由玉屏东去,公路有时在平原上,有时也在山谷里。若是在山谷里,那丛杂的树木,黄绿相间,天气还是继续地下着雨,林木被雨烟雨雾笼罩着,很有江南秋雨的景象。到了平原上,村庄前后连接着,挑担子的、背箩筐的,路上来往不断。经过一个村庄,大树簇拥了几十幢民房。村子外有一道白粉墙,黑墨大书着“湘黔锁钥”四个大字,这是进入了湖南境了。公路常是在一条山河的南岸走。河里是水平如镜,总有里把路宽,两岸都是小丘陵或树木夹峙着,益发映得这河水成了淡青色。有那长不满丈的小船,小栀杆悬着桌布大的白帆,船是像移动又不移动的在水里漂着。这环境是太幽美了,尤其是那满空的细雨,增加了不少的诗情画意。在四川长大的孩子们很少看到这种环境,大家扒着窗户眼,大叫看船看船。在车厢里的旅客,都为了这事发挥议论。在大家的愉快情形中,也就不感到旅途的寂寞。

下午两点半钟,车子抵达了晃县。这是湘西最远的一县,在报纸上也是常露面的。汽车在大街上停着,司机叫着:“各位下车找旅馆吧,天阴路滑,车子不能走了。”大家听说,自然又是先推壮丁下车。但大家在街头一看,又是感到绝望的事情。街的两边,全都停了十轮大卡,这可知车上所载大批复员人物,捷足先登,已把所有的旅馆都定下座了。大家互相地看了一眼,又互相做了一回苦笑。但尽管苦笑,旅馆是不能不找的,在满地泥浆,天上落着雨线的情形下,奋勇去找旅馆。车辆所停的这条街道上,除了小吃馆,几乎全是旅店,找起来倒也不十分费事。干净的大旅馆没有,被人挑选着遗留下来的小客店,却还是有。归效光是深怕黎嘉燕小姐受了委屈,跑了四五家客店,终于找着一间临街的楼房。这房子不小,里面有两张床铺,他心里想着,两张床铺,就让它空余一张吧,不要对黎小姐说明了。告诉她时,她必然做个顺水人情,又把刘太太全家引了来。虽然刘太太在这里并不会受到她什么拘束,有些话还是不能很爽快地说着的。如此想着,就一路摇头,跑到汽车边去。因为满地是泥浆,黎嘉燕还在司机座上坐着。他笑道:“很不容易地找到一间屋子,凑付着住下吧。反正比川黔道上总要好得多。”黎嘉燕笑问道:“是两张铺吗?”他还没有答复,刘太太却正提着两件行李,由车上下来,笑道:“有两张铺吗?还是让我和黎小姐去做伴吧?”黎嘉燕道:“他还没有答复呢,知道找的是一间什么屋子。”归效光笑道:“房子大不了。刘太太的房子,交给我了,我负责一定找一间大些的房间。”刘太太道:“那我就很感谢了,这一路上都麻烦归先生。”黎嘉燕道:“大雨淋漓的,你让人家在烂泥地里老站着,那是什么意思?”这么一说,归效光什么也不好说,只有找了挑夫来,把她们的行李,都挑走了向旅馆去。

这小客店楼下是所客堂。两旁全让给别人开了商店,只有楼上全是连着左右邻居的,有了一带房间。归效光把行李带进门来,那账房先生就迎着道:“哎呀!没有了房间了。你们三位是一家吗?楼上就剩一大一小两间屋子。大屋子两张铺,归先生你已经定下了,就剩一间小屋子,只有一张铺。”黎嘉燕问道:“效光,你是向来只为别人,忘了自己的,你已经有了房间了吗?”他笑道:“我不忙,夹道里都能搭地铺。”说着话,挑夫先把行李送进了大屋子。黎小姐一看是两张铺,就憾然地向刘太太道:“还是我们凑合到一处吧。只剩一间小屋子,就让给效光了。满地泥浆,你还要出去找旅馆吗?”说着,她向归效光望了去。他看这样子,也是违拗黎小姐不过的,笑道:“我随便,二位合适就行。”刘太太有点儿觉悟,归效光始终没有赞成自己和黎小姐合住一间屋,不可以勉强,便道:“我还是搬到那小房间去住吧,我这两个孩子闹得很。”黎嘉燕道:“这家客店,可没有了房间。你把那小屋子占了,效光他又得出去想办法。挑夫把行李挑来挑去,人家也不愿意。”这话正中了挑夫的下怀,笑道:“不用去找旅馆了,家家都住满了,这个小码头,来了几十辆车子客人,哪里容纳得下?再有车子来,站的地方都没有了。”归效光笑着,没有了考虑,给了那挑夫的力钱,就搬到小房间里去。

他把床铺叠好了,要水洗过了手脸,他正想到那边大房间里去,门框上却咯咯地有人敲了几下,回头看时,正是黎小姐靠了门站定,向屋子里嘻嘻地笑着。归效光道:“请进来坐吧。”她倒是随着这话走进来了。看到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两屉桌子,连凳子也没有一条,要坐就坐在床上,她也不坐下来,手扶了桌子低声笑道:“你得罪刘太太了。”归效光道:“我怎么会得罪她呢?没有敢乱说话呀。”黎嘉燕道:“你挑好了一间有两张铺的房间,为什么不让她和我同住?”归效光道:“你单独地住一间屋子,不觉得清静一点儿吗?”黎嘉燕摇摇头道:“你的用意还不在此。”归效光笑道:“我对你说出来,也没有什么关系。你看,她住在你屋子里,我和你要谈什么话,都得受着拘束。”黎嘉燕冷冷的颜色,不带什么感情,问道:“难道她不在我屋子里,你和一位小姐说话,就可以不受拘束吗?”归效光笑道:“当然相当的受拘束。不过……”黎嘉燕向他摇摇手道:“不要谈这些问题。余先生一家住在哪家旅馆,我们还不知道。老先生带了全家大小,他够累的,你也应当去看看。我不愿意人家说,一路之上,你就只招待了我一个人。”归效光道:“我知道,他就住在隔壁小客店里。”黎嘉燕道:“既是这样近,你更应当去看看。”归效光道:“等茶房把你的茶水都预备好了我再去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难道你不在这里,茶房会给我冷水喝?你去吧,我会给你照应房屋。”归效光笑着,还想说什么。黎嘉燕指着门外道:“去吧,我命令你去。”归效光说了句“得令”,真的走了。

黎嘉燕回到屋子里,刘太太已把屋子里收拾清楚了,笑道:“你大声说着,命令归先生去买什么?”黎嘉燕笑道:“这话你听见了。他这个人,做事倒是干脆。不过有时和我商量什么事情来,总是拖泥带水。”刘太太见房门是敞开的,先向门外看了一看,然后笑道:“小姐,男子对于女子,都是这样的呀。不过,这在某一个时期是这样的,到了男子们如愿以偿了,那又当作别论。老实说,一路之上,我就不愿和你同住一个屋子。这对于归先生拖泥带水的作风,是有妨碍的。”黎嘉燕脸上,带了三分笑意,又带着两分烦厌的样子,摇摇头道:“一个长途旅行的人,到了旅馆里,就该休息了。前五百年后三百年,那些无聊的话谈个没完,什么意思。我倒是欢迎你和我同住一间屋子的。”刘太太笑道:“你不是可以对他下命令的吗?你命令他不要多说不就行了吗?”黎嘉燕道:“我又不好意思让他难堪。”刘太太走了过来,轻轻地拍了她的肩膀道:“那有什么话说,这就是你被他降伏了,我当年做小姐的时候,也是这样,不愿刘先生老和我起腻。可他一味地低声下气,我又没那勇气不让他腻我。这是女人一个短处,也许是天理人情吧?腻久了,我也莫名其妙,他说订婚,我就订婚,他说结婚,我就结婚。”黎嘉燕鼻子里哼了一声,摆着头道:“我不能那样好说话。”两个人正说笑着,归效光却回来了。

他径直地走到屋子里来,笑道:“余先生真是个教育家,他对自己的孩子们也不肯为小事失信,他带他们吃鱼去了。我看小饭馆门口,全挂着几斤重的大鱼,尤其是鳜鱼,这东西自入川以后,就没有尝过。看到之后,真有些馋涎欲滴,我们也去吃鱼吧。”刘太太两个小孩子对于大鱼,也是心焉想往。大孩子就跑着拉了刘太太的手道:“妈妈,我们吃鱼去吧。好久你就答应我到汉口吃鱼了。”刘太太笑道:“这个你倒记得。不过现在还没有到汉口呀。”归效光笑道:“大概我们这一群,十有七八,今天都会在晃县吃鱼的。”刘太太笑道:“那么,到了湖南境内,给予我们一个强烈印象的,恐怕就是吃鱼。”归效光摇摇头道:“不,对照得最为强烈的,还是湘黔两省的语言。我们几小时以前,走到贵州最东的一县玉屏,人民还说的是西南官话。到了晃县,情形就完全两样了。这里人说话,纯粹的是湖南口音,而且多数字音,是卷着舌头说出来的,我们听着是半猜半懂。这百十里路,语言相差得这样厉害。而由四川到黔东,山川绵延几千里,反是没有什么大分别,这不是很有趣的事吗?”黎嘉燕笑道:“得啦,坐下来休息休息,我这里是刚泡的茶,你喝一杯吧。”归效光道:“我的意见,我们现在就去吃小馆,没有吃鱼以前,先让饭馆子里茶房,给我泡一壶好茶。这里不就是喝湖南茶叶吗?”黎嘉燕道:“满街泥雨淋漓,寸步难移,我就叫一碗面来吃吧。”归效光道:“还是去吧。挨着屋檐走,还不算怎样难走。”黎小姐笑道:“我也成了小孩子了,等着吃鱼。”归效光看到床上放着她的皮包,就拿了起来,递到她手上,看到她的大衣挂在墙壁上,也取了下来,两手提着大衣领子,披在她的身上,然后笑道:“还是去吧。过去几人家,就是小馆子,走入了湖南境界,天气显然是凉着一点儿的了,你由馆子里叫面来吃,恐怕不大适宜。尤其是外面细雨纷飞,面碗里飞进了生雨下去,那不是与卫生有碍吗?赏光吧。”说着,还微微地鞠了个躬。黎嘉燕笑道:“像你这样请客的人,可说叫人是却之不恭。刘太太,我们一路去吧。”归效光也就改变了方向,对着刘太太也点了个头,笑道:“兄弟做个小东。”刘太太笑道:“我叨扰归先生一次可以,到前面大些的码头,我再来回请。不过这倒是可以给黎小姐一点儿教训的。”于是回过头来向黎嘉燕笑道:“我说的话怎么样?男子要是请女子吃饭或者听戏以及其他,凡是男子们预备做东的时候,你很少有办法可以拒绝。”归效光笑道:“我实在没有考虑到请客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。”刘太太摇摇头道:“不是这个说法。刚才你不在这里,我曾和黎小姐谈到……”黎嘉燕乱摇着两手道:“不说了,我们吃大鱼去吧。”刘太太也就收住话锋,一笑而罢。

三人叫茶房锁了房门,带着孩子走出客店,果然不多远的路,就是一家饭馆子。这里的客店,自然是旧式的布置,进门便是厨房。厨房里照例有个陈列菜肴的木架子。架钩上除了挂着鸡与猪肉,最引人注意的,就是大鱼了。有条大鳜鱼,颜色很新鲜,有一尺四五寸长。归效光指了架钩上笑道:“好大鳜鱼,自别宜昌以来,不见这样大鳜鱼,九年于兹矣。”黎嘉燕和他并肩走着,将手膀子碰了他一下,微笑道:“你也太难点儿。”归效光哈哈大笑。引着大家到了后面客座上,却见有好几副座头,都来着同行的客人。而且有两张桌上,正都用盘子盛着红烧的大鱼。他便低声笑道:“你看吗,这不是大家都有这点儿感想吗?”大家说笑着找了副座位坐下。茶房过来,问要些什么菜。两个小孩子都举起手来说:“我们要大鱼,我们要大鱼。”茶房看了这样子,也引得笑个不住。归效光道:“好!我们就先决定红烧鳜鱼。我看到你们厨房里挂着的那条鳜鱼很大,就是那条鱼吧吧。”茶房道:“还要什么菜呢?”归效光道:“到了湖南了,我们得享受享受湖南的物质了。你把好的本地茶叶,给我们泡一壶茶来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人家问你要吃什么,你倒是变着了要茶,我们就喝茶吃红烧鳜鱼吗?”归效光道:“我们的唯一目的,就是吃鱼开荤。吃过鱼,其余就都可以随便了。”茶房笑道:“由四川来的客人,除了吃鱼,都是在我们这里吃湖南腊肉的。”归效光道:“那也好,炒一大盘湖南腊肉来。”刘太太笑道:“其实,你就不说明要湖南腊肉,他也不会给你四川腊肉吃的。”于是大家又都笑了。黎嘉燕道:“人家茶房在这里等着呢,快把其余的菜决定了吧,我们也都饿了。还不是早上在镇远吃的早点吃?”归效光向茶房望着,正要向他说菜。黎小姐这样地说着,他又偏过脸来,向她笑道:“人类文明进化到现在,我们总也算此生不虚了。在贵州大城吃过早点,到湖南大县来吃午饭。”黎嘉燕和他是抱了桌子角坐着的,这就伸过手来,轻轻地拍了他的手臂道:“喂!你是怎么回事,刚把问题谈拢,你又扯远了,男子们真是拖泥带水。”她说拖泥带水,还是根据了在旅馆里说的那些话。刘太太自然明了,抿嘴微笑着。归效光以为真是要菜的事拖泥带水了,立刻把菜就叫好了。

一会儿菜送上来,刘太太两个孩子,首先抢着拿起筷子吃鱼。他们是跪在凳子上的,这却向桌沿上伏了半截身子,老远地把筷子伸到鱼碗里去吃鱼。刘太太笑道:“幸而没有陌生人在一桌吃饭。你看,这是多献丑的事情?”归效光摇着头笑道:“不然,我们虽没有到前线去打仗,但是无论怎么无表现,也过了八年的抗战生活,而且连这两位小朋友在内。现在早已坐飞机东下的接收大员,固然是大食其胜利之果。然而就以我们在这里吃鱼而论,也是胜利之果的一分。他们今天享受这点儿胜利果子,应当让他痛快地吃。”刘太太笑道:“他们这胜利果子,可不是得自日本人手中的,而是由归先生口袋里掏出来的。”归效光笑道:“刘太太,这样吃胜利果子而由我做个小东,我是极为愿意的。我也吃着胜利果子呀。”刘太太笑着哦了一声,先看看黎小姐然后又看看归先生,问道:“你说的这胜利果子,是指的盘中鱼吗?”归效光笑道:“当然也有其他的事情。”黎嘉燕也微笑着,她向窗外面看了一看,笑道:“我们不要老谈吃鱼的事,好不好?这有点儿寒蠢相了。我看天色已经开朗了,饭后无事,我们也可以参观参观这县城。”说到这里,正是茶房又送一碗菜来的时候。归效光道:“我和你打听打听,你们这附近有什么名胜古迹吗?”茶房对于这话不大了解,瞪了眼睛望着他。黎嘉燕道:“他是问你们这里,有什么可玩的地方没有?”茶房笑道:“县城不在这里,离着这里还有一两里路。这个码头是公路通到这里以后新开的,这里叫新市,没什么好玩的。过去半里路有一道河,河上有桥。你们不是喜欢鱼吗?可以去看打鱼。”归效光哈哈笑起来,摇了头道:“我们这些四川来的人,真透着有点儿馋象了。”茶房见话不投机,也就不言而去了。归效光道:“这个地方,除了地方性的小名胜,恐怕是没有游览之地的。因为原来的晃州,是现在的芷江。这个地方,叫晃州驿。由贵州到湖南的大路,在这里设个驿站。民国手上,才改为晃县,历史很短的。”刘太太道:“归先生并没有走过这条路,你怎样知道得这样清楚?”他道:“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走,少不得翻翻和这条路有关的书籍。”刘太太道:“这可见归先生遇事留心。我们是到了一个地方,才知道一个地方的名字,这样走路,是有点儿糊涂账的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我们又不做地理学家,打听得那样清楚做什么。我们的旅程,有个目的地,只要顺了这旅程能找到目的地,那就得了。”刘太太道:“你有归先生这样一个伴侣,当然用不着打听什么。”黎嘉燕道:“那也因为是团体旅行的缘故。”刘太太道:“我说的不是这回,往后你到哪里去旅行都有好伴侣的。”黎嘉燕微笑着,却没有说什么。刘太太笑道:“若以得着胜利果子而论,黎小姐的收获,可说是丰盛的。”刘太太的大女孩子,有七岁了,老提着果子,她就问道:“什么果子呀,我们也买一个吃吃吧?”刘太太望了她笑道:“你呀,你还早着呢,至少也得十四五年。”她道:“等那么久呀?”这样一说,大家都全笑了。

名物考

不迁怒,不贰过:不把自己的怒气转移到别人身上,不重犯同样的过错。

打尖:旅程中间的短暂停留,休息或吃饭。

倾盖成交:倾盖,指途中相遇,停车交谈,双方车盖往一起倾斜。形容一见如故或偶然接触。指一见如故的情况下,想和别人交朋友。

浮一大白:原指罚饮一大杯酒,后指满饮一大杯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