由重庆到贵阳的这一节旅程,旅客是全数的辛苦疲劳了。现在到了贵阳,住得很好,吃得也很好,大家也都愿意找些娱乐,轻松一下。归效光却是和别人相反,一切反而感到紧张,时时跟在黎小姐后面,心里总想着要用一句什么话向她做进一步的表示。可是说到口里总忍回去了,怕是得着不良的反响。然而每次试探她的口气,又不十分顺利。也不见得完全碰钉子,颇是难于捉摸。自己也就自解着她的话说得不是错的,仿佛彼此的友谊,进展得是太快了,就算和复员的旅程相比拟吧,现在还只到贵阳,归程也不过四分之一,爱程的进展,可是太多了。反正也不能在路上订婚,又何必过于躁进。这样解释着,他又退缩了。这时黎小姐说句你这个老实人也学坏了,分明承认原来是个老实人。这就默然地跟随了她走,陪着在一家广东馆子里吃过饭,又陪着她在街上买些零碎东西,但他始终是规规矩矩跟着,没有说什么俏皮话。
不知不觉地又到了大什子路上,因看到许多人都向西面走去,也就向那里走去。到了那里,发现一条街后的长巷,是个大市集。在这条长巷,由南头到北头,全是摊贩。巷子中间,常有小小的空场,是四五年前被炸掉的房屋,于今还没有建筑起来。连这些空场在内,也全都是摊贩。这些摊贩一部分是卖旧货、旧衣服的,他们大概全是两广的人,抛售了什物,好轻身回家。一部分是卖土产的,似乎是原来的市集移过来的,一部分是出卖美军剩余物资的,尤其以最后这一类为最多。纸烟、日用品、罐头、衣袜,每一项都有精致的装潢,堆叠在摊子上,五颜六色,非常好看。而且这些日用品里,居然还有化妆品。归效光笑道:“原来美军剩余物资里面,还有这些东西。我若是美国人,我也愿意当兵。”黎嘉燕道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归效光道:“你想呀。凡是香粉口红,这些东西,男子们是用不着的,当大兵的人,都是粗线条,要这些细线条的东西干什么,那必是送给女友的。我当了美国大兵,我也可以送给我的女友了。而现在……”他们说着话,正走近一个剩余物资的摊子,他就伸了手,把摊子上的口红管子拿了起来,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,又点了两点头。黎嘉燕靠近了他站着,偏过头来,向他脸上望着道:“你对于这个很感兴趣?”归效光笑道:“我正在想,这个或者不是剩余物资。但是由盟友飞越驼峰带了进来的,那却没有问题。只凭这点运输的艰难,我们就感到这东西的可贵。我想买它一支送我的朋友,你觉得好吗?”她也想跟着这话,向下说些什么。可是看到贩子正望了主顾,希望成交,便一面走着路,一面低声道:“我们走着再看看吧。”归效光是始终跟随着的,她既然是走开了,也只有放下东西追踪上来。黎嘉燕等他跟到身后,这才回转头来笑道:“你是旅费带得太多了呢?我们向东走,正是化妆品便宜的所在,你在这里买化妆品带了向东走,那不是有意花冤枉钱吗?”他道:“这个我明白。可是你要知道,自从上海沦陷了,英美货早已绝迹,现在向东走,是买不到英美货的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人家有飞机,比你跑得快。你想,这口红能飞越驼峰到贵阳来,还不能飞越太平洋到上海去吗?”归效光笑道:“这个我也明白。不过根据千里送鹅毛,物轻人情重,这东西还是可买。”黎嘉燕听到“千里送鹅毛”这句话,不免吃了一惊。这就站住了脚,回过头来,向他望着道:“你要送什么人的礼?”归效光看她脸上并没有什么笑容,而自己也省悟到“千里送鹅毛”这句话,大有毛病,这就笑道:“这个千里送鹅毛的话是象征的,也许个人近得不能再近。因为再近,那就不是朋友了。那朋友待我是太好了,我必定对她要表示一点儿诚心。不过我有点儿惧她,我对她说话,常常有些颠三倒四。我就是买了这支口红,还不知道怎样地出手送给她呢。”
黎嘉燕听了这话,心里又涣然冰释了,于是向他笑道:“你保持了两小时的缄默,现在又开始说俏皮话了。”归效光笑道:“我想着,始终保持缄默也不好,你可能怀疑到我的态度有什么变更了。可是话说多了也不好,我们古人就告诉过了我们,言多必败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这样说着。你倒为难了。”归效光道:“可不就是,一个青年人他若是走到我这种境界里,那就是以渡难关为日常生活的。可是说是难关不是?这难关是神秘的,其中有无穷的趣味。要不,少年人为什么个个喜欢走这条路呢?”黎嘉燕跟在他后面,却没有什么言词来答复,只是把胁下夹的皮包,在他脊梁上连连地碰了两下。但归效光立刻会意,就笑起来了。终于他们打破了前半小时的持重,谈笑着转绕了这个长可一里长的浮摊,大大小小买了些东西。直到傍晚,方才回旅馆去。同伴已经知道他们两人的情形,不但不过问,还躲开他们免得妨碍了他们爱情的发展。只是到了晚上,归效光不能不到余校长屋子里去打个招呼,并顺便商量湘黔段车子的事情。而余家几个孩子就包围了他,非他请客不可!归效光笑着答应了。小孩子们又要求他和黎小姐双请,归效光也只好含糊地答应着。
到了次日早上,黎小姐还没有起来,隔着窗户便叫道:“黎小姐,我今天请校长一家人吃饭,你和我做陪客吧。”她道:“几点钟吃饭呢。”答是:“十二点。”问:“现在几点?”答是:“七点半。”问:“为什么这样早就请下了。”归效光依然望了玻璃窗户笑道:“我老早地约好,免得你预先安排日程,把这事挤掉了。你是非到不可的,所以我老早地约定。”他说到这里,那位在间壁屋子里的刘太太也出来了,见他离开着玻璃窗户两三尺说话,而玻璃窗又恰是有窗帘子遮着的,这就笑道:“我以为黎小姐也在院子里呢。归先生,你有什么举动,可别忘记了我啊!”归效光赶快抱着拳头向她拱了几拱,然后又伸手指指玻璃窗子,不住地使眼色。刘太太也笑了,低声道:“真的,有什么举动,请不要忘了我。一路之上,多承照应。以后还有许多事也要请你照应。我应当是参加你们盛典的。”听到盛典这两个字,归先生就眉飞色舞了。可是他又抱了拳头再拱几拱,还走近了一步,才低声笑道:“我当然希望有这一天,不过现在是言之太早。而且我要希望有这一天的话,还得请刘太太给我多鼓吹鼓吹。我有那么一个幻想,这事情应该是到了南京实现吧?”刘太太道:“那么,归先生为什么今天请客?”他笑道:“余校长几个孩子敲我的竹杠,要我请客。如其不然,他们就乱说。说我没什么要紧,对黎小姐是开不得玩笑的。”他说话忘了神,一串地说下来,未免声音大一点儿。而恰好在这个时候,黎小姐打开窗户外推,伸出头来向外看着,这话当然也就让她听得去了。他觉得对于向黎小姐不能开玩笑的两句话,一定要加以解释,而急忙中又想不到什么解释,他就笑道:“她学问道德样样都好,我是把她当为老师,我是对她取绝对尊敬的态度。”黎嘉燕对于这话承认是不好,否认也不好,两手扶了玻璃窗门,半红着脸向他笑道:“大清早地起来,说这样客气的话。”归效光笑道:“也是偶然谈起,说今天中午我这顿饭,请你作陪,务必要请你到场。”
黎嘉燕微微地将眉头子耸了两耸,嘴角翘着笑了一笑。她没有什么话可说的,就向刘太太道:“两位小朋友呢?还没有起来?你也该休息休息,你到我屋子里来坐坐吧。”说着,向她还招了两招手,可没有理会归先生。刘太太到黎小姐屋子里去了,他也只好回到自己屋子里去。那余家的孩子就分作两三批来找他,希望他不要忘了请客。他这时为大了难,不邀黎小姐出去作陪,小孩子们不答应。可能把他们弄翻了,以后老开玩笑。要黎小姐去作陪,恐怕她难为情不肯去。想着没有法子,只好横躺在床上。事有出于意料的,黎小姐竟是推着门进来了,笑道:“十一点多了,你还躺着呢,该请客动身了。”归效光翻起身来坐着,向她笑道:“我正为这事为难,我又……”说着,他伸手摸了头发,表现出踌踏的样子。她笑道:“我都明白了。不就是要我和你合请吗?两个人做东,合请一次客,那也算不了什么。我们就合请吧。”归效光抱了拳头,连拱了几下道:“那你算救了我,我感谢之至!只要请他们一次,他们也就不会再开玩笑的了。”她笑道:“我现在也无所谓,反正真的说不假,假的说不真。我为人向来坚强坦白,我感到我的态度有些变,已是不妥,再把那羞答答的样子对人,我这人就完全变了,我还是回到我那坚强坦白的性格上去。他们要我们双请,我们就双请,要开玩笑,就开玩笑。大不了说我黎嘉燕和你归效光要结婚。可是事实怎么样呢?有道是见怪不怪,其怪自败。我们如果坦坦白白地交朋友,一切行动也都坦白起来,人家就不会开玩笑的。社会上对于男女之间的行为所以感兴趣,就因为大家好保守秘密,极平常的事,故意弄出许多的神秘意味,自然就让人家注意,也就因好奇引起人家超乎事实的揣测。我们一切行为公开坦白,让人家知道我们不过是友谊较为深厚的老同事而已,那就什么玩笑都没有了。走,我们一路去请客去。”归效光见她这样侃侃而谈,倒把脸上含羞的笑意也为之取消,于是和她一路到余自清屋子里来请客。
余家全家都在屋子里,看到他们双双地来了自然也有些诧异。余大小姐楚兰坐在椅子上,满面都是笑容,偏过脸去,向在旁的余有庆䀹了两下眼睛。余有庆站在屋子中间,更是忍不住嗤嗤地发笑。黎嘉燕只当不知道,向余自清道:“校长,我今天上午,和效光合请府上全家,还有刘太太,务必赏光。这大街上有家北方馆子,我们可以去吃点儿北方口味。”余自清早是站起来迎着他们的,笑道:“先坐下谈谈吧。都是旅程中,何必这样客气。”黎嘉燕指了楚兰笑道:“小妹妹要敲我和效光的竹杠,我们若不请她,她就要说出我们的罗曼斯来,还有有庆。”说着,她又向那小伙子笑了。接着道:“你也是把这件事制伏着效光的。其实,我们没有什么罗曼斯,有什么罗曼斯大家也看见的。就是我们的友谊倒是相当深厚的,这件事就不秘密,朋友交情厚,让大家知道,不更好吗?既是我们友谊深厚,合做一回东,倒也应当。所以就是有庆不敲我的竹杠,我们也要请客的。我倒希望大家鼓励我们,让我们的友谊越发加深下去。有庆老弟,你说是不是?”说着,她索性面对了余有庆望着,希望他答复一句话。余有庆这小伙子,根本就有点儿怕黎小姐老抓着理由说他。这时她大马关刀地说出这一片痛快话,急得他站在屋子中间,只管转圈子,笑道:“我没有敲竹杠,我没有敲竹杠。”说着,还把两手乱摇。黎嘉燕笑道:“不管你敲没有敲,我一定得请。而且老弟台,你一定也得到。将来你也可以学学效光的样,这样交女朋友。小妹妹,你也得去呀!你将来也学我的样,正大光明地交男朋友,那就痛快得多。”她说着,又望了楚兰小姑娘。这一逼,把这位十四岁的小姑娘也臊得脸上通红,两手撑了椅子,身子只管向后,将牙齿咬了嘴唇,把头低了。余自清先生,是老于世故的人,他看出了黎小姐的作风,乃是撒泼主义。她把牌全摊出来了,看你还说什么?这两位大小孩子,如何能受这反击?便立刻发了个哈哈大笑,接着道:“黎小姐这话,可说是快人快语。我真要庆祝效光得着这样一位好友。好的,我们接受效光和黎小姐这个邀请,我们都去吃你一顿。我们当然也要还席的,不知道这还席是在汉口举行,还是在南京举行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在南京举行吧。到了目的地,大家吃得更痛快一点儿。也许那个时候我和效光的友谊更深一层了。”说着,回头向效光道:“那个北方馆子,我们两人昨日晚上吃过一顿的,很好。你先去,预备菜,我陪着大家后来。所请的客,我一定全都请到。”归效光笑着去了。黎嘉燕向余有庆道:“你看他多听我的话,叫走就走。唯其是这样,女人才会喜欢他。你将来也得学他的样呀。”余有庆没什么可答复,只说“不敢不敢”,她向余太太道:“像他这个样子,他算完了,交女朋友绝无希望。”余太太也就笑了起来。说笑一阵,大家反是不能抹了黎嘉燕的面子,都跟了她去吃馆子。她这一个热烈痛快的反击,非常地发生效力,大家正正经经地受归、黎一场招待,没有人敢再说笑话。下午归、黎二人大大方方地并肩出游,也就没有人窃窃私议了。
在贵阳休息了两天,在车站上得了正式的通知,第三天早上八点钟,到衡阳去的车子出发。大家起了个绝早,又开始搬运行李。这里向东的行程,虽已近了一截。可是和在重庆出发的情形,却有些两样。第一是没有今日真离开了四川的念头。第二是在重庆就听到了,由贵阳往东,湘黔交界之处,全是山路。那里自前清以来就出土匪,尤其苗区,有些土匪,是先杀人后抢东西。到了贵阳,大家都为这事担心,也都极尽可能地向各方面打听。所得的答复,个个不同。有的说贵州境内,现在有一个多月平安无事。有的说,在前两三个礼拜,黄平县过去的鹅翅膀,劫过一回车,土匪逮着了,把他斩首示众。有的说湘黔通车有人保护,不要紧。而且是成队开行,土匪不敢动手。有的说,湘西境内,雪峰山上不大平静,详细情形,这边不知道。总而言之,这条路上是不怎样安全的。男子们究竟胆壮些,听到也就听到了。只是妇女听到了,立刻就表示不安。除了问人,还问自己同伴的男子,其实这是谁都不能为旅客保险的,然而谁也不肯对人说这条路去不得。只有把好久没有出事来安慰,大家就躺了一分心事上车。
余自清这辆车子,原是妇孺最多。这次大家搬上车站,路局总算给了一种便利,换了一辆大车,车厢里并没有酒精桶。除了余自清原班人马,都容纳在这车上而外,另加了由贵阳到衡阳的五位客人,顶了原来由重庆到贵阳那几个人的位子,所以车子上倒并不拥挤。加之堆行李有了训练,车厢里就每人有个座位。自然,还是坐在各人的行李上。八点钟搬上车站,经过种种手续,直到九点多钟,方才布置妥当。关于黎小姐的座位,归效光是时刻在心的。头一天晚上,就找着这一队五辆车的司机,向每个人表示客气,说是有一位身体不大好的小姐,请帮忙,给她司机坐上留个座位。当时,司机先生们就答应了可以考虑。
到了这日早上,归效光又到车站上找本车上的司机,请到站外说了许多客气话。结果是大家脸上都有了笑容,回到站上,黎嘉燕也就安然地坐到司机座上去。但在归效光的本心,是不愿黎小姐坐司机座的。据他所得的确实消息,前两个礼拜黄平镇远之间,出了事,因为那里有一带险恶的山路,叫鹅翅膀,公路在山上盘旋着,处处受土匪的压制。两三个土匪伏在崖上,对了崖下的公路车子开枪,打死一个司机、两个旅客,全车的行李,都被洗劫而去,坐在司机坐上的人,对于土匪,可说是首当其冲,可是这话又不便对黎嘉燕说。她尽管意志坚强,那究竟是一位小姐,把她吓着了,影响到全车。所以他也只有暗下祷告苍天,但愿一路无事。车子在十点多钟,开出了贵阳,同行二三十人,又开始受着长途颠簸的滋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