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边楼上的哈哈大笑,让对过楼上的黎小姐和刘太太也听到了。黎嘉燕虽不知道这详细情形,可是这个出发点,她是揣摩得出来的,她只默默去收拾她的行李。刘太太道:“男子汉就是男子汉,半夜里冻醒过来,现在又要收拾行李上车站,还这样哈哈大笑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大家笑笑也好,借此可以忘了疲劳。”刘太太把手上拴着的一个小包袱提到黎小姐睡的床上,两手按住包袱,向她笑道:“黎小姐,我有一句话,不知道当问不当问?”黎嘉燕也忍不住笑,将手理着鬓发,对窗子外面看了去。刘太太道:“他们好像是要在贵阳请你和归先生吃饭。若果如此,我也加入一股,好不好?”黎嘉燕笑道:“你不要信他们开玩笑。我们……不,我和归效光也不过同事关系而已。真不要开玩笑!”说着这句话时,她将脸色沉下来。刘太太看到她这样一本正经,自然不敢跟着把话向下说。
可是不到十分钟,归效光就来了,而且他后面还跟着一个力夫。他向黎小姐道:“我把你的行李先运上车站,你可以去吃早点。今日开车,是渝筑段最后一课,开出去不会停车的,一直到贵阳入站。你那个身体,是不能再吃亏了。今天晚上我们请他们吃饭。”黎小姐听了,只管向他以目示意,他只好把话突然地停止,把眼向她翻着,不知说什么是好。黎嘉燕张着嘴正想和他说什么,可是心里一阵奇痒,噗嗤一声地笑了出来。她一笑,归效光也笑。刘太太看了他两人这样的情形,那事实也就更可明了的,当然也随着他两人同笑了起来。归效光笑道:“二位笑我来得匆忙吗?我是责任心太重,怕车子万一开了,把我们扔在这个小镇市上,那可上不沾天,下不沾地。”说着,故意忙碌了一阵,帮同着力夫,把行李收拾妥当了,然后跟着力夫走去。
刘太太追到楼梯口上,向下叫道,“归先生,我希望你再来一趟,给我把东西搬到车站上去。我们分工合作,我替你陪黎小姐到饭铺子里去吃点儿东西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这件事,向来归他办,还是由他去办吧。效光,你回头要来,可别过十分钟。”归效光也是看到她两人都高兴,也就跟着高兴,走到楼下店堂里了,他大声答应道:“得……令啰!”黎嘉燕在楼上低声笑道:“这个孩子真是淘气。”刘太太笑道:“黎小姐,我看这样子,你们的友谊,已经进行到了相当的程度了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其实没什么。你越是拿那种眼光去看,就越像那意思了。”刘太太看她的表示,并不讳言这是一段罗曼斯,自然用着深一层的眼光去看了。
果然,不到十分钟,归效光又带了力夫来给刘太太搬行李,刘太太当然是称谢不置。归效光笑道:“这没有什么,出门的人讲的是同舟共济。我们虽然不是坐船,同坐一辆车子也和同舟差不多。”刘太太道:“我有什么帮归先生的呢?”他道:“一路之上,黎小姐不是多承你照应着吗?”他这句话是不多经意地说着,黎小姐站在一边听了,不便否定他这话。刘太太是个女人,知道女人的心理,她也不便在这尴尬情形之下能说什么,只有一笑。还是黎小姐机灵插了嘴道:“快点儿上车站吧。堆着满地的行李,你不去,可就少一个出力的人去收拾。真话,不开玩笑。”说着,向他使了个眼色。他在这个眼色之下,就不敢说什么了。他押盖着刘太太的行李,和挑夫走了。
黎小姐开付了客店钱和刘太太带着两个孩子去用早点。刘太太却私地里赞赏了归效光一番,除了说他精明强干之外,而且说他对于黎小姐非常地忠实。黎嘉燕和刘太太已混得熟了,也就在言谈之间,微微透露了些自己对归先生的交谊程度。刘太太就约着到了贵阳,大家还住一家旅馆。黎嘉燕吃过了早点,也就不回避刘太太了,买了几个黑面包子带上车站,见归效光在车厢顶上刚收拾行李下来,她就迎向前两步,很大方地向他道:“你有点儿公而忘私了。早上不吃点东西,那就饿到贵阳了,我和刘太太带两个包子给你吃。”刘太太并没有花钱,站在旁边听了这话,倒不好意思白捡这个人情,可又不便否认,手提的旅行袋里有只热水瓶,就打开水瓶来,斟杯水给他喝。可是黎嘉燕站在旁边,却画蛇添脚地多余了一句话。她向刘太太点着头说了好几声谢谢,归效光本来端着杯子就喝的,也就连说谢谢。这让黎小姐省悟了,姓刘的送水给姓归的喝,姓黎的在一边道什么谢呢?回想过来了,不觉两腮一红。口里说声上车吧,她就径自走向司机座去了。
这是大家上车的时候,同伴的都拥挤在车后厢门。看到黎小姐这情形,都也觉得她那个保守门罗主义的人,已是承认着门户开放了。在大家欣喜的情况中,这里向贵阳的一截公路,又比较平坦,正好还是个大晴天,因之车子是加速度地向前进行。由乌江到养龙场的一段路上,还不免是重山秃兀。过了养龙场,越接近贵阳,也就越看到山路草木的绿色。接近贵阳几公里,在四围山峰中,不断地发现平谷,偶然有新成立的树林,在平谷中拥起。在车上的人觉得是艰苦旅途,已告了第一个段落,各人脸上,都表示了欣慰的样子。十一点多钟,汽车开进了贵阳的车站。在车子上的人哄然一声,表示了各人的欢喜。
余自清就在车上发表谈话道:“大家都辛苦了,总愿意得一点儿多时间的休息。这里到衡阳的车子,明天是不会开的,至少我们可以在贵阳休息两晚。不过换了一段公路,据路局说,车子也要换大些的,坐车的手续,就显然不同。希望各位找好了旅馆,都通知我一声,我让归效光先生和各位随时联络,以免赶脱了车。我听说贵阳的招待所是最干净的旅馆,我决计住在那里,各位可以到那里去找我。有不愿跑路的,就在车站附近找旅馆吧。”他交代完了,方才下车。
这时,旅客不像以往那样抢着下行李找旅馆了。大家把行李堆在车站里,然后腾出身子去找旅馆。归效光首先就和黎嘉燕商量,也搬到招待所去,一来可以舒服些,二来有个照应。黎小姐当然答应,刘太太和她已相处得很好,也这样决定了。于是归效光叫来五辆小马车,把行李和人一路装载进城。大家坐上了马车,都觉得新鲜,尤其是余家三个小孩子,笑着抢了上车。在重庆市郊,虽然也有马车,那马车是敞篷的,而且因为市区高高低低,车子根本不能来,只是跑野外的公路。贵阳的马车和重庆一样,是利用了汽车剩余下的轮带,只有两个轮子。不过这车身子和下江相同,也是个轿式的。这轿式却也名实相符,比轿子短,比轿子略大,倒顺可以挤着坐四个人。黎、刘二位带两个孩子,共坐了一辆马车,车夫坐在车轿外横板上,赶着小毛驴似的马走。那车子一走两三颠,走得很慢。车夫索性跳下车来,在车边赶着马走。黎嘉燕是没有到过贵阳的,自小在地理教科书上,领教过贵阳,据说是全国省会最小的一个,而且说是街道很窄小,因之这个小省会的印象是很深的。可是车子进了城,倒让她出乎意外,这里现出很直很宽的马路。两边市房,都是两三层楼的。马车正经过一截繁华的街市,大体竟和重庆的街市相同,尤其是广播放音器,两旁连续不断地广播出音乐来。这形容着这个城市,已经是现代化了。不过街上来往的人,大半是走路,很少的几辆人力车在马路上来往。自己所坐这样的马车,根本就遇不着,汽车自然也是没有。偶然有辆吉普车经过,行人就老远地让着,这又很可以知道这个城市是缺少动荡的。
走了大半条街,转入一条巷子,马车在一片大广场面前停着,看时,这里居然有几所西式建筑的房子,夹了广场对峙。在西式建筑的外边,一座土库墙的房子,闪出八字门楼,这就是招待所了。进得门来,是两重院落,由半西式的楼房围绕着。院子里两棵高大的常绿树,罩着院子里绿阴阴的,外院的粉墙和里院的隔扇照墙,全打扫得没有一点儿灰尘,这就先让人一喜。在账房里打听着还有房间,由茶房引了进去,里面是油漆的地板、蓝格的大玻璃窗。屋子里的家具,如写字台、穿衣橱、软绷床,竟是相当摩登。余太太走进屋来,先笑道:“想不到一路歇着点桐油灯的小店,到今天还可以住这样好的旅馆。”黎嘉燕跟着进房来,也是满面的笑容,她道:“这实在是可满意的一件事,不过这房间钱很可观吧?”归效光正提着小件行李向屋子里来,他就接嘴笑道:“一路都辛苦了,可以舒服两天,多花几个钱,不过一两天那也很有限的事。我已给你看好一间房子,你随我来看吧。”黎小姐对于这个建议,不加考虑就容纳了,跟着他走。
他给黎嘉燕看的房间,在里院。房间小小的,一床一榻,雪亮的玻璃窗,对着院子里一丛绿树。而且这房门在拐角处,又对了一堵雕花粉墙,仿佛另成个部落。黎嘉燕点点头道:“这很好,不过这屋子里就只能容纳我一个人。”归效光道:“可是有两把椅子、两个方凳。我来了,足可容纳。”黎小姐望了他笑道:“你都是为你着想,我是说把刘太太母子安顿在哪里呢?”归效光也笑道:“她们又何必老挤着在你一处呢?这里有的是房间,再找一间就是了。我觉得你该有这么一间屋子,静静地休息一两日。听说这里到衡阳的一段公路,更是险恶,我们都应当养精蓄锐,把身体休息好了,渡这段更艰险的路。”黎嘉燕听说,抿嘴微笑了一笑。归效光因道:“你觉得怎么样?不信任我这个话吗?”黎嘉燕笑道:“我没有什么不信任你这个话。不过我推想,就是这截路平坦得可以降落飞机,你也还是让我休息的。”归效光笑道:“那么,我总不是坏意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虽然不是坏意,你也很自私。”归效光道:“我怎么会是自私呢?”黎小姐对他望着,微微地一笑,又连摇了两摇头,她笑得抿了嘴,却不肯说什么。归效光笑道:“你必定以为我把你引到这间屋子里,我好来聊天。当然我有这意思,可是你就不让我来聊天,我也愿意你好好地在这屋子里休息,我很不愿意随便的人和你在一处。”她笑道:“恐怕你这话,不是普遍地说的,乃是指着……”她说着,微笑了一笑,把话忍住了。归效光觉得她这话很有意思,很想把话跟着问去,可是院子里一片的声音叫着归先生。黎嘉燕皱了笑道:“出去吧,出去吧,我不愿意人家开玩笑。”说着,两手就推了归效光出来。
他到院子里看时,同车的旅伴,几乎有一半搬到这里来了。在大家都请托他的这分情面上,他就忙着给大家找房间安顿行李。忙了一小时,大家安定了,他还没有自找房间。那位刘太太过意不去,就找茶房给他安顿房间。茶房道:“我们已经给这位先生留下一间屋子了,不会让给别人的。”于是就来给他提行李进房。所到的房间,恰好是和黎小姐间壁,两个窗子相连。黎嘉燕听了这边的声音,就走出门来看看,见归效光在屋子里独自收拾东西,站在房门口问道:“你也住在这里?”他道:“大概就剩了这一间。”黎嘉燕低声笑道:“那倒巧得很,你必须多给茶房几个小费,他是你肚子里一条蛔虫。”归效光也就嗤嗤地笑了。黎嘉燕道:“你还是在养龙场吃的早点,该上街去吃饭了。”他问道:“不知道余先生、刘太太他们都走了没有?”黎小姐道:“你打算请客?”他笑道:“他们走了,我就专请你。”她道:“他们没有走呢?”他道:“我就在旅馆里再休息一会儿”。她笑道:“你也太小气一点儿。”归效光道:“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。假如你不问他们在家与否,愿意和我出去吃饭,我有什么不赞成的。”她摇摇头道:“我买点儿东西在旅馆里吃,不愿意出去了。”归效光道:“不是抗战,我们怎会跑到这地方来。今天到了这意料不到的贵阳,岂能不到街市上去采风问俗一番?”黎嘉燕笑道:“去是当去,也不见得要和你同走才对吧?”他道:“那是当然。我们一路出门,出门之后,各走各的好了。”说着,径自到黎小姐屋子里去,把大衣手皮包取出来,都交给了她。她也觉得彼此关系十分密切了,就都接受了,于是就带上房门要走,她笑道:“你还是那样满身风尘之色。你也当拢拢头发,洗把脸。”他道:“一进房就洗过脸掸过灰尘了。”她笑道:“你身上这套中山服也当换换。”这话提醒了他。看黎小姐不但梳了头发,抹了脂粉,身上也换了蓝色雪花呢旗袍,这是后方正时新的衣料。他哦了一声,就进房开箱子。她笑道:“你慢慢换衣服吧。我在院子里等着你,”这么一说,倒证明了她是有意出去同游的了。十分钟后,他已换了一套灰色西康呢的衣服走出来,头发自然也是梳刷得乌光。黎嘉燕看到,先抿嘴微笑了一笑。在旅馆里的旅伴,看到他们双双走出去时,都注目而视。黎小姐索性来个大方,向人家道:“出去看看这复兴的贵阳吧。”这样,人家就不能再做笑话看了。他们经过了许多内地小县镇,又踏上了大都市,自然感到兴奋。
由招待所出来,就正是贵阳繁华的街市。贵阳的城市,原来是很小,经过日本飞机两次彻底的轰炸,市房烧掉了十之七八,这倒给了一个改造的良好机会。于是街道放宽了,市房也改得摩登化。原来贵阳的繁华区是大什子(西南地区于十字街口,多称大小什子),重建以后的贵阳,也还是以大什子为中心,分出了东西南北四条大街。大什子以北是最繁华的一段。立体式的新建筑,在店铺门口还有一道走廊。这象征了贵州天气多雨,街道上索性添了走廊来遮雨。开着大一点儿的铺子,倒多是下江人。黎嘉燕在前,归效光紧随在后,顺了这条大路走。到了大什子,像一个广场的样子,中间立了花台。再向前,就看到城门了。他们走来的地方,就去城门不远,走了这截大街,又看到城门,这倒证实了这城区果然是很小的。不过因为街市已经摩登化了,还不会猛然地感到城区小。黎嘉燕站住了脚道:“我们向哪里去?”归效光笑道:“这问题问着了我,我还没有打听出来这里有几处名胜。吴三桂在贵阳建过皇宫,大概就是现在的省政府。此外有个花溪,这倒是个有名的地方,可是那在郊外二三十里路,今天去不了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你真不怕累,也不怕饿。”归效光道:“你看,我跟在你后面走路,把出来干什么的都忘记了。我刚才看到一家广东馆子,布置得相当精致,那里吃饭去吧,可是要回走一大截路。”她道:“那为什么你早不说呢?”他笑道:“我忘了,我……”说着,他伸手摸了一摸自己的头发,表示出踌躇的样子。黎嘉燕笑道:“你走着路在想什么。”他点了头道:“我正在想一件事,可是我不敢说。”黎嘉燕看了他一眼,自行走着。归效光道:“怎么还向前走,我们该向回头路走呀。”她哟了一声,回转身来走着。归效光道:“你也忘了眼前的事。”她笑道:“我是为你搅和得心思乱了。”归效光笑着,跟在后面走。约莫是五分钟,她回转头来向他笑道:“大概你又在想,你到底想什么?”他道:“我还是不敢说。”她道:“你说半截话,让人听了多难受。你勇敢一点儿告诉我,行不行?”归效光道:“其实告诉你也不见得就是冒犯。我是觉得你今天太美了,我跟在你后面,好像闻到一种香气,这香气把我陶醉了,我……”她在前面,肩膀闪动了两下,似乎在笑,但并不回转头来。他又道:“我这话不算冒昧吗?”她道:“你胡说,我身上向来不用香水那些东西。”归效光道:“难道你脸上的脂粉、头发上的生发水,那也没有香气?我只觉得你给我的印象越来越好,甚至你皮鞋走路的声音,我都会感觉得那是音乐。”她又闪着肩膀了,她道:“你这个老实人也学坏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