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们正在灯火之下,巡视这橘柚城市。迎面一道白光闪动,有人打着手电筒走过来,口里唱着大路歌,“我们是开路的先锋”。余、归二人并没有注意,那人倒是突然地在面前站住了脚,问道:“归先生,你们找到了旅馆吗?”归效光就近看清楚了他,乃是自己车子上的冯队长,答道:“冯先生,多谢你惦念。我们就在这附近茶馆包了一座店堂,晚上搭桌子当床铺,就是这样地睡吧。冯先生,你们不成问题,全路都是熟旅馆,到哪里也方便。”这两句冯先生,叫得那位队长十分高兴,答道:“那倒是真的。你若是老早地对我说了,我就可以给你们想法子。你们的女眷们有晕车的,现在好了没有?”归效光听了这话,大觉有隙可乘,这就近前一步,向他答道:“多谢你挂念,我倒索性要求一下了。前面司机座上,可不可以再腾出一个座位来?我们同伴中有位小姐,现在还躺着呢。”冯先生道:“让我考虑考虑吧。”归效光道:“这个我十分明白,那是你老哥一种损失。但这损失,我们是应当赔偿的。我们也听到说过了,大概是一张票价,这个我们就先付吧。”说着,他在衣袋里掏出五叠钞票来。这是数好了的,每叠一万。这位冯先生穿的是鹿皮夹克,他并没征求冯公的同意,就把那钞票塞在他衣袋里,笑道:“我们不补票了。”冯先生笑道:“你太客气了。好吧,明天我设法在司机座上腾出一个座位来吧。出门的人,请个彼此帮助,这是没有什么问题的。”归效光就和他握着手再三地道谢。冯队长走去了,余自清道:“我在街上还要慢慢地走着看看,你可以先去告诉黎小姐,让她好安心睡觉。”

归效光本来是要放快了步子走的,听到余先生这样说了,反是将步子缓下来,笑道:“这个时候,恐怕她已经早睡着了,反正明天早上她会晓得的,不过看情形怎么样,若是她已恢复健康了,那司机座应该让给余师母去坐。”余自清哈哈笑道:“她也不能那样捡便宜吧?这一点儿倒无须客气。黎小姐病成那个样子了,绝没有谁能说她不应当坐司机座的。”归效光道:“我也是这样想,若不然,可能她明天不肯上汽车。那我们是把她丢下来呢,还是在綦江等着?”余自清道:“两者都不可能,所以你给她弄个司机座,那是对的。司机座既不受颠,也没有酒精气味,又可以很爽快地看风景,也许她这样过下去,两天之内就好了。”

他们一面谈着一面走着,又回到了茶馆门口。这时已上了铺门,旅客正抬拢着桌子,预备搭那高铺。余自清道:“你去通知黎小姐吧,也许她要吃点儿什么东西。”归效光站着沉思了几分钟,正待向余自清回答这话时,他已经走到茶馆里面去了。归效光虽然觉得这很没有意思,但是余先生已经走了,不去看黎嘉燕也是去看了。他推着那小店的门进去,那位老太太迎着笑道:“我把你那位太太服伺得很好,她已经睡着了。她晓得你会来,她说,你也去休息吧,不要看她了。”归效光听说黎小姐拒绝去探问,自不能相强,问道:“她吃了什么没有?”老太婆道:“吃了几个橘柑。刚睡着,你不要去搅她。你太太是勒个说的。”归效光道:“我就不去吧。她若醒过来了,请你告诉她,我已经给她找着个司机座了。明天上路,准舒服得多。”黎嘉燕忽然在里面屋子里叫道:“请进来吧,我是愿你早点儿休息。”老太婆插言道:“咦!这对少年夫妻好客气哟!”归效光走到那小屋子里,菜油灯光下,见她将被窝拥了身子,仅仅露出一张脸来,皱了眉毛。归效光弯了腰道:“请你原谅,她们不会说话,我来不及更正。”她听说,露着牙齿笑了,摇了头道:“管她说什么,这误会与我毫无妨碍。你真的找着一个司机座?”归效光因把遇着冯队长的经过说了,只是把余自清同路的事隐瞒了。黎嘉燕点点头道:“那我很感激你。明天有人问我怎么得着司机座的,你就说是我自己想的办法吧。”归效光道:“这是各人的自由,没有人问的。”她道:“万一有人问呢?而且同车的人,大概也都知道你对我特别关照。可是一个好强的女子,我要做到一切自助自立。什么都要男子帮助,那是一种耻辱。”归效光听了就不敢作声。黎嘉燕看到他呆站着,却又笑了,点点头道:“虽然,你对我许多帮助,那我总是感激的。希望你对我的帮助,是由于我是个生病的人,让你生了人类的同情心。”归效光道:“那是当然,我们是同事,我们是朋友,假如我生了病,黎小姐不也是这样地帮助我吗?”黎嘉燕听说,在她的脸上,没有表示,不过在她心里,自己问自己,就连连地打了几个问号,笑道:“我是个病夫,你不必抬举我了,去休息吧。”归效光站了两三分钟,也说不出什么话来,只逼出了一句英文的晚安,就走回茶馆去。

这时,那店堂里是完全变了样,二十多张桌子,两张一拼,或四张一拼,成了若干高脚铺,横七竖八,分占了这店堂。也不分什么男女,像轮船上的统舱,各自在桌上睡下。他自己的铺盖卷,原是先搬着存在这店堂屋角上的,现在还是原封未动,存在那屋角上。看看店堂里的桌子,一张也不会留下。余自清还不会睡下,坐在板凳上吸纸烟,皱了眉道:“你来晚了。我一家六口人,也只弄到三张桌面。”他说这话时,望了对面。那里屋梁上正垂下来棕绳子挂的铁盏铁挂环的菜油灯,有七八根灯草燃着火焰。在靠墙之处,一排三张桌子搭了一张铺。那位屡占便宜的王七佳先生,让太太睡在床铺里边,他和太太抵足而眠,将一个大包袱当了枕头,高抬了半截身子,和衣躺在被子面上。口里衔了一支纸烟,左腿架在右腿上,摇撼个不定。看那样子,闲适之至。他便问道:“王先生,你不是自己找旅馆去了吗?怎么也到这里来了?”王先生道:“通街的旅馆就住满了人,那有什么法子呢?我和茶房约好了,占这个铺位,我另外出得有钱的。出门的人,反正是钱倒霉吧。”归效光笑道:“我倒不是舍不得出钱,不过我以为包好了这个茶馆,大家分配铺位,总也不致一人向隅。”王七佳自吸着纸烟,翻眼望了那菜油灯上的火焰,有一条黑烟,只管摇摇上升,很觉是个趣味,就望了出神。归效光看几张高铺,都是几个人挤着,只是余有庆将若干条板凳并拢在一处,当了一张极小的床,在大桌子缝里睡着。当然茶馆里的板凳,比桌子还多,被人所遗弃的,随处都是。归效光自笑着说了句人弃我取,立刻就搬了十几条凳子,腿纽了腿,让它成为一条龙的三行。虽然凳与凳之间,还有许多缝隙,也顾不得许多了,搬来铺盖,就在上面展开。这种睡法,自然是谈不到舒服,但他实在也是疲劳了,和衣倒身下去,就睡着了。

蒙眬中听到余自清先生叫喊,天快亮了,大家起来吧。他问道:“为什么起来得这样早呢?”余自清道:“今天我们必须更提早到站,把不必放在车厢里的行李,都放车篷顶上去,尽量腾出车厢里的空隙。为了必定办到,我亲自来动手,大家起来吧。”这时,店堂里的菜油灯早已熄灭,黑暗中有人摸索得了火柴,也有人摸索得了蜡烛,这就凑合着点起光亮,大家纷纷地披衣起床。眷属中有几个小孩子,怎么叫也是不肯起来,分别由各人的母亲,由被窝里拖起,强迫着代穿上衣服。有一位太太在烛光中叹气说:“这是什么胜利复员,和逃难一样惨。”余自清道:“不要抱怨。这就很好了,多少人被困在重庆还不知哪年哪月走呢。”大家在抱怨声中,把行李收拾了。

店门外面,也就有了许多挑夫,拿了绳子扁担在守候。归效光道:“真是利之所在,人争趋之。我们鸡鸣而起,就还有比我们早的,在这里守候着这笔运费呢。”他这是句慨叹的话,还没有招呼任何挑夫进来,他们可就一拥而进。真是快,十分钟内,所有的行李都已搬到了车站。

这时,天色有点儿混混的光明,而早雾却是相当浓厚;两丈以外,已是看不到房屋和人影。那雾中的水分扑在人身上,便觉全身都是凉阴阴的。归效光抓着余有庆手道:“老弟台呀,这里就是我和你年纪最轻,有道是有事弟子服其劳。趁着早上冷,我们出点儿汗吧。你向来是见义勇为的人,一定可以帮我一个人忙。”说着,又连连地拍了他两下肩膀。他道:“不成问题,出点儿力气,又不花钱。你到车篷上去站着,我把行李往上送。”余自清将身上大棉袍子脱下,说了句我也来。立刻就提起一支网篮,两手高举,向车篷子上送着。他们这同伴里,男子还有刘、杨二君和那位王七佳先生。看到老先生也这样努力,不好意思袖手旁观,都伸着手来运行李。王七佳在行李堆中转了几个圈子,先后提着几件行李掂了几掂都放下了。最后提着一个小旅行袋,五七斤重,举着待要向车篷上送去。旁边站着的一位陈老太太,她可急了,像扑灯蛾似的跑到王先生面前,同伸着两手,把那旅行袋夺了过去。瞪着眼道:“你也不看看这袋子里面是什么东西,这里面是两只热水瓶,还有点儿小孩子吃的饼干,这送到车顶上去做什么?开车五分钟,这两个热水瓶,不会一包渣?”王七佳道:“你不愿送上去就算了,何必发急呢?把行李腾出地方来,大家坐得舒服些那不好吗?”陈老太太道:“你的行李送上去了没有?”他道:“我两个行李卷要垫坐,小提包裹东西要零用,只有只小箱子在车厢里占点儿地方,可是送到车篷上若是失落下来了呢?谁负这赔偿的责任?”人丛中这就有人笑着叫道:“王先生这算盘是高明的,你的行李放到车篷上去,恐怕会失落了,别人的行李放了上去,就不怕失落。”王七佳低了声道:“我也没有说要把别人的行李放上去呀,我这人是天下为公。”他不补这句话却也罢了,补上去之后,大家一阵狂笑。王七佳倒是有涵养的人,他对于这种反应,并没有什么感想,先扶太太上了车,然后把几件行李也送上车去。最后,他也上了车了。不过他倒没有抢占好位子之意,把行李卷还是放在原来那地方,照例是架了腿坐着吸纸烟。其余的人,在余老先生督导之下,把昨日堆在车厢里的行李,分了有三分之一送到车篷上去,这样车厢里就松动得多了。虽然每个人坐得还是很挤的,倒是每个人的两只腿总还可以放得下去。那三位有票的生客,本来他们就占着三个座位的。大家究竟是知识分子,并没有和他们争吵。他们得了胜利,就得意之至!今天上得车来,看到去了一部分行李,他们把三个行李卷摆成了一排靠着车壁,个个平放了身子坐着。就是后来的两个人说是搭车到綦江的,也上了车。不过他们究竟是没有车票,谦逊一点儿,自将包袱放在车厢口边坐着。

归效光看得事情布置妥当,就奔到小店里去接黎小姐。她也起来了,扶着行李卷,坐在小店门口。归效光先笑道:“我一万个对不住,这时候才来接你。不过这有下情,你是坐司机座的,早去了不好。至于行李,那不要紧,连车篷和车厢里,我都给你留着地方。对不住,对不住!”黎嘉燕笑道:“你何必这样客气,我并没有说你来迟了呀。天这是刚亮,雾又大,根本现在也不能开车子,忙什么呢。”归效光笑道:“那很好,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,让我先把你行李送了去,回头我来接你。”说时,身边就站有一名挑夫,他督率了挑夫,把三件小行李挑了去。黎嘉燕就搬了一张小凳子,靠了小店的门坐着。这店里的老太婆为了要招待旅客,她也起来了。她见归效光押着一挑行李走了,便笑道:“太太,你这位先生待你真好。我长了这样大年纪,没有看到哪个年轻人这样照应他太太的,你有福气。”黎小姐红了脸道:“你错了,他是我同事。”老太婆道:“没得嘞个回事。不要说是同事,就是亲哥子也不会这样照应他的妹子。”黎嘉燕想着,这不过是过路的地方,她误会了就误会了吧,解释些什么,就微笑着没有作声。过了一会儿,归效光就空着手来了,向她点了头笑道:“一切都预备好了。果然如你的话,现在雾太大,不能开车。趁着这点儿工夫,我陪你去吃点儿东西,你还是昨天早上吃的东西,实在是不能再饿了。”黎嘉燕道:“车站口上,好像是家豆浆油条店。”归效光道:“不行。炸的东西,你吃不得。昨天晕车,你那样大呕大吐了一天,胃是受了伤了。现在开始吃东西,还是吃软的好。我搀着你走两步,可以吗?”黎嘉燕站着试了一试,两腿只管发软,笑道:“我又得把你当手杖了。”于是扶了他一只手走去。老太婆道:“我错了,一点点也不错,硬是一对和气夫妻前世修的。”这话归、黎两人都听到,但谁也不能去更正这个误会,只有默然地走着。到了豆浆店里,却看到许多同伴,都分据了桌椅坐着。归效光似乎感到不安,这就松了搀扶她的手。这里有女眷们都追问着黎小姐的身体怎么样,黎小姐也就自行加入太太的集团。归效光不便跟了去,只好退到车站去等着。

天色慢慢地明亮了,也就可以看到笼罩着大地的云雾,把稍远的风景都收藏在白云堆里,这座綦江城是什么样子,大家也就无从揣测。半小时后,天上已放出了黄光,似乎是白雾上面,已经有了红日高照。而白雾疏密的间隔和移动,在房屋树木时隐时现的情形中可以看出来。就在这时,听到汽车喇叭响和车轮转动声,在白雾中已有车子开走了。这情形惊动了所有的旅客都奔到车场子里来。归效光见黎小姐随后到了,就迎着她笑道:“不忙,假如车子要开走,我一定会去通知你的。”她笑道:“我倒不怕把我遗落了,那我正好不走。你似乎还没有吃早点,知道车子开出去,是在哪里吃午饭呢,你应当先去填一填肚子。”归效光道:“我先把你送到司机座上去吧。”黎小姐跟着他走过去,却是喜出望外,原来这司机座是皮面弹簧座位,并有自己一条旧毯子铺在上面。旁边放了一只旅行袋,里面有个热水瓶顶盖露了出来,那是归先生的东西。黎嘉燕不由得伸了手出去,抓着他的手连连摇撼了几下,笑道:“那我很感谢你了,一切都办得很妥当,我真高兴。”归效光笑道:“我也很高兴,自昨日下午到这时,我才看到你有说有笑。你到车上去坐着吧,我是应当去吃一点儿东西,你还需要些什么?”黎嘉燕道:“我看到那边零食摊子上有卖茶叶蛋的,你给我买两个来吧。”归效光向她鞠了躬,笑道:“请你原谅我,我办不到。”黎嘉燕未免脸色呆了,心想,这为什么要拒绝我呢?归效光接着道:“你的伤胃,在四十八小时以内,恐怕还不能恢复健康。煮鸡蛋是最不容易消化的东西,就是好人吃了,也可能伤食,你怎么能吃这东西?请你原谅我,我不能去办。”黎嘉燕双眉一扬,不由得又笑了,点了头道:“不吃就不吃吧,说的这样客气。”

这时,余太太正手捧了几个煮鸡蛋走过来,笑道:“黎小姐好了,你该吃点儿东西。这鸡蛋是热的,来两个。”黎嘉燕将嘴向归效光一努道:“他说我不能吃。”余太太笑道:“也许是。你的胃不好,这东西到底不容易消化。究竟归先生对于你是比我们关切的了。”归效光笑道:“没有什么,凡事我都顺带公文一角而已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你顺带公文,不要像傻子数同伴,数来数去少了一个,是忘了自己呀。你也该自己去吃点儿东西了。可能半小时内,车子就要开呀。”归效光道:“不要紧,今天车子上,绝不能像昨天那样挤,今天无论什么时候上车,都可以找着座位的。你请和余师母谈谈吧,我去去就来。”他这样交代了,方才走去。余太太向她点点头道:“你们友谊加深,我很羡慕。可是朋友之间,也正应当这样。”黎小姐没说什么,只是微微一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