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效光先生和黎嘉燕小姐坐得最为相近,他听到了她这句出乎意外的话,便道:“黎小姐,你不要着急,等今天晚上我们到旅馆里去开一个紧急会议,把这问题设法解决。我们纵不能把这车子全部的座位布置得舒适一点儿。但对于黎小姐个人,总可以特别想点儿法子,让你坐到司机座上去。”黎嘉燕将手托着头,微微地摇摆了,两下叹着气道:“我简直是要死了。”说着,长叹了一声。因为车子已经是停了,看她那样子,暂时还可以忍受。因低下头去问道:“我给你买几个广柑来吃,把胃里的酒气先解一下,你看好不好?”黎小姐这就抬起头来,由车壁的窗户眼里,向外张望了一下。见这里两面山峰合拢,中间闪出了一个小谷。那车子走的这条公路,正是由山缺口里前进。这虽是冬季,山上的树木,还是长得绿阴阴的。在山夹缝里,短短的一条涧水,流着尺把宽小瀑布。水落到石头上,淙淙作响。
沿着公路两边,鲜红的橘子和黄澄澄的广柑,在篷子上都是堆着三四尺高。这和那碧绿的山色相映照,却是相当悦目动人。往车子前面几十步路,有洋式房屋,若干穿制服的人在那里进进出出。听到车子外有人说话,这就是一品场。她就连带地想着,一品场是检查旅客的地方。下车来受一番检查,那也好。他们若是说我没有出境证,不能出境,我就不出境了。心里怀念着一线希望,手托了头坐着,就静等下文,可是只有十来分钟的工夫,这车子又开行了。黎嘉燕那一线希望,成了一场空,只有横着心闭了眼,靠了行李堆半躺半坐。归效光已猜出了这里全车昏晕的原因。第一是人多空间少,空气阻塞,大家呼吸闭塞。第二是酒精桶里漏气,酒味涨漫了全车,大家的神经都受了麻醉。他顾不得危险,把车厢后门,用力推开一条大缝,将脸紧对了门缝向外张望着。一来是呼吸无酒味的空气,二来也可以看看车外的风景。他这样做着,倒是觉得胸口舒服一点儿。车子两旁的丘陵田园,陆续地向后退走,那天上的天色,也慢慢地变成灰黑。他究是关心黎小姐的,对车外每看过几分钟,就回转头来向她看看,并问她一句:“现在怎么样了?”先几次她还答应两句好或不好的话,到了后来,她只是摇头表示,什么也不说了。归效光屡次问过黎小姐情形之后;自己也有点儿觉悟。晕车的人很多,有老,也有小,为什么都不问,只问一位小姐呢?于是转过了个对向,和余自清谈话,他正拿着扬子江上游流行的八卦丹,撅了半块交给隔座的余太太,苦笑道:“把这个含在口里,也许心里舒服一点儿。”余太太也是斜靠了行李躺着坐的,紧紧地闭了双眼。她并不接那八卦丹,睁眼看了一看,就摇着头道:“用不着,路长着呢,终日地把这带刺激性的东西含在嘴里,将来嘴都会麻木了。”余先生道:“不能永远这样,明天我们一定要改善坐车的办法。现在请你含半块压压心口作恶如何?”他老是伸了一只手,余太太也只好接过去了。但她接过去很带劲,是个生气的样子。她道:“要知道坐车是这样的受罪,就是在重庆再留住三年我也不走。”归效光道:“这的确不是办法,今天看车子可以赶到什么地方。假如能够找着个好旅馆,痛痛快快地睡一晚,恢复疲劳过来……”黎小姐还不等他把话说完,抬起头来向他瞪了一眼,喘着气道:“疲劳恢复过来,再在车上颠一晚,明日不用把人送进旅馆,抬进棺材吧。”归效光这就不敢说什么话了。车子继续地颠簸着,车上的人继续地呕吐呻吟着,这就不像上半段路那样热闹,全车的人全不说话。行李歪倒下来,各人自行用手撑住。车厢里昏暗得人影模糊,向那一尺见方的窗孔里向外面探望,已有星点在天空里向后跑去。后来突然地发现了一丛灯火之光,车子的颠簸程度减小,就停止了。耳边但听到人说,到了綦江,谢天谢地。这是同队的车子,先到了此地,旅客们已下了车了。车厢后门铁锁响着,沙丁鱼罐头的盒盖子掀开,把星光和空气放了进来,大家像卸下了百十斤重一副担子。向外看时,一片空场,黑巍巍许多卡车影子,铺列在星光下。余自清道:“天色黑了,路又生疏,我们就委托力夫去找旅馆吧。”这时,空场里也有两三盏灯笼。可以看到几十名力夫,站在那里等生意。因为此地出力气的人,还保持着土风,大家在头上还包扎着白布包头。星光下的旷地上,四处散乱着白点影子,倒是很好的目标。
归效光和同伴的刘君首先跳下车来,向挑夫道:“我们想找一家好一点儿的旅馆。你把行李挑了去,我们照规矩给你钱。”他道:“挑行李可以,今天没得旅馆,家家人都住满了。”归效光道:“没有旅馆,把行李挑得哪里去呢?”挑伙道:“我们哪里晓得?你自己合算吗!”刘君道:“这话等于没说,我们自己去找一趟吧。”说到这里,车厢上噗咚一声,人像鸟飞一般,跳下来一位同车旅客,正是王七佳。他手上晃摇了一道手电筒的白光,由广场中的人丛里奔了出去。刘君低低声道:“这是什么意思。”归效光道:“此理易解。他的意思是静坐车上,等我们把挑价说好,把旅馆找好,他就图个现成。现在听说旅馆没有地方,他就在抢我们一个先,免得若还剩余一两处地方,被我们占了。”刘君笑道:“此公可谓勇于自私。”归效光道:“这时,我们也没有工夫去批评别人的品格,找落脚地方要紧。”于是顺着有灯光的地方,走上了大街。
这里是离重庆最近的一个县份,店面和街道都是和重庆具体而微。不过一点儿不同,并没有上上下下的坡子。归、刘二人沿着大街连问了七八家旅馆,全没有房间,尤其是有点儿像样的旅馆,里面人声哄哄。打听之后才知道复员的部队,也是住在綦江。一个县城,又是靠近车站的街道突然来了几千名旅客,那自然是把旅馆挤满了。归效光看到路边茶馆里堆了十几件行李在屋角上,分明是旅客的东西,这就走去问提开水壶的茶房:“可以寄住旅客吗?”他道:“你来晚了。”归效光道:“没有了房间?”茶房笑道:“啥子房间啰?等我们这里收了堂,旅客就在茶桌上搭铺咯。你看,他们不都在吃茶。”归效光看那七八张茶桌上,都坐的是旅客模样的男女,问道:“就是和他们一样也行啦,我们也搭桌子睡吧。”伙计道:“我说晚了就是晚了,桌子也没得搭了。现在还有几家茶馆没有答应人家搭铺,你赶快去,还有办法。”归效光一看街斜对门,就是一爿大茶馆,立刻跑了过去,找着茶房说话。茶房倒有先见之明,在满堂的茶油灯下,看见来人满身黄土就知道是两位旅客,便道:“你们找不到旅馆,想借我们的地方搭一夜铺?”归效光道:“是的,请你和老板说,方便方便吧,好在我们天一亮就走。”伙计道:“要搭铺就是满堂,一张两张桌子,我们懒得淘神。”归效光向这茶铺全堂看了,约莫是三十张桌子,点了头道:“行,我们全包了。不过我们有点儿附带的要求。就是我们有个晕车的女客,来了就要找个地方睡下。可不可以给我们找个地方?我们可以特别多出一点儿钱?”伙计连连地摇头。这时有个老太太由身边经过,插嘴问道:“你出好多钱?我把我的床铺让出来就是。”归效光道:“老太太住在哪里?”她道:“我在隔壁摆香烟摊子,儿子不在家,我睡到儿媳妇床上去,把我的屋子让把你们。但是我不住男客咯。”归效光道:“那好极了,就是一位小姐。多话不用说,借你屋子床铺睡一晚,送你五千元。”这时,五千元可以买到川斗一大斗米,是个惊人的代价,那位老太太立刻答应了。归效光还怕她反悔就给了她一千元定钱。先随她到隔壁小铺子张望了一下,最后面有一间和厨房隔断的小屋子,有张竹架床,堆了破棉絮,另外一张竹桌子,放了一盏瓦檠桐油灯。这不是屋子,像条小巷,三堵壁子,全露出了夹壁的竹片,另一方是空的,并没有门。但究竟是一个单间,也就很满意地规定下了。出了那屋子,回到茶馆,才放下了定钱。
他和刘君回到停车处,这就看到照耀着十几盏灯笼,到了站的客车,人声是大叫小喊,纷纷地向车下乱抛着行李。到了自己车子面前见同车的全下了车,黎小姐坐在箱子上,人伏在行李卷上。余太太叫道:“归先生,找到旅馆了吗?我们不能在露天下坐一晚啦。”他道:“唉!件件事不如人意,旅馆实在没有,我照抄了别位旅客的办法,包了一家茶馆的店堂。等他们收了堂之后,我们就在桌子上搭铺。”黎嘉燕抬起头来道:“那不行,我情愿在车上睡着。”刘君就代答道:“黎小姐,你放心吧。归先生居然单独给你找到了一间屋子。”他说着话,并没有考虑,乃是用平常的声音,很随便地说了出来的。黎小姐虽然心里很欢喜,在这时可不便说什么。归效光道:“那也不算房间,不过是香烟摊子后面一个隔断。”余自清道:“不管了,就是茶馆我们也愿意去,那总比在这里吹冷风强得多。”说着,就向面前的挑夫招招手,说是来来来。大家在这一声招呼下,一致动员搬到附近的茶馆里去。黎嘉燕在风雾中慢慢地站了起来。归效光已在车厢里把带着的纸灯笼点着,在黎小姐面前举起,另一只手想去挽她,但一伸手,他又缩回来了,用和缓的口气道:“黎小姐,你跟着我来吧。让他们先到茶馆里去闹一阵子,我把你带到那屋子里去安歇了再说。”黎小姐当然是愿意这样办,悄悄地站起,要跟了他走。归效光就扶了她道:“挑伙跑得很快,你怎么跟着走得上呢?你还靠了这车子,避了风稍站一会儿,五分钟内,我就来接你。”黎小姐正想说独自站在这里害怕。归效光看到一个买橘子的担子,由空场的栏杆外经过,就把他叫了来。这橘子箩担上,正用小铁杆,挑起了一盏瓦壶油灯,点着火焰有四五寸高,那光线倒是可以照耀着周围一丈来路。他让担子歇在黎嘉燕面前,笑道:“你尽管大个儿的买,三十五十,我们都要得了。你慢慢地挑选吧。”黎小姐很知道他是什么意思,在半日带惨色的脸上,居然有了笑容。归效光道:“就是这样约定,你在这里等着,我立刻就来。”说着,他就叫好了两名挑伙,把黎小姐的行李和自己的行李同时挑走。黎嘉燕挑着橘子,剥着吃了两枚,只见一盏灯笼,在暗空中飞舞而来。奔到面前,自然就是归效光。她笑道:“你回来得真快。”他道:“我把你病人单独地丢在这车场子里,那成什么话呢?”黎嘉燕道:“同伴的人多了,他们可以把我丢下,怎么你就不可以把我丢下呢?”归效光道:“他们也没有把你丢下。因为知道我一定会招待你的,所以把这个责任交给了我。”说着,代付了橘子钱,将灯笼提着高高地在她面前照耀,因道:“假如黎小姐走路有困难的话,我去叫乘轿子来抬你吧。”她道:“看你来去匆匆走得这样快,旅馆分明就在面前,我勉强总可以走到。”归效光于是在她身边走着,虚伸了一只手微微地挽扶了她的右手臂。她不但没有拒绝,反是将手抓了他的袖子,把他当了手杖。直让他挽扶到那小店的隔段里,才放下了手,向床上一倒,哎哟了一声。归效光站在面前,向她呆望了一望,低声问道:“黎小姐觉得怎么样了?”她将手扶着额头,闭了眼睛道:“到现时,我还是天旋地转,不知道身子在什么地方。效光,我真感谢你。刚才我由茶馆门口经过,我看到同伴们都还坐在茶桌子边。不是你,我怎能找着这么一个床铺睡呢?”归效光道:“你说这话,我更是歉然。这是间什么屋子?又是什么床铺?我刚才急于要去接你,没有来得及整理床铺。你能不能够站起来一下,我把你的行李卷打开,给你把床铺弄好。”黎嘉燕道:“这不敢当,你还是让我休息一会儿,我自己来吧。”归效光道:“除非你不愿我代劳,若仅仅是为了客气,那就太犯不上了。”黎嘉燕扶着床沿,勉强地坐了起来,皱着眉道:“我这个人向来不示弱,今天只坐了大半天的长途汽车,就弄成这个样子。”归效光道:“我是连坐海船都不晕船的人,今天也呕吐起来了。这都是那几桶酒精作祟,并非我们身体不行。我挽扶你起来站着吧。”黎嘉燕点了点头。归先生大为兴奋,就两手挽着她站到一边,让她靠了竹夹壁中间的一根木柱。将放在地面上的行李卷,很快地给她送到床铺上,展了开来,被子铺好,枕头放好,将床上原来的那床破棉絮送到外面屋子去。当他回来时,她已是歪斜地倒在床上。头发蓬乱着,簇拥在枕上,她不但是衣服没有脱,就是脚上的皮鞋也没有脱。归效光走近了她面前时,她微微地睁开了眼,后又闭上了。归效光忽然省悟,便笑道:“我疏忽,我不应当再在这里打搅了。我出去告诉老太婆,让她来照应你。我就在隔壁茶馆里,我随时来看你,或者你叫老太婆去叫我,都可以。”黎小姐脸上有点儿笑容,又点了两点头。归效光觉得她果是不愿打搅,说了句回头见,才退出来到隔壁茶馆里去。
旅客们虽暂时在这里歇脚了,反正是无聊地坐茶桌,身体健壮一点儿的,都出去吃饭和散步去了。余自清全家都在对面小饭馆里吃饭,小孩子们看到他来了,都乱喊着归先生。他走过来向余太太点个头道:“师母很好,还照样地行动。”她笑道:“我又何尝不晕车?不过我的身体根本就是久经劳苦磨炼的,而且我平常又能喝几杯,所以车子上全经酒精气熏醉了,而我还不在乎,至于黎小姐可不同了。”归效光在余太太这句赘词上,倒不好怎样深辩,微微地笑着。余自清道:“你受累了,别人休息,你还在为大家服务。就在我们一块儿吃晚饭,你看如何?这里居然随便可以吃到鱼。”归效光道:“我确是有点儿饿,就扰校长一顿吧。关于团体行动的开支,这是归我负责办理的。今晚上住旅馆,大家都住在茶馆的店堂里,是不是统办呢?不过黎小姐要划出来。”他说着话,挨着大小姐余楚兰坐下。大小姐是最为父母所宠爱而且又很聪明。她见归效光坐下来,将面前一只粗瓷茶杯举了起来,向他笑道:“归先生,恭贺恭贺!”他愕然地向她望了道:“大家疲倦得命都没有了,恭贺从何而来?”楚兰笑道:“黎姐姐那个脾气,谁都看不进眼,只有你和她很好。她成了你一个好朋友了,还不该恭贺吗?”余太太瞪了眼道:“这孩子七嘴八舌,简直胡说,以后可不能当了黎小姐的面这样乱说了。”归效光红着脸,摇了两摇头,笑道:“大小姐,以后你可真不能说,到了汉口我带你到武昌去游黄鹤楼。”余大少爷寄东,只小姐姐一岁,他坐在侧面,扯了归效光的手道:“你也要带我去,你不带我去,我也会乱说的。”余自清笑道:“效光,你老受着威胁,从此天下多事矣。”他也就忍不住哈哈一笑。这一天的疲劳,总算大家轻松了一阵。
饭后,余太太带了孩子们回对面茶馆,余自清动议巡视巡视綦江的街市。归效光虽然有意要到小店里去探望黎小姐一下,碍于刚才小孩们的讪笑,却不敢去,只得陪了余先生走着。这个县城,虽然不小,却没有夜市,建筑的市房,都是竹子木片夹壁的假洋楼。街道也是碎石子面地的小马路,但没有电灯。街沿的摊贩,和那半掩店门的铺子,里里外外,各点着挂的、撑的菜油灯。灯都是壶式的,有两个嘴子或三个嘴子,灯草在壶嘴子里伸出来,各吐着几寸长的火焰。在十字路口处,百十丛这样的灯焰,倒也别有风趣。此外就是灯光下照着的摊贩,全是卖橘子和广柑的,虽然是晚上,这一座綦江城,也形容成了一座橘柑市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