由贵阳南行,公路都在山谷里转着。两边的山,都是深赭色或黑山。山势虽然雄壮,只长些乱草,并没有森林,没有风景可言。两点多钟,在贵定境内一个小镇市上打尖。和路旁的小贩商人说话,全都带着强烈的两粤口音,他们都是被敌人逼到贵州境里来的,虽然现在胜利了,还没有回家呢。
晚上六点多钟,车子到了马场坪。在战前,这里原是个极不著名的地方。自黔桂湘黔公路通了,这里是个三岔路口,就成了贵阳向外的一扇大门。这个镇市既是因公路而兴的,因之两旁的店铺,全是夹峙着公路建立起来的,大体的房屋都是两层木板楼。其间有几所砖房,那就是伟大的旅馆了。这一队车子开到了马场坪,径直地开进车站。为了这是公路要点,这个车站也相当的宽阔,便是那候车室就可以容纳二三百人。车子停在空场子里了,旅客们将行李衣箱纷纷搬进候车室,各旅客也就三五一组,共推着人去找旅馆。可是代表陆续地回来,全都摇了头,说是来晚了。这个镇市上,大小有三十多家旅馆,全已住满了人。因为由昆明正有一批复员的壮士今天在这里住下。他们是早一小时到的,三十多家旅馆,人家还觉得不够用呢?大家在贵阳过了两天舒服日子,不想离开贵阳的第一天,就遇到了难题。五辆卡车陆续地到了,旅客一百多名,全聚合在候车室里,纷纷议论。余自清先生这辆车上的人,还是向他来请教。他坐在一条长板凳上,背靠了墙,慢慢地吸着纸烟,因道:“你们何必慌张,我们现在停留的地方,四围有墙,头上有瓦啰。”他又指着旅伴们亮着的灯笼,笑道:“还有灯火呢,有什么不能安身的。”黎嘉燕的行李,已被归效光清理着,在靠墙的一个窗户下面放着。她也是坐在铺盖卷上休息的。她笑道:“住这样一个大厦旅馆,我们倒也是很安适的。外面已在下着小雨,满地是烂泥,我们把行李搬来搬去,也不怎样舒服。不过有一点可注意的,就是现在很有点儿凉意。候车室里这样大,又是门户洞开的,我们若是在地上搭地铺睡觉,恐怕支持不住。”旅伴中有人道:“我们买点儿木柴来生火吧。”大家正议论着,归效光由外面跑了进来,后面还跟随了两个力夫。余自清笑道:“看效光这个样子,大概旅馆还有办法。”他本来是直奔黎小姐面前去的,余老先生这样说了,他就回转身向他道:“我看到大街两边,十轮大卡,停着像两条龙似的,我就料着旅馆绝无办法。我想了个爆出冷门的办法,专门向小茶馆小饭店去打主意。结果,我一共走了十家这样的小店,居然八家有房间,我全数已定下来了。我们这一车子旅客的住所,全没有问题。”同车的人,听了这话,都十分欢喜,把归先生包围了,都问他旅馆在哪里。他伸手搔搔头发道:“旅馆都在这一条街上,并没有什么难找之处。不过八九家旅馆的招牌,我可背不出来。而且有两家小店,根本是没有招牌的,最妥当的办法是让我分批的来送。大概由近到远,分三批可以送完。”刘太太在一旁听到,便插嘴道:“那就请归先生先送黎小姐去吧。”黎嘉燕她知道归效光一定会给她想好办法的,所以大家包围归效光,她并没有过来。这时她就插了嘴道:“我是一个人,那没有关系,先送余校长去吧,余校长的人最多。”归效光道:“余先生的旅馆,就在黎小姐旅馆的紧隔壁,我一路送去吧。”黎嘉燕道:“我看还是送同伴先去吧。我是一个人,怎么都好办,让有小孩子的先走。”余自清在人丛中站了起来,抬起手来,向她招了两招,笑道:“黎小姐,你沾我一点儿光吧。我的小孩子多,你和我一路先走。”归效光道:“我给刘太太定的房间,也就在黎小姐一家客店里。”刘太太笑道:“那么,黎小姐不必客气,你也就沾我一点儿光,我也是有两个孩子的。”于是她就过来和黎小姐提东西。归效光是手提着一盏白纸灯笼,在人丛里来回地走着,指挥了力夫,给三家人捆挑行李。然后又在前面引路,将大家引到客店里来。他倒是尊老敬贤,只指示黎小姐客店的所在,把余自清送到这店隔壁去了。
黎小姐进了那客房,下面是所一间头的茶馆,一连摆三张桌子。桌子里有个直档子楼梯。这里的店伙,带着力夫,将行李搬上了楼。楼上也只是前后两间房。黎小姐的房间在前面,那里只有一张木床、一张两屉小桌,而两屉还是空有其名,只是桌面下两个洞。桌上陶器灯,盘子上面一根直柱,顶了个小碟子,碟子里盛着桐油。油里漂着三根灯草,放出淡黄色的光。在光下看到这屋子上的瓦顶,木床只有下面的架子,架子上浅浅地铺了一层麦草。她笑道:“刘太太,我们又住着这可怜相的旅馆了。”刘太太在隔了木壁的屋子里答道:“我们该满足了。要不是归先生给我们想办法,我们在车站上搭地铺过夜,那更难过了。”黎小姐说着话,也想提起那桐油灯,照着力夫展开行李。可是一伸手见那灯檠柱上桐油堆砌的油腻,像黑泥似的涂满着,也只好把手缩回来,叹口气道:“吃苦我不怕,我就是怕脏。”屋子外面,归效光接嘴道:“不要紧,有什么事,交给我来吧。”他提着灯笼走进屋里,将灯笼挂在壁上。先打发了力夫的力钱,然后叫店伙来,将那桐油灯拿去,然后在网篮里取出两张白报纸铺在桌上,摸了个洋瓷碟子放在桌上,点了两支洋灯,滴好油在碟子里,将它粘上。黎嘉燕笑道:“你在重庆带上一卷上海航空报纸,我就奇怪,原来你是预备这些用途。”归效光道:“我理想到这内地长途上干净不了,我们哪里有许多布匹来隔灰尘,所以把白纸带上。”说着话,在网篮里取出茶壶,他又下楼去了。一会儿工夫,送上一壶热茶来,益发在网篮里摸出两个茶杯放在报纸上,然后他给黎小姐在木架床上展开行李。刘太太走了来,在门边站定,笑道:“哟!茶都泡好了,有这样干净的茶具,黎小姐出门,真是细心。”黎嘉燕倒没有考虑,笑道:“不是我的。这是效光的,放在我网篮里。”刘太太道:“人生以服务为目的,归先生真是做到了。这样的人,担负家庭责任,一定是十分美满的。黎小姐说是不是?”黎嘉燕抿了嘴笑着。归效光将床铺整理好了,就斟上两杯茶,分递刘、黎各一杯。刘太太举着茶杯,连说谢谢,笑向黎小姐道:“对过就是一家小馆子,我想请二位吃顿晚饭,可以吗?”黎嘉燕道:“你请我没有理由呀。”刘太太道:“我正是有理由请你。不是你介绍归先生,一路上我们娘儿三个,哪有许多方便之处?”归效光道:“我是以服务为目的,刘太太倒也不必客气。不过你们实在也该去吃晚饭了,再晚了怕吃不到东西。车站上那些同伴,我已托余有庆老弟去接他们投店。但是我还怕有庆闹不清楚,必得自己再去看看。好在小客店都是在前后左右,我得家家去看看,回头到对门饭店里来找你们。”说着,提了灯笼就走去。刘太太笑道:“你看归效光先生这人如何?不但精明强干,而且心地忠厚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你都批评过了,我还说什么呢?”刘太太道:“你看他可以造就吗?”黎嘉燕道:“我又不是大学教授,你怎么问我这话?”刘太太笑道:“你自己想吧。”正说着,刘太太两个孩子跑了来,嚷着肚子饿了,刘太太就和黎小姐各自收拾一番,带着孩子们到对门的小馆子里来。
馆子不像旅馆,不会被占得没有空隙,所以这倒是交通镇市上一个像样的饭店。梁上垂下来汽油灯,餐堂里的桌子,还都蒙上了白色的桌布。在座堂角落上一副座位,归效光已经先来了。刘太太笑道:“你看我们摸索,客人都已先到了。”归效光道:“不是二位来迟,是我到各小客店一看,同伴都已安顿好了,没有占我的时间,这里的客饭比贵阳又要便宜一点儿,是四百元一客。我已要了四个客饭,小孩儿算半个,并且我已泡好了一壶茶。”说着,他自己向柜上要了茶壶茶杯来。伙计随后,放了两大盘板栗和落花生在桌上。他向两个小孩道:“小朋友,饭马上就来,你先剥着栗子吃吧。”刘太太和黎小姐抱了桌子角坐下,她偏过头去低声笑道:“真是可以造就的人材。”黎小姐低头笑了。归效光笑问道:“是说我吗?”黎嘉燕道:“你不用问,反正不会是坏的批评。”归效光抱了拳头,向刘太太拱拱道:“多谢美言。”刘太太也看了黎小姐微笑。
这顿晚饭,大家吃得很高兴,大家是尽欢而散。不过归效光心里,却有一件不便说出来的事,在高兴之中,还有几分忧虑。因为明日的路程,要经过一段有名的匪区,是否会遭意外,问起人来,都答的是这条路上,大概无事,但以前却是发生过事情的。他和余自清先生是同住在一家小客店里的,饭后就和余先生悄悄地去讨论这件事。余先生说:“这事已经完全打听清楚了,危险地带,是在黄平县过去的山区。山中间,有一段路叫鹅翅膀,公路是屈曲地在大山谷里走,那里有山中土人出来行劫。不过这两三个星期,却是没有出过事。好在明日有大部分的复员军车,也要经过鹅翅膀,这是我们的福星高照。我们可以让第一批先走,在第二批军车还没有发动之前,我们就走。这样,我们前后都是军车保护就不怕了。这种办法,已和公路局商量好了,我们明天早上开车,要看准时间。太太小姐们胆子小。这一类的事,最好是不要告诉她们。明日早上,你起早一点儿,和司机们取得联络,车子不要开早了,也不要开迟了。”归效光道:“这是大家的安全,我想司机们一定也赞成的。”于是他就连夜去寻访司机。司机们正也是这个意思,主张夹在军车队里走。
这晚上正是不断地下着蒙蒙细雨,次日早上,还是阴暗的天色,稀疏地在半空中拉长着雨线。大家在烂泥地上,搬着行李上车。这时,看那停在街上的十轮大卡,已有一部分开动了向前,大家心里头颇为安慰。那是说,这大部分的军车,已经为这队旅客车子开道了。司机们很机警,在马场坪还停留一部分军车的时候,这队湘黔公路上的五辆客车,便开出了车站。由马场坪进行,公路上是转而向东。路上经过了羊毛镇炉山县、重安江,几个车站,车子是全没有停。因为鹅翅膀这个险要地方,上午九点钟以前,下午三点钟以后,全不是安全时间,司机要抢着在安全时间过去。由羊毛到重安江,公路都在山缝或小平原上走,在车上的旅客,也就不感到什么精神威胁。不过在重安江附近,看到大批的苗民,穿着绣花的青衣青裙,头上扎着青布包头,沿着公路上走这事实告诉了人,这是深入苗区了。
十二点半钟,车子到了黄平县车站。公路是绕着城圈到车站的。这车站在大山脚下,由这里开始,公路就向大山上爬。由马场坪来的车子,就得开进车站,检查机件,免得上山以后出毛病。余自清这辆车子,是到站的第二名。司机劝旅客们下来休息休息,并吃点儿东西,上山以后,就要到镇远才有大站,于是旅客们都相率下车。黎嘉燕由司机座上下来,站在路头上只管张望着,归效光迎向前笑道:“你观察什么呢?这里只有三五家小铺子,倒是车站预备的招待所还干净,可是他们只为旅客找安歇的地方,不代办饮食的。”黎嘉燕道:“我听到旅客们说,黄平出白木耳,我想打听打听价钱。”她这样说着,不想路边铺子里有人答话了。他道:“要白木耳,我这里有,请你来看货吧。”黎嘉燕看那铺子时,是灰色木板子支隔着的,还上了半边门呢。倒是黄泥砖堆砌的柜台上,也只下了一半的灰色窗台板。柜台里面,站着一位老板,穿着蓝里变白的布长衫。黄瘦的脸子,两手按了柜台向外看着。黎嘉燕看那铺子里是空洞洞的,什么货物都没有看见。她很诧异地道:“你们这里有白木耳?”那人也不多说话,就在柜台下面,取出两个纸盒子来。看那表面,却也是装潢美丽的。问问价钱,却是三万元一斤。那老板并取出了一撮样品给他们看,归效光看着只是笑。等黎嘉燕买过出了门,问他的原因。他笑道:“我们巴巴地在重庆、贵阳买白木耳,花了四万多一斤,白带这些路,不想反是吃了贵果子。”黎嘉燕道:“可能是这里物价便宜的原因。这地方什么都没有,却有补品出卖。”归效光道:“果然的,你该进一点儿食物。”她笑道:“我已经看过了。大树底下,那个小饭馆子,有牛羊肉煮的米粉出卖,不用说吃,就进那店门口,膻味就把我冲了出来。我不吃了,我旅行袋子里还有点儿饼干,我就对付打个尖吧。”归效光走到那小馆子里去,果然是膻味扑面。而且这小馆子,连桌子也没有,只是靠墙支起一个三脚木架子,上面铺一块木板,就当了桌子。山羊肉的不敢领教,胡乱吃了一碗牛肉煮米粉条,也不能再来第二碗了。
这个黄平车站附近,共总不到二十家铺面,除了卖白木耳的,就是两三家小饭馆。旅客们没有地方去,都在车站的空场上散步。一问情形,本队五辆车子都到了。只是有一辆车子的钢板断了,要掉换钢板,至快还得耽误一小时。归效光看看手表,已是一点钟了,再延误一小时,就是两点钟,这对于经过鹅翅膀的时限,是太急迫了。有些知道路上情形的旅客,心里暗藏着几分焦急的情绪,都到修理厂去看。只见一辆客车,下了橡皮轮子,零件散了满地。车子用千斤座子支了起来,五六个修理工人坐在地上,正在卸除钢板。工人的态度并不急迫,有两三个人口里衔了纸烟,蹲在地上看着,慢慢地说着闲话。只有两个工人在动手修理车子。归效光看了一会儿,问道:“请问各位先生,一小时内,车子可以修起来吗?”一位工人取出嘴角里的纸烟,向地面上弹了两弹烟灰,笑道:“不要紧。若是到三点钟修不起来,车子就在这里过夜了。我们这里,天天有人过鹅翅膀,没有问题。”归效光不便再问了,后又走到空场里来。
这时,三三两两的旅客们,正在互相谈话。看到有几个人面色现着忧愁,便走近去听话。有人道:“这个月,鹅翅膀出过两回事。一次去劫一部车子,没有伤人。有一次劫了两部车子,还打坏三个人。匪人藏在公路转弯的山坡上,人在上,车子在下,而且正在转弯,他端起枪来瞄准了司机,车子不能不停。”又有人道:“公路上堆了大块石头,车子根本过不去。我们今天天好的机会,正好跟了一二百辆军车走,十分保险,便是有辆车子钢板断了,在这耽误一两小时,眼见马场坪昨晚同伴的军车,都要走光了。”说着,只是叹气。归效光听了他这话,向车站外看去。正好那十轮大卡,两三分钟一辆,风驰电掣,卷起了黄尘,由面前过去。看看天上的太阳,已经歪斜到一边去了。他闲步又走到车站门口,见一个小孩子挽了一篮炒花生,便掏钱买着花生,和他闲谈,笑问道:“小兄弟,这里过去,都是大山吗?”他道:“都是大山,你们要过鹅翅膀,还是早点儿走哇。上次在鹅翅膀受伤的客人,在这车站上住了好几天呢。”归效光还要问他话时,来了两个苗妇,带着一个小女孩子,都是穿着很大的青布裙子,边上绣着粗花,裙子下打了赤脚。她们也掏出钞票来,向小贩子买花生。她们每人肩上,扛了一根带铁尖的扁担,像是赶集回山来了。归效光料着这里满山都是苗区,又回到修理厂去看修理工程,车子上的钢板都拆下来了,可是配的新钢板并没有装上去。在工人口里说着,还有四五十分钟,可以修好。四五十分钟,不又是一小时吗?那就到了三点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