这已经是七月尾的天气,早起晚歇,虽是江南,也有一点儿凉意。水云庵里本来树木丛密,早上起来,有点儿西南风的习习秋意,加上人一念经,静中过着,越发地凉了。老尼法成在大佛殿上完了早课,打算早上,趁上这股凉气庵前庵后看看,忽然马铃响,冲破了寂寞。

老尼看时,一人牵了马已经走进大门,仔细一看,原来是王安。

老尼打着稽首道:“原来是王哥,好久不见,想必是公事很忙吧?”

王安也施了礼,答道:“是,公事很忙。今天到贵庵来,也是为了公事。”

老尼道:“也是为了公事。请到知宾室里,慢慢地谈话吧。”

于是等王安拴上了马,就引到知宾室里来坐。有人泡上了茶。老尼引他在来宾椅子上坐下,自己侧面相陪。

王安这就把王有守的官司详细说了一遍,随后道:“知府恐怕你们知道了消息,放心不下,所以命我来告诉一声。”

老尼连忙稽首,因道:“这倒真是多谢。回头大佛殿上焚香,请菩萨多多保佑知府身体康健。”

王安道:“妙常仙姑那里,请老师父告诉一声,知府说,有他在任上,请放宽心。”

老尼道:“好,我一定转告。多谢知府挂念。”

王安随后又问了些庵里情形。老尼吩咐厨房里煮了汤饼,让王安吃饱。王安然后告辞而去。

老尼法成一想,真有王有守这种事。尼姑年轻,以后少出面也罢。因此悄悄地告诉了妙常。以后庵中有什么大会,少出来为是。妙常称是。她心里想着,这倒正合我意。谁想在大会上出来呢。

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快。这是八月初头,那桂花树已经有些早枝,慢慢暴出了黄色的嫩花。那些经过门外的人,都闻到一种幽香。大家都说好香呀。

一天上午巳牌时分,法成正在大佛殿上张罗菩萨面前檀香。忽然道全进来报告道:“师父,门外有人求见。”

老尼道:“他姓什么,是来赏花的吧?”

道全道:“他说他来拜师父。问过贵姓,他说姓潘。”

老尼道:“多大年纪?”

道全道:“二十开外。”

老尼道:“哎哟!这是我侄儿来了,快快有请。”

道全称是,她转身出去通知。一会儿进来一位青年。他头戴了远游巾,身披蓝衫,面是长圆形,眉目八字分开,五官都很齐整,像画的一样。后面跟了一个书童,挑了一担行李。

老尼在大殿檐下站立,便道:“来的莫非侄儿。”

那少年道:“姑母,正是你侄儿必正。”说着,走进殿来,便要下拜。

老尼道:“此是大佛宝殿,到此应对佛叩头,然后再对人讲老幼之礼。”

潘必正听了,就在蒲团上先对佛拜上三拜。然后请老尼站在上手,又拜上几拜。回头看那书童,担子歇在外面,正在四处张望。

潘必正道:“进安进来,先对佛磕过头,然后见姑奶奶。”

进安听说,就进佛殿先后叩头。

老尼道:“此地不是讲话之所,侄儿随我来吧。”

于是引潘必正先向她屋子里走去。这里一带云廊,曲折通至观音堂。推门进去,只见坐北朝南二间正屋。两旁两间都垂了竹帘。正中一间,靠壁悬了观世音大士图。两边还悬了副对联,乃是:“磬熟无愁地,心清闻妙香。”大士底下,有张长紫檀桌,上面陈列着古瓷瓶、紫檀炉、泥金古瓷花盆,盆里栽着许多花草,长桌两面,左边两把太师椅,中间放着小圆桌。圆桌子上面,也垂了一幅白莲花图。右边放了三个蒲团,有一尺来高,上面垂了一幅字帖,乃是《金刚经》。下方放了一张美人榻。

潘必正被引进来,就在椅子上坐下。进安挑了担子,歇在屋檐下,进屋来,也歇在蒲团上。

老尼坐在上手椅子上,因道:“那年和家中人一会,我儿还小哩,只有十一二岁,如今倒长成人了。”

潘必正道:“父母都很挂记姑母,只是姑母方外之人,不可吵闹,所以少来问候。”

老尼道:“这书童是哪里人氏?”

潘必正道:“他也姓潘,在和州居住,论起辈分来,比侄儿小一辈。”

老尼道:“那倒是一家人了。侄儿这回来,是从建康经过呢,还是特意来探望老姑母呢?”

潘必正道:“侄儿一来是探望姑母。二来呢,侄儿说出来了,有些惭愧。”

说到这里,忽然门一下响,原来是妙常进来了。因为今日早上,妙常在观音堂打扫浮尘,忽听到人声嘈杂,不晓得发生什么事情,就到老尼房间观看。房门一开,却见两个少年和老尼分宾主坐下。看那样子,好像是主仆两个。站在门边,不免怅了一怅。

潘必正看陈妙常时,她身穿淡绿尼衣,头上梳个盘龙髻,髻下还插一小支桂花。今天没有戴压发,黑头发映着脸上的白色皮肤,格外清洁。他真没有想到,老尼姑庵里,藏有这样的青年尼姑,因此对她多看两眼。

妙常呢,也是一样。这里有两个青年,一个斯斯文文,好像是个书生。他坐在老尼下手,侧着身子说话,好像对于老尼是个晚辈,再看穿的衣服、戴的头巾和青年的脸面,非常的干净。

老尼道:“妙常,与你引见引见。这是俗家侄子,名唤潘必正。”说着,将招了一招,便道:“必正,这是我徒弟,名字叫妙常。原来俗家是姓陈。却也懂得诗词,老尼倒非常地喜欢她。”

潘必正听了,赶忙施上一礼。妙常打个稽首。

潘必正道:“仙姑请坐。”

妙常往旁边一站,因道:“小尼有事,不必坐了。”

她虽是这样说了,并没有走开。

老尼道:“侄儿何言惭愧二字,我有些不解原因何在,请道其详。”

潘必正起身道:“这次往临安考试,侄儿应命前去,第一、二场,卷子自己看来,也还得意。”

潘必正依然坐下,面对着老尼,当然,面色就显着忧愁一点儿。

老尼道:“那是得中有望的了。”

潘必正道:“一、二场对付过去,马上就入三场的了。不料忽然得起病来,先是头晕,后是大烧大热,不省人事,这样,就没有入场了。后来三场考过,侄儿的病就慢慢地好了。这样一来,侄儿自然是榜上无名。想起在家赴临安之际,许多亲友相送,今日回家,依然故我,虽说是因病未考,谁又肯信,真是拿什么脸面见人呢。”

老尼道:“这也无妨,人有旦夕祸福,谁又能预料呀。亲友们是会相信的,投考的相公,谁敢说自己必中呀,好在这科不中,下科再来吧。”

潘必正道:“是的。侄儿想加紧用功,下科虽不能必起,我自己不能不努力赴之。”

老尼点头道:“好!少年人应该要这样。”

潘必正道:“侄儿看姑母这座尼庵,花木幽深,毫无人声纷乱的状况,这真是读书幽静的地方。侄儿已禀明家中,想在这里分个一间两间温习功课,姑母说可以吗?”

老尼道:“可以的。我这里有座避暑楼。有人题了一块匾,叫着‘绿荫深处’。你就在那里安排读书之处。本来侄儿来了,我也要留你住些时候呢。”

潘必正道:“那就多谢姑母。”

老尼见妙常还在这里,便道:“倒茶来。行路之人,我知道的,一定是口渴的。”

妙常自到庵堂以来,还没有倒过茶,倒茶自有粗手尼姑去做。但是今天叫倒茶,似乎是好意。答应了是,就转身去倒茶。一会儿工夫,倒了茶来,共是三碗,拿只托盘托着。先敬给老尼一碗,顺手给了进安一碗。最后才给潘必正一碗。当她送茶的时候,两手托着托盘,微微拱起,口里道:“相公,请用茶啊!”

这茶碗是青花细瓷碗。上面有茶碗盖子,下面有托子,细致得很。潘必正起身接碗道:“仙姑,生受你了。”

喝茶已毕,老尼道:“进安就给这里厨子在一处,侄儿无事,避暑楼我陪你去看上一番。”

潘必正道:“有劳姑母!”

妙常一只手提着托盘,一只手整理衣带,两只眼睛似乎对潘必正的装束,有些注意的样子。

老尼道:“妙常,你去叫道全快去绿荫深处楼下打扫一番,我们马上就去。侄儿这铺盖,进安不用挑,可以进去和厨子一处歇息,行李等物件,自有人安排。”

妙常答应是,心想,潘必正固然不错。但做尼姑的人,必要把这些风花雪月的人抛弃一边,才不会把邪魔外道引进门来,以后,谨慎点儿吧。这样想着,默然无话。

老尼说毕,便带了潘必正顺了进园石道,一面说话,一面前进。进园不多路,便是那口草塘,五棵柳树,围着大塘沿栽了。园里也有三四块地,栽满了夏花,其余便是佛庵里种的菜地,约莫也有四五亩。绕着柳树一转,便见一座楼房,左边栽了一丛竹子,约莫有百十来竿,右边却栽有四丛芭蕉,映得这楼房底下清凉碧绿。随意裁了鸡冠花、夜合花、凤尾草之类,夹着一条石头路,微弯着通达楼下。楼下住房,一共三间,都是雕木的门窗。正屋中门,有块横匾,题曰:“绿荫深处”。

潘必正道:“姑母这庵堂,布置得真好。现当太阳正当顶的时候,一点儿不觉得热。”

老尼道:“是吗?那么,这好的地方,侄儿要用功读书呀。”

潘必正道:“是。现在姑母早上什么时候起来?”

老尼道:“老身起床很早,不等天亮。”

潘必正道:“起来得很早啊,每晚安歇什么时候?”

老尼道:“做完晚课,约莫是二更多天,就要安歇了。不过妙常有时睡得很晚,叮叮当当,正耍弄琴呢。”

必正停了脚步,望着老尼道:“她会弹琴呀!”

老尼道:“正是,我也随她去。”说时,信脚走来,已到楼底下。这楼共是三间,有梯在外,可以登楼。楼下三间,中间是客室,中间一张圆桌,列了四副瓷墩、一副棋盘、两盒棋子,左边一张长桌,上面放了一张七弦琴。窗户对过,四张紫檀椅子、两个茶几。靠门旁边还有一张湘妃榻。左边悬一张耕雨图,右边悬了一张樱笋图。挂一副对联,乃是“不俗即仙骨,多情乃佛心”。

老尼引着潘必正进来,问道:“这里侄儿住得惯吗?”

潘必正道:“哟!这里是嘉宾会临的地方啊!”

老尼道:“住得惯就很好。这是预备给你睡的屋子,你看怎么样?”说着,将左边屋门一推。潘必正伸头一看,见写字长桌、紫檀椅子、描花衣橱,雕花床上面垂有细纱蚊帐。

潘必正道:“这好地方念书,还有什么话说。”

老尼道:“住了这座尼庵,常常有善士光临,乃是人情之常啊,不久的时候,这里建康府知府张于湖来过一次,就住在这里。”

潘必正道:“张于湖住在这里,姑母认识他吗?”

老尼道:“他是地方官,礼上当然要款待的,不过当他临走之时,他才告诉我,因此只把他当普通客了。我们并不认识他呀!”

潘必正道:“他是我父亲的门生,我们是世交啊!我正打算看望于他呢。”

老尼道:“看望于他,我甚为赞同。”

潘必正把头向外边张望一下,因道:“楼上我还没有上去,我想这楼上,面临长江,一定不坏。”

老尼笑道:“好的,我带你上楼。”

于是她上了楼梯,在前引路。潘必正跟了上楼。这楼上与楼下不同,是三间屋子打通的,扫得干干净净,只摆了八把竹椅子,另外四个茶几,中间摆一张圆桌子,此外没有摆设。楼上三面临空,临北那一方是墙壁,上面贴着好些个游人诗词的纸条。向这正中窗上一望,只见树木成林,有无数的村庄。最好是庵堂前面,杨柳排成了行,西南风一吹,柳树梢子卷成绿浪,煞是好看。

树影以外,就是长江。东西两头,长江是由天边来,仍旧是上天边去。南北两岸,南岸这边,多半是柳树,加上些渔村,也颇有点儿风韵;江北岸,一片芦苇,稍远的地方有两座小小的青色山影。

老尼道:“这里看风景,很不坏吧?”

潘必正道:“上这一层楼,看秋江风景,尤其是好。你看啊,几片白帆,在这一望千里的江景里看,像是几只鸟般,不是长江,看不到的呀。”

老尼道:“你看啦,那柳树分开的地方,有个小码头,名字叫柳树湾,每日不少的船,由那里进出。你看,那不是只船开出去了吗?”

潘必正看时,果然有只船,在柳树分开的所在,划出江去。那船帆刚是扯起,白色的羽翼对着长江的中心直扑了去。他心想,太好了。

正这样看着出神呢,忽然楼底下有人叫道:“师父,有人在知客室里,等你说话呢。”

老尼道:“晓得了。侄儿,你自己随意玩一会儿,前面有客,我要去会一会,等一会儿再来深谈吧。”

潘必正道:“姑母请便。”

老尼匆匆下楼。在楼下,跟老尼同行的,正是妙常。你看她轻衣缓步,目不邪顾,在太阳下踏着影子,就这样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