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效光随便地答复了余自清一句话,他并没有加以考虑。余先生听了,走近他身边,低声笑道:“老弟台,你说话究竟是欠了一点儿谨慎,怎么到我这里就加上了一个也字呢?”他这才省悟过来,笑道:“校长是我们老师,不应当开玩笑的。”余自清道:“你大概是喜不自胜,这话可越说越漏了,怎么会是我们呢?这我们除你以外,还包括着谁?”归效光真没什么可说的了,只有笑着。

两人同走进这所胜利旅馆,看了一看,勉强可以落脚。楼下是个大店堂,有五六张黑木桌子和十几条板凳。栏门有张带架子的长桌子,架子上挂着猪肉、猪肝、去了毛的鸡和几条长可七八寸的鱼,这是这旅馆带卖菜饭的幌子。不过西南天气,几乎终年都有苍蝇。这虽是冬天,苍蝇还是纷纷地向那些鱼肉上叮着。这旅馆的菜馆部分,仿佛也出卖苍蝇,这苍蝇照样地陈列着,并没有什么顾忌。又有一张桌子,上面陈列着许多茶壶与茶杯,那又是表示这里是卖茶的了。店堂后有一条宽不到尺半的楼梯通到楼上。这楼全用白木板子隔着房间,像制造飞机的材料那样质料轻飘,人脚登着楼板,这所有房间的木壁都震撼起来。这楼上还有一层楼,用更窄的小板梯通上去。归效光笑道:“校长,这种特殊建筑,我们不必再上一层楼,就是这里可以了。”于是推开了房间的小板门,向里看去。屋子里各有一张一尺宽二尺多长的黑木桌子,另外一张木板床,铺着高粱秸儿的席垫和一床硬如铁片的青布棉被,而且这被面上还洒了一层灰尘,黑的上托着黄的,颜色鲜明。他笑道:“这旅馆比重庆的嘉陵宾馆,确是两种滋味。”余自清道:“我无所谓,在綦江,不是睡过茶馆桌子吗?”旅馆里老板跟在身后,他就答道:“这是松坎最好的旅馆,除了我这里,你再想找第二家那就没有了。”余自清望了归效光道:“我相信他这话,是忠实的报道。你不妨先把这房间定下,再到外边去给黎小姐找好一点儿的旅馆。找不到,也不致落空。”这里突然开来五辆车子,有一百多位旅客,好房间不会空着等人的。归效光倒也不掩饰,就和老板说,定下了这房间。

他走上街去,又访问了几家旅馆,果然不如先前一家。他怕黎小姐等了发急,赶快奔回车站。果然黎嘉燕在太阳地里徘徊着,正等着他呢。这就迎向前笑道:“房间虽是不大好,比在綦江睡在摆小摊子的家里总方便些。”同行有位刘太太,带着两个小孩,正指挥着力夫,由车上向下搬行李。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,眼里还看守着一个小男孩,脚底下又摆了两件小行李,问道:“归先生,这里到旅馆还远吗?”黎嘉燕道:“效光,你给刘太太也找间屋子吧,她实在是忙不过来。”归效光道:“我们看的那家旅馆还有房间,刘太太随我们来吧。”刘太太就向黎小姐道:“那么,谢谢你了,以后多请你照应。”黎嘉燕指了他道:“你谢谢他呀,与我无干。”刘太太道:“谢谢你,也是一样的。归先生,你说对不对?”归效光不敢说不对,更不敢说对,只有笑着。黎嘉燕就把话扯开了,她道:“坐长途汽车,就是这样讨厌,每天一上一下,都要搬运行李。”刘太太叹口气道:“黎小姐,你要什么紧,一切都有归先生给你出力出主意,你看我什么都是自己来,还带着两个小孩呢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归先生是我们同行的总干事,你也不必和他客气,有什么事都交给他办就是了。”他点了头道:“是的,是的,以后刘太太上车下车的事,都交给我吧,你自己只带着两个小孩子就成。”刘太太向黎小姐笑道:“那我沾你的光了。”她心里想着,越向外支,这位太太还是越向里靠,也只好一笑了之。但这在归先生心上,就得着莫大的鼓励,觉得同行的人,都已公认归、黎是一对了。他带着愉快的心情,押着力夫搬运两挑行李,送到旅馆。黎小姐走得慢,他又回身来迎接她。她等他到了面前,皱了眉头子,低声道:“你在旅馆门口站着等我就行了,何必又来呢?”归效光笑道:“其实,这也无所谓。”这七个字,在他说出来,听去是很含糊。但这里面,却含有很深的意义。黎小姐望了他,叹了一口气道:“你这人……”她也只说了这“不可解”的三字,并未多言,随他到了旅馆。上楼进了房间以后,归效光也到她房间来,问要什么不要。她道:“到了这里,你就不必管我了。你可以出去,采风问俗一番。要不然,泡壶茶,坐在楼下休息也好。”归效光碰了这个软钉子,只好走开。刚出房门,她轻轻喂了一声。归效光站住了脚,可没敢进去。黎小姐手扶了房门,向他笑道:“你早点儿回来,回来我们一块儿吃饭。我有三十六小时以上,没有正式吃东西呢。”归效光连连地说好,转身向楼下走。他下楼梯的时候,心里想着,她怕人家说我和她是一对,叫我离开着她。刚叫我出去,又约我一块儿吃饭。两分钟内,前后矛盾,这是什么意思?他心里想着,脚下开大了步子走,像是在平地上放开步子似的。一抬腿踏了空,没有踏着楼梯板,身子向前一栽。幸是这梯子非常窄,他随手一抓,就抓住了楼梯扶栏,只是向下坐在楼梯档上,没有滚到楼底下去。不过这声响还是不小,惊动了在楼底下的旅客,都奔向前来看。归效光扶着栏杆站定,回头向楼上看看,见黎小姐并没有出来,总算没有给她知道这笑话,这就自言自语地道:“谁丢了一块橘子皮在这楼梯上,真是害人不浅。”他慢慢地下楼,见大家不怎么注意,他更是放了从容的样子走到街上去。

这里是山河之间,拖长的一个市集,除了左右几条小路,就只一条街。看看墙上的布告,有贵州桐梓县政府字样,这是说这里属于桐梓县的了。有个小石牌坊,立在路边,上面横额,写有“黔北锁钥”四个字。这大概在军事上,这里还不失是一个重镇。抬头看街市的上空远近四周,全是高山环抱,大路由这里经过,倒也是一把锁。他独自地在街上走着,觉得这里除了险要,也就是清寒,就没有多留恋,依然回到旅馆去。

这时,黎嘉燕已经下楼了。她洗过了脸,还淡抹了一点儿脂粉,头发是梳得清清楚楚的。独自对了一壶茶,坐在屋檐下的一张桌子上。面前摆了一小堆花生,她缓缓地剥着,看到他来了,问道:“街上还有意思吗?”归效光道:“这是一个极普通的小镇市。不过因为他是在川黔边境上的一个镇市,所以出了名了。出了名的缘故,可能是在军事上。”黎嘉燕指着花生笑道:“吃两个吧。”归效光就抓了几个花生,站着剥了吃。她指了桌边的凳子笑道:“这不另外收租钱的,为什么不坐下?”归效光看看这店堂里,倒有几位同行的人,分别的据了桌子喝茶,也就笑着坐下了。这桌上两个茶杯,一个是黎小姐自己斟了茶喝着,还空了一只,她就提起壶斟了茶,送到他面前,笑道:“这里喝的是山河里的水还不坏。我带来的湖北茶叶,是在重庆买的,泡了这壶茶,享受享受吧。”归效光端起杯子喝了一口,连说很好,她笑道:“我觉得这颜色淡一点儿。”归效光对杯子里看看,点头道:“确是淡了些,喝茶叶要讲个色香味。”她道:“你不觉得喝过之后,有点儿涩嘴吗?”他将舌头吧唧了几下,点点头道:“仿佛有一点儿。”黎小姐瞅了他一眼,噗嗤一声笑了,左右看看无人,低声道:“大概我说月亮是方的,你都可以给我证明。”他望了她微笑着。她道:“交朋友讲个忠实,我不愿意你这样逢迎我。彼此有什么错误,应该互相纠正才是。”归效光道:“这当然是我很愿意的。不过我对你也相当地认识,你肯承认你有错误吗?你没有错误,我怎么去纠正?”她笑道:“但是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。我不承认我有错误,也不能永远如此。只要能指出我的错误在哪里,我也承认的。我说这茶,是故意试试你的。其实颜色很好,味更不涩,你不应当昧着心来附和着我。”归效光笑道:“我怎么知道是你对我施行心理测验哩?不知道什么缘故,我对你没有一点儿反抗的勇气。”黎嘉燕正端着一杯茶喝,听了这话,噗嗤地笑着,赶快回转头,将茶喷了满地,然后掏出手绢来擦抹了嘴道:“我这人就有这样的厉害?你何妨也来测验我一下,对我反抗着试试。”归效光道:“那太冒险了。”说着,不住地摇头。她问道:“那为什么?”归效光道:“这很简单,我怕丧失了你对我的友谊。”她脸上带了会心的微笑,默然地剥着桌上的花生。又把身子前后微微地摇撼着,象征了她心理也在摇撼。约莫有四五分钟,她想出了一个答案,便笑道:“我的看法,和你不完全相同。我觉得与其用虚伪的手段去保全友谊,不如坦白爽直丧失了友谊的好。”归效光道:“在原则上,这当然完全是对的。不过交异性朋友,很少人敢这样的冒险。所以许多人在交朋友的时候,友谊总是很好的。后来结婚了,彼此用不着虚伪,就互相地暴露出弱点来了。”她皱了眉,鼻子哼了一声道:“这话说得太远。”说着,脸上也同时红着。他也觉得这话欠着慎重,便笑道:“你不是三十六小时以上没有正式吃东西吗?这里有饭,让他们赶快做饭吃。这里有客饭,四百元一客,据说有鱼有肉。”黎嘉燕摇摇头道:“鱼肉罢了,那上面全是苍蝇。我想最安全的办法是将整壳鸡蛋拿去煮,然后蘸了盐吃。这个办法,也不是我发明的。凡是下乡旅行的人,总是这样的吃法。”归效光笑道:“好极好极!就是这样的办吧。”他也不再征求黎小姐的同意,就是这样向厨房里去嘱咐了。

半小时后,伙计把饭菜端上来了,就是一碗煮青菜、十几个带壳鸡蛋,又是一小碟子炒盐。归效光笑道:“这青菜是我亲自看到他们用清水洗过,然后下锅煮的,你放心吃,绝没有问题。”说着,他又亲自提了一壶开水来,斟满了一大碗,替黎小姐洗着筷子、碗。那位带着两个小孩的刘太太坐在稍远的一副座头上,看到他们这种殷勤客气,就不住地向这里张望着。看她那脸色,是非常欣慕。黎小姐看了这样子,自也十分高兴。两人吃到半中间,余自清一家人由外面回来了。老先生老远地看着就是满脸的笑容。黎小姐立刻站起来道:“校长吃过饭了吗?”他笑道:“各自方便吧,不必客气。不过有件事要通知二位,刚才车站上人说,车子走了两天了,还只到松坎,耽误得路程太多了,明日要起个绝早开车,好多赶两站路。他们说是五点钟运行李上站,六点钟开车,大家要起个绝早。吃了饭,大家预备安歇吧。效光的房间在二层楼还是在三层楼?”这句话把他提醒,他笑道:“呵!我还没有定好房间呢。不要紧,房间有的是。”黎嘉燕道:“那么,你的行李呢?”他道:“我的行李,是和校长的行李一同搬来的。”余自清笑道:“你实在是太忙了。尽管为同人奔走一切,把自己安顿身子的地方都没有定好,这可是难能的事。”归效光能说什么只有微笑,好在这旅馆里还有空房间。饭后,他就赶快去布置一切。

在外面去游览的人,都回了旅馆,立刻热闹起来。他也不便老和黎小姐在一处,自去房间里休息。长途旅行的人,睡眠是最舒服的一件事。他仰在床铺上躺着,不到五分钟就安然睡着了。及至醒过来时,满眼漆黑之中,却看到一粒像红豆样的东西。仔细看着,有些明白,是一盏瓦檠灯放在桌上。在枕头下摸出带的手电筒,向桌上亮着,那灯盏油腻得像堆漆似的器具,大概是日久不擦抹的桐油灯,这也不去管它了。再将电光对手腕上的戴表看看,乃是十二点一刻。这在城市里,还不算晚,在这偏僻的地方,那就太夜深了。他放下手电筒,继续睡。

蒙眬中被鸡声叫醒,他立刻起床,点着带来的蜡烛,先收拾捆缚自己的行李,然后到余校长房间里去。那里已是打开了房门,在烛光下收拾网篮里的零件。床上的被盖,却没有卷起。两个小孩,还在被子里睡着。大女孩楚兰坐在被头上揉眼睛,余太太顿了脚道:“快起来,我们要卷铺盖呢。”小男孩寄西睡着,根本没动。大男孩寄东,由被子里伸出头来看了一下,央告着道:“我还睡五分钟。”余校长叹口气道:“这样风霜之苦,小孩儿实在受不了。可是有什么法子呢。”余太太也不问小孩儿起来不起来,伸手就把被子揭开了。归效光也真同情这些小孩可怜,同时就想到那位刘太太带着两个小孩,也是困难的,这就到她房门外去叫喊着开了门,先帮同着她收拾东西,然后再去通知黎小姐。这时,寒空里还是鸡声乱叫,而全旅馆的旅客都已经起来了。大家忙碌了半小时,抢生意的挑夫,不召自来,已是拿了扁担绳索,各在房门口候驾。黎嘉燕打开窗子,向屋檐外看看,还是一片漆黑,因道:“天气还早呢,我听到楼底下街上,人声闹嚷嚷的,只是叫豆浆、酒糟、鸡蛋,似乎有东西可吃,先去吃一点儿吧?”归效光当然同意,和她一同下楼。店堂里亮起十几盏灯火,行李和旅客,挤满了座位。

店门已经打开,出得门来,更可吃惊,人为了钱是不辞辛苦的。挨着屋檐,纸罩菜油灯有好几十盏,灯光下除了各种担子而外,还有摆了桌凳和案板的。但卖的东西,却只有两三样,豆浆油条、酒糟泡鸡蛋、煮馄饨。这些担贩,至少在三十处以上,大概他们一夜没睡。由灯光里看出了天色,正是弥漫着大雾,像白云头子似的,在街心上空奔驰。那雾落在人身和人脸上,像是细雨烟子。旅客们围了灯光,口里和鼻孔里冒着热气,站着和坐着吃早点。黎小姐走到屋檐下,先打了两个冷战。一阵雾雨,正向她身上扑来,她身子向后一缩,笑道:“受不了,好冷。”归效光道:“你站一会儿,我去拿样东西来。”说着,飞跑而去。一会儿,他就把黎小姐的大衣取来了,提着领肩,轻轻地在她肩上加着。黎小姐回头一看,笑道:“多谢多谢,我还以为你是去拿钱来请客呢。”归效光道:“我当然请客,露天下太凉。你到店堂里坐着,你要吃什么,做好了,我给你端来。”黎嘉燕道:“不,我觉得大雾里对了灯光吃东西,也有他一番出门滋味。”楚兰带了两个弟弟瑟缩着,站在一副豆浆担子边喝热豆浆,这就回过头来回道:“这还有滋味啦。根本没有睡够,又来吹着冷雨,真是受罪。明天这样起早,我就不干。”黎小姐走过来,摸着她的头发,笑道:“自小就训练训练吧,将来大了,就可以奋斗了。”归效光想到这位小妹妹嘴头子厉害,就没有敢走近,自向远些的担贩去吃东西了。楚兰问道:“黎小姐,归先生怎么不同你在一路吃早点?”她笑道:“他为什么又要和我在一路吃早点呢?”楚兰向她䀹了一下眼睛,笑道:“我很明白,我不说。归先生答应余有庆到了贵阳,请他吃馆子。你也应当请我。”她笑道:“小小年纪,就说这些俏皮话。”楚兰道:“你请不请?你不请,我马上就乱说了。”黎嘉燕两手按了她的肩膀,低声笑道:“请请请,还不成吗?”她这样说着,身后一阵大笑,正是同车的人,看到了这情形呢。黎小姐虽然有几分不愿意,但自己的行为,根本是事实,也无法可以否认。这只有警戒着自己,自今以后,和归效光疏远一点子,免得大家笑谈。她想是这样想了,她正犯了归效光那个毛病,怕丧失了友谊,没有疏远的勇气。

在半小时后,街头上的雾气,已看得很明白,眼前事物,已慢慢出现,天空变成了乳白色了。旅馆里的行李,已是一挑一挑地向车站上搬。归效光走来,站在她面前问道:“吃过早点了吗?”她知道同伴正在注意,只将鼻子哼了一声。归效光道:“我这就去给你搬行李,你就在这里等着。喏,我给你买了一包脆花生,你带到车上去剥。”说着,就将一个手巾包递过来。她明知道左右前后,全有同伴眼睁地望着。她想,若拒绝接受,那太给人家难堪了,只好接着,而且很大方地说了一声“谢谢”。虽身后有吃吃的笑声,她也就不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