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效光先生实在是没有料到黎嘉燕小姐,会对他有这种好态度的。夜雾中的江风,在江滩上慢慢地、轻轻地吹来,觉得身上颇有一种清爽的滋味。他还很有意多站一会儿,可是急切中又想不到要说什么是好,只有默默地站在江风里面。黎嘉燕笑道:“回去吧,明天我们还要一早上车呢。以后绵长的道路,说话的机会很多。”这句话,正触着归先生的痒处,笑道:“这样就好,你有什么事要我做的,只管对我说。我已经下了决心,为大众服务,而且要把事情做得很好。”黎嘉燕笑着说了两个字,“不过”这两个字的字音,她拖得很长,却是没有得个结论。归先生跟在后面,随了她走着,虽然知道她在这句话里,有叫人考虑的意思;可是她不肯径直地说了出来,显然她还有点儿顾忌,那也只好不问了。
跟到旅馆门口,黎小姐却首先站住了脚,在路灯光下,对他看了一看,微笑道:“你可以到你那旅馆去休息了,你给我找了这样好的家旅馆,我谢谢了。”归效光道:“一个人的事,那总好办。像我们这个大团体要我找旅馆,那我就感到困难。”黎嘉燕说了三个字“明天见”,也就向旅馆大门里走去。可是她刚进旅馆大门,却又回身走了出来,远远地向归效光招了两招手。他以为她又叫到旅馆里去闲谈,很高兴地跑上前去。黎嘉燕对他看了一看,笑道:“你明天到了车站,若是我没有去,请你来接我一趟,我就怕睡着了,醒不过来。”归效光道:“这个我自然知道,你放心睡吧,假如你醒不了,我会来找你的。明天见。”说毕,正待转身走去。黎嘉燕道:“我还有下一句话。”他又只好站住了。两个人相对站着,黎嘉燕将脚尖轻轻踢着旅馆门口的台阶石,低头沉思了两三分钟,然后向他笑道:“我知道,你对我出门的一切问题很关心,我是很感谢的。在长途上,当然还有许多事情要你帮助,不过你当了人的面,不要太客气了。这个团体许多人,还有我的老师,你若把我当一位特殊人物看待,这个不大好。”她说到“不大好”三个字,又微微一笑。归效光连连地点着头道:“是的,是的,以后我明白就是了。”黎小姐重复了他一句话笑道:“你明白?不说了,明天见吧。”她这次交代完毕,可就真的进旅馆去了。归效光回到了余校长住的旅馆里,所有上路的同人,都已展开了铺盖,在楼板上安歇。他也不去打搅别人,自打开着铺盖睡了。
海棠溪这地方,也是一半乡下,夜半鸡啼的声音,非常清楚。他听到了两遍鸡鸣,立刻翻身起来。他原以为他起来最早,睁开眼看时,全楼的人都已起身,有的在穿衣服,有的已在打水洗脸了。余自清先生正口衔了半支烟卷,坐在铺盖卷上休息,就向他笑道:“我本当叫你,但是你睡觉的时候,鼾声甚大,我想你是太辛苦了,让你多休息一下吧。”归效光道:“我是辛苦了吗?我一点儿也不觉得。”那位壮丁余有庆,正端着一盆水上楼,望了他道:“归先生,你睡吧,我给你留着热水呢。昨晚上我十点多上街买东西,还看到你向江边去,那个时候,你还到江边上去做什么?”归效光道:“你看错了人吧?”余有庆道:“看错了人?你还有个同伴。”余自清瞪了眼喝道:“你哪里这样多的废话?现在是说废话的时候吗?”余有庆向归效光伸了一伸舌头,没作声。归效光想着,她说的话不错,当了人不要太客气了,这是真的,大家不已经是很注意我的行动了吗?他一犹疑着没有作声,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。他为了把这事让大家淡忘过去,也就忙着收拾行李,楼上楼下跑个不歇。到了天色微亮,他立刻就叫了脚夫来,把行李搬着向车站送了去。
他到了车站上看时,人声哄哄,车站和车场子里,全拥挤着是人影子。有些人是列在长蛇堆里,向登记处进行登记。有的坐在行李卷上,等候着过磅,有的打听着车辆,来往地乱跑,这让他想起了一件过去的事:每当城里有了空袭的预告,车站上的人,也是争先恐后,像这样纷乱,但各人的面色,却是紧张的;现在看看各人的脸上,都带上了全部的笑容,情形真是大不相同了。他督率着力夫把行李搬运得齐了,不免背了两手在身后,对所有在站上的人,都仔细地端详一下。正在这样地出神,腿上却让东西轻轻地连碰了两下,回头看时,黎小姐手里提了一只小提箱,笑嘻嘻地站在身后。这时,同行的人,正都不在身边。她低声道:“你到处看人,是在找我吗?”归效光恍然大悟,皱了双眉,将脚连连地跌了几下道:“他们派了我这么一件苦差事,让我看守行李,我一脚移动不得。”黎小姐把手里提的那小箱子,又向他腿上连连地撞上了两次,把眼睛斜着望了他一下,又微微地一笑。这两下撞,又是两次微笑,在归先生心里,却添了一桩暗喜,不住地向她点着下巴。黎嘉燕笑道:“这看守行李的事就交给我吧,你应当去料理别的事情了。”他道:“这个事情并不烦重,可是让你走不得路,有点儿苦恼。”她笑道:“你去吧。难道这点儿事我们都不能合作吗?”黎小姐说了个“我们”,又说个“合作”,归先生听到,心里着实动荡了一下。他笑嘻嘻地望了她,正想说句感谢的话,可是不得其词,还在踌躇着。车站上走过来一位站员,在人丛中大声叫着:“凡是坐衡通车的,都来过磅呀!”这一声喊着,立刻在车站的人丛中,起了一阵波浪,好几十个人,拥上了过磅的地方。在这里,归效光先生发现了坐通车东下的同志,的确是不少。他对于那整堆的行李,正也感到发愁,觉得一件件地拿去过磅不是一件易事。可是同行的人,给他解决了这个困难,原来都把行李交给归先生看守的人,这时一拥而上,各人提着自己的行李,就向磅秤边跑。有些大件行李,大人和小孩子两人抬着走,立刻这堆行李旁边,和那磅秤旁边,都是人包围着。归先生不能向前,只是瞪了眼向那群人望着,然后又回过头来,对黎小姐望着微笑。黎小姐笑道:“人家不用你管,你就落得不管。回头我们共同地把行李抬着过去吧。”归效光将两只手插在西服裤岔袋里,呆望着人群,并不作声。黎小姐笑道:“这样抢,有什么意思?有了车票,我们还怕挤不上车吗?”归效光笑着点了几点头,也就站着没动。大家一阵纷乱,足闹了半小时。于是前前后后,大家又搬动着行李,向停着的列车奔了去。这些抢运行李的人群中,有太太,有老太太,也有半大的小孩子。倒是几位先生们,只在后面跟着。这时,让这个团体的领袖余自清先生,不能不予以驾驭了。这就站在列车后面,抬起手来,向大家挥着道:“各位,不要忙,第一,我们的车子有号头,第二,各人在车上的座位也有号头,希望大家按着秩序上车,各人票子上有号头,大家看着自己的票子入座吧。”他说是这样说了,向车子上拥挤的人,还是照样地挤。挤上了车子的人,只是站在车子后身,向车底下看看。原来这几辆走长途的客车,却是个名,只是将那十轮卡,上面加了个长方的木罩子,像个火柴盒子,没有窗户,只是几个方眼,也没有门,只是车厢后,身挂着两块活板当了门,而且也没有梯子,车身有大半个人高,大家全是拉着绳子爬了上车去。所以上了车子的人,都不肯下来。归效光和黎小姐搬着行李过来,伸头向车厢里看时,车厢里并没有座位,铺盖卷、箱子、网篮,满塞在车厢子里面,高高低低,像个垃圾堆,人也就上上下下,都坐在那垃圾堆上。这里不但是再无法放下行李,就是爬个活动的人进去,也感到没有地位安插。余先生三个孩子,站在他夫妻后面催着:“我们上车吧,我们上车吧。”余先生摇了两摇头,微微地叹着气。归效光道:“校长,这不是办法,你得施行你队长的职权。”余自清苦笑道:“大部分都是眷属,你叫我怎样施行职权?不过我有点儿把握,我们还有一部分人和行李没上车,这车子总开不了。”归效光说着话,正四面张望着。见这里一列了五辆同样的卡车,最前面两辆,还是空着。
这时,有两个站员、三个站夫出动,挨着车子贴了字条。字条是依着车子的秩序贴的,第一辆空车子,就贴的是“渝衡通车第一号”的字条。归效光记得自己的车票,写着是第一辆第八号座位。立刻掏出车票来看着,果然如此。他就悄悄地道:“黎小姐,校长,都跟我来吧。”到了那车子边,已有两位站员跳上了车,把守了车厢后门,叫道:“到衡阳的客人,各人拿好了自己的车票,对着号头上车,先上行李,后上人。不守秩序的人,那我们就取消他的乘车权。”这两个人一面叫着,一面将手在半空里指挥着。归效光和余氏全家,正是由一号开始的票子,这就不必迟疑,径直奔到那车子边来。好在人手多,大家公推归效光先上车子,然后将行李送上去,让他接着。他到了车厢里以后,有了新发现,原来车厢里面,共摆了四桶酒精,而车厢板上又放了几卷电线。这酒精桶全是装五十加仑的大铁桶,除了丁字形放着三桶而外,有一桶还搁着在车厢后角。车厢不过是这样大,至少是占去十分之一的地位了,便向站员道:“这是谁的酒精,放在这里?”站员微笑道:“没有酒精,这车子自己会爬着走吗?每辆车子,都要带四桶酒精的,那什么稀奇?”他听了这话,人家的理由充足,那还有什么话说。他把余家和黎小姐的行李接了上车,其余上了别个车子的人,也都再奔到车子边来。立刻情形变得紧张,有两条壮汉要向车子上跳。站员喊着要票,他们才说是送客的。站员笑道:“你也不看看车厢里的容量,连人带行李,恐怕就有人要挤上车顶去,送客的大可不必尝这滋味。”这两人倒也不勉强,就由平地托上两位乘客来。一位是旧同事王七佳,他是前任校长手下的庶务,余校长接事以后,他已离职,现在听得有专车可搭,便催同他的夫人加入。他五十多岁的人,满脸的胡楂子,隐隐地藏在皮肤里面。高鼻梁上,架着白铜丝边的眼镜。身上穿套窄小的青呢中山服,表现着他那份精细的意味。另一位乘客是同事丁先生的丈母娘陈老太太,她是六十出外的人,然而身体长得肥胖异常,矮矮的个子,穿件古铜色棉袍,头上又戴一顶古铜色的毛绳帽子,正可以说和满那车上原放着的酒精桶子,颜色状态都差不多。她说着一口扬子江上游浓浊的土音。上车之后,她立刻站在车厢口上,向车子下招着手,大叫把箱子搬上来。车下有三个送客的人和他的女儿丁太太,共同举上一只木板箱子来。这位老太太像做拔河之戏一样,拉了箱子头一只铁环,仰了身子向后拖了那木箱子上来。看那木箱子时,有三尺半长,两尺半宽,两尺高,体积赛过酒精桶。她正正端端,将箱子放在车厢中间。接着送上来一只铺盖卷,除了有酒精桶长不算,而又有两个酒精桶粗。归效光道:“哎呀!老太太,你怎么带着这样大的行李。我们这是坐长途汽车,可和坐船不同啊!”她道:“若是坐船我要带十倍这样多的东西。”她口里说着,陆续由车下接上东西来。她除了还有两口小箱子而外,有三只热水瓶、三个小旅行袋、两个包袱、两个饼干桶,这些大大小小的东西都搬上车厢里来,那所占的面积,是可想而知的。同时,那位王七佳老同事,把他的三件行李搬上车来之后,他并不顾车站上先上行李后上旅客的规定,把他太太也拉上车来。他将他的行李放在车厢的最前面,太太坐在行李卷上,他自己坐在箱子上,架了腿,就拿着纸烟来吸。归效光望了他,他也不理。倒是他太太低声道:“车上有这样多酒精,你还是少吸烟吧。”他道:“不要紧,铁桶子全封了口的。”说着,他还是继续地吸着。他这么样安然自得,可把在车下没有上来的人刺激得大为不安。大家提着行李,就向车子上乱窜。
站员站在车厢门口,含着笑再三地说:“这是复员回家,不是逃警报,不要抢。”可是他虽这样说了,丝毫无济于事。大家只管前仆后继。这里所说的扑,乃是实在的。那前面提了行李向车厢口子上爬着的人,被后面的人一撞,就扑在车厢板上了。站员也知道余自清是这队复员人马的领袖,便笑道:“既然你们同伴不守秩序,我们只有两个办法。一个是取消他的坐车权利,一个是交给你们自己办理。余先生,你看应当怎么办?”他还站在车前空地上呢,笑道:“复员回家的人,取消他的坐车权,那是太残忍了。你交给我吧,让我来劝导他们。”说着,他于是爬上车来,对车上车下的同伴,用手指点了一番,笑道:“我们同行的人,连我在内,共是七名壮丁,其余十八个人全是妇孺。无论在什么交通工具上,当然是由妇孺占先。各位不必抢,反正总有各位的座位。第一,还是让行李先摆下。我来设计一下,把行李大件放在车厢中间,将车厢一分为两,然后把小件行李放在两边。这样,然后一边可以坐着十几位。坐不下的,坐在中间行李堆上。就是分两边坐,也挨着车票的号头来,左边是一,右边是二。我声明在先,我是第一号,我放弃,我和二十五号的票子对掉。现在。上了车的同伴,请都下车,让我和归先生把车厢收拾好。”大家听了他这番入情入理的话,又看了看这位老先生的颜色,也只好悄悄地溜下车来。余先生又叫了两位壮丁上车,足足忙了一小时,才照了余先生的计划,把车厢弄好,然后大家对号入座。余先生这个团体,共是二十五个人,勉强是可以坐下的。
等着这里安排就绪,有三个男子,共提了三件行李,一拥而上。看到左边车厢壁上,还有一截空隙,不容分说,放下行李,就挤着坐了下去。他们正挨着陈老太太坐下。她生平只觉得可以挤人,却不愿受人家的挤。一截空隙挤来三个人,当然将她挤着。她道:“这座位有人,你们为什么向下挤着?”其中一个人就横了眼道:“我有票,我为什么不能坐?”陈老太太道:“这车子是我们包的。”那人道:“是你们包的?废话!是你包的,车站上还卖票给我们。”说着,他在衣袋里掏出一张票来,高高地举着,口里念道:“渝衡通车,第一辆车第二十六号。”老太太道:“你是二十六号。我们二十五号的人还没有坐下,你二十六号的人怎么可以坐下?”他道:“你们为什么不坐?这车上根本没有座位,哪里是二十五号?哪里是二十六号?”他这么一说,和他同来的两个人,也都红着脸叫了起来。余自清摇摇手笑道:“不要紧,你们有票,你们就坐下吧。这是车站上的错误,我们并不和三位计较。”那人道:“和我们计较得着吗?”余自清看这三个人,绝非知识分子,情理的话,绝不好和他们说,而且他们在一度争吵之后,得着了胜利,更是得意,个个把身子扭了两扭,更是坐得贴实些。
这车子上,本来就透着拥挤,现在又加入了三位新客,越是显着拥挤。余自清只得将所有的小孩子,都放到行李堆尖上坐着,还剩下三位壮丁和余先生自己,都挤得站在车厢门口。那两个站员根本是站在车厢外的横木档上。见着所有的人都塞下了,他们跳下了车,喊着我们要关车门了,各位不要再下车了。归效光一脚站在车厢板上,一脚踏在油布包的行李卷上,手扶了车棚底下的直柱。黎嘉燕是有座位的,坐在靠车厢口的角落上,座凳就是大箱子当了代用品。她看了看他,将脚踢着脚下的一只小皮箱子,对他撩着眼皮一笑。归效光向她点了两点头,低声笑道:“等车开了,我自然要坐下。”这里还站着余有庆、余自清和一位同事刘君。余有庆就手扶了陈老太太那大箱子犄角站着的。他道:“我们总应当匀出一个座位来给校长坐下吧。”那位王七佳先生将脚踏在对面的行李卷上,身子向后靠了车壁,立刻插言道:“那是当然,由年纪轻的人让起。”黎嘉燕道:“公道之至!”指着一位同事太太扶着的小女孩道:“她才三岁,也占着一个座位,由她让起吧。”于是全车都笑了。这时,车子上的旅客,分着四等。头等的坐在两边行李上,有点儿像座位。二等是小孩子。在酒精桶上展开了铺盖,可以躺着。三等的是不分高低地坐在行李堆上,正好是三行。第四等就是站着的人了,而且还是站在车厢口。余自清校长虽然是满腹不愉快,可是眼望着都是自己部下的眷属,那还有什么话说呢?就在这时,来了一大批送行的朋友,都围了车子后身站着。余自清抱着拳头,连连地拱手道:“劳步劳步,我可不能下车了。”朋友们也都拱着手笑道:“不必客气,恭祝一路福星!”余自清听到“一路福星”四个字,在满车厢挤得自己只有站着的份儿,他心里想着,这样的情形下,会一路福星吗?他只有向送行的人报答着微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