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庆市,一幢临街的市房,拥有四层楼。这楼是纯粹重庆式的建筑,砖砌的方柱子,起宝塔式的,搭着木架。木架四围,是竹片编的夹壁,木条钉的双层假墙。在这竹片与木条的外面,将黄泥石灰青灰,加层的糊裱起来,在外表上看着,也未尝不是立体式的钢骨水泥房子。这四层楼上,为了有下江人复员东下,空出了两间屋子。也就有了一户人家,由乡下搬进城,连大带小,七八个人,全拥挤在这内外相连的两间屋子里。他们只找着一张竹架床、一张白木方桌子和几只大小方凳子。这床算是安顿了主人夫妇两个。其余的人,却是在楼板上展开地铺。这主人叫余自清,是位四十以上的中年汉子。他正搬了一张方凳子,靠了窗户望着,口里衔了一支烟卷,紧紧地皱了两道眉毛,只管出神对了天空里飞的细雨烟子。
四川的冬季,正是和下江相反,十天总有七八天下雨。因为是雨多,大家养成了习惯,并没有谁为了雨天而耽误了他出外的活动。余先生看看天上,又低头看看地下,但见街道两旁,人跟着人走,恰是不看到人,只是一把纸伞接着一把纸伞,像大正月里舞龙灯似的,夹街做平行线,拖了两条长蛇阵。街中心的人力车,也是各辆撑起它灰黑的雨篷,像许多大蜗牛,在雨泥里蠕动。因为重庆的马路,绝没有半里路的平坦,车子拖着上坡,缓得可怜。尤其是那马路上的浮尘,经过多日的细雨淘洗,成了遍地泥浆。车轮和人脚的践踏,全街喳喳有声。
这室家未安,而归心似箭的人,对了这种情景,可以说是声色俱厉。正是烦恼着的时候,一阵脚步声,觉得全楼都在震撼,那正是有人走上这四层楼来了。这种木架竹支的楼,高到了四层,真无异是风中一棵大树,所以有人来了,那消息是不待客人高声,就可散布全楼的。
这位余先生才是感觉到有客的时候,客人已是到了面前。他是个三十岁附近的人,圆圆的脸,大大的眼睛,透出一番忠厚的样子,身上穿旧草绿色的西康呢中山服。那两只裤脚,却是有了特别志号,那泥浆溅起来的斑点,由裤口上糊起,直升上了膝盖的后弯,他提着一柄纸伞来的,在楼门框边就放下了。他向前对余先生点着头道:“校长没有出门?”余自清皱了眉道:“怎能够不出去?上午跑了四小时,一切没有希望。想不到复员回家,比逃难时候的交通还要困难得多。”他说着话,由他里面屋子里,搬出个方凳子来,笑道:“请坐吧。这个地方,怎样叫人身子能安顿得下去,连坐的凳子都没有。太太,醒醒吧。归效光先生来了。”说着话,他向里面屋子里叫喊着。归效光端正凳子,与余自清对面而坐,拦着道:“让师母睡午觉吧,不必惊醒她了。”余自清道:“她向来是不睡午觉的。住在这四层楼上,只有两间小屋子,阴雨天,寸步难移。难得大小孩子都去看电影去了,她耳朵里清静了,就闷着去睡觉。我也是懒得跑了,坐在家里发呆。”说着,在衣服口袋里取出一盒纸烟,举着笑道:“终日无事,就是和它干上了。早知道交通困难到这种程度,索性在四川多住周年半载,省掉多少麻烦。唉!”他说毕,长叹了一口气,然后对归效光递上一支纸烟,笑道:“不用说,你又是跑船票去了?”归效光擦了火柴,慢慢地吸着烟。他翻着大眼睛,微昂了头想了一想,这就喷出一口烟来,笑道:“脑子里现在没有别的什么事,吃饭也想,睡觉也想,坐着也想,站着也想,眼望了长江一条水,直通到南京,然而我们什么时候,能顺了这水面向南京走?”说着,摆了两摆头,余自清道:“今天我倒找到了一点儿线索。下个礼拜,有一条民生公司的船直航南京,是七个机关共同配用的。朋友方面,答应给我两张票。我说一大家人,两张票有什么用呢?他给我出了两个主意,第一,是家里人分批走。你想,我是把太太和孩子丢下来呢?还是我和几个孩子留下来,让太太走呢?这当然是不可能。他还有个办法,让我想法子到水手茶房手上去买黑票,这也不可能。我至少得买三张半黑票,这得花多少钱?我还听到一件惨事。我有个朋友,带了妻儿老小,拿着船票,在船开行的前两天就挤上了船。结果,还是去晚了,只在船甲板上找了一席之地。这里说的一席,并不是普通形容词,确是如此。他们仅仅是在甲板上把一副被盖展开来而已。这几天斜风细雨,你想在那甲板上是什么滋味?”归效光笑道:“不是用被单扯着布棚,就是撑着伞吧。最受罪的地方,还不是这点。每条船上,连厕所里都是人。你在船上占得一席地之后,你就只能占着一席之地,四周全是人。伸腿睡觉,那当然是不可能,就是坐得太舒服一点儿,也会碰到了别人。我上船送过一回客。舱里舱外,人挨着人,比戏馆子里卖满座还要挤。”
余自清笑道:“你这说的惨,那不算惨。我有一位朋友,就是这样挤了两天两夜。结果来了一批机关里的人,说这条船重新征用。所有在船上的人,不管有票无票,立刻上岸。人家还是说得到做得到,把上了船的人都轰上了岸了。这些人,是拿着机关分配的船票,那还罢了,再向机关掉换去。那费尽了心机,买黑票上船的人,到哪里去找人退钱?听说这种情形,就发生了好几次。你想,千辛万苦弄一张船票到手,可能遇到这种惨事,那怎么敢去进行?飞机票已经登记到明年二月,谁等得了?就是等得了,我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丢了,光是几个人复员回家。现在许多人改坐木船,我也想试试,可是许多朋友都说危险得很。”归效光笑道:“这条路子,何须校长说,我早已打听清楚了,这全是干投机买卖的做的事。川江的船,下水容易,有个十天八天,就到了宜昌。可是要由宜昌走上水回到重庆,至少也是两三个月。所以驾木船的人,他送你一趟下宜昌,他要回来做第二次生意,就在三个月之后,他必得把这三个月的开销,都算在船钱里面。做投机生意的,看破了这点,索性就把木船收买下来。然后雇上几个船夫,将这船直送过汉口,甚至还到南京,根本不让这船做回川之想。那么,除了这买船的本钱,雇水手的工钱,都出在旅客身上之外,他还得大大地赚一笔钱,请问,这票价怎能够不贵?花几个钱,果然舒服,倒也罢了。这种复员木船,我倒也是看过的。船身很长,连头带尾,总有七八丈。本来船舱板上,有半圆的篾篷罩着,人是伸不直腰来的。现在把船身整个改造,就是船底上面铺了一层板,让人来往走路。在这舱底板上,面面相对,陈列了两行木架床。这床至多是二尺宽,上下两层。这样大概可以安插四五十位客人。然而船主还不以为足,在两列床中间的人行路上,还卖出一行客座去。这散座没有铺位,你能占多大地方,就让占多大地方。和同船的人争吵,他不管,但凭你的力量。此外是船头船尾的舱板底下,全卖票,这样,连撑船的船夫在内,一只白木船,可能容纳一百人以上。且不谈带上行李,重量如何。这样多的人,秩序怎样维持?川江处处是滩,处处是礁,这船的安全成分,真令人不敢设想。还有这一路的吃喝拉溺,种种问题,都是不容易解决的。”余自清道:“困难还不止此,向来川江两岸,完全是山,所谓老二也者,随地都可以发生。遇到了他们,恐怕是连铺盖卷儿都给你借了去。复员真是复原,把人复原到原始时代去。”
他们正说得高兴,余太太睡午觉的人,却被他们说话的声音惊醒,在里面屋子里就插言道:“飞机坐不到,轮船坐不到,白木船又不敢坐,那么,怎么办,我们徒步旅行到南京去吗?”说着话,她走了出来。她也是四十将近的人了。她穿了一件半旧蓝布大褂,罩着棉袍子,上面还有两个小补丁。头发不烫,却梳得一丝不乱。脸上没有脂粉,却是白白净净的,一望而知是一位勤于治家的太太,归效光站起来点着头道:“师母,你没有出门去吗?”余太太叹了口气道:“这样阴雨连绵,我上哪里去?飞机票子、船票,我全找不着。我出去也没有用。天天这样老闷着,非闷出病来不可!”归效光忽然站起来,连连地拍了几下手道:“你看,我正带了一个好消息来了,和校长一说话,可把这事忘了。现在有两条公路车子,可以转路到南京去。一条是川湘公路,由重庆经过鄂西到湘西常德,由常德到长沙。一条由重庆到贵阳,由贵阳到湖南衡阳。这两条路都是直达的。而且是专门为了复员之用,票价非常便宜,每人只要四五万元。现在后一条路,下星期开第一班车,外面还没有人知道。我们马上去登记,可以抢个先。而且我有个亲戚在车站上服务,专门管这复员长途汽车的事。他说,若是用机关团体的名义去登记,在可能情形之下,他们还可以拨一辆专车给我们。”余自清笑道:“有这样好的事,为什么你不早早地告诉我?”归效光道:“我也是为了这消息太好,反是有点儿疑心。这是我那亲戚说的私话,我还不敢过分相信。我必须和公路上正式碰了头,才能认为是准确的。我怕消息报告早了,将来不能实现,那失望的程度就更大。”余自清衔着烟卷微笑。最后,他将手指夹着,喷出一口烟来,笑着从容地道:“失望?这几年来,对于失望的经验,不是很丰富吗?我们对于失望,大概在精神上不感到什么打击。再失望一次,那也太无所谓吧?”说着,他笑着打了个哈哈。归效光道:“好吧,我再到海棠溪车站上去打听一次,校长听我的回信吧。”说着,站起身来,就预备要走。余太太笑道:“吓!你何必这样着急。这样斜风细雨的天,你还要过一道江。”归效光道:“唯其是斜风细雨的天,才是要赶过江去,找一个别人所不找的机会。到了天气晴朗,你以为就是我们这几个人打算坐长途汽车复员吗?天下事是难说的,也许爆出冷门,我们所想不到的一条路子,偏偏有了办法。假如有辆专车的话,我们这群人并不分开来,这有多么好,那实在是太理想了。”他说到高兴之处,只管把话向下说。突然有人在楼梯口上插言道:“归先生,你这个消息太好了,完全能成为事实吗?”随着这话,走进来一位小姐。她是二十上下年纪,头上梳了两条六七寸的辫子。上身穿了件紫色的旧毛绳褂子,下面套一条短的青布裙子,将皮带束在腰上。下面却是光了两条腿子,踏着满糊了泥浆的旧皮鞋。她提了柄小纸伞,忙着兀自未曾放下。余自清笑道:“黎小姐来了,好极了。我这楼上,有一天黎嘉燕小姐不来,就黯然无光。”黎嘉燕站在大家面前,对大家看看。她是张瓜子脸,两只眼睛透亮。在她高高的鼻梁和微微吊起的眼角上,表现着她有坚强的个性。她看人的时候,先忍住了口气,将薄嘴唇抿着,分明她对于任何人的观察,都是注意的。余自清笑道:“你以为我这是夸张之词吗?那是真话。我们实在是太闷了。你来了,大家说说笑笑,把满天愁云就洗刷过去,尤其是我的太太,她非常欢迎你来。你还夹着一把伞呢,放下来,我们坐着谈谈。”黎小姐放着伞,还向归效光望着,问道:“刚才上楼听到的话,我们可以包辆车子由公路上东下,这话是真的吗?”她眼睛望着人,手里放东西就不大注意。那伞是扑笃一声,落在楼板上。归效光立刻抢上前去,将伞捡起,并放到进来的门框边。然后将自己坐的那条凳子,搬着到她面前,请她坐下。接着便向她笑道:“黎小姐听到的消息,只是一半,我有位亲戚,在公路上服务,他说马上川鄂湘、川黔湘两条公路,有复员班车可开,我们若愿绕弯子走公路的话,或者可以弄辆机关专车。至于登记买票,那倒是不成问题的。不过我听到这消息太容易了,和我们这半个月来,越找交通工具越困难的情形相反,我倒有些疑心了。”黎小姐是坐着的,听了这话,淡淡地一笑道:“你也太爱疑心了。既是令亲,他一不会骗你的钱,二不会骗你的吃喝,他说可以办,你何妨试试。成功了,大家就走。不成功,也不损失什么。天天不都是在外面跑交通工具吗?还不是对任何方面不疑心也没有丝毫成就?”余太太坐在里屋子门边,倒觉得她的言语过重些,归先生会难为情的。可是他并无所谓,笑着点点头道:“的确是这样,问到了,白捡一个机会,问不到也不损失什么,为什么不去接洽接洽呢?”说着,向余自清点个头道:“三小时以内,我可以回校长一个信。”他交代毕径自下楼。
余自清向窗子外看看,那交织成了烟雾的雨阵,里面还夹杂了大雨点,许多一条绳子似的,在雨烟里斜穿了下来,像是斜挂了伟大的珍珠帘子。余自清道:“归先生,天气恶劣得很。明天再去吧。”但他对于这句话,并没有考虑,径直地走了。余太太笑道:“这位归先生,真是热心。”黎嘉燕道:“这也无所谓热心啦。现在想回家的人,谁不是昏头鸡似的,终日在外找回家的工具。”余自清笑道:“黎小姐,我看你对于世界上的男子,很少看得起的,同事两年,我觉得有这么一点儿经验,你说对不对?”黎嘉燕笑着把身子一扭,哟了一声道:“那就不敢当。难道我在余校长领导之下,对校长都看不起吗?”余自清笑道:“恐怕那也就是年岁与地位上的关系吧?”黎嘉燕道:“这话可冤枉,我只随便举个例。由内地到了重庆,除了想回下江的办法,我简直不去看什么亲戚朋友,可是校长这里,我是每天得来,那能说我是瞧不起校长吗?”余太太笑道:“黎小姐眼界是高的,不过对自清却是很恭顺。年纪再大一点儿就好了,社会上不断来着的困难,那会让你对人世的看法,更会圆通些。”黎小姐听了这话,脸色是有些变动的,可是看到余氏夫妇的脸色,始终是笑嘻嘻的,自己的颜色,也就和缓了下来。她低了头望了自己的皮鞋尖,将皮鞋尖在楼板上画着,缓缓地笑道:“我的个性,也许是坚强一些的,但我也不至于不懂世故。不过……”她忽然抬起头来,微微地一笑。她这“不过”两个字,分明是要把她个性坚强的缘故,想法子加以解释似的。可是她在那一笑之后,就不把话向下交代了。余太太笑道:“这个我明白,你是说受了家庭的刺激,受了……受了许多不如意事的打击。”余自清道:“这话不然,读书的人,讲个不迁怒,不贰过,不能因为受到一方面的刺激,而迁怒到整个社会上去。”他这样开始了两句话帽子,正有一篇大道理要向下说。可是楼梯上一阵喧哗,叮叮咚咚,全是脚步声。一阵风似的拥进来两个男孩、一个女孩,还有一名壮丁。他们满脸都是笑容,可是身上的衣服,都已打湿,裤脚上的泥浆,平了膝盖。余太太伸着两手,横开一字,将他们拦住,因笑道:“你看看你们的两只脚,那还是人的吗?快把鞋子脱了,踩得这满楼板的泥脚印,这阴雨天可是没有法子扫的。”男孩子是穿着草鞋的,自把草鞋扒下了。女孩子打着赤脚,穿双黑的旧皮鞋烂泥都糊平了鞋口。她被母亲拦着,只好手扶了门框,将皮鞋脱下,噘了嘴道:“在家里嫌人吵,把人轰出去,两脚是泥,又不许进屋子。老说下江好,现在还只到重庆,就住在这个破楼上,还不如回到内地去得好。”余太太道:“你看楚兰十三岁的孩子说的话,这样老气横秋的。”她笑着,牵了蓝花布棉袍子,将赤脚点着楼板向里屋子走去。两个男孩子,一个十二岁,一个十岁,倒不肯自在,奔到黎嘉燕面前,拖了她的手道:“黎小姐买到了船票没有?”黎嘉燕笑道:“哟,你们都知道要船票。寄东寄西两个弟弟,你要船票干什么?”那个十岁的男孩子寄西道:“这里不好,老关在四层楼上。我们回到乡下学校里去吧,到下江老家去不好。”他这句话,都是引起了余自清惨淡地一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