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前两三分钟,归效光先生已经想过了。黎小姐的笑容,是非常美丽的。现在黎小姐就给了他一个很好看的微笑,他乐得周身都有些痒斯斯的。黎嘉燕看他面部那轻松的表现,心里想着,这家伙真是个老实人。向他看着,点了两点头道:“好吧,我把东西收起来,就同你走。”她说着,将归效光送来的东西,都收到堂屋隔段里去,然后站在他面前,牵牵毛绳外衣的衣襟,又抚摸了几下头发,笑道:“我们走吧。不用踌躇,我们谁会东都可以。”归效光不敢说什么,只有含着笑,随在后面走。
出了大门,这是条很长的冷巷子,在淡黄的电灯光下,只有两个人走着。归效光仿佛这里面有些什么不便。他随在她后面,总相隔着有五六尺远,而且还是不作声。她走了一截路回头向他笑道:“归先生,办事方面,我认为你很勤快。但交际手腕,你可不能和办事的这分毅力配合。”归效光道:“是的,这是我最大的缺点,以后望黎小姐多多地指导我。”她回头看了一下,笑道:“我指导你?那更糟,我就是不会交际。无论应付什么问题,我都是硬碰硬的。你那个随和的劲儿,倒是值得我学习。”归效光道:“不敢不敢。”黎嘉燕道:“这就不对了,朋友要相处以诚。我既然说的是真话,你就不用做那虚伪的谦逊。我说过你的短处,也说过你的长处,这是很诚意的。你为什么……不对,我又给你钉子碰了。我这个性格怎么好?”她笑得连闪下了几下肩膀。归效光道:“黎小姐你说得完全对。”她道:“我说我性格不好,你以为我的也都是对的。”他笑着呵了一声道:“不是这样,不是这样。”她笑道:“我倒不是过究这句话。你遇事太随和,倒叫我不好办。你可不可以后有什么事和我商量,先提出主张来。”归效光道:“好的,我听从你的办法。”黎小姐笑道:“若是你碰了我的钉子呢?”他道:“那总是我的主张不健全,我自然是取消了。”她笑道:“没办法,你实在是太随和了。”她在前面走着,乃是不住地格格地笑。在这样的情绪之下,彼此却现着是很和谐。同进饭馆子,吃饭以后黎小姐除自动地向归效光说,愿扰他一顿而外,并且约着他次日到吴家收拾行李。这在归效光,都是喜出望外的事,自然是遵命办理。
在第二日的下午,所有上车的旅客,都要到海棠溪去投宿旅馆,免得临时上车,有些来不及。黎小姐的行李是收拾好了,可是七时以前,她不能渡江,因为有四川女友,要给她饯行。这是她不能谢绝的,正不知以后什么时候可以会到面,大家要欢叙欢叙。她将这事告诉了归效光,商量可不可以明日绝早渡江?归效光提出的答案,很是完善。请她把行李交出来,可代为运过江去,把旅馆房间定好。朋友的宴会尽管去赴,吃完了饭,从容地坐夜航轮过江。到了海棠溪,可向社会服务处一问就知道是定的哪家旅馆,一切不用烦神。黎小姐对于他这些话是信任的,都依照办了。
在这天晚上八点钟,她吃过了朋友的饯行酒,直赴储奇门码头。行路和过渡的时间消耗,到了海棠溪,已经是十点钟了。她忽然有了个感觉,在这个时候,到社会服务处去探问男子代定的旅馆,这是个很大的嫌疑,而且归效光在社会服务处留的话,一定也是真名真姓。这样赤裸裸地表示,万一有个熟人遇到,那是个很不体面的事情。她由渡口的河滩上,慢慢向码头上走着,心里也就慢慢地在计划着这件事。
她到了车站边,见围着车站的餐馆和旅店,各处悬着菜油灯,那浑黄色的光,正照耀着来往的食客,人影摇摇的,夹杂着哄哄的声音。社会服务处也就在这车站斜对门,那里的大门是半掩着。那是有电灯的所在,灯光由门缝里射出来,也是不断地看到人在那灯光中吐纳。这样深夜,她没有料到海棠溪有这样的热闹。也就想到去社会服务处探听消息,是众目昭彰的事情,越发增加了她的戒心。她想着海棠溪车站,就是四五家比较像样的旅馆,这不必费那种事到社会服务处去打听,径直就向各旅馆去张望一下就是了。她觉得这个想法是对的,先找个小旅馆去看看。刚进门,就见栏柜上监立着一块黑牌,白粉大书“客满”两个字。再换一家大旅馆看看,更是显着拥挤,在旅馆店堂里,箱子铺盖卷、网篮藤包,就堆得像山似的,由平地堆齐了楼板下的横梁。柜台里坐着几位店员,正忙碌着在记账。她靠近了柜台,正想问一句话。有位年老的店员,先向她赔笑脸,点了头道:“小姐,对不起,老早就没有了房间了。前三天有人在这里定房间,到现在还没有腾出一张床铺呢。”她想着,前三天定的房间,到今天晚上还没有腾出来。归效光今天下午来找的旅馆,绝不是这里。只好再出去找,接连找了四家,处处客满,她不便问人有没有姓归的代订的房间,只有挨家在旅客的姓名表上,逐一地查去。结果是没有姓归的,也没有姓黎的,甚至所有结伴还乡的人,都不曾在那表上留下名字。她有点儿疑惑,莫不是开车的日子改了,大家都没有过江来?
她踌躇在公路上走着,不免东张西望。身后有人叫了声黎小姐,回头看时,正是余自清先生。他带着两个孩子,缓缓地在路上走着,她觉得有了一线光明,笑着向前道:“你们都过江来了,住在哪里?”余自清道:“我们这还乡的第一步路程,就感到了莫大的困难。全海棠溪的旅馆,连鸡鸣早看天的那种小客店,全都住满了人。我们既过了江,不能在车站上露宿。只好走出去半公里,在烟雨段那条公路街上,找着一家茶馆,在他们的楼上,占了一个通楼,同行的人,全在那楼面上搭铺。那楼上原有两间房,也让先到的占了。我们这算很平等,不问男女老少,一律在通楼的楼面上展开行李安歇。”黎嘉燕道:“那倒无所谓,校长能吃苦,我们就不能吗?不过给我定旅馆的这位归干事疏忽一点。我若不是在这里遇到校长,我怎么会找到半公里路外去?”余自清道:“效光不是在社会服务处留下了地点吗?你根本不用找,就在海棠溪招待所开好了房间,你没有问出来?”她默然了一下,笑道:“我还没有去问,也许是我的疏忽。”余自清向马路对面一指道:“那大门上有玻璃窗,透露出灯光来的,就是招待所。你去看看,我带着小孩子,隔江看看重庆灯火。在重庆多年,烦腻着爬坡,烦腻着过阴雨天,烦腻着夏天百度以上的热,烦腻着鸽子笼的夹壁屋子,烦腻的事多了。可是说到要走,这一生恐怕是不会再来的了,对于这托迹八年的地方,倒有些恋恋不舍,你请便吧。”说着,他点个头走了。黎小姐看那样子,他倒是有意避开。但也顾不着这些,立刻走向招待所去。
一进门,就见归效光捧了一本杂志,坐在栏柜外的长凳上。看到黎小姐,立刻站起来笑道:“事情都办完了吗?这里的房间,已经匀出来了,行李都已布置妥帖,车票在我身上。”说着,在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车票,半鞠着躬,送到黎小姐手上。黎小姐接着车票看了一看,笑道:“什么都预备好,这就差着上车吗?”归效光道:“当然还有些过磅的手续。不过没有什么麻烦,你都交给我了。我现在引黎小姐去看房间。”说着,他在前引路,将她引进了一间很干净的屋子。这里不但是桌椅齐全,而且正面一张床铺,也铺叠得很好。旅馆里的铺盖,铺垫在底下,黎小姐的铺盖,却展开来放在上面。正中桌子上,有个扁圆形的泡菜罐子,里面还插一束梅花同水仙。黎嘉燕笑道:“这茶房有个意思,还给我来一瓶花呢。”归效光笑道:“就是这泡菜罐子不大相称。”她笑道:“在这旅馆里只一夜的事情,我这已十分满意了。我没有想到有这么一个好旅馆安身。所以我到了海棠溪,各家旅馆都去过了,就是没有到招待所来。普通小旅馆都找不着房间,你怎么会在这里给我找到房间的呢?”归效光笑道:“一间屋子,总好想法子,而且我前两天就把房间定好了。”黎小姐道:“但是你事先并没有告诉我。”他道:“我对这问题,也考虑过的。万一说了在先,到临时没有了屋子,那我是怎样交卷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看你这人好像是很粗鲁的,你倒是粗中有细。”说到这里,茶房正送了茶壶茶杯进来,她就接过茶壶斟茶。一面向茶房道:“这花不错,你们为什么不找个花瓶子插着?”茶房道:“这花是归先生由重庆带来的,不是我们预备的。”她听说,望着归效光微笑了一笑。茶房走开了,她就将刚斟的一杯茶,送到他手上,笑道:“效光,你为我的事,太辛苦了,喝杯茶吧。”归效光接着茶杯,对她就是一鞠躬。她笑道:“这样客气?”归效光举了那个杯子,笑着问道:“密斯黎。”他用很重的语调这样地叫了句。黎嘉燕被他特地地叫了一句,好像是有什么要告诉一样,这就仰了脸子向他望看,等他的下文。可是在黎小姐这样对他看着的时候,把他心里所要问的话,吓得收了回去了。只是端了杯子,将杯子沿碰了嘴唇,向她嘻嘻地笑着。黎嘉燕道:“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的吗?”他笑道:“没有什么。”可是他说完了这句话,觉得不对,既是没有什么为何特地地叫一声密斯黎?立刻也就笑道:“明天你早点儿起来吧。车子说是八点钟开,我们七点钟以前,必须到车站上去,因为行李过磅,还很需要些时间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就是这句话,我早已知道了。”归效光碰了这个钉子,自己也觉得无聊,端着杯子,仰起脖子来,把那杯茶喝完,这就把杯子放在桌上,深深地点了头,笑道:“密斯黎,你休息着吧。明天还要早起呢,我告辞了。”说着起身就向外走。
他走出了招待所,心里颇感有一种愉快,但同时也有点儿懊丧。经过两天最大的努力,总算和黎小姐有些交谊了,又孟浪着给予了她一个坏印象。从今以后,还是谨慎一点儿的好。这位小姐,本来心高气傲,是位不容易接近的人物,为什么自己还要认定了这块青石板去碰撞?这是命里注定的吧?尽管她这个人是十分不容易轻犯的。可是自己见了她,就觉得是那么可爱。天下可爱的女子太多了,为什么就这样迁就着她?这样想着,他站在公路上有点儿出神。心里想着,明日就上路了。同行的人很多,老是这样去碰黎小姐的钉子,也是徒然地去遭人家的耻笑。算了算了,他心里这样地想着,口里就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“算了算了”。身后这就有人问道:“什么事算了?”说话的正是那位黎小姐。她一面穿着毛绳外褂,一面向外走。看到了归效光就点了两点头。他道:“黎小姐,你怎么不安歇?快十一点钟了。”她道:“我想到明天就离开重庆了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来。我到江岸上去,对隔江的重庆,也看看吧,刚才余校长已经有这个举动了,所以我说个也字。”归效光道:“的确的,谁都有这点儿观念。像我们二十多岁的人,在四川就住了八年,不但是占了我们年岁的三分之一,而且也正是我们成人以后踏入社会的第一阶段,这在我们一生,印象是很深的,关系也是很深的。现在要离开四川,真叫人有些恋恋。”黎嘉燕道:“既然如此,我们的观感一样,你也应该去看看重庆的夜色。”归效光道:“我可以奉陪。”黎嘉燕道:“我们顺着这条水泥路面,直到江滩上为止,你嫌不嫌远?”她说时,已向前走着。归效光也只道得奉陪两个字,默然地跟着,相隔她还是四五尺路。
这时,夜航渡轮,已经停止,并没有了来往的行人。冬夜的雾重,天上没有了星点。不过这是干雾,像烟云似的,飞腾在天空,并不像白云似的罩落在地面。所以隔江的灯火,还有反光隐隐地射过江来。江岸码头上的这条水泥路面,由山麓上斜斜地伸到江滩上去,还可以看到脚下那宽阔的一条长线。偶然有两三个人,打着纸灯笼由面前过来,也只有到面前才看到人影,稍远便只看到那个白纸灯笼移动在夜空里。这一双男女默然地走着,连续地在路面上发出脚步橐橐之声。四川的冬夜虽然不冷,但江面上的风拂到人脸上,究有些清凉袭人。黎嘉燕走着路问道:“效光,你没有穿大衣,不觉凉吗?”他道:“还好。我身上这套中山服,是西康呢,相当厚。”说毕,两人又默然地走着。黎嘉燕突然站住了脚,问道:“我刚才听到你连叫算了,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失落了。”他走到了她面前,也停住了脚,答道:“没有失落什么,我心里正默记着一笔账,似乎是错了,再三再四地估计着,都不能找出头绪,所以我说算了。”黎嘉燕倒也不去追究他这句话,又默然地向前走着。这样两个人的距离就缩短到两尺路了。她望了隔江的重庆,并不看到房屋和山峰,只是沉沉的烟雾里,一层层的亮星,向高空堆叠着,东边的江北县,那变为亮星的灯光,又在暗空里,拉了几条长线,拖长着几里路。她站住了脚,向四周张望着,因道:“我最爱在远处看重庆的夜景,隔了江看更妙。”归效光道:“我也有这个感想。可是到了白天,重庆的外景就不耐看了,尤其在两条江面上。看着岸上那些灰木架子的楼房,东倒西歪,七上八下,这个半岛的外围,简直是破蜂巢。”黎嘉燕道:“不过初来的时候,看到陕西街那条银行区,居然有钢骨水泥的七层大厦,我也很是惊奇。”归效光道:“八年的抗战实在繁荣了重庆不少。”黎嘉燕忽然嗤地笑了一声。归效光对于她这一声笑,却是有点儿莫名其妙,可也不敢问,又默然了。她道:“效光,你猜我笑什么?”他道:“猜不到。”她道:“我想,我们明天就踏上了长途,我们这就要开始变更环境,情绪是紧张的。为什么我们心情这样轻松,慢慢儿地走着路,我们只说些不相干的话。”归效光道:“确是如此。不过一切上车的事我都预备好了,在未登车以前,没有什么要做的了。”黎嘉燕道:“你觉得我这人脾气怎么样?”他没有想到她突然变了话锋,问到这样的话,因道:“你的脾气不怎么样呀。”她道:“不是个性太坚强一点儿吗?”他道:“也不,我觉得并不。”她又嗤的一声笑了。归效光到了这时觉得胆子壮些了,便问道:“密斯黎,你笑我这话太含糊吗?”她笑道:“我笑的不是别的,我笑你在不字上加了个也字,好像我除了个性不坚强之外,还有别人批评我那一种不好的地方,你也否定了。后来,你又说了一句并不,这并不,似乎是你起初也同意普通人的看法,以为我是个性坚强,经过了你相当地考察,你也觉得人家说得不对,是不是这意思?”归效光哧哧地小笑了一声。黎嘉燕笑道:“这一点,我倒是赞许你的。交朋友在乎互相攻错。我若有不对你肯说我,那才是好朋友。不过为顾全我一点儿面子,不要当着人的面说我不对就是了。”归效光听了这话鼓了两下掌,笑道:“密斯黎,我说得对了吧?你这个人并不是那样个性坚强的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,我不妨再给你一个钉子碰,你这话又错了。你要知道,个性坚强和刚愎自用,那是两件事,个性坚强那是不畏困难。刚愎自用,那是有错不认错。我肯认错,那是我不刚愎,并非是我个性不坚强。所以你说我个性不坚强,那是不对的。”归效光笑道:“对的对的,我说错了,可是我说错了,当时你为什么不指破,要过了几分钟,把话转过弯以后你才肯说?”黎小姐笑道:“我怕你不满意,不能你老一开口我就给你钉子碰。”归效光笑道:“这样说来,你的个性还是不怎么坚强呀。”黎小姐笑道:“难道你愿意老碰钉子。好吧,以后我老给你钉子碰,你可别怪我呀?”归效光道:“那我是很愿意的。”他这声音是非常细,细得只有他自己听到,然而黎小姐可又笑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