祝长青脱去衣服的时候,本来是很大意的,只图身上凉爽,并不曾顾虑到其他的事情。这时见毛正义注意到自己的衣口袋来,低头一看,果然有半截信封露在外面,连忙用指头向内塞了几塞,笑道:“我不瞒你,这是我写给她最后的一封信了。信上的话,本来可以公开,不过……”毛正义连连用手摇了几摇,笑道:“我不能那样不识相,还讨你的爱情信看。老弟,你前途珍重。我还要到我妹妹那里去,有几句话对她说,敬你这一杯吧。”说着,端着一杯酒站了起来,向祝长青遥遥举着。祝长青也端了一杯酒站起来,微笑道:“我离开爱人的怀抱了,也许是永别了。你不能多坐会子,让我更加安慰一点儿吗?”毛正义道:“我明天一早来送你。我妹妹在寄宿舍里,有一个礼拜没出来了,我怕她是病了,我要去看看她。”祝长青对着酒杯凝神了一会儿,笑道:“好,我们先干了这杯吧。”于是先举起杯子到口边,咕嘟一声,把酒喝了,而且还向着他照着杯,把杯底露了出来。

毛正义点点头,陪着喝一杯,也照了杯。他掉转身来,左手在衣架钩上取下帽子戴着,右手将放在桌上的纸包,向胁下夹住,推了门就向外走。祝长青笑道:“我们这位大哥,就是这样子老忙着,大概下午又是哪里要开会,真是为国勤劳呀。”毛正义只当没有听到他这句话,三脚两步走出公寓的大门,就冒着凄风赶到他妹妹毛正芳的寄宿舍来。这毛正芳和他是同父不同母的兄妹,毛正义是嫡母所生,毛正芳是庶母所生。毛正义又是个崭新的热血青年,极端地反对多妻制度。他因为反对多妻制度,自然也就反对多母制度。在家里的时候,对于那位庶母就不说话,庶母所生的这个妹妹,也就感情很是平淡。在北平,二人各进各的学校,各交各的朋友,没有要紧的事,简直不大来往。前一个星期,毛正芳因为手边的钱很紧,打了个电话到毛正义公寓来,和他借十块钱用用,毛正义当时答应了,转身就忘记了。这个时候,毛正义到寄宿舍来找她,她心想:哥哥一向忙着,今天才送钱来,真是求人难。不过他能送钱来,总也是有些良心的,很高兴地就跑到会客室里来。见毛正芳进门,他笑嘻嘻地由椅子上坐着站立起来,笑道:“这样久,你也不到我那里去一趟。”正芳在她哥哥身边坐下,懒懒地抬起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头发,先是皱了眉,然后又微笑道:“我一向懒得出门。”毛正义坐下,侧着身子注视了她的脸,很沉重地道:“不要是你那胃气病又发了吧?我总叫你上医院去瞧瞧,你闹小孩子脾气,老不把我的话放在心里。”正芳道:“我没有病,懒得出去。天气这样冷,没有大衣,抖篷也没有,我怕冷。”毛正义道:“做一件大衣,不用皮领子,也不过二三十块钱罢了,你早和我说了,我也可以想点儿法子。就是写信到家里去,寄款子的时候。让多寄个三四十块钱,说明了用途,未尝办不到。什么钱都用了,哪又在乎这些钱呢?”说着,他偏头想了想,又道:“不吧。等钱做衣服也来不及,我去先借一件你来穿几天吧。”正芳一听,心想:怎么哥哥今天这样表示好感起来?借衣服穿,总难于合身腰,摩登的女子,多半是不愿意的。正芳钱虽紧一点儿,可是爱好不让他人,对于哥哥这个建议,却是不敢苟同。不过,哥哥表示好感,向来是难得的。不要那样不识抬举,把人家的好意拒绝了,便笑道:“好哇,不过,我也没有什么朋友要交往,借不着也就算了。”毛正义道:“今天我在祝长青那里,多喝了几杯酒,口渴得厉害,我想喝杯咖啡,你陪我到咖啡店喝杯咖啡去,好不好?”正芳更奇怪了,哥哥现在倒又越发地客气起来,便点点头道:“我是不想吃什么,倒是可以陪你去。”毛正义站起身来道:“外边很冷的,你去拿一条围巾披上吧。”正芳道:“对过就是咖啡店,他们专做女学生买卖的,不必了。”说着,她便在前引路,到了咖啡馆里。因为是一男一女,茶房照例是让进单间里面去。毛正义自己要了一杯咖啡,笑着向正芳道:“我知道你是不喝太酽的茶的,我给你要杯柠檬茶吧。”正芳没有什么话可回驳的,点了点头。毛正义又道:“我是刚喝酒的,吃不下去东西,给你要两碟点心来吃吧。”正芳也只好笑着点头。一会儿茶点都送上来了,毛正义一面喝咖啡,一面陪她说话,说来说去,就说到正芳同学的身上来。正义道:“你有一个旧同学叫邵宝珠的,我今天遇着了,她只埋怨,说以前彼此感情很好的,也不懂什么缘故,你分手以后,就不和她来往了。那个人很好的,我看你可以去拜访拜访她。”他口里说时,手上只管用茶匙去搅杯子里的咖啡,闲闲地说着,似乎毫不用心,而且脸上正正经经的,不带一点儿笑容。

正芳以为哥哥是随便谈话,自然也不怎样留意,便答道:“这个人在学校里的时候,和我很好的。可是她岁数一年比一年大,小姐的习气也一年比一年深,日子久了,我有些烦腻,就不愿和她来往了。”毛正义道:“那话怕不尽然。我看她就是个学生样子,你明天就去看她一趟吧,人家再三再四在我面前这样说着。”正芳道:“不是我不去,她家里摆着那阔人的排场,我穿件旧布大褂子,连他们的听差,都要看不起我。”正义笑道:“却又来,你也不是有些小姐脾气吗?”正芳没得说了,低头笑着,自去喝柠檬茶。正义将那杯咖啡搅动着,忽然想起一件事,哦了一声道:“我几乎忘记了,上星期你叫我送十块钱来的,我答应你了,偏是手中不便,老筹不出来,今天我不是由家里来的,没有带多的钱。”说着,伸手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子来,打开来看看,只有五块钱,自己留了一块钱会点心账,把四块钞票放到正芳面前,笑道:“今天你暂时收下,明天我再送六块钱来。”正芳觉得哥哥待人太好了,便道:“有四块钱,我足够三五天用的了,迟一天送来不要紧。”正义道:“不,我明天也有事要来的。”于是又让正芳吃了两块点心,然后会账而去。

正芳回到寄宿舍去,一人想着:“哥哥为什么特别表示殷勤,不要是有什么用意吧?”但仔细想想,自己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哥哥这样注意的,也许是爱国之余,引起了手足之情吧。且再过一两天看看,他究竟是什么意思。自己和两个要好的同学谈谈,人家也猜不到这里面有什么文章。到了次日上午九点钟,他哥哥果然又来了,正芳到接待室来见他时,见他胁下夹了一个很大的包袱,先笑着道:“我们喝咖啡去,有话到那里去说吧。”二人到咖啡馆雅座里,他首先将包袱打开,正芳看时,毛蓬蓬的在红色呢的衣服上,露出一条皮领子来,正是一件女大衣。正义提了大衣的抬肩,凭空只抖,点头向她笑道:“你来试试看,我给你找了一件大衣来了,准合身材。”正芳看时,是花驼绒的里子,枣红呢的面子,领子虽是人制的一种假白狐领,但是还洁白无尘。因哥哥手里提着,静等自己去穿上,却也不便不穿,于是笑嘻嘻地伸手穿上。自己两手操着衣襟,低头看时,竟是不肥不瘦,不长不短,笑道:“正合适,哥哥从哪里借来的?”毛正义站在远处看看,两手一拍道:“好极了,简直和你自己做的一样,你就穿上吧。”正芳道:“你借得什么人的?若是把人家的衣服弄破了,我可赔不起。”正义望着她身上许久,才笑道:“假使你愿意穿的话,要把人家的衣服穿破了,那就归我赔偿人家吧。”正芳道:“我不一定要穿,何必……”正义不等说完,抢着笑道:“老实告诉你,我替你买的,你穿得合适就留下,不合适再还人家。”正芳禁不住嘻嘻地笑了起来道:“真的吗?”正义道:“我怎么能够骗你?”正芳不觉现出了小孩子的样子来,跳了几跳,走近身来,抓住正义的手笑道:“我怎样谢谢你呢?”正义笑道:“做哥哥的买一件大衣给你穿,怎也算不了什么,说什么谢不谢的。”正芳掉转身,就要向外走,正义一把将她抓住,问道:“你要向哪里走?跑到人家咖啡馆子来,不吃不喝就这样走了,也不怕人家骂你吗?坐下来我们先喝一杯咖啡。”正芳笑道:“你在这里等着吧,我就来,五分钟就来,那还不行吗?”

说着话,她将身子一扭,摆脱了正义的手,果然走了。正义也不知道,她这是什么缘故,只得先要了一杯咖啡,坐在雅座里喝着。果然不到五分钟的工夫,正芳笑嘻嘻地就来了。正义问道:“这一会儿,你忙着由哪里来?”正芳笑道:“你说这衣服合适,我还不大相信,我特意穿了大衣让同学去看,她们都说样子很好,我真要谢谢了。”说着,把头连勾两勾。正义见妹妹乐了,他自己也就乐了,于是让妹妹坐着,给她要喝的要吃的,又把昨日许愿未曾给的六块钱也拿出来交给了她。正芳见哥哥如此殷勤,以为哥哥有种什么觉悟,所以相待变了优厚,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了,只是对着哥哥笑。毛正义见她笑,也是赔着笑,笑了几遍之后,才向她道:“现在有了大衣了,你可以出门了。”正芳笑道:“可不是吗?今天我就要出门去买些零碎东西。”正义道:“你不到西城去一趟吗?”正芳是不留心的人,还没有想到,问道:“这样冷的天,老远地跑到西城去做什么?”正义见妹妹依然是没有想过来,就不得不说了,因笑道:“你不是要到西城去看一个老同学吗?”说毕,脸就一红。正芳看了哥哥这种光景,这才恍然大悟,原来他叫我去看邵宝珠是有用意的。自己对于邵宝珠,本来无可无不可,既是哥哥二十四分地献着殷勤,希望我去一趟,我也就不必拒人于千里之外。不过我也不必先说明他的用意,看事说话得了,便道:“好吧。今天下午,我到她那里去一趟。大哥有什么话对她说吗?”毛正义板了面孔,不肯再放出笑容来,却道:“我和她也是只见过一面的朋友。因为她再三地嘱咐我请你去一趟,所以不能不把她的意思转达过来。”正芳向来是有点儿怕哥哥的,哥哥既是板了面孔说话,就不便再去追问,只得唯唯地答应着。毛正义也怕对于这事情说多了,妹妹会注意的,也就闲谈了些别的事情,就会了账走了。毛正芳因为哥哥币重言甘,大事联络,自然是极希望出去访邵宝珠一趟。若是不去,他又悔又恨,不定他会使出什么手腕来的。而且他又没说要自己怎样去办,这事已感到棘手,也非先去见邵宝珠不可。若是邵小姐对他本有意思,自己只要转达两句话,并不受什么损失,也不费什么力气,又何乐而不为?因之她吃过了午饭,就专诚到邵家来见宝珠。

这天,宝珠已经接到了祝长青的信,说是已经投军去了。想到上次他拒绝不见,正是他一番苦心,先寒我的心,然后他走了,我不至于惦记他。这正是他用情深处。以前是错怪了他了。如此想着,心里倒是加倍地难受,一人在卧室里,不看书,不做女工,右腿架在左腿上,两手抱了膝盖,就是昂了头呆想着。忽然听差送进毛正芳一张名片来,说是她来了,心里倒痛快一阵,连忙就赶着下楼来,在客厅里等着。见面之后,二人都笑着抢上前,互相拉住了手,很亲密地在一张沙发椅上坐下。正芳看看宝珠的面孔,又看看她穿的衣服,觉得又时髦了许多,心里更有几分明白,觉得哥哥催自己来拜访她,绝对不是无意的,只是他和她友谊到了什么程度不得而知,只好和宝珠说些闲话,由闲话里去寻些根由出来。宝珠见面第一套话,自然是埋怨正芳为何分手之后,不来见面,其次便说如何和毛正义认识的缘故。正芳听了这话,心想:这就不用向下盘问,完全是哥哥看上了她,想借着妹妺的引见,和她交起朋友来,像宝珠这样时髦的人,多交一个异性朋友,她是毫不在乎的。但是她到了岁数了,难道还不曾有过情人,恐怕哥哥是枉费一番心机。当时就向宝珠笑道:“怪不得家兄再三地说,你这个人很好,说我有这样的老同学不交朋友,还要找哪种人呢?”宝珠笑道:“令兄对国事非常热心,我也很佩服的。”正芳笑道:“他这个人,一天到晚,只忙了开会救国,救国开会,男女交际,向来谈不到,更没有哪个女子是他所佩服的。可是她见了密斯邵一回之后,他就佩服得五体投地。”说了这话时,眼光可向她脸上一瞟。宝珠倒不在意,笑道:“那也许是因为我送还了他的稿件,没有要报酬吧?”正芳道:“那是笑话了,他也不至于在那种小事上去看人啦。”宝珠道:“你们兄妹感情很好。”正芳听说,顿了一顿,只点头说了两个字:“对了。”宝珠见了同学高兴起来,便邀着正芳上楼,在自己卧室里谈心。正芳是有意地谈来谈去,就问她有男朋友没有,女子们在一处,不肯很直率地问人家有爱人没有,就是以男朋友的名词来替代。这男朋友绝不是泛指一般男朋友而言,听了的人,自然是心领神会的。当时宝珠就摇摇头,叹了一口气道:“不要提这件事了。”正芳原坐在椅子上的,这时就也拉了宝珠的手,同坐在床上,扶着她的肩膀,一同向后倒去,头枕了叠的被,面对了面笑道:“怎么着,你有什么失意的事情吗?”宝珠道:“我没有什么失意的事情,我也没有什么情人爱人。我刚才叹一口气,是为了家事,你不要胡猜。以后你要常来常往,也许明白了。”

正芳听她如此说,自也不便追问,又谈了些闲话,自告辞回寄宿舍去。可是心里就想着:照这样子看来,双方的程度都浅得很啦,也许是我神经过敏,我哥哥根本就没存什么用意。如此想着,也就放到一边。不料到了次日一早,哥哥又来了。来了之后,依然邀到对过小咖啡馆里去。毛正义首先一句,就问的是:“昨天已经去看了你那同学的吗?”正芳说是去了,索性不等哥哥来问,就把见宝珠的事笑着详细说了一遍。毛正义也笑道:“我说这位女士为人很好不是?她既没有得我的报酬,我想请你出面,代我请她吃一餐饭,可不可以?”正芳对于这个请求还不曾答复出来,他又接着道:“自然我也会来做个陪客。”正芳到了这时,对于一切,已是二十四分地明了,都一齐答应了。正义又笑道:“你今天就可以写一封信给她,约她星期六上午出来吃饭,至于哪家馆子,可以请你定,我们当然要等着她的回信,才能确定,这封信马上就写吧。”正芳料着不写不行,都答应了。二人同走出咖啡馆来的时候,正芳道:“明天我接了她的回信,我就打个电话告诉你,天气冷,你不必跑来跑去了。”正义道:“我反正是天天要出来的,明天我也许来。”正芳笑着,也就回宿舍去了。毛正义把事情办到了这里,总算安了一半心,才很高兴地回公寓去。他是一个出风头的学生,开会的时间多于吃饭,会客的时间又多于读书。所以虽是住在公寓,他也买了两间房,一间做卧室兼书房,一间做会客室兼办公室。办公室有一张半旧的大餐桌子,桌子正头,在墙上高高地贴着中山先生的遗像,下面一张纸用蓝墨水写了总理遗嘱,两旁一副对联,也是蓝字,照例是“革命尚未成功,同志仍须努力”那十二个字。右壁墙上挂了一张国耻地图,其余便是尺来长的几张白纸标语,那最得意的一张标语,紧对了左向的卧室门,乃是“匈奴未灭,何以家为”八个字,在这里几点上,很可以知道毛正义之为人。这屋子里除了一张大餐桌、十几个方凳之外,并无别的陈设,这也因为是不需要。倒是有个报架子放在墙角,上面挂了许多报纸。毛正义进房以后,见大餐桌上叠了五六份大小报纸,正是自己匆忙,今天未曾看报,就出了大门了。于是坐下来翻翻报纸,看看报时,报纸上特号字的题目,却登的是外交失败种种消息。在往日看了之后,一定要打开日记簿子记上一大篇,今天可没有这种闲心事。翻翻报之后,将报叠着推到边去。正待起身到卧室里去烤火,公寓里的茶房,可就送进一叠信封来,都放在桌上。那封信上全是贴着一分邮票,由本城发出来的。拆开信来看,十封信有八封信是油印品,三封信是宣言书,两封是工作报告表,三封是开会通知单,其余写的两封,也是讨论爱国运动事情的。这才把他提醒,今天正午一时,几个亲密的同志,开总选预备会的小组会议,地点就是这里。今天正预备写一封信给邵宝珠,向她道谢,这样一来,一点钟开会,非四点钟不能散,就没有法子写这封信了,倒不如趁着他们未来之前,先把信写起来,赶着把信发了。如此想着,就赶快掩上了房门,打开书桌抽屉,取出一束美术的信封笺来。

原来他昨天由正芳那里回家,就在洋纸行里顺道买回来的。信笺是玫瑰色画横格的,倒也无所谓,这信封可在右角上凸印个长翅膀的赤体小天使,拿了爱情之弓箭,向前射去,左角上有一颗心,其间正串着爱情之箭呢。将这个寄给邵宝珠,那不啻就是说,向她的芳心上试上一箭了,宝珠若是默契了,自然是千好万好,纵然不大愿意,一个信封上,有点儿暗示的爱情图画,哪有什么关系呢?他如此想着,觉得是很妥当,于是拿起钢水笔,就其声飕飕地在信纸上写了下去。

他的书桌,是面窗而设的。他伏案写字,可是不住地抬了头向窗子外看去,看看有人来了没有,一看到人来,立刻就把信纸信封一齐向抽屉里放了进去。原来一人写信,是不觉得时间久。其实这已到了开会的时间了,一个朋友来了,其余的朋友也都来了,不到十分钟,外面房间里,已经来了八位同志,围了大餐桌子坐定。今天是在毛正义家开会,毛正义就道:“现在出席的人,已经过半数,可以开会了。今天应该推阮忠实同志主席。”原来这阮忠实是火车工会的常务委员,虽然是穿件灰布大袄,和西装先生在一处,但是他工会里的人多,这个小组织,对他是特别优待。这一说,大家都鼓掌。于是阮忠实就在桌子横头中先生遗像下坐下,当了主席站着道:“恭读总理遗嘱。”于是两眼微闭,垂着头口里念念有词,在座八位同志都祭神如神在地板了面孔,眼睛直视,谁不瞧谁。他念毕,又道:“静默三分钟。”于是大家都垂了头不作声,三分钟,本来是极短的时间,可是一到静默起来,就比三小时还长。

毛正义往日静默,都是在肚子里预备发言稿子,今天可想起写给邵宝珠的信来,发觉其间有几句话,大是不妥。他旁边站的一位汪有威同志,昨晚上打麻雀牌,摸了四筒起来,换着打一筒出去,让人家和了清一色,输了十多块钱,这时想起,十分后悔,不由得把脚一顿。他的脚这样一跳,把毛正义倒惊醒过来了,抬头看时,静默的三分钟已经过去,大家都坐下了。这时有位同志已站起来发言,他便坐下去听着,听这位同志所说的很有道理,仔细一想好像在哪里听过。后来想起来是《外交杂志》上的一篇长篇论文《论中日美俄多角关系》,听了十分钟,讲演人还只说了论文一个帽子。料着这篇论文,还要背下去的,于是悄悄地走回卧房去,把那封爱情之箭的书信,自己重校了一番,不妥的地方,都修改了,将信口封了,由那边卧室门走到院子里去,将茶房叫进一个来,把信交给他,让他去发快信,并且给了一毛钱,让他去坐车。本来这种信,也无须发快信。但是不发快信,没有邮局的回执,怕茶房落下票,将信扔了,就为小失大了。他如此想得周到,总算是忙里偷闲,不误所事的了。他把这封信交出去以后,仍由卧室弯到这边会场上来,那位同志,还是在那里讲中日美俄多角关系。走进来以后,不便再走了,只得坐下来静听。可是他静静地听着,心中却计划着邵宝珠接到那封信,应该怎么样。想着,想着,忽然想起一个缺点来,心里却不免叫出连珠似的苦,这可以说是智者千虑,必有一失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