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全旅伴用过早点以后,已到了七点多钟。在冬季,这还是相当早的时间。那山谷地带的宿雾,像笼屉揭开了盖子,正飞腾着稀薄的水蒸气,车站附近的人家树木,在这水蒸气里时隐时现,那是这宿雾正在移动。在车场上的车子,已经有机件的发动声了。车站外面的房屋,慢慢地看见了,这就看到十轮大卡车,那下来自印度雷多公路上,飞越过驼峰的USA物品,一辆跟着一辆,在站外的公路上过去。

这时,这里由重庆来的旅客,都各上了自己的车子,就有人叫道:“军车都开了,我们的车子还不开吗?”同时车子外也有人相应道:“旅客都上了车吗?我们这就开车了。”这句话是刚交代完毕,王七佳突然在车子上跳起来,顿着脚道:“那个说开车子,车子开不得。”他顿了脚不算,又把手捶着车厢板。余自清坐在行李卷上,正闭目养神,被他这番大闹惊动了,睁开眼来向他望着,问道:“王先生,你这是怎么了?”大概全车人都吓了一跳。他在这位校长面前,究竟要敛迹几分,便和缓了颜色道:“余先生,你没有听到吗?车子里车子外都喊着开车。这样大的雾,怎样开车?由这里去贵州,路是越走越险。车子在雾里走,糊里糊涂地乱撞,这很可能出乱子。胜利复员,我们总得太太平平地回到故乡。”余自清笑道:“那是当然,但当司机的,他也是性命。没有相当的把握,他是不会开车的,这倒用不着性急。”王七佳虽然不便反驳余先生的话,但他究不放心,由人丛里挤着跳下车去。在停车场上周围巡视了一番,见司机既没有上车,车站上也没有什么开车的准备,这才安心回到车上,归了他的原位。归效光这时得着黎嘉燕那个空位子坐了,而自己原来的位子,就让给了那位无票乘车的。王七佳上下车,必须那人让开身子侧到一边,他才可以挤过去。他知道这是一位无票乘车的,所以也不打招呼,推了人家就走。那人黄黑面孔,嘴上略有些稀微的胡茬子。头上戴着鸭舌灰呢帽,身穿蓝布袍,腰上还围了一根青布腰带,像是个跑长路的买卖人。他被王七佳挤着身子一倒,等王先生归位了,他就低着声自言自语地道:“上车下车,也不打人家一个招呼。”王七佳偏是将这话听到了,瞪了眼道:“我要打你什么招呼?这车上让你坐着,就很对得起你了。你不是搭我们的车,到綦江为止的吗?怎么又上车了?”那人倒并不生气,脸上的颜色,依然很和蔼。他道:“我是一样花钱搭车到贵阳的,不过人家一定要对各位说我是到綦江的,我不便多嘴。这是路上的规矩,车子上总要带几条黄鱼。”余自清笑道:“你这位老板,倒自认是黄鱼。”那人道:“我们走路的人,买不到票,就花钱搭不要钱的车子,大家的习惯,好像车子是黄鱼,叫搭黄鱼车子,那是不对的。你先生不知道,公路上各站,还有专门介绍人不打票坐车的。他们有个外号,叫拉黄鱼的。内行人说话,也是这样,自己私下带几个客人,就说带了几条黄鱼。我们自己说搭黄鱼车子,那是打肿了脸装胖子。我们这路旅客,钱花得并不少,见了人就矮三尺,还落个黄鱼的名声,真是不合算。但是买不到车票,有什么法子呢?有多少人想做黄鱼都做不到,我这回做了黄鱼,下次还是免不了做的,以前我也老做黄鱼,没有做过黄鱼的人,他是做不来黄鱼的。”他说着,全车人都笑了。余自清道:“你这位老板贵姓?”他道:“巧极了,我就姓黄鱼的黄,名字叫乐馀,就是比黄鱼多一个乐字,若是把那乐字移到上面,叫起来,就是老黄鱼。照我在公路上的经验来说,我也真够得上是条老黄鱼。”说到这里,全车厢里人又哈哈大笑了。归效光道:“这位黄老板,的确是有风趣,出门的人也应该这样。那位年纪轻的客人贵姓呢?”和黄姓同上车而做黄鱼的,还有一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,他黑胖的脸,穿套灰布袄裤,也只是在车厢门口坐着,默然地微笑。人家指明了问他,他才答道:“没得问题,我也是一条黄鱼。”大家又笑了。归效光道:“我问你姓什么?”他道:“我姓张,各位叫我小黄鱼就要得。做了黄鱼,不承认也不行。”说着,全车更是大笑。

在一片笑声中,车子已经是开走了。那位王七佳先生,他还是害怕,发现之后,他不住地由窗户孔里向外张望。这时,宿雾虽然是渐渐地稀薄了,可是在一二十丈之外,依然是迷糊。今天车厢后门,经过了昨日晕车的教训,只关了半截,不但车子里空气流通,而且由车后倒看风景,也可以看到相当广阔的场面。出了綦江市区,车子就随一条山河,在起伏不断的山陵地带走。这河相当平稳,水波不兴地在山脚蜿蜒着向后退。所有山上山下的树木,也都长得很茂盛。大家也都觉着今日的旅程,比昨日好得多,心情是轻松的。

可是出綦江不到二十分钟,就看到公路的悬岩下的水田里,翻下去了一辆大卡车。那车子倒在岩下的水田里,十个橡皮轮子,全向天上仰着。在车上的都呀了一声。王七佳也看到了,他正了颜色道:“我说的话有错吗?在大雾里行车,比什么都危险。我希望我们的车子慢一点儿才好。”可是他虽这样说了,车子还是跑得正快。他连说着糟糕,却把垫在身子底下的毯子抽了出来,将头和颈脖子围上。他太太问道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他将头由毯子缝里伸出来,答道:“把这软东西保护头部。万一翻了车,头是不会撞破的。”那位陈老太太坐在他对面,便沉了脸色道:“大清早的,说话也不怕丧气。”他大声道:“怎么会是丧气?你们没有看到那十轮卡翻到公路下面去了吗?”在车上的太太们,以吴太太和陈老太比较友善。她就插言道:“那样胆小,根本就不要出门。”王七佳交代了那句话,正把毯子向上兜着,又要套起头,见吴太太反抗,他又把头在毯子丛里伸出来。归效光摇着手道:“今天车上把行李归理好了,比较得是秩序好一点儿,怎么又吵起来了。王先生不要紧了,太阳出来了,雾已经散了。”王七佳回头向窗孔里看看,果然太阳黄黄的照在群山上,他才把蒙着头颈的毯子扯下来。

这山陵地带公路,路基很结实,车子走得平而又快,十点多钟的时候,到了东溪镇。这是川黔交界之处的一个大镇,工厂、银行、矿局,都在这里设下了机关。虽然是个市集,事实上比綦江县城还要富足,因为这样,公路局也在这里设下了一个大站。这一队通车,到了街市上,也都停住了车子。因为车站所在,早已让复员的车辆,塞得满满的,而且大街上,也都是十轮大卡车,一条路地摆着,公路上的车子落了后,只得停在街的末端。这里一条带有城市规模的街道,根本就是公路,也可以想到这个市集是由公路发展起来的。车子停了,车子上的人,当然纷纷下车。归效光首先一个跳下车来,什么事也不干,就奔车头上去。见黎嘉燕已经下了司机座,站在路上,将手绢扑打衣服上的灰尘,归效光笑问道:“还好吧,没有头晕。”她点着头道:“谢谢你给我找着这样好的司机座,不但一点儿没有痛苦,而且还可以饱看风景。假使我昨天就在司机台上坐着,那就不致于昨天下午去掉半条命了。不过昨天太疲乏了,今天起得又早,一点儿没有把疲劳恢复过来,坐在车上,只是要睡觉。可是坐着睡觉,我长到这样大,还没有这个训练。闭了眼睛睁开,睁开了又闭上,这可弄得自己毫无主张。”归效光走近两步,对她脸上看看,点点头道:“虽然你脸上还是很憔悴的,可是比昨天……”她不等他说完,向他丢了一个眼色,笑道:“你不必管我了,让我自己自由自便一下。你不是这全车同伴的总干事吗?车子到了一站你也该去对同人服务一下呀。”说着,她起身就走开,却反过一只手在身后,低低地垂着,向他摇了几摇。这在黎小姐虽是拒绝着归先生跟随下去的意思,可是这乃一种秘密行为。一位小姐能和一位男子有秘密行为的表示,那是太亲切了。他站在车子旁边,也由衷心地高兴,不自禁地笑起来了。

这队车辆押车的朱队长,就站在车子边喊着:“各位旅客,要吃午饭的,就在这里吃午饭,过去没有大站,车子不停了。”归效光见车上的旅客,都下了车,分别坐在街两边小茶馆里。这里的小茶馆,门口摆着锅灶,搭着放菜蔬的架子,也就卖饭。这就找着余自清,问他可要打尖。他坐在茶馆门口的小板凳上,手上托了几粒丸子,向口里倒下去,举着一杯茶,把丸子咽了,然后答复道:“我看还是饿着的好。今天车厢里虽然空气流通,可是我坐下的那个行李卷,就始终把我当皮球抛着。我这老骨头,恐怕全都脱节了。肠胃呢?昨天已失去了作用。吃下东西,那是增加它负担的事,车子一开,它要减降负担,由哪里送进去,还是由哪里送出来,那滋味不好受。”余太太坐在里面桌子旁,也是将一片八卦丹,零碎撅着向口里送,摇摇头道:“胜利是胜利了,我们这胜利的果子可是苦的。要是知道复员这样的苦,再……”余自清笑着接嘴道:“再在重庆住两年,你也不忙走。”余有庆将一条大手绢在额头上包扎了个圈子,手里拿着烧饼啃了走来,他道:“既然上路了,还埋怨什么?十天之后,我们就到了南京。新街口溜溜,夫子庙走走,把战前的生活又恢复过来,那也是很好的事。”余太太道:“你觉得很舒服吗?”他道:“舒服什么?你看这个。”说着,他抬起手来,指了头上包扎的手绢。归效光笑道:“年轻小伙子,就是年轻小伙子,头上虽然包扎着布,还是照样地吃喝。”余有庆笑道:“我们这一趟辛苦,算都是为你忙了。你的收获最大。”余太太笑道:“别胡说,傻头傻脑,你知道什么?”他道:“在重庆的时候,人家总说我无用,不会帮忙找交通工具,于今我也会有嘴说人。”归效光在衣袋里一摸,摸出一个很大的红橘子,这就塞到他手上,笑道:“解解渴吧。”他道:“这什么稀奇,在重庆来的人,哪个没有吃过橘子。你要我不捣乱,你得请客。”归效光道:“请客请客,你要吃什么,请说吧。”余有庆道:“我不要你在路上请客。到了贵阳,你好好地请我吃顿馆子,而且黎小姐也陪着你请我。”余自清哈哈笑道:“越不要他说,他倒是越说出来了。”大家正说笑着,黎嘉燕慢慢地也正向这里走来。她身上那件呢子大衣,全没有扣纽扣,两片胸襟敞开来向后闪动,好像人拖了大衣走。余太太就起身迎着她,携了她的手道:“你可好些了。”她点点头道:“好多了,大概可以熬到南京,不会死在路上了。”说着,她向余有庆归效光都看了一眼。归效光拉着余有庆的手道:“到了一个镇市,我们也得游历游历。”说着,拉了他就走。

余有庆倒以为他果要游览,就陪着走了几十家店面。但两人都怕车子开了,立刻就走回来了。果然旅客们都上了车,归效光站在车子边,却没有上去。黎小姐看到,就由司机座的车窗里伸出手来向他招了两招。他会意,悄悄地走了过去。她先向他一笑,然后低声问道:“余有庆为什么要你请客?”归效光道:“什么也不为。我闲谈,到了贵阳,要在街市上逛逛,他就要我请客了。”黎小姐摸着脸想了一想,就正着脸色道:“以后你还是不要招呼我吧,我一切会自己料理。我是个好强的人,不愿意人家说我是个弱者。”归效光对她这个说法,当然是不好说什么,只有默然地站着,抬起头来,看看街道上的市招。黎小姐看了他,又微微地笑了,点点头道:“你的盛情,当然是可感的。不过……快开车了,你上车去吧。”归效光刚要转身,她又由车窗里伸出一个装潢美丽的小纸筒来,笑道:“车厢里不好吸纸烟,这包美国柠檬糖,拿去吃吧。”归效光道:“不,留着你自己吃?”她道:“我买得很多,快接着吧。回头人家又看见了。”这句话说得归效光一剂清凉散喝了下去,直透肺腑,接过那包糖,揣到袋里去。黎小姐挥着手道:“快上车吧。”他也不敢多留恋,谨遵台命,立刻上车。不到三分钟,车子就开了。

由这里前进,车子在山麓上走,经过了一道小河,就在群山中走。车上有人叫着,今天这时,算是离开四川了,这是贵州省境。这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,都向车外看去。这里的山,显然和四川不同。每一个峰峦,都堆着石头,挺拔地立起来。自入夔门,夹江的东川山峰,都是绵延不断地向西伸,很少看到几座陡峭的主峰。这贵州境里的山,却是在人面前直立起来,或者左旋右抱,把山峰各个孤立起来。山上因为都是石头,不长大树,全是几尺高到丈把高的灌木,像乱草似的,密密层层,遮盖了山面。虽然没有森林可言,到底还不是童山。始而大家看看新异的风景,精神振兴了一下。不过车子继续二三十公里以后,大家又感到了周身颠簸,头昏脑晕。虽是没有人再呕吐,可是大家七颠八倒地坐着,都闭上了眼睛,靠着行李卷假睡。这车子也许是在赶路,就这样一直劲儿地开着。约莫是下午两点钟的时候,那位老黄鱼在车厢后门倒望着退去的路,他报告到了松坎。在地图上大家都熟习这个地名,因为她是黔北边境第一个城市,大家也都由车窗里向外张望了去。

公路顺着山弯,兜半个圈子,走入了一条深谷。两边高山直立,中间陷下去,有一条山河。在山河的东边,有一条街市。车子在公路上伸进这街市,开得非常慢,喇叭也是直响。在车厢里的人,看不到前面,只好看倒退着的车后街市。这里有个奇异的表现,就是看见这街上白浪滚滚。原来今天正遇到街上赶场(江南谓之赶集),乡下老百姓,把街头塞得水泄不通。这里的老百姓,也像四川人一样,头上都系了一块手帕。四川人系手帕青的蓝的白的杂用,这里的老百姓,却一律用白手帕。人头在人丛上晃动,所以看到白浪滚滚。

车子由这人群里挤着向前,在一个广场上停下了。这个广场背山面街。背后的山,三面环抱。前面虽是街,而街外是河,河外还是山。这四面的山,都树木森森的,涌起来很高,这个广场,却深深地下陷。太阳晒在广场上,金晃晃的,和四面青山相映照,是一种特殊的情调。大家下了车一看,原来是座大汽车修理厂,高山脚下一排房子,是工程处,场四周都停有公路车子。那屋子里出来一位职员,大声叫道:“各位旅客去找旅馆安歇吧。有一部车子引擎坏了,今天不走了。”车子宣布不走,本来是旅客最不痛快的事。可是这声喊的反应却和习惯相反,大家说着:“也罢,也罢。”而几位女太太,有叫阿弥陀佛的,有的叫皇恩大赦的。归效光立刻奔到司机座边去,黎小姐提着小旅行袋,也下了车。这时他想起来了,在东溪出发的时候,她已经通知过了,以后不必招呼了,怎么又来麻烦人家?于是老远地站住了脚。黎小姐自己,似乎忘记了东溪叮嘱人家的几句话。她笑道:“不要像昨天在綦江一样,大家睡茶馆的桌子,你赶快去找旅馆吧。我暂时在这里休息一下,等你来接。”归效光并没有考虑,立刻答应“好极了”三个字。黎小姐微笑着。没再说什么。归效光奔出车场,前面就是一条街。这条街却是相当可怜,两旁的店铺,全是黑木板子做墙壁的小屋,铺子里东西,只是农具、草绳、土烟叶,有两爿小杂货店,也是陈设着很少的货物。看这全街,也就是靠车站附近,有两幢楼房。这楼房下面是茶酒饭馆,木柱子上贴有一张红纸条,大书六个字“胜利复员旅馆”。有人哈哈大笑道:“这很有点儿意思,这专是为我们而设的了。”说话的正是余自清。他走来笑道:“你和黎小姐看好了旅馆没有?”归效光道:“还没有呢。当然我也和校长看旅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