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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遭遇,是黎嘉燕小姐所没有料到的,而且和她的计划也完全相反。但是遇着了归效光,可躲开不了,只得离开了人阵,迎向前笑道:“归先生,你怎么这样早就过了江?”他笑道:“我昨天晚上就过江了。为了团体的事我不能不卖一点儿力气,免得误了事。”说着,他不免向黎小姐周身上下看了一看。见她上身衣服被细雨打得湿黏黏的,而下面两只黑皮鞋和粗线袜子,却是被泥浆溅得上了一层漆。她的头发,也像抹刷了一层油,水淋淋的,便笑道:“今天天气凉得很,你这样起早来参观登记,完全是好奇心太重。我们还有一段遥远的道路要走,可别把身体糟坏了。”

黎小姐就怕他识破了自己也是来登记的。他现在认为是参观,这倒正中下怀,便笑道:“我为人就是有点儿好强,我想你也是知道的。现在复员交通困难,大家都是为了交通工具,走投无路。我们这个团体,把这个为难的问题交给了你,大家在家里坐享其成,我觉得这是很不公道的事。因此我就想着,悄悄地也到海棠溪来试试这些办理交通的滋味。这不算共同甘苦,只是和你这跑路的人表示一点儿同情。”归效光听说,满脸是笑,立刻鞠着躬道:“那实在不敢当,我觉得合作去做一件事,只要各人尽各人的职责,那就行。做裁缝的不应当让他去做厨子,做厨子的……”他说到这里,自己把话止住了笑道:“不谈这些闲话。你不要招了凉,我陪你去喝碗热豆浆冲冲寒气。”黎嘉燕看看那登记群的人阵正一个个跟着,慢慢地向前挪动。而人阵外面的旅客,纷纷乱跑。车站里放出一种哄哄的声音,看这情形,绝无登记成功的可能,便向归效光道:“我们快过江去,给同人报个喜信吧。”归效光道:“黎小姐怎么知道有喜信呢?”她笑道:“察言观色,这点儿事我都看不出来吗?假如你办的事情没有把握,你还能这样笑嘻嘻地和我说话吗?”归效光笑道:“果然的,一切办理顺适。这个礼拜六,我们就可以登车。今天是十二月三号,预计行程,我们可以赶到南京过阳历元旦。离别了八年的南京,终于让我们再投入他的怀抱,这事情实在是太痛快了。黎小姐听了这个消息,应该是为我浮一大白。不过你不能喝酒,我们还是去喝豆浆吧。”黎小姐自己的计划失败了,也就落得借此下台。两个人到豆浆店里吃过了早点,一路很高兴地回到重庆,向余自清去报告。

这时候还只有八点钟,在重庆度阴雨天的人,全没有起床。余氏夫妇,还掩着卧室门。外面这间屋子,大小孩子,在楼板上展开了两张地铺,大小三个孩子和那位壮丁余有庆分别地拥被而睡。黎小姐站在房门口,伸头望了一望,笑道:“都还没有起来吗?我们报喜信的来了。余有庆快起来吧,我们买着了车票了。”这个小伙子,正仰了脸睁了眼,望着楼顶在出神。听了这话,两脚踢着棉被,人跳了起来,笑道:“真的吗?赶快收拾行李。喂!小孩儿都起来吧,我们走了,回南京了。”说着在地铺上连连地跳了几下,两只手同时地拍着。黎嘉燕笑道:“你不要发狂,还不是今天马上就走呢。你把校长请起来吧。”余有庆望了她道:“你可不要骗我,这样早,你在哪里得来的消息?”她道:“我说你不够做一个壮丁不是?不是我来,你还没有起床呢?我们昨晚晌就过了江办登记去了。天还不亮,我们就到车站上去接洽得了好消息,赶快来报告你,我们……”她一连串地说了好几个“我们”,余有庆只管把眼睛向她和归效光身上望着。她忽然省悟过来,把话停止了。可是话说中间忽然停止了,她也觉得说不过去,立刻把脸子绷住了,瞪了眼睛道:“这孩子一点儿礼貌没有。人家小姐来了,就在被窝里穿了条裤衩跳出来,这是什么话。”说着,把两只手叉了腰,嘴巴子鼓着。余有庆就怕人家姑娘说他不礼貌,赶快把地铺上的被子提起,向身上一披,闪到楼角一边去。余自清已听到他们在外面屋子里争吵,立刻开了门出来,笑道:“怎么着?真是我们的车票有希望了?”黎嘉燕道:“有希望,这个礼拜六,我们就可以走。”余自清笑道:“那太好了。我们买了多少张票,每张票多少钱?”对于这个问话,她却是不能答复,回转头来向归效光指着道:“问他吧,都是他接洽的。余先生,你没有到车站去登记以前,你绝不能想象到登记是这样困难的一件工作呀。归先生给我们弄到这样多的票子,那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不是我亲眼看到许多人在车站上带了铺盖熬夜,我也就不给他表功了。”余自清道:“黎小姐也到车站去看了的?”她点了头道:“岂但是亲眼看到,我也是半夜到车站上,在细雨里站到天亮的。”余自清听了她这个报告非常诧异。心里想看归效光昨晚一整夜在海棠溪,她也一整夜在海棠溪,这话怎么样再可以问下去?便笑道:“只要有了车票。我们什么其次的困难,都可以迎刃而解。让我来请二位吃早点,先行庆祝,一面计划我们这一个团体行程上的组织。”那些睡在地铺上的孩子,听了大人这些话,料着是真可以走了,都高兴得跳了起来。他们对四川不知道没有什么厌恶,对下江更不知道有什么欢喜。只是现在又要移动一个地方,大家就觉得非常高兴。他们笑着跳着,把大人的话锋都打断了,自然也就把黎小姐的话中疑文牵扯了过去。

自这时起,大家就忙碌了,分别去通知了要结伴还乡的人,就在当日下午约集着十几个人,在这楼上席地而坐,开了一个紧急会议。结果是星期六开车,星期五就过江去。推余自清做全体返乡团的团长,归效光为总干事,黎嘉燕为会计,余太太做出纳。路线上半段是公路局规定的,由重庆到贵阳换车,循湘黔公路到衡阳。到衡阳之后,属于下半段,可以坐火车到武昌,武昌渡江,到汉口坐轮船直驶南京。一路之上,除了各人的食宿自理,一切交通事宜由归效光负责。每个复员的人,各交三十万元给余太太。车船票由归效光统支统筹。归先生每办一件事,都请黎小姐落账。大家这样公推二人合作,就是对归、黎二人会同在海棠溪办登记的那点儿误会。可是归先生本人,就是愿意为大家服务的,他没有感到什么新奇。黎小姐是个矜才傲物的人,人家推她做事,她也以为那是当然,他们就是这样很和谐地接受了任务。

在这个会议完了以后,黎小姐是最高兴的一个人。恰好是这日的天气转了晴朗,经过大太阳的蒸晒,马路都干燥了。她觉得再过一天,就要离开这八年来的抗战司令台,不管对他印象如何,总还要做个离别前的巡礼。因之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,放开了步子,在上下半城,各转了个圈子。最后她想到若要把重庆的特点赏玩一番,最好是到这半岛最高的地方,同览这扬子、嘉陵二江之胜。这个高的地方,又要不让房屋挡住视线,觉得只有南区公园的山顶,比较合适。她择了这个地方慢慢走去,由两路口绕过去那正是南区公园的上层。眼望着公园的枇杷山正待挑选一条平坦些的路爬了上去,在她那抬头观看的时候,忽然身后有人叫了一声“密斯黎”。回头看去,是同学王小姐和他的男友李先生。王小姐身穿了紫呢大衣,胭脂粉抹得满脸艳丽。那李先生也是穿着一套花呢西服,头发梳得油光。两人手臂挽着手臂,一同走了过来。黎小姐跳着迎上前去,笑道:“你们什么时候走呢?我已经买得了车票,礼拜六就离开重庆了。”她说着话,跑到王小姐面前握着手笑道:“我们在南京见呢,还是在上海见呢?”王小姐笑道:“你看有了走的日子,喜欢得这个样子。你们府上人很多,不坐船走,坐车走,东西带得了吗?”黎嘉燕连连地摇了头道:“我不管家里的事,我跟了学校的团体走。”王小姐笑道:“老李也不是不知道你的事情的。我冒昧地问你一声,你现在决计和家庭脱离关系吗?”她昂着头对天上看了一阵,冷冷地答道:“家当然是好的。但也不可一概而论,有的是天伦的乐园,有的也是礼教的监狱。你是叫我到天伦的乐园里去呢?你是叫我到礼教的监狱里去呢?”王小姐笑道:“别的罢了。说你的家庭是礼教的监狱,那也不至于。我看……”黎嘉燕摇了头道:“你不知道我们家的事。”王小姐笑道:“我有什么不明白,还不是为了婚姻问题。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困难,一百个自主家庭也没奈你何。”黎嘉燕听了她这话,向她身上看看,又向她身后跟随的那位李先生看了一看,笑道:“你觉得你是一百个能自主的?”王小姐扬着双眉笑了一笑,鼻子里哼了一声。她虽没有说话,可以想到她的意志是很坚强的。那位在王小姐身后的李先生也不免将肩膀抬了两抬。黎嘉燕觉得她的话已经战胜了王小姐,便笑道:“我们不要谈这个问题,后天我就要走了,你应当请我吃一顿饭,给我饯行。”王小姐笑道:“那很可以,将来我到了南京,你也要给我接风的。你现时住在什么地方?我决定了时间,就亲自来请你。”黎嘉燕道:“我还是住在密斯吴那里,我觉得朋友家里比亲戚家里好得多。”王小姐道:“那么,我们现在就去找个小馆子吧。”黎嘉燕对这男女二人看了一眼,笑道:“那不必,我们原来的意思,都不是这样,你二位还是请便吧,我也有我的事。”王小姐听到她这样说了,恐怕她还有别的意思,这就向她笑道:“那也好,我不打搅你的清兴了。”黎嘉燕连连点头说着请便请便。王小姐在三分尴尬的情形中,就离开她走去。这南区公园是半边山岗。一条马路,筑成了之字形,顺着山势,弯曲到山脚下去。黎小姐站在坡子上,正好看到他两人并着肩膀,顺了路向下走。当他们走到两个弯子下的时候,挤得更近,手臂又挽着手臂了。黎嘉燕呆呆地看了一阵,心想到王小姐说一百个自主,这位李先生对她形影相随,必然也是在一百个自主以内的。海阔天空,他们这一对儿,来去自由,是多么令人羡慕。想到这里,她再抬头看看那枇杷山顶还有二三十丈高。爬到上面,正是吃力。孤单单的,站在那山顶上有什么意思?若不到山顶,扬子、嘉陵二江,又不是一眼所能看到,那还是放弃了这个志愿吧。这样,踌躇了几分钟,看了南区公园,除了由此经过的行人,并没有在这里览胜的游客。太阳在扬子江南岸的西头,已是变成鸡子黄色。隔江重重叠叠的山峰,全被薄雾罩着,由青变成黑色。只有太阳附近,那横拖在天脚下的烟雾,划出了几长条金红色的云片。这是天色快晚的景况了。算算在重庆的时间,也不过是四十八小时,应该去收拾收拾行李了。这一回是坐长途汽车,并不能带过多的东西。这应当把大箱子存下,买两只手提小箱子。其次是用结实的网篮装着零碎,预备些结实的绳子捆着行李。归并行李,也许要整天的工夫,实在也没有工夫游览了。她心里想着事,两脚就自然地向那寄住的吴小姐家里走去。

重庆住家的人家除了特殊阶级,普通都是住着一间房到三间房。这位吴小姐的父亲,是个中等公务员,也就在冷巷子里一所平房里,分得了两间半屋子,两间是卧室,半间是堂屋,七八口人,已经拥挤得没有法子插足。黎嘉燕来了,就和吴小姐住在堂屋后面板壁隔段里。这是条黑巷子,就只能直搭一张小铺。上床还得侧了身子,不然就在铺头上爬过去。她这样住着,自是十分不安。但到了晚上,反正上床睡觉,倒也没有什么痛苦。只是白天却相当苦恼,这堂屋是三家共用的。人来人往,坐着不能看书。那两间卧室,是长辈两口子带两个大孩子,晚辈两口子,带两个小孩子,也不能久在人家屋子里坐,所以她只有终日在外面瞎跑。这时,她也顾虑着,到了吴家去,又是在堂屋里坐着发呆,这太没有意思。到了那里,先看看自己的行李,估量着差些什么,晚上拿着钱出来再办。她是这样的设想,踌躇着到了吴家。她到了天井里,就让她喜出望外。原来归效光正单独地坐在一把破旧木椅子上,面前放了一只加大的柳条包、两捆粗麻绳、一只手提黄漆牛皮箱子,另外还有个旧帆布的行李袋。归先生看到,早是起身相迎,笑道:“我算着你也该回来了。”黎嘉燕摇摇头道:“你猜得并不准,平常我总要到晚晌八九点钟才到这里来。今天我是想早点儿来,打算收拾收拾行李。”说时,她走到了堂屋里,看看地面上放的东西,笑道:“你是比我筹备得还早,收拾行李的东西,已经预备得齐全了。”归效光笑道:“我的行李简单,不忙收拾。这些东西,给黎小姐办的。你看还欠缺什么,我再去替你办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我并没有拜托你替我办啦。”归效光好像是早料到有这句话,脸色自然,一点儿也不红,他笑了笑道:“黎小姐是什么都可以自决的人,这些小事,当然不需要别人代办,恐怕也办得不合意。不过我既然被公推为干事,一切同伴的事情,我都得尽力。若是办得不好的话,尽量可以改正。”黎小姐看看他,抿嘴笑了,点头道:“出门也无非用的是这些东西,倒没有什么不合意的。这些东西,你办了几份?”归效光道:“我就只办了这么一份。”黎嘉燕笑道:“这就不对了。你说的是给同伴服务,现在单单地为我办这一份,那还是为我代办的了。”归效光这倒没有了话说,只是微笑。黎嘉燕笑道:“那我谢谢你了,你一共花了多少钱。”归效光道:“没有花多少钱,你就不用问了。”黎小姐笑道:“你这又不对了,你当干事的人,给同事采办东西,都得你垫钱,你家里带了多少钱来花呢?”归效光笑道:“我是零零碎碎买的,花了多少钱,我真记不起来,将来我开张单子给你就是了。”黎嘉燕点点头道:“这倒是个办法。那么……”她把这句话说得拖长了,将一个食指比着腮帮子,低了头沉思着。归效光不知道她有什么话要交代,要追着问时,已是接连碰了几个钉子了,也就只好将两手插在裤子岔袋里,斜伸了一只脚站着,望了她微笑。黎小姐走近一步,向他低声笑道:“这是我朋友家里,我不能好好地招待,我请你去吃个小馆吧。”归效光听了这话,情不自禁地心里跳动了几下。自从和黎小姐共事以来,前后总有三年多,不但是自己没有受过她的招待,就是同事方面,也没有看到人受过她的招待。她今天打破了惯例,单独请吃饭,这个宠遇,实在叫人铭感五衷。因笑着点了头道:“那就不敢当了,还是让我做个小东吧。”黎嘉燕脸上不表示生气,可也不发出笑容,望了他道:“这话我就有点儿不解了。我请你吃饭,你说是不敢当。可是你请我吃饭,就以为我敢当吗?男女交朋友,总不要存着那个女人是特殊阶级的观念才好。”归效光心里想着,真是糟糕,越怕说错了话,越是把话说错。越是怕举动上忤犯了她,就越忤犯了她。她那张瓜子脸,画眉眼睛,在喜气洋洋的时候,实在也就是一种聪明伶俐的样子,引着人家又喜又爱。反过来,若是她不高兴,那精神却又就真是冷若冰霜,让人见着她没有生气。不过她那番奋斗的精神,却又是让人可以佩服。结交这样的女友,实在叫人不好伺候,但又绝对好伺候,她并不需要你陪着看电影、买东西、吃馆子。他心里是这样地想着,脸上透出极不自然的微笑,呆站着却没有作声,他两手插在大衣袋里,掏摸着袋里的东西。黎嘉燕见他周身是不自然的样子,也觉得对于人家那番好意,是过分漠然,便道:“我的个性是这样,其实有时也很后悔,说话是太没有含蓄了。老同事,你原谅点儿吧。”她露着两排白牙齿,嗤嗤地一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