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毛正义自然就是宝珠昨天所遇到的那个人。他接了电话之后,不到一小时的工夫,就赶到邵宅来取回原件,到了门房里,递上一张名片,将来意说明。门房见了他的名片,又看看他的态度,料着没有什么错误,就到上房里去,把那卷稿子拿了出来,交给他道:“请你点查点查,没有错吗?”毛正义将稿子看过两遍,向门房点点头道:“不错的,是府上哪位先生捡着的,可不可以请那先生出来,让我当面谢一谢他?”门房道:“用不着谢。”毛正义道:“我在报上登着启事,说明了要谢的。我若是不谢人家,登的启事,就算骗人了。”门房道:“说不用谢,就不用谢,你又何必那样费事?”说话时,就皱了眉毛。毛正义看看这邵家,是中产阶级以上的门户,不会贪人小利的,大概是用不着谢的。就是这些门房,他们也不能免除听差的恶习,是有骄气的,和他们多说话,那是自讨没趣。如此想着,把那稿子一卷,放到带来的皮包里去,和门房又点个头,就夹着皮包走了。他出门只走了两步,听差忽然由后面追了过来,招着手道:“那位毛先生,请你转来,我们小姐请你有话说。”

毛正义听了这话,心中倒猛吃一惊,怎么会让他们家小姐找我?好在心里头并没有什么亏心事,就算是他们有什么话质问我,也许是一种误会,三言两语,就可以解释过去了。他如此想着,就答应着再走将进来。听差把他引到楼下小客厅里坐,向他道:“我们小姐说,有几句话要请问你,所以把你请回来。”毛正义道:“有话就请你们小姐出来问吧,没关系。”听差答应去了。不多一会儿,屋子外面有种轻微的咳嗽声,接着棉帘子掀动,一种动人的脂粉香气袭入鼻端,进来一位穿紫色光绒旗袍的女士,正是昨天在街上两下相撞的那一位。心里可就犹豫着,莫非她对于昨天的事,还没忘怀,还要教训我一顿?便格外地客气起来,早是起身相迎,笑着行个鞠躬礼。宝珠点头笑道:“请坐请坐,昨天我在街上捡到毛先生这稿子的时候,我就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,可是先生并没有回来寻找,所以我就带回家来了。我想这东西也没有什么要紧,就随便放下,不料先生倒登报找起来,幸是我没有把稿子丢了。”毛正义本来已经坐下来了,听了这位小姐说的这些话,又起来欠了一欠身子,方才坐下道:“多谢得很,兄弟在报上登着启事,说是要答谢的,可是刚才贵管家,不容兄弟分说,就催着走,所以……”宝珠连连摇着手道:“毛先生误会了,我请先生转来,并不是要什么酬报,我有一个人要向毛先生打听打听。刚才听差的,把先生的名片拿进去,先生的籍贯是湖南澧县,和我一个好同学,正是同乡,而且同姓,不但是同姓,名字也只差一个字,她叫毛正芳。”

毛正义笑道:“这算邵小姐打听着了,那是舍妹。邵小姐也是在明德女学读书的吗?”宝珠道:“对了,这可好极了,无意中得着一个朋友下落。我们在学校里高中的时候,最好不过,高中毕业,她回湖南去了,以后没有到学校里来,也没有通过信,我是老惦记着她,可是没有法子打听去。刚才看到毛先生的名片,我心里一动,二位不要是兄妹吧,所以把你请了回来,不料一问之下,果然不错。现时令妹在什么地方呢?”毛正义道:“她现在求仁大学,因为怕功课赶不上,两三个月以来,有工夫,就补习去了。因为这个,大概就没有来看邵小姐。我今天回去,把话告诉她,一定让她来探访,好替我谢谢邵小姐。”宝珠笑道:“我又想她,我又恨她,从前很要好的,忽然就不来往了,真让人怪舍不得的。可是她不是不知道我家的地址,为什么信也不给我一封呢?”毛正义笑道:“这的确是她的不对,功课尽管忙,不能写一封信的时间都没有,今天我回去见着她,一定让她向邵小姐道歉。”宝珠笑道:“那就不敢当,只要她没有忘记旧朋友就行了。”毛正义微笑着,静默了一会儿,觉得并没有什么话可说,于是站起来告辞。宝珠笑道:“我常在报上看到毛先生对于国事是很热心的,得有空闲,请来坐坐。”一面说着,一面由客室里向外送客。宝珠这种表示,无非是人家要走了,极普通的一句应酬话,毛正义听到,心里如打了一针吗啡,非常兴奋,连连点着头说:“将来一定常来领教的。”他走了两步,取下帽子,就向宝珠一鞠躬,那意思是请她不必送了。可是她因他有了这种表示,不能不更谦逊一下,结果是他鞠躬了三次,宝珠谦逊了三次,直把客送到大门外去,然后才站定,毛正义又是一个鞠躬,方才走了。

他在路上走着,心中可回想到宝珠的仪态上去,那种粉团子似的脸,微微在颊上抹两个胭脂晕儿,那乌丝儿的头发,烫着卷起云钩子来,正好陪衬着她那张白脸,她说话的时候,那白上点黑的灵活眼睛,不时射到人身上,令人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。这样的冷天,她在家里只穿绒袍,真是不怕冷。不过那衣服是按了她全身轮廓做的。在近处看了,真个有些回肠荡气。现在的女性,拼命地在那里研究装饰,什么叫美丽,不过就是计划着,要怎样勾引男子动心。这话又说回来了,人生在世,无非是“饮食男女”四个字,假如可以得着一个女子的话,为什么不找一个动心的人呢?而且是必要动心的人,精神上才能得着一种安慰呀。我是向来少和美丽的女子接近,所以没有什么感触。像抗日会见的那几位女同志,终日也是一处盘桓的,可是个个是黄脸婆子,头发剪得短短的,光出后脑勺子来,每人身上一件蓝布大褂,不是肥了,就是短了。有些女同志,还改成男装,既觉得是分外的矮小,而且说话是女子音,令人有种不快之感。再说那些女同志,都是心高气傲的,有什么主张,还是非她们胜利不可。由这几点看来,所以尽管有女朋友,并不感到什么兴趣。可是今天和邵宝珠小姐认识之后,这就大不相同,觉得这样的女朋友,简直是人生不可少的一件事。她既是和我妹妹认识,我鼓动着我妹妹和她友谊浓厚起来,不愁她不和我成朋友,那么,我这生也许可以得着安慰精神的人儿了。心里越想是越有趣味,直至听到电车的铃子响,这才抬头看着,是到了大街上了。站在电车站边。正想上电车,电车上跳下一个人来,一把将他抓住道;“大哥。你要到哪里去?”

毛正义看时,却是他情同骨肉的盟弟祝长青,便道:“我早上出来有点儿事,现在要赶回家去。”祝长青道:“不必回家,到我公寓里吃饭去。昨天你劝我的话,我想了一宿,觉得是你的话对了,我们绝不能为了一个女子,牺牲了好身手不去爱国。我一两天之内,就加入……”毛正义伸手将他的大衣扯了一把,瞪着眼低声道:“年纪轻的人,真是一点儿涵养也没有,怎么在大街上就这样大叫起来?”祝长青笑道:“我是热血沸腾着,有些情不自禁了。那么,你马上到我公寓里去,我好痛痛快快和你一谈。”毛正义想了一想道:“我有个好消息,急于要去报告妹妹,这样一来,又要耽搁几点钟了。”祝长青道:“是什么事情,这样急要报告她?”毛正义道:“是她一个最要好的女同学,我无意中给她找着了。”祝长青道:“是谁?”毛正义道:“这个人我以前也不认得,我告诉了你她是谁,你也是不认得。”祝长青想了一想,笑道:“果然,告诉了我,我也不知是谁,那算白告诉了我。”二人在街头站着谈话,那西北风吹的冷气钻进人的脖子,不由人连打两个冷战。祝长青挽了毛正义一只手臂,笑道:“走,算你胜利了,你所说我的话,我都接受了,你到我公寓里去,我慢慢地解说给你听。”

毛正义踌躇了,还想不去,祝长青道:“怎么回事?昨天你那样大刀阔斧地劝我,等着我有些上劲了,你倒打退堂鼓吗?”毛正义连说了几句那是笑话,于是就跟着他一路回公寓去。到了他屋子里看时,书架子上的书籍都收起来了,床面前一个大网篮,里面满满地装了许多东西,仿佛是个收拾行李要出门的样子。毛正义道:“呀,你这是做什么,打算到哪里去?”祝长青道:“我相信你的话,牺牲一切,明天就去投义勇军了。这些东西,我收拾收拾,打算存放在大哥那里,我就只要一个光身子去从戎。”毛正义想了许久,才道:“这自然是好事。但是你对于你那位爱人,也可以牺牲吗?”祝长青脚一顿道:“当然的。本来我早就可以投军的,只因为一个爱字,把我的前程耽误了。”毛正义道:“你投军去了,对你那位爱人怎样去处置呢?”祝长青道:“写封信和她告别也就是了。她如果是个聪明女子,对我这种办法,一定是赞成的。”毛正义道:“你现在要走了,可以把那位小姐的姓名告诉我了?”祝长青道:“你不认得她,我告诉了你,你也依然不知道她是谁,告诉你也是白告诉你。”毛正义笑了笑道:“你这是报复主义,这个我也不管。可是你就这样走了,也不托个人照管照管她吗?”祝长青道:“我以前所以不能毅然决然地去投军,就因为心眼里有了个她;若是不斩钉截铁……哦,我明白了,老大哥,你是用话来试探试探,看我有没有割爱的决心是不是?什么话,大丈夫做事,提得起,放得下,我说和她断绝爱情了,就断绝爱情了,一点儿没有犹豫的。”他说着这话,脸色绷得铁紧,几乎都红得如喝醉了酒一般。毛正义看了这样子,点点头道:“我相信你了。不过我昨天劝你离开爱人的怀抱,也不过要你别因为爱情误了爱国,并不是要你和爱人翻脸。”

祝长青坐下去,两手臂伏在桌子上,头又枕了手臂,好像是很凄惨的样子。毛正义站在一边,倒呆了许久。许久,祝长青才抬起头来道:“我这样子斩钉截铁地断绝爱情,正是我二十四分多情。我怕我投军去了,她心里会万分难受,我就写封信和她绝交,让她对我死却那条心。那么,我或者去远了,或者阵亡了,她就不会因为挂念我难受的了。”毛正义道:“你用心良苦,可是你不会明明白白把你的意思告诉她吗?”祝长青道:“她太爱我了,她……她……她家庭给她已经订了婚的,她为我很有相当的牺牲。而且我试探她几回口气,她对我投军,虽是不便拦阻,可也二十四分地舍不得。因此我在她面前不敢再提了。老大哥,你以为我真是凉血动物,不知道爱国吗?无奈我受拘束,走不开来罢了。”说毕,他又将头伏在手臂上。毛正义道:“老弟,你既然有这样的决心,不要伤心,索性向前看。”说着,走了上前,握了他一只手,又用一只手去拍他的肩膀。祝长青突然站了起来,正色向毛正义道:“我由情网里跳了出来,走上做男子汉的大道,这都是你指示给我的,我非常感激你。请你就在我这里吃午饭,我也不办多菜,打一斤酒来,我们两个人痛痛快快地喝上一阵,至少我们闹个半天痛快。”

毛正义原是一心一意要赶回家去,找着妹妹,把邵宝珠的话告诉她。现在祝长青十分兴奋,一定要他喝几杯酒,若是拒绝了,未免令他扫兴。而况他这回投笔从戎,完全是自己一人决定的,让人家兴奋起来了,自己怎好不理会?便点头笑道:“好,我陪你喝几杯。不过今天下午,我还有两处开会,还有一处是我的主席,千万可别让我喝醉了。”祝长青道:“那只好少喝几杯了。哎,人生无论什么事情,都是福分上注定的,想我多喝两杯酒,都要受限制。不过,你不能喝,我可是能喝,我喝醉了,一觉睡到明天,立刻动身,就不会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。”说着话,把茶房叫进来,从身上掏出两块钱来交给他道:“给我打一斤酒,多的买菜。你不必问要什么酒什么菜,好吃好喝的就行。我现在所要的就是痛快,别的话,你就不用问。”说毕,将手连挥了几下。茶房也看出了他的情形,与往日大不相同,而且他的行李都收束起来了,似乎是要搬走,马上就要给笔小费了,也不能得罪他,答应了两声是,赶快就退出去了。毛正义进屋以后,始终是站着的,这时才放下皮包,在祝长青对面椅子上坐下,望了他道:“长青,这个样子总是不行呀,无论做什么事,总要沉住气,然后按部就班,一步一步向前走,不要没有动脚,先就自乱起来。”祝长青静坐着想了一想,用手按着胸道:“说也奇怪,我也不明白什么缘故,在这个时候,我自己先慌乱起来。”毛正义道:“你刚刚动念去投军,就慌乱起来,假使上阵打起仗来,你要怎么样呢?如果也是这个样子,岂不糟了吗?大概你这种慌乱,不是害怕,还是不忍和你那爱人割绝了爱情,对是不对?像你这样子,事后还要怪我做老大哥的多事吧。”祝长青道:“老大哥,我说句可怜的话,人心都是肉做的,投军去我固然是决定了的,可是你想都不让我想哪能够呢?你那种硬心肠,我是很佩服,可是我想起来,也就因为你没有尝试过爱情是什么滋味。你若有个可爱的女子,和你相爱到某种程度的时候,你能够说走就走,一点儿也没有顾虑吗?”他是一句无心的话,不料毛正义听了这话,脸上红了起来说:“你是瞎说,我哪有什么爱人?”祝长青道:“因为你没有爱人,我才这样说。你若是有爱人,我就用不着说了。”毛正义对于他这话,没有什么驳复,默然地坐着。祝长青因为毛正义最忌讳人家谈爱情的,也许是自己失言,得罪人家,于是也不敢再提此事,把话锋一转,转到外交方面去,于是慷慨而谈,就不愁没有话说了。随后茶房提了个大食盒子进来,揭开盖子里面热腾腾的有三大盘菜端上桌来,乃是一盘全家福,一盘红烧青鱼,一盘栗子烧白菜,另外还有十个巴掌大的白面花卷。祝长青两手一拍道:“这菜很好,可以吃得解馋的,酒哩?”又一个茶房由外面走进来,一手拿了杯筷,一手拿了一瓶酒,举着向他照了一照。他笑着点了点头,茶房以为祝长青赏识他,忙着在桌上摆好杯筷,就拔开瓶塞,斟上两杯酒,笑道:“我听说祝先生要去为国家出力了,我敬你三大杯!……”祝长青一拍手道:“好,你们都知道鼓励别人爱国,我接着你三大杯。”他也不坐下,站着把酒喝干了,又伸杯子向茶房要酒,连喝了三杯,方才坐下。茶房看了,更是得意,又找着话说道:“昨天也是你二位在这里谈国家大事,来了一位……”说着时,他微端着肩膀,又道:“我可把她拦回去了,今天也许再来……”毛正义知道说的是祝长青那位爱人,手上端了杯子,就望了他。他联想到昨日那样满地的深雪,在家故意不见,让人家白跑了一趟,心中兀自过意不去。现时经茶房一提,又加重一层难受,于是把刚才斟满的一杯酒,举起来一饮而起,还唉了一声,表示喝得很痛快的神气。毛正义坐在他对面,一杯酒也不曾喝,斜了眼光望着他静默许久,才道:“老弟,我看你明天不要走吧。”祝长青问道:“为什么?”毛正义道:“你这样子,神经上已是受了很大的刺激,不要投到军营里去,惹出乱子来了。”祝长青道:“老大哥,你不要小看了我,我不是喊口号贴标语专家,不做就不说,说了就要做!你不信,把日子放长点往后看了去。这也许是永别酒,闲话少说,干一杯。”说话时,他将酒杯端了起来,高高地向了毛正义举着,并不放下来。毛正义手扶了杯子踌躇着,祝长青笑道:“喝哇,你以为喝了这杯酒就是承认永别了吗?那不要紧,我是希望这样的呀。昨天你在这屋子里说些什么来着?”毛正义胸一挺道:“好,喝吧。”于是也举起杯子,对了干一杯。祝长青却是喝得很高兴,倒了一杯,又倒一杯。墙角落里,铁炉子里的火,正燃得十分兴旺,屋子里热烘烘的。他站了起来,将身上的西服一脱,从裤子袋里抽出一块手绢揩着额头上的汗,顺手将书桌上的茶杯拿了过来,放在酒瓶子边。毛正义伸手将茶杯夺了过去,望了他道:“难道你真要非喝醉不可吗?”毛正义正如此注意时,却看到他绒绳褂子的口袋里,插了一封信,那信栏中折着,正好露出女士两个大字,这便是他写给邵女士的信。假如让毛正义看清楚了,倒可以揭破他片时的迷梦,不过就祝长青说,又要觉着不堪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