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自清称赞这句话的时候,恰好黎小姐二次下楼。她对于这句话,似乎有着奇异的感觉,走到半楼梯层中,她又回去了。归效光料着她回头将有一个质问,不免出着神去想答复的话。余自清端了茶杯放在嘴边慢慢地呷茶,因道:“一个人沉醉在爱情波浪里的话,那神经是会失常的。老弟,你觉得怎么样?”归效光道:“我觉得我一切正常。不,我也并没有沉醉在爱情的海里。”余自清笑道:“这倒是不必讳言的事。我是这事的过来人,敢说有相当的经验。我可贡献你一点儿意见的,就是在这种场合,情绪总是过于热烈的,头脑必须特别的冷静,才可以和那情绪调剂。你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话,只管勇敢地对我说,我当唯力是视。”归效光笑道:“现在还谈不到此吧?”余自清点点头道:“这也是你有自知之明之处,不过你们可能是特别快车的成就。正像我们坐这长途汽车一样,一股劲儿地向前跑。我们到了南京,我相信你和大家一样,到了目的地。”归效光道:“提起了这一点,我倒要去打听我们车子的消息。”说着,他起身出去了。他回来报告,被扣的那辆车子已经放来。被跌伤的那位队长太太,她指明这车上有人推她下车,而被指定的凶手,却是个穷旅客。大队长要他出十万元养伤费,实是不能胜任。结果打了个六折,在旅客群里募化,那位跌伤的太太也进了城,就在公路上小医院里擦了些红药水,捆上了纱布,根本也就没有花钱。余自清听了报告,就劝同人出钱,免得耽误在这里,多花旅费。大家凑足了一万元,交给归效光,由他送到那穷旅客手上去。他回来报告,事情已了,明日车子绝早开行,希望一天赶到贵阳。大家听了这消息,有到第一站目的地的希望,大家都兴奋起来。

这桐梓县城,当然没有电灯。天色昏黑以后,店铺和街上的摊贩全都点上了菜油灯和桐油灯,大把的灯草,放在油灯碟子里,抽出好几寸长的火焰。站在街心一望,千百条小火焰远近照耀,倒也可想到上古城市的夜景是个什么样子。但也只是如此已足,无可游览的。旅客吃过了晚饭老早地安歇。

次日天还没亮起来,那情形和在松坎差不多,在漫天的雾气下,在旅馆门前这条街上,抢旅客生意的小贩,亮着灯火,卖酒糟鸡蛋和热豆腐浆油条的担子,沿人家屋檐,列成了长阵。今天黎嘉燕的精神好得多,公开地当了旅伴的面,约归效光共同吃早点。他对于这个约会,自然认为是十分荣宠,就陪着她走出来,挑了一副干净担子边坐。这小贩在担子外,列了一张长方木板,两边摆了凳子。旅客也谈不到挑选座位,归、黎二人在一条空凳子上坐下。这小贩除了豆腐浆、酒糟蛋,他们还有整笼的包子放炉灶上蒸着。归效光笑道:“豆浆泡油条,我在四川是吃腻了。酒糟蛋甜得没有意思,吃包子很好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这一点,你和我的意见相同,我猜你是故意这样说的吧?”归效光道:“那可冤枉。我怎么会知道你不爱豆浆和酒糟鸡蛋呢?退一步说,就让我真是故意这样说的,那也是迎合了你的意旨,跟着你学习,这事并不算坏呀。”黎小姐听了这话,笑着将手膀子碰了他两下。归效光笑道:“真的,我愿多多地跟着你学习,一切都跟了你看齐,那不是很好的事吗?”黎嘉燕道:“校长先说你的看法不错,就是这种看法不错吗?你可得顾虑到,这样做下去,那是难乎为继的。”归效光正笑着想解释这句话时,小贩子站在面前问道:“先生,你们要吃什么?我问了三回了。”他笑道:“是吗?我们自己在说话没有听到,你给我们拿两盘包子吧。”小贩依着话,将包子送了过来。黎嘉燕向他点了个头道:“谢谢你。”这一声谢谢,归效光认为是突如其来的没有理由,不过黎小姐是更相处得熟了,已肯开玩笑。这可能是句玩笑话。但身后又有女子的声音道:“归先生,谢谢你呀!”他回头看着,站起来叫了声汪小姐。黎嘉燕自也回过头来看,见有一位二十上下的女子,圆圆的白脸。头上的烫发,将一根绿色的带子在脑顶上圈住了。身上穿件红毛绳的半截大衣,没有系纽扣,敞着胸襟,露出里面的蓝布大褂。她颈脖子上还套了一条紫绸围巾,围巾的两端垂在胸前,打了个大蝴蝶结子,看去像是个女学生,而且态度也很是活泼,她未免一怔,心想归效光哪里认得这么一位小姐呢?归效光这就介绍着道:“这是那辆出事车子上的汪锦屏小姐,她是收款的代表。汪小姐,这是我的同事黎嘉燕小姐。”汪锦屏点了个头道:“我老早看见黎小姐的,不就坐在司机座上吗?”黎嘉燕道:“是的,我好像也在哪里见过。”汪小姐笑着点了个头道:“也许吧?路上有机会,我们谈谈。”归效光道:“就请在这里用些早点,好吗?”她笑道:“我已经吃过了,再见吧。”说着,点头而去。归效光回身坐下来吃点心,黎嘉燕问道:“这个人,你初次认得她吗?”归效光笑道:“她是一个歌唱家,开音乐会,不就是她唱女高音吗?”黎嘉燕道:“怪不得我像见过她了,你和她倒好熟。”归效光道:“昨日给那个穷旅客送钱去,是她代表收下来的。大概那辆车子上的旅客,公推她做代表的,我也是昨天才认识她的。”黎嘉燕轻轻“哦”了一声,也就没有再提。他两人从容地吃过早点,天色还是乳白的,街头还都笼罩着宿雾。旅客们把行李搬上了车子,在车站上还等了一个钟头,方才开车。这是第三天的旅程,旅客们已习惯得多。同时,车厢里已搬下去一桶酒精,内部也宽大些。旅客添了尺多见方的空隙,也比较舒适了。

车子开出了桐梓,路上不断地经过平原。公路两旁,常是有成行的小柳树。平原上有水田,有旱地,像是黔北比较富庶的地方。不过平原总是有限制的,四围全是重重叠叠的山包围着。山上的树木,不像娄山关一带那样的稠密。疏落的树木里,处处露出山峰的石骨。那些石头,也和经过的地方两样,全是乌黑的,这倒是有点儿像所传的贵州本相了。十一点多钟的时候,车子到了遵义。原来这个地方,是一个府治,现在是县治。公路绕了县城走,看不到城市的真相。只是在城墙上面,露出几处旧式的高屋顶,和两处亭子式的楼。把这城墙绕过去,另外有个市集,约莫有二三十家店铺,车站在这里,车子就停下了。大家下车,找打尖的地方。这里的店铺,倒简单明了,全是茶酒饭店带旅馆的生意,地名是新城。分明这个地方,完全是为公路上来往的旅客而设的。时间的限制,也没有工夫去看贵州北区这个老府治。午饭后,十二点钟,车子继续开行。一点多钟,到了这条路上最有名的乌江。从前川黔公路的车子,到了这里,就得在岸边上停着,由木船把车子运过河去,现在有了铁桥,不必费这事了。

乌江两岸,是很陡峭的石头山,石头是乌黑色,很少的杂草,生在石头缝里,这条河却在两山中间的脚底下。水流得很急,白色的浪纹,在河滩中间,翻腾而去。公路在半山腰里,由一个峡口里出现。出口之后,就顺了乌江北岸的山,向上游驶去。在汽车上向下看乌江,深深地落在山脚下。由上到下,总在二百尺开往。远远地看到一道平桥,就在这山脚下跨着河的两岸。公路在这山坡上来回地走着,像之字形的由山上转到山脚下,和桥相接。车子在之字形的公路上缓缓地转到山脚下,过了乌江铁桥,又在桥南岸,顺了之字形的公路屈曲地向上爬,又是爬到半山腰里,回头看那乌江,深深地陷落在山脚,大部分都让山遮盖着看不见了。

由这里前去不到两公里,是乌江镇。这个镇市,也是夹住公路,建立着房屋。虽是一条街,店铺挨着店铺,却有两百家,沿街随处有大小汽车停着,并且有许多修理汽车的小厂。这时,车上旅客的议论起来了。有的说,这个镇市,霸王到过。有的说楚霸王在乌江自刎,就是那铁桥旁边。有的说,那桥头石壁上四个大字,就是楚霸王写的。但也有人反驳,九里山在江苏徐州,霸王败下来怎么会跑到贵州来自刎呢?也有人解释着楚霸王是石达开之误。最后争论着,就不得不请余校长来仲裁。余自清笑道:“无论楚霸王会不会写楷书。我们也当知道在楚汉争霸的时候,四川还是刚刚归入中原的统治,何况贵州呢?项羽他也不像我们那样抗战逃难,他跑到贵州来干什么?他自刎的地方,是南京对过,安徽和县境内的乌江浦。至于石达开呢?他虽是经过贵州境,走的是黔西。乌江在黔境,原有两处。黔西方面有条南源,也出四川。石达开是否渡过,在汽车上我可没法考证。不过他是在大渡河边上被俘的,这却是人人周知的事,也牵涉不到这里来。所以这里关于霸王的传说,完全是乌江同名之误。”归效光笑道:“校长的地理真熟。”他道:“这也不过是平常留意罢了。我们下江人,不能对霸王自刎的地方都不知道。在四川的时候,有人谈到这里的乌江故事,明知道那是错误,就不免翻出书来看看。我若是今日临时答复你,我也只能说项羽没有到过这里而已,其余的就交代不出来。我们生于当今之时,比古人的眼界开得多了。古人若是生长在下江,要到贵州来游历一趟,那还了得。我们今天可以住在贵阳,这个省会。十年前,我绝没有想到会去贵阳游历一趟。”大家听说今天可以到贵阳,各人的脸上,也都有了笑容,都眼巴巴地今天到了贵阳,可以吃顿好饭,也可以睡一宿好觉。

不料车子只走半小时,经过一个小镇市,就开到一个车站里停下来了。随着,车厢后门打开,有人连喊旅客下车,不走了,不走了。旅客们看看身上的表,还只有一点多钟,都说怎么宣告不走呢?归效光首先跳下车,见本队的五辆车子,已有四辆停在这里。他见押车的朱队长也在空场上徘徊,就向前去问为什么不走。朱队长先皱了皱眉头,然后苦笑着道:“这里叫养龙场,是公路上一个救济站,到贵阳只有九十公里了。假如能走的话,我们为什么不赶到贵阳去把这路程告一段落呢?”归效光道:“有什么大困难呢?这里到贵阳已经很近,想来不是治安上有问题吧?”朱队长道:“那倒不是。问题非常之简单,是没有了油。你一定说,各车上都还存着一桶酒精或两桶酒精,怎么会没有了油呢?这酒精是车子代带的,而不是车子本身可用的。这些车子,公路上有规定,按公里给酒精。多了,可以卖给公路上,二千元一加仑。他们认为是司机省下来的,可以奖赏。少了,由司机去赔。这次五辆车子,由贵阳到重庆去,路上搭着公差,每辆车子赔了两万元的酒精。现在回来,因雾中爬山,车子开得慢,又多损失了三加仑酒精。他们没钱买酒精,所以不愿走。”归效光道:“不愿走,把旅客们丢在养龙场,就有酒精出来吗?”朱队长苦笑了一笑道:“这的确不是办法,但是没有油,也是事实。今天是走不了的,大家从长计议吧。”归效光看这情形,料着今天是不能赶到贵阳的,这就转告车上旅客,大家下车搬行李。

好在这不是个大站,而且时间又极早,所以在站外去找旅馆,并没有什么困难。归效光现在也无须对人回避,首先是给黎小姐找到一家旅馆。不过这个镇市太小,旅馆也完全是最小的。他给黎小姐找的这家旅馆,只有楼房三间,而且是两明一暗。靠街的楼房,窗子是横拉的,而且格子有一尺见方,糊的是薄纸,推拉起来,呼噜作响,简直是纸糊的房子。那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刘太太,她看定了到站,就有归效光给黎嘉燕办差的,她就跟着黎小姐。归效光带着黎嘉燕到旅馆,她就在车站上替归、黎二位看守行李。最后归效光把行李搬完了,自也不得不把她送到黎小姐一处来。这间楼房,正好是两张大床铺夹了一张方桌子,也就由她们共有了这间屋子。这时,归效光说不出来的苦,心里只有说一百遍刘太太自私,这让自己和黎嘉燕说什么话都不方便。余自清全家,是住在对门,一家小旅馆里,他在极度地不高兴之下,索性把行李搬到对面去了。黎嘉燕看到刘太太来了,归效光脸上就很不自然,便知道他是什么用意,只是抿嘴微笑。不过刘太太也实在出于无奈,她想了个情亏礼补的办法,首先就帮着黎小姐展开被褥,替她铺好床,笑道:“黎小姐,你是不舒服的人,你先休息休息吧。”她道:“今天我好多了。这木架子床,上面铺着高粱秆。睡下去,木架子响,高粱秆儿也响,并不怎么舒服,尤其是这窗户,敞开了两扇,寒冷的空气流到屋子里来,人有点儿不好受。”刘太太道:“那么,我给你拉上窗户吧。”黎嘉燕将鼻子耸了两下,摇摇头道:“这屋子里似乎有一种什么气味,拉上窗户,一点儿光亮没有,那更难受了。”刘太太很以她的话为然,就不做什么主张了,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了,笑道:“黎小姐,你不到外面去散步一下?”她笑道:“我不出去了,在窗户边看看吧。”刘太太道:“那么,我带孩子出去吃东西去,疏散两小时再来,天色还早呢。”说毕,她真带孩子走了。黎嘉燕听她特别地提到了出去的时间,心里也是好笑,许多同伴,都是把自己和归效光的交情估计过深了的。搬了一个方凳子,放到窗户边坐着。

这个百十户人家的镇市,高矮屋子的中间,一条宽阔的黄沙马路,空荡荡的,没有草木,也没有什么人来往。镇市后面是没有庄稼的平原,很富有北方的冬季景象。平原外面是乱山,青得发黑,天空里偶然飞过两只乌鸦,眼前是一片荒寒的意味。她正是这样地闲看,只见归效光由对面小店里出来,手上捧着又是茶壶,又是热水瓶,又是手巾包,径直地就向这里来。到了屋檐下,抬头问道:“你一个人在楼上,不闷得慌吗?我给你送茶水来了。”她笑道:“你怎么知道我是一个人。”他道:“我看到刘太太带孩子出去的,车子停在这个荒寒的地方,真是要命。”说着,把东西送上楼来。她笑道:“我猜着你就要来。刘太太和我住在一处,你不高兴吗?”他道:“我觉得她打搅你,你不是身体还没有复原吗?”她道:“对的,但是你为什么来打搅我呢?”他笑道:“我想着,你不会嫌我打搅。”说着,把东西放在桌上。在口袋里掏出一只茶杯,斟了杯热茶,放在桌子沿上,然后打开手巾包,里面是花生,笑道:“这地方买不到好东西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你有点儿主观,可能我拒绝你这样的招待。你为什么茶杯都带了来,人家看了,怪不合适。”归效光道:“这无非看到楼下茶馆里的杯子太脏。你若以为我太做作,往后改过来就是。”黎嘉燕端起茶杯来,呷了一口茶,叹口气道:“我自信,我这个人意志是很坚定的。可是我从来没有得着人家给我这样的温暖,我实在意志坚定不下去了。我现在才知道男子们实在比女子的手段高明。像我这样的人,都受不住你这样的用冷炮进攻。”说到这里,她不由得噗嗤一声地笑了,然后端了茶杯,继续地喝茶。归效光实在没想到她突然地这样明白表示态度,匆忙之中,不知道要用什么话继续地向下说去,也只有望了她微笑。黎嘉燕道:“我觉得我这颗心上,堡垒建筑得十分完密的。可是在这一个礼拜以来,这堡垒已是被你摧毁得没有了痕迹,我像日本人一样,要向你无条件投降了。你可不可以停止进攻几天,让我……”归效光道:“让你再把堡垒重新建筑起来。”她笑道:“你若自己有信心的话,就不必顾虑这点,不过我大概没有建筑堡垒的能力。但我愿意你休战片时,由我冷静地考虑考虑。”归效光摇摇头道:“那没办法,除非我立刻麻木不仁了,我无法对你冷淡,我完全被你征服了。”黎嘉燕昂了头道:“上帝,你太残忍了!”她这声呼叫,倒让归效光吓了一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