异性的朋友,交情到了比较深切的时候,无论怎么样,也逃脱不了恋爱的铁锁。那理由很简单,因为他和她生理不同,细胞就要作祟。归效光原知道黎嘉燕是位高傲的女性,始而是只对她做个试探性的恋爱,若是尽管碰壁,那就掉换航线吧。可是她就往往在高傲的性格下,给予一个率直而温柔的答复,越是让人觉得这盛情可感。所以他也就常做那进一步地表示,向她做更恳切的谈话。为了话有些弹性,不免带些幽默味。黎嘉燕也觉得这办法是对的,跟着就以其人之道,反治其人之身。她突然地呼喊着上帝,也正是如此。说了之后,她见归效光愕然相向,便笑道:“你觉得我这话太严重一点儿吗?”归效光道:“的确是严重一点儿。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吗?你怎么说我太残忍了呢?”黎嘉燕道:“分明是你把我征服了,怎么反说我征服了你呢?”归效光笑道:“原来如此,不过你说的我还是不解。”黎嘉燕将那杯茶喝完了,又继续地斟了一杯,把杯子放在桌沿上,笑道:“是你带来的茶杯,我回敬你这一杯吧。”归效光点着头说声“谢谢”,然后端了那杯茶喝了。心里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痛快,只是望了她微笑。她指着那包大花生道:“你也吃一点儿吧。”他将一张方凳子拖过来,挨了桌子坐下,笑道:“我走了,你是很寂寞的,留着你慢慢儿地剥了消遣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这话你不觉得自负一点儿?我们以前交情并不这样深厚的时候,我也并没有感到寂寞。”归效光道:“正是如此。你原来没有我陪伴着,也就不会觉得侣伴是可贵的。及至有了侣伴,就会觉得侣伴是人生很需要的了,你不以为我这话又过分一点儿。”黎嘉燕望了他微微一笑。她身后面就是床铺,她微微地抬起两只手来,想伸一个懒腰。可是她两只手只举平了肩膀,又放下了。身子向后倒着,靠了堆叠的被褥半坐半躺,将一只脚在床沿上悬着,不住地摇晃,笑道:“效光,我有点儿疑虑,我们的友谊,是不是进步得太快了一点儿?”归效光道:“这也不见得快吧?古人有一见倾心的。”黎小姐笑着连连摇头道:“你这个譬喻,要不得,要不得!”归效光道:“离开四川很远了,你还说着四川话。”她笑道:“那是多年的习惯,一时怎能丢开得了。效光,你提到这话,有点儿王顾左右而言他吧?”归先生嘻嘻地笑了。黎嘉燕点点头道:“男子们就是这样,把话试探着女子,若是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反应,他就得又跟进一步,你说是不是?”归效光将手绢包打开,取了花生慢慢剥着,笑道:“也许是这样。不过你那个性,似乎不应当向你说话太直率一点儿。”黎嘉燕道:“你觉得一见倾心四个字,那还不够直率的?”归效光笑道:“这是我欠考虑,用典不妥,我若是说古人有倾盖成交的,这就要得。”黎小姐望着他默然了一会儿,笑道:“这个我也不去计较。朋友熟了,说话自然是很随便的,若处处用心,那又是胸有城府了。”

归效光一面说话,一面剥花生,剥出了花生仁来,他并不吃,都放在一块白纸上,这就托了那张纸,放到桌沿上,笑道:“你吃几粒吧。”她听说只是笑,没有拒绝,也没有坐起来接受。归效光坐在她对面,对她看着,料到她是有点儿难为情,于是也就搭讪着剥了花生壳,捡着花生仁,一粒一粒地向嘴里抛着。他在咀嚼着花生仁的时候,就没有说话。黎嘉燕道:“你吃过了晚饭没有?”归效光道:“下了车子,一直忙到现在,就没有停止过,哪里谈得上吃饭?”黎嘉燕坐起来笑道:“那么,我请你去吃晚饭,走吧。”说着,手扶了桌子站起来。归效光道:“我们倒不必客气,谁请谁都无所谓。这不但是我的看法如此,所有我们的朋友,看法都是如此。”说着,在床上将黎小姐一件呢大衣提起,要给她穿上。黎嘉燕瞅了他一眼,笑道:“这都是你不好,做事太现形迹了。你看,我还没有走,你就给我穿大衣。”她说是这样说了,但她依然伸着两手,插进袖子里去。归效光就提着大衣的领子给她把衣肩提了上去,笑道:“这些事情,那是相当客观的。你说我做得不好,也许在我看来是做得正好。”黎嘉燕就轻轻推了他一下,笑道:“还说呢,这都是男子进攻女子的手腕。可是女子们也就是有这么一个弱点,受不住男子们这样的进攻。当男子们这样服帖地伺候着她的时候,她明知是男子进攻的手腕,她不但不去拒绝,反是感到舒服。”她在这一推之后,就引了归效光下楼。他问道:“那么,在你看来,这是不是可以算得舒服呢?”她笑道:“别说了,人家听到,也现着欠庄重。”归效光笑着,心里非常地感到痛快,真成了她那话,彼此的友谊,是进展得太快了。

和她就在这条冷街上,找了一家小馆子,共同吃过晚饭,将她送回小客店的时候,那刘太太的孩子,已经在窗户里向下望着了。黎嘉燕低声笑道:“刘太太已经回来了,你不必把我送上楼了。早点儿休息,也可以培养培养精神。”归效光倒也赞成她的话,就告别了,自回对过的小旅馆。

他在这小楼上,和两位单身同伴,余有庆、杨则安,共占了一间临街的小屋子。这里只有一张床,余、杨两人让给他睡了,为了他年长,也为了他路上出力最多的缘故。这时,天色昏黑了,伙计已送了一盏桐油灯在桌上。那灯油碟子里,点着两根灯草,只有红豆大一点儿火光,照着屋子里混混沌沌的。余、杨两人,已展开了铺盖卷在地板上睡着。归效光道:“我以为我回来安歇是很早了,你两位睡得更早。”余有庆在被窝里伸出头来道:“不睡怎么办?这个小镇市上,又没有地方可去。这司机真是开玩笑,眼看到贵阳只有九十公里,赶一赶路,三四个钟头可到,偏是把我们留在这地方过一夜。明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开车呢。”归效光道:“刚才我们在饭馆子里吃饭,每辆车上,推了一位代表和那朱队长交涉,问题已经解决了。每辆车出五加仑酒精钱,贴补他们的损失。钱也交过去了,明天八点钟,从从容容开车,可以赶到贵阳吃午饭。”杨则安由地铺上坐起来问道:“那么,这件事,公路局也是知道的了。这似乎不大妥当。”归效光道:“现在公路上是百分之七八十,规规矩矩了。民国三十一年以前,汽车跑国际路线,那些花样,就是写一本专书,也写不完,五加仑酒精,算得了什么呢?那几年,我都想跟车子跑两趟国际路线,无奈是没有成功,我有两个朋友就是跑国际路线跑发了财的。那个时候,公路上车子到处抛锚,不用说带货,就是抛锚,也是好财喜。”杨则安道:“抛锚怎么会是财喜呢?”归效光道:“譬如说,我开着公司的车子,长路有救济站。在半路上遇到一辆商车,他们坏了一两种零件,在路上抛锚。他就来和我商量,把坏零件掉换我的好零件。我就看他运什么货,货抢到码头早一天有多少好处,就按了那情形和他要钱。说好了,把车子上好零件换给他,就可以得一笔大钱。”杨则安道:“把好零件换给人家,人家车子走了,自己可抛了锚了,那不给人家做替死鬼吗?”归效光道:“当然是这样。公司里的车子给它在路上抛三五天锚,有什么要紧,损失是公司里的。好在前后有救济站,托顺便车子带个信,自有人来救济。车子上的零件,公司里自也会重新配好。至于下山关油门,把油节省着出卖,也都是这一路手法。所以那个时候,还是公家的汽车,最容易坏。于今满眼都是美国汽车,输油管通到了昆明,外国货全由飞机论吨地运了来,这些花样都过去了。天理良心,大家胜利回家是一场喜事,补贴五加仑酒精,算是贺钱,那也太值不得介意了。我们花五万元由重庆坐车到衡阳,那是再便宜不过的事,还有什么话说。”余、杨听了这种报告,倒也是新鲜事,索性和他谈起来。直谈到桐油灯油尽灯枯,方才睡觉。

旅行的人身体疲劳,最容易入睡。大家停止了说话,就都睡着了。归效光睡着一个稍长的时间,梦着在雨阵里奔跑,雨点把周身的衣服都打湿了,凉浸骨髓。于是在雨阵里拼命奔跑,想找个躲雨的地方。惊醒过来,眼前昏黑,但听到那临街窗户上的糊纸,正是呼噜呼噜被风刮着响。睡在被子里,不但没有丝毫的暖气,而且觉得脊梁骨里有一股冷气覆射出来,只觉周身随之发冷,先是把被条卷着身体紧一点儿。解决不了冷,再把被条卷紧一点儿,可是那被絮压制不住身上的冷气向外射,最后,身上就发起抖来了。余有庆问道:“归先生,你还没有睡着吗?冷得厉害。怎么办?”归效光道:“怎么回事,外面变了天了吗?但一点儿声音没有。”杨则安道:“两位都醒了吗?冷得我实在睡不着,我们起来吧。”三个人在黑暗中说话,都摸索着衣被响。归效光道:“哪位有火柴,把火点上了,我们坐起来捆行李,坐着等天亮吧。”余有庆果然摸索着,在被褥下面找得了火柴。连擦着几根火柴棍,由地铺上站起来,看到桐油灯碟子里,还有两根灯草的焦头子,就抢着来点上。在火焰豆子那么光的情况下,大家跳起来,赶快把网篮里的洋烛找出,将烛点了,大家忙着捆铺盖。把行李收拾好了,余有庆道:“我们就搬上车站吗?”归效光道:“天还没有亮,我们当看看是几点钟。”说着,抬起手表来,就着烛光看时,还是四点三刻。他哈哈地笑道:“糟了!冬天夜长,要七点钟才能够天亮。就是天一亮马上搬到车站,还有两个多钟头呢。怎么办,我们……”说着,他搔搔头发表示了想不出办法。杨则安道:“我们根本是冷醒了的,要睡是不能再睡。坐在这里,没有水喝,也没有火烤,这两个多钟头,似乎也不容易度过。”余有庆身上穿着短袄棉裤的。这时,他将一件青布棉大衣穿起来,接着,把帽子也戴上。他似乎还嫌不够,余校长给他加暖的一条破旧毯子,也牵着披在肩上。归效光笑道:“你这孩子,怎么这样怕冷?”杨则安笑道:“不是假的,真有点儿冷。也许贵州的气候和四川有些不同吧?”他是穿长袍子的,也把一件黑的粗呢大衣也加了起来。两手紧紧地抄着大衣袋,把衣服箍得更紧些。归效光看了这样子,身上也就引起了一阵寒气,不由得呀了一声道:“果然有点儿冷,我也得穿件大衣。”说着,他将大衣披上,就在铺盖卷上,和杨则安背对背地坐着,笑道:“有庆老弟,你也在这铺盖卷上坐着吧,我们可以挤出一点儿汗来。”余有庆果然和他们挤了坐着。约莫是十分钟,他首先感到不舒服,两手抄了棉大衣的袖子,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着。他每走一步,那楼板摇撼着格格作响,连桌子上的茶杯都震撼得互相撞击着作响。归效光道:“老弟台,你怎么在这样的小楼上散起步来?”余有庆笑道:“我身上简直像冷水浇了一样,我实坐不住了。”

三人正说着话,听到余自清在隔壁屋子里叫着好冷。接着,在门缝里看到隔壁屋子里先有了灯光,然后听到隔壁屋子的摸索声,行李移动声、脚步声。归效光道:“天还早着啦,校长也起来了。”余自清在那边屋子里问道:“天还早,怎么你们又起来了呢?”余有庆道:“在被子里越睡越冷,这养龙场不知道是个什么地方?”余自清道:“这不是这地方特别冷,乃是这旅馆的屋子四围透气所致。睡着冷,倒是起来的好。”归效光道:“我倒没有想到,胜利复员,还是这样辛苦。则安,长夜难熬,来支烟吧。”他在大衣袋里摸出火柴烟盒,反手递给杨君。杨君接过了烟,笑道:“我虽是不吸烟的,可是坐着实在无聊。我们这同伴里面,不少的太太小姐们不知道她们也冷得坐起来了没有?坐起来又是怎样地消遣呢?”归效光正是想探听黎小姐情况如何,只是夜深了,不知道楼下面的店主人起来没有?若去开门,恐怕惊动了同伴。人家这样说着,他就接嘴道:“这倒是我的责任,让我先探望探望吧。”

他于是走到窗子边,将纸格窗户轻轻地拉开,早是一阵寒风,迎面吹来,那冷气由领口里直钻进去,钻到胸脯子里去。他不由得将身子向后一缩,但他不肯中止,将两手抄着大衣,伸头向窗子外看去。这时窗外这条寒街,洞黑无光,抬头看看天上,也是不见一粒星点。这就立刻掩上了窗户,因道:“大概只有我们住的这家小客店是座冰窖,别家旅馆都不见灯火,人家都睡着呢。我们谈谈好听的吧。这样,也就会忘了这寒夜之苦的。”他复又坐到铺盖卷上和杨则安背靠背地挤着。余有庆笑道:“谈什么好听的呢?在四川的时候,说到我们哪一天把日本鬼子打出了中国,说到哪一天大批飞机轰炸东京,那就是最痛快的事。现在这些最痛快的事,我们都也经过了。于今我们胜利回家,这滋味也不过如此。”杨则安道:“不能我们老是这样过辛苦日子吧?比如我们明天到了贵阳,那就痛快了。”归效光笑道:“果然如此。再过一个礼拜,我们就到了汉口。我们可以走着平整宽大的马路,可以吃到大鱼,再过十天,我们就到了南京,上夫子庙吃早点去,菜包子、烧鸭干丝、油酥烧饼,阔别了十年的风味,都可以尝到了,这不很有趣吗?”余有庆道:“也就是为了这一点,我们一路吃着辛苦都在所不计,我也来支烟提提神。”

于是三个人继续着抽烟,继续着谈话。杨则安是没有到过下江的,每当归、余二人提到最有兴趣的事,他就少不得问上一两句。问过之后,余有庆大加形容,如扬子江里的大鱼,像一条肥猪,火车像一排房子在陆地上走之类,听的人也都觉得前途是一片光明。直到夜空里前后鸡声乱叫,大家才觉得天快亮了,停止了谈锋,起身收拾行李。余有庆又增加了一支洋烛放在桌上,这倒发现了屋子里成了一个雾洞,三个人吸的纸烟是太多了。这时,小客店内外,都有了人声,打开窗户来看,天已亮了,街外的原野,铺着不成片断的白色物质,像是有人在大地上分散了几千张棉絮。归效光道:“怪不得天要亮的时候,那样子的冷,原来是下了雪了。”余有庆道:“没有阴天,恐怕不是下雪是打的浓霜。这样的浓霜,四川没有,下江乡下是常见的。”归效光道:“‘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’,不走长路的人,哪里会有这种经验?”他说着话,就近了窗户,有人在半空里答道:“半夜里把人冷醒了,起来太早,睡又睡不着,你还有这种雅兴呢。”他看时,正是黎嘉燕起来了。

她在对面小客店里楼上,打开了窗户,支起镜子在桌上,正举了梳子,对着镜子梳拢头发。归效光向她摇摇手道:“这个不好。天刚亮的晓风厉害,你怎么对了窗户坐着。”她笑道:“你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,这样的大纸窗户,到处是眼,到处是缝,打开和不打开,有什么分别?我们的车子有开的消息吗?”归效光道:“经过我们昨晚在饭店的磋商,不会变更的。每辆车子,代付五加仑酒精钱,岂能再有问题,可以开车了。人家也很体谅旅客的,昨天约好了八点钟开车,让我们可以睡到六点半钟起来。十二点钟以前赶到贵阳,我们可以在贵州省会,吃餐好午饭。”她笑道:“吃好午饭你请我吗?”余有庆在窗户里伸出头来,向她笑道:“黎小姐,你放心,我们在綦江打过赌,到了贵阳,要归先生请客的。”她问道:“打什么赌?”他道:“我们说这话,你不也在当面吗?请我们吃一顿,有你们的好处的。”他隔着一条街,临窗这样说话,声音非常之大。黎嘉燕只看看他,没有作声。归效光拖着他到屋子里,向他抱着拳头,连连地和他拱了几个揖,笑道:“老弟台,你这样的叫法,我不要紧,她会生气的。”余有庆道:“我又没有说你两个人要订婚,她生什么气呢。就是订婚,那也不是什么坏事,为什么……”归效光一伸手,将他的嘴捂住,然后向他一鞠躬,笑道:“老弟,我请你就是,不要叫了。”这连隔壁屋子里的余家人都哈哈大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