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过了一个险境,心里头总会觉得是格外轻松的,所以归效光这一行旅客,是极其高兴地去安歇。这一晚上,全是细雨纷飞,因之第二日起床,已过天亮很久了。旅客们在旅馆里洗脸、喝茶、吃点心,车队里的人,也并没有催促。搬着行李上车的时候,归效光笑着问本车的司机道:“今天你老兄倒没有催着上车?”他口里衔大半截烟卷,两手插在裤岔袋里,将肩膀扛了两下,答道:“催什么?过去就是有名的盘山险路,天阴路滑,晚点儿走,也保险一点儿吧?”归效光听了这话,心里就是一动。可是他为了安定人心起见,并没有提一个字。行李都搬上了车,旅客跟着挤上去。黎嘉燕是坐司机座的人,她用不着抢位子,她从容地走来,落在人群的最后面。她见归效光在车外空地上来回散步,这就笑问道:“为什么还不上车?”他道:“我等着你呀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你以为会把我丢了?丢了也不要紧,在这山缝里,住个周年半载,也就把身体养好了。”说着,她走上汽车去。司机看着,向她点了个头,笑道:“黎小姐不大舒服吗?前面可又是一段险路。”黎嘉燕站住了脚问道:“什么险地,比昨天过的鹅翅膀还险吗?”司机道:“这一带的路,说险就险,说不险就不险,上车吧。走这条路那完全是碰运气。”归效光连连地摇着手道:“没事没事,他完全是安慰黎小姐的好意。”正好那位汪小姐提了一只旅行袋子由身后经过抢着去上她的车子。她这就站定脚回转头来向二人一笑,接着道:“黎小姐,不要信他,他总是把话骗人的。”黎嘉燕向归先生抿嘴笑着,点了两点头。好像她心里在说,人家可批评你了。他只好一笑了之,并不答复什么。大家上了车,在阴云满空的天气下,车子开着走了。由镇远市开出去,不到几里路,车子就开始爬山。这里的山,已完全脱离了贵州穷荒的样子。车子爬上了高山,比昨天所经过的道路,那是另外一番样子。满山都生长苍翠的松柏,在绿树林子里,夹杂了赭黄色和朱红色的树叶。松柏叶子是细形的,而红叶却是大形的。绿树林和绿树缝里,露出了这些黄红叶,是非常好看。这又正是阴雨天,那山谷里飞起来的云雾,环绕在树梢和封锁在半山腰里。在这些半红半绿的山巅上,又凹下去许多小谷。那些小谷,整个的云雾涨漫着。这在江浙地方,也很难找到这样秀丽的风景。要说这里面藏有土匪,那是太不配合了。

车子走了几个山头,左右前后,都是这些树木浓密,云雾迷糊的所在。慢慢地车子四围云雾加重了,车篷上听到滴滴笃笃的雨点,打得清脆入耳。有时车子走下坡去,溜进一座山谷。四面的山峦环抱,中间闪出一幢木架房子,除了房子前后,都是树林围绕而外,在这种山谷里,一定有一道环绕的山溪。阴雨之后,满溪里全是潺潺的流水声。这在车上的几位先生们,看到这种景致,都觉得很好。余自清首先拍了大腿称赞着道:“这地方太好了。我想抗战八年,在这种山谷里的人,除了偶然看到头上飞过一两批敌机而外,是最不感到火药味了。就是看到敌机,他们哪里又会知道是可怕的?所谓桃花源中人,我想这里的居民是当之无愧的了。”归效光听说,向他连点了两点头,微微地笑着。余自清问道:“怎么看?我这话说得不对吗?”归效光道:“深山大泽,实生龙蛇,在地形上,有些事我们是看不出来的。这地方叫作盘山,也是很有名的地方呢。”余先生一路行来,也就早已听到人说,盘山是个匪区。他向归效光回看了一眼,也没有说什么。这车子在雨雾里走,却是没有稍微停止。所幸经过的路,全是山地,公路在天然的沙石路上建筑起来的,车子虽然在阴雨里走,但是公路上并没有丝毫泥浆,车轮子在沙土上滚得唆唆作声。虽然车窗子外,只见天上的雨丝成千成万地斜牵着。可是只看那四围的山林,全让雨水洗得干干净净,青翠欲滴,也依然是满眼新鲜,非常好看。他心里尽管惦记着这地方不免出土匪,可是他被这新鲜的风景所吸引着,有时也就把那份危险给忘记了。车子在雨雾里穿过了若干座崇山峻岭,经过一条下山的坡路。归效光在车上向后倒看着,见山路旁边,立着一块木牌坊,上面大书“盘山”两个字。这牌坊上的字,是由西向东悬起来的。车子也是由西向东,根据了这一点,乃是说这盘山的境界牌,是告诉东面来人的。由西出去的人,倒看这牌子,是说由盘山出来,这已离开盘山的大门了。心里拴着的一个疙瘩,这倒是解了开来,觉得精神上的压迫,已经是轻松了许多了。这木牌子西面,公路顺了山势,来回地布着之字的形势,共有三四十道曲折,那是渐渐地向上高升的。这木牌子东边,这公路虽然也是曲折地来回,可是车子只管向下而不向上。正是那说,木牌所在地,是盘山的最高峰,离了最高峰越远,也就危险性越少了。只半小时的工夫,这个大山完全跑尽。在盘山木牌子东西,只有云雾环绕着山林,不看到人家。过了木牌子三十分钟,人家也就出现了。在山麓上,车子在一丛木架房屋的旁边,奔驰了过去。归效光失声道:“好了,有人家了。”车厢里的陈老太太向是表示经验老练的,这就问道:“怎么着,我们又过了一截险地吗?”归效光笑道:“老太太,你放心打瞌睡吧。我们今天晚上住旅馆的时候,慢慢地说经过的事,那是会更觉得有趣的。”这位老太太靠了车厢木壁坐着,两手抱了膝盖,正是不住地做一个打瞌睡的姿势。她听了这话,将她的双下巴翘了起来问道:“你说这话,以为我们老太太胆小无用吗?我有了八年抗战的磨炼,什么危险困难,我们都不在乎。”归效光笑着连连地点头道:“我们绝不敢笑老太太,不过八年抗战精神,倒不一定老太太独有,凡是我们在车厢里的人,都有这么一点儿吧?而且这年头都是一样的谁也不会打什么折扣的。”这么一说,全车厢里的人都笑了起来。由于这阵笑,更增加了车厢里的轻松气氛。

车子外的雨势,随了车子的前进,也更见得浓密。两边的山势,有时离开很远,公路就在山缝里的大小平谷中穿过去。在上午九点多钟,到了三穗县。这个小县城位置在平地上,公路并不进城绕城而过。在县城的东门外,有几家专为公路旅客开的铺子,车子就停歇在这里。雨正在下着,在车厢里的旅客,都感到烦闷。因为司机喊着,他们要在这里吃饭,于是旅客们借了这个机会,都跳下车来。路边两家茶饭馆,墙壁粉刷得一新。敞着店门,店堂用栏杆分开了左右边。摆设的桌椅,都还红漆新鲜。黎嘉燕首先由司机座上下来,就奔向了一张干净的桌子。归效光见她伏在桌子沿上,弯腰牵扯着衣服的下摆,这就笑道:“你这次下车落座,考了第一名了。”黎小姐将鞋子踏着桌下当当作响,笑道:“你不听听这桌子底下是火盆,坐下吧,先烤烤火。”归效光这才看清楚了,一个矮白木架子,架住了一只大火盆,里面横直搁了许多木炭,那炉火正熊熊地燃烧着,归效光当然也就跟着坐下来。随后跟来的那些旅客们,看到他们共坐一桌,就没有什么人过来,各坐着外面几张桌子。归效光向大家招着手道:“到里面来坐,不更暖和一点儿吗?”刘太太在隔座带了孩子,向他们点头道:“大家挤着暖和些。”归效光道:“我们这桌子底下有火盆。”刘太太笑道:“每张桌子下都有,也不见得你那桌子下的就特别一点儿。”余自清老先生坐在更外的一桌,他正划了火柴吸纸烟,笑道喷了烟道:“那是见仁见智之不同,例如我就觉得最外面这张桌子好。喝着茶吸着烟,看了这外面的雨景,也非常有趣味的。”这样说着,让归、黎二人共坐最里面那张桌子,却没有别人来参与。这倒让他两人受到了窘,坐着不动是不好,坐着别人的桌上去也不好。黎嘉燕调皮一点儿,她站起来,笑道:“我也到门口看看雨景去。”说着起身走到屋檐下来。

这家茶饭馆,一边是店堂,一边是灶房。那拦门灶前面,悬空两列横档,有许多挂钩,上面整刀的肉、整块的猪肝,尤其是两尺多长的大鲤鱼,悬着好几条。同行的孩子们,都向那鱼指指点点。余太太在外面座位上笑道:“你看这些孩子,让鱼馋成什么样子了。老实告诉你,由这里向东,一站的鱼比一站的多,你们要吃鱼,往后有的是。”她这样解释着,那五辆车上的司机和押车的队长,正向那挂钩边指着大鱼,一个司机笑道:“老板,这条鱼大,你就给我们做这条鱼吃吧。”厨子听说,就在挂钩上把鱼取了下来,放到灶边砖板上,就把来剥鳞。司机们更对了厨子笑道:“我们为了吃鱼,才在这里休息的。你若不给我们做鱼,我们还不在这里休息呢。你让我们吃得好了,我们就愿意老在这里打尖了。”厨子笑道:“好的,我们把鱼做得好好的,还给你预备两壶好酒。鱼中段是红烧,鱼头鱼尾给你们煮上一锅豆腐。”这些车队里人听到这话,一齐鼓了掌叫着要得。那些小孩子们听到这话,都在脸上现出了一种羡慕的样子。

余自清拍了他自己小孩子的肩膀,笑道:“你们不要急着想鱼吃。现在是九点多钟,吃午饭太早。到了前面大站头,我们一定吃一顿饱鱼。你们要继续保持着这想吃鱼的精神就好,可别有一天皱起眉来说是顿顿吃鱼。”黎小姐在屋檐下望雨,这时算是把刚才一点儿难为情搭讪着混过去了,这就笑道:“不管怎么着,这几年在四川,鱼实在吃得太少,前面不知道有什么大站可以吃鱼。我今天晚上,可以做个小东,请大家吃回好鱼。”陈老太在最后面的一张桌子上坐着,她表示了她对这条路线的内行,扬着脖子道:“由这里过去,是贵州的玉屏县。这个县份的名字就雅得很。雅的地方,自然也出雅的东西,那里出洞箫和笛子。据说,在这县境里,有个地方的竹子做洞箫最好,由头到尾共是五个节,每节的尺寸,都长得一样的长短。可惜这个地方的竹子,每年只出一二十根。其余的竹子虽然都可以做洞箫,就不如这山上的恰到好处了。”余自清道:“陈老太知道这出竹子的地方叫什么名字吗?”她笑道:“我也是听到人家这样说的。不过我相信这个传说总不会假,因为每个出产物品的地方总有最好的原料和最好的制造品。当年玉屏箫还是贵州省进贡最好的东西呢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我们谈的是吃鱼,可以说俗得很。陈老太却只管说雅事,这和我们的口味,相差得很远。”陈老太太笑道:“哦!我原是一站一站地谈过去,只管谈玉屏箫,把问题就扯远了。玉屏过去,就到了湖南境地了。第一个县份是晃县。这县里就有几条河,县城附近也有河,要吃鱼,那太不成问题了。”她说到这条路上的老经验,就越谈越有味,大家听她的话,归、黎二人的事,就不为人所注意。

黎小姐回到里面桌子上来,归效光已将茶壶悄悄地斟上一杯茶,放到她的面前,黎嘉燕坐下来,向她低声笑道:“喝杯热茶,冲冲寒气吧。”黎嘉燕端着茶杯,眼光却向外面几张桌子看了一看。归效光笑道:“没关系。”他正说这句话时,恰好那位胆子最小的王七佳,由身边经过。他猛可地站住了脚问道:“又有什么乱子要发生吗?”黎嘉燕觉得他这个岔打得很有趣,忍不住笑,一歪头,把口里含的茶喷在地上。王七佳更是愕然,望了归效光道:“我问了什么外行话吗?这一路几个险要地方,是鹅翅膀、盘山、榆树湾、雪峰山,不知道还有些什么危险地带。”他笑道:“王先生,你不必打听。我们一路福星高照,不会有什么问题的,尤其是我们和百十辆军车夹在一处走,这比任何情形之下,都要保险。我说没关系是另外一件事。”王七佳道:“是什么一件事呢?”他笑道:“到了南京的时候,我再告诉你。”这么一说,引得黎小姐又笑起来了。王先生对于这个哑谜,始终不大明白,也就只好默然地算了。

大家很愉快地休息了一点多钟,司机们已吃过了饭,大家上车。在雨中继续前进。

归效光坐在车厢里不时地发着微笑,因为他想着和黎小姐的爱情,逐渐地暴露,已到了准公开的情形下了。两个人同坐一张桌子喝茶,别人就不来打搅。也许到了武汉,这事情就瓜熟蒂落了吧?人家都说黎嘉燕是个性坚强的人,不容易对付,而自己在最短的旅行期间,就把她把握住了。复员回家,并没有升官发财,原可以说是毫无成就。现在若是娶得这样一个美妻,最后五分钟,还是落到了成就的,这也可以自慰的了。想到了这得意的地方,他就免不了笑意上脸。余有庆和他坐得最近,常看到他的笑容,就问道:“归先生老是高兴,这一路都没有了问题了吧?”归效光道:“你就少开玩笑吧。”余有庆拍了腿道:“嗟!我说的是路上不会有什么危险,你又猜到你高兴的那件事上去了。你大概坐在车上不说话,就想到了你那高兴的事。”于是车上的人,也都哈哈大笑起来。这样,就免不了和归效光打趣。

在大家高兴的当中,很快地就到了风雅名称的玉屏县。公路又是绕了城圈子走,到了东门外一条冷静街口,方才停住了车。这司机也很风雅,在车外叫道:“要买箫的赶快呀?我为大家停二十分钟。”这话引起了大家的趣味,连女太太们在内,都跳下车来买箫。这里七八家店铺,除了一两家茶饭馆,全是卖箫的。卖箫的铺子,正如他卖的东西那样清闲,店堂里横列了一堵木柜台,里面的货架子,只列了几只长盒子和几支箫笛,冷清清的。店外屋檐上,正飘着疏落的雨点,也添了一番清冷的趣味。旅客下了车,在柜台里的商人,都有些像冬天的饿鹰,睁眼看了肥胖的小雏。归效光奔了一家大些的店铺前去买箫,老板取出许多长木盒子来,打开,里面用红蓝绸衬托着两支洞箫。这竹子很奇怪,只有大拇指粗细,是扁圆的。竹子的外皮,让人磨琢得十分光滑,分黄色和白色。箫管上并雕刻着画和诗句,归效光将箫看了几对,却分不出好坏。余自清老先生他也来了,笑道:“我有点儿小内行,告诉你吧,白的是本色,黄是烟熏的。箫管上刻的诗画,那是装潢,不关重要。你先要看两支箫的节,是不是一样齐。然后横了三个指头,比着每一个箫孔的距离。最后,你能品箫的话,就可以试试它的声音了。”归效光道:“原来有这些讲究。我还专挑刻得好看的要呢。”于是他照着老先生的话,试了两支白箫,又把两手捧着一支送到嘴唇边去对口风,吹了七八次,比了七八次,一点儿响声都没有。余自清笑道:“洞箫本不容易吹响,那是磨人性情的乐器,玉屏箫更不容易吹。你倒不必吹,买几支带回去送人就行了。不吹,当古玩摆,不也很雅致吗?”归效光摇摇头笑着,也就胡乱买了几对,并给黎小姐也买了两盒,送到司机座边,让她去过目。她接过箫,什么也不看,先横了三个指头,在节孔中间比了几比。归效光笑道:“呀!你原来是内行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算你没有买错,你再给我买两支笛子来。我不掏钱了,算是你送我的。”归效光连说着“当然”,就跳着雨地,再去给她买两支笛子送了过去,并附带有一包竹膜。他因雨下得紧,不能在车子外站着,就回到车厢里去。车厢里的人,也都互相在看箫。

这时,忽然车子前面,呜哩呜哩一阵悠扬的笛声送了出来。大家都问,这是谁吹笛子。余有庆道:“是黎小姐。”余自清道:“黎小姐还有这一手,我认识她多年,今天才知道。这个调子是《梅花三弄》,不是老手,还吹不起来呢。”归效光听着,脸上发出极高兴的微笑。余自清笑道:“效光,我也很高兴,我改首唐诗打油一番吧。一车旅客去长沙,东望南京要返家。有个甜心吹玉笛,司机座上弄梅花。”车上的人听着,都笑了。司机座上的笛声停止了。黎嘉燕拍了车板问道:“你们笑什么?”余自清道:“我们恭贺效光呢。”她问道:“恭贺他什么?”余自清道:“恭贺他以后可以常常听到《梅花三弄》。”她格格地笑着,却没有答复。余自清道:“这复员的旅途,若都是像这样的轻松,再走两个月,效光也是不嫌久的。大家都是一路被福星高照着,而效光所得的福星之高照,却比哪个都多呀。”全车人又是一阵笑。车子在大笑声中,向贵州最东的边缘前进,而要踏入湖南境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