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雾雨蒙蒙中,旅客们将行李搬上车站,照例又是一阵忙乱。好在已经过两天的经验,大家总还有了个粗陋的规矩可循。车厢里外,捆绑行李的时间,就减少多了。归效光同伴当中,男子里面,除了王七佳带有家眷,刘思立是个中年以上的人,带有一位出嫁了的小姐,还有两个小外孙,他是无能为力来帮助团体。一位杨则安是初出川的少年,一切陌生。所以在过去两天,都没有什么表现。到了这日,拥有领队资格的余自清,就不客气地要杨则安帮同归效光、余有庆两人收拾行李。黎小姐身体支持不住,团体账目的事,交刘思立办理。好在共同用钱的时间很少,并没有什么麻烦。至于那位王七佳先生,就不再和他有什么商量了。人事上有了组织,妇孺们上车,也就能得着帮助,很容易地坐到自己的座位。加之那两位黄鱼客人,因同车对他们很好,他们反正是单身客人,倒也肯协助一切。只有那三位带票抢上车的团外旅客,冷眼相看。而余先生这一行,给了他们座位,也不理他们。在互不侵犯之下,也没有了争吵。大家在天色微明中上车,不到十五分钟,车子就很安静地开出了松坎。
由这里南行,公路是逐次向山上爬行,车上的旅客,大部分是没有经过川黔公路的,不住地向黄乐馀打听这里情形。他道:“可惜这车子是带篷子的。若是坐敞车,车子走到这里就有意思了。各位在重庆,总听到说贵州境里的钓丝岩,那就在这里前去不远。当年修这段公路的时候,不知道牺牲了多少性命,后来通车了。遇到下雨天,在钓丝岩翻车,那简直是家常便饭。”他说到这里,在那边坐着的王七佳首先听了一声,瞪了大眼望着他道:“这不是闹着玩的,我们应当要求司机,在险路上停车,让我们下来走,他开了空车子过去。”黄乐馀摇摇手道:“不要紧。那条最危险的路,现在不走了,另外开了一条新路,比老路平稳得多了。你要真是下车来走,走两天也走不过去。这里上山下山,有名的叫七十二道拐。”王七佳听说,也就默然。果然的,大家由车厢门后面倒望出去,看到公路像之字似的,在山坡上盘旋向上。后面来的车子,都在公路下七八层的盘梯上,时而朝东,时而朝西,跟了向上爬。再向远处看,就云雾迷糊,天地相接,天气好像是没有晴朗过来。王七佳又惊慌了,他先哟了一声道:“这样的天气,我们的车子,只管向前钻,不怕落下崖去吗?”黄乐馀笑道:“你要想等个晴天过钓丝岩,那是太不容易的,这山顶上根本就没有晴天。”说着话时,车轮子咕噜咕噜响着,一个劲儿地向上爬。这不必向远处看了,车子外面里把路隔着深谷的一个山峰,就是雾气围绕着的。那黄乐馀瞪了两只眼,由车厢后门向外看着,并不说话,好像这车子里外突然有什么事情发生似的。这样十来分钟,他突然放出了笑容,说一声好了。归效光望了他道:“黄老板,你怎么了,受到了什么刺激吗?”他向车子后身指着道:“那就是钓丝岩,我们已经过来了。今天这样阴雾天,过这个地方,那是相当危险的。”
大家听说到了钓丝岩,都伸着头向外面看了去。见车子后面这条路,在半山腰里斜斜的由上而下,环抱着山峰绕过来。公路上层的山峰,乱石和灌木丛互相夹杂拥挤着。这湿雾重重地压在山峰上,草木全是湿淋淋的。公路的另一面,正和山峰相反,乃是悬崖。这悬崖有多深,车子上的人看不清楚。但是用肉眼去看,仿佛公路和这悬崖相连接,而下面却是青隐隐的。在崖上也就和上面的山峰同样,长遍了低矮的灌木。他们这样看着,正是后面的车跟着来,就到了那崖上。看那车的靠外轮子,简直就是沿了崖石上层滚着。这个崖上的公路是抱了山腰的,当然,不是一直线,有时屈曲着向里,有时又屈曲着向外。正好这边车子慢慢地下着坡处转过了山角,却看不到后面车子了。王七佳忽然叫道:“我的天!”余自清望了他道:“王先生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他道:“看不到后面那辆车子了。他们若是有什么危险,那可糟了。”余自清道:“这话我却有点儿不解,难道我们瞧着他的车子,他的车子就不出乱子吗?”王七佳道:“我这也是仁者之心。”他说着这句“仁者之心”的时候,大家都翻了眼向他望着。他也知道别人的用意,很老实地低了头坐着,就不说话了。这车子继续地向前进,算是过了险地,在整段大山梁子上走,地势算和缓了。
因为车子老是屈曲地向上,云雾就特别地加重。车子以外几丈远,已不是所有的山川树木。车窗外的雾,像是白云片,卷了白丝团,在车窗外跑过。再向车子后面看去,那里更是结成一片。整个环境,都是在云雾里。车上的小孩子们这就叫道:“我们的车子开到天上来了。”这时,不但是云雾包围了车子,而且在云雾里落下了雨点,扑笃扑笃,打着车厢响。后面的车子,把前面的车灯打开,两道黄光,穿过了白云向这车照着。前前后后的车子,都响着喇叭,一时陡然显着情形紧张。车子的速度,也开到极低。公路像是久经雨天,路面全是烂泥拥挤的车辙。后来到了一个山尖口子,公路是把山峰的中间劈成两半的,这里很像是一条巷子。而喇叭的响声,也就闹成一片。因为对面来的车子,到了这里,也是慢慢地开着。来往的车辆,全在这里集合,这喇叭响声就特别大了。这样热闹十来分钟,在这山尖的峡口穿过,车子前面,开始看到更远的路面。车子似乎爬过了最高峰,这就是屈曲着绕山向下盘。原来是后面的车子在这辆车子底下,现在变得却是在这车子的顶上。每转一个弯,车子在山峰上就降低一层。大概是有七八十个屈曲,车子变了直形地前进,就到了平谷里了。黔北的山,长得都是锥形的。车子两边,都是高山直立,山脚下很窄的一条平原,公路在平原中间径直向前,由车厢后面看去,看刚才爬过来的山峰,已经完全伸进了云雾里,只下面有些青影在云底下露出。而现在跑的公路,却是一片大太阳。余自清笑道:“只道出门偏遇雨,不知自入雨中来。效光你知道我们刚才经过七十二道拐,那不是雨追我们,是我们追雨吗?”归效光道:“这也让我们长了个见识。原来我们看到白云封山,不知道封在云里的山是什么样子,现在可知道了。”说着话时,但觉车子跑的程度加快。这公路两面的平谷,也就越来越窄小。最后到了两座山峰之间,平谷像一条大巷子。由车厢里向后面看去,只见后面一座山,像一座伟大的塔,树木长得青翠扑人。虽然,这是冬天,却没有什么落叶子的树。仅仅是绿树丛中,有几丛带了赭红色的树叶,点缀了冬景。这山之外,又是一座山,连串地排下去,全是平地直起,尖峰插天。它不像四川的山,峰峰相连。也不像广西的山,小小独立的峰峦,陷于孤立。它是山下面相连的,而峰尖却各自为政。公路在所有的山峰脚底,像一条线似的,在绿巷子里穿过。车子到了两山极逼窄的地方,抱了山峰猛可地一转。四山之间,显出了一块两亩大的空场,非常像大都市旧有的月城。而这空场前面,就有一个城门式的城洞,上面是短短的一列城墙,砌在两山之间。
大概是因为车子这一程上下,司机很有点儿吃力,就把车子停下了,于是车子上的人都纷纷地下车。归效光跳下车来,直奔司机座,见黎小姐并不在那里,也就静静地站在车旁。一会儿工夫,见她由远处走回来了,却去车后厢门张望,便笑着叫道:“黎小姐,我在这里呢。”说过这句话之后,他倒是有点儿后悔,怎么知道她到车后去,就是探望自己呢?这就只好呆站了向她望着发笑。他这样一叫,黎嘉燕倒是走过来了,向他笑道:“人家都说贵州境里的山穷得很,若根据这两天的路程来看,风景也好得很呢。”归效光道:“我们所走的地方,还是黔北,多少带些四川风味,不知道黔南怎么样?这里分明是一座关口了,不知道叫什么关。”她笑道:“你的精神都寄托在什么地方了,面前立着这么大个石碑,你竟是没有看到。”说着,伸手向他身旁一指。归效光回头看时,身旁立着一幢八尺高的大石碑,上面大书“娄山关”三个大字。他笑道:“这里的山叫娄山。”黎嘉燕道:“前面进这条谷口的地方,叫独山关,和这里形势也差不多。你们在车厢里的人看不见,我看遍了。不过这事我得谢谢你。不是你给我找这么一个司机座,是不能饱眼福的。”归效光道:“只要你身体健康,我觉得比我看的什么风景都好。”黎小姐向他看了一眼,也没说什么,打开车门,自向司机座去。归效光还站在车旁,她笑道:“快开车了,你也当上车去休息休息。下次停车休息的时候,你不必来看我,有道是君子之交淡如水。”归效光道:“那也好,不过你有什么事,希望叫我一声。”黎嘉燕道:“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吧?我身体好了,我就可以一切自理。”她这样的话说得多了,归效光倒也不再认为是碰钉子。说声再见,回头就走。她却在身后叫出了个“啰”字。回头看时,她将雪白的手,拿着两个通红的大橘子由窗子里伸出来。归效光道:“留着你慢慢吃吧。再向前去,恐怕就吃不到四川橘子了。”她却不肯将手缩回去,只管摇撼着。他只好接着,说了句“谢谢”。她笑道:“你谢得奇怪。你买的橘子你拿去吃,你还得谢谢我。”归效光笑道:“经过你的手,那就是你的了。”黎小姐向他连连地摇着笑道:“不要废话了,你也不怕人家笑你。”归效光点了个头,很高兴地拿了两个橘子上车去。
余自清的精神今天也好多了,笑道:“效光,你看这关的险要如何?”他道:“若用文言来形容的话,是四山壁立,中通一线。我当年由河南到陕西,经过了历史上有名的崤函之险,那和这里就差得远了。那地方古人就说一夫当关,万夫莫开,这地方就更不容易比拟。”余自清道:“虽然如此,向来地险是不足恃的。现在是立体战争,地险更不足恃。古人说的在德不在险,这话虽然听起来是迂腐的,可是再过一千年,这情形也不会变。”王七佳也有了兴致了,他道:“的确,政府提倡的精神总动员,那是有理由的。无论个人和国家,道德的水准不高,那是不行的。”同伴杨则安是最不满意王七佳的,他又年轻,翻了眼向他望着道:“这也看出发点在哪里。若是做人处处讲道德,在这世界上可能就会饿死困死。”王七佳看他那情形,显然是话里有话,也就取出烟卷火柴来,借了吸烟,把这话题扯过去。余自清怕杨则安这小伙子话会说得更重些,这就向外指着道:“你们看吧,这又换了一个境界了。”大家向车厢后门看去时,这里的大山,已变为了小山,而且是四面闪开,中间现出了一块大平原。这平原上有村庄有水田。田原上的树木,都还带着疏落的叶子,尤其是柳树,那长条上的柳叶,还保留一半,带着黄绿各半的颜色,还和江南的秋天一样。这断续的平原在四山中发现,其中有两个较大的,夹着公路,成立了街市。在街市头上,竖立着很大的木牌子。上写着:“熟木铺”和“蓝田坪”,而且牌子上也注明了是贵州桐梓县境。由这里前进,公路全是平坦的,车子也跑得很快。
在十一点多钟的时候,车子缓缓地开进了一座城门洞,随着车子也就停了。大家下了车子,见是茶馆门口,自然纷纷向茶馆里去找座位。这车上的司机来说:“旅客可以在这里吃午饭,恐怕要在这里停顿两个钟头。因为本队有辆车子在蓝田坪出了一点儿乱子,必须把这事解决了,车子才可以走。”当时旅客们也没有理会到出了什么乱子,各人也就叫茶铺伙计预备午饭。吃过了午饭,看到本队车子中五辆的四辆,全都停在茶馆封门的车站空场上。还有一辆,却不看见。同时,车站上的职员,进进出出,好像也是有事不曾解决。归效光这就到车站里去打听消息,余自清全家和黎嘉燕同在一处候着。他打听了回来,老远地摇着手道:“今天我们走不了,又要住在桐梓了。”余自清道:“那是怎么回事?”归效光叹了口气道:“有了这样的事发生,这才算是中国。我们那辆车子经过蓝田坪的时候,有一位大队长的太太拦住车子要搭车到桐梓来。大概国营的车子,和商营的不同,没有理会这个要求,于是男男女女,不分皂白地强行登车,由车厢后面爬上来。结果,那位太太由车上摔下去了。这祸事惹得不小,大队长亲自出马,把车子扣住了。这里车站上会派人去交涉,第一批人回来了,说是那位队长提出了要求,要赔偿他太太的医药费。车站上当然不肯出这笔钱,要旅客公摊。等车子放行到了桐梓,再和他筹办。可是那位大队长要现钱交易,必须送十万元医药费过去,他才能把车子放行,这交涉也许明天都办不了,我们找旅馆吧。”余自清笑道:“这样也好,桐梓是黔北一个有名的县城,我们可以借这半天工夫访问访问。”于是大家起身,就在茶馆隔壁,找了一爿带楼的旅馆。究竟桐梓是公路上一个大站,旅馆的房子,有桌椅有床铺,多少还像点儿样子。一个小时的工夫,把行李都安顿了,归效光也就在街上散步。
这个城市的街道,显然是由于公路经过,改造过了的。正街已找不到内地旧街巷的样子,路是石子路面,宽宽的,没有失去公路形式。两旁的店铺,有一个特异的建筑,就是屋檐外全有廊子,家家廊子相接,变成夹了街的两条长廊。中国有些旧都市,是这样的建筑的,但小县城也如此,还是初见。不过这和邻境的四川綦江县作比,却是贫富悬殊。这里一切带洋式的货物,都没法在眼前发现。归效光很想买两支洋烛,跑了一条正街,竟是买不到这东西。除了车站附近几家带卖酒饭的旅馆,也没有楼房,他也没有再跑远就回旅馆了。余自清在楼下茶座上泡了一壶茶,独自剥着花生,看到他问道:“有什么新发现没有?”他笑道:“我发现这是舶来品还没有侵略到的一个城市。”余自清道:“这也是相对的看法,舶来品侵略不到,固然是好,可是一切外来的物质文明,也就可能被摒在境界以外的。你以为这是地方上的好事吗?”黎嘉燕小姐也是刚刚由外面走回来,接着道:“这地方虽然物质文明差些,可是吃的东西太便宜了。米是一千五百元一市斗,猪肉是三百二十元一斤,这比重庆的生活,整整是便宜一半。这里只有一样是比重庆贵的,就是食盐。因为贵州不产盐,他们是由四川背运了来的。”归效光笑道:“我也上街去绕了个弯,就只知道买不到洋烛,别的一无所获,大不如黎小姐能获得这样的实况。”余自清望了他们道:“你们上街,是各行其是?”归效光笑道:“我并没有和她一路出去。”余自清哈哈笑道:“照说,我对于二位,是知之最深的了。可是我的揣测,也就可能会错误,黎小姐请原谅。”她不由得也笑了,点着头道:“校长这是过分的客气。这事说不对,又有什么关系呢。”余自清笑道:“自然,我这也是好意,我总也希望你们的友谊与日俱增啦。”她这倒无话可说,只微笑着站了几分钟,就上楼去了。余自清道:“效光坐下来谈谈吧,你是不是也要上楼?”他只好在桌子旁边坐下了。他怕余老先生还提到黎小姐的事,先道,“校长,我还发现了一件事,就是这城市里,买不到重庆市上的烟。相反的,重庆市可买到贵州产的纸烟。在这一点上可知道贵州的省政,门户是闭得很紧的。”余自清点点头道:“你这看法对的对的!你的看法不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