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宝珠这样发呆的时候,公寓里的伙计,样子很慌张地东瞧西望,又向她赔着笑脸道:“大雪的天,祝先生出去了,也不会远的,等他回来,我给你告诉一声吧。你的车,还在外面等着呢。”宝珠不听这话还罢了,听了这话,更是疑心,便向伙计睁了眼道:“这个地方,难道还不让我站一会子吗?我不走,你怎么样?”伙计笑道:“邵小姐,我是好意,你愿意在这里待着,你就在这里待着吧。”说毕,就走开了。宝珠索性向里走,穿过一个院子,走向祝长青所住的院子里来。院子里的雪,堆得有一尺来高,宝珠不愿踏雪过去,绕着回廊,走将过来。这样的寒天,各人的屋子,当然都是紧紧地将门关闭着,祝长青的房门,也是掩着只有一条缝,却听到有人高声在那里说话,他道:“我说了这些话,你相信不相信,我也是个青年,我也需要爱情来安慰我这枯寂的人生。然而到现在国亡无日的时候,我们青年,必定要离开爱人的怀抱,多少为国家出点儿力。你想,人家在战场上流血抗敌的兵士,死了就死了吧;没有死的,头上飞着炮弹,脚下踏着烂泥,身上染着尘土,无日无夜地守在战壕里。我们在后方的人,在家里就趴在桌上写妹妹我爱你的信。出去了,不是在电影院里,就是在咖啡馆里陪着一位胭脂花粉的人儿说笑。中华民国是在前线当大兵的……”
说到这里,就听到祝长青答道:“你说了我两个钟头了,也够了,我纵然谈爱情,也没有卖国,大概也不犯死罪吧?”那一个人道:“不犯死罪,你只管谈爱情,也和卖国差不多。你想,若是大家都谈爱情,都去找乐子,这国家的事,应该交给谁?你那个爱人她不遇着我就罢了,我若遇着她,要很严厉地教训她一顿。这种国难临头的时候,女子要麻醉青年,那和私通敌人的罪一样大。”祝长青在屋子里笑了起来道:“早上你又没有喝酒,怎么光说些醉话?你有事,你请便罢。”那人道:“今天是星期,我知道你的爱人要来,我已经告诉了茶房,若是她来了,就说你不在家。”祝长青道:“你这人真有点儿岂有此理!你做兄长的人,绝没有这种权力,可以干涉做兄弟的谈爱情。”那人道:“我本来不应该干涉你,但是我叫你加入义勇军,你不去,叫你加入救护队,你不去,叫你加入募捐大会,你也不去。你对我说,当学生的人能读书,就是爱国,我也信了,但是我来找你五回,三回和爱人去玩去了,两回在家里写爱情信,这是读书呢,还是爱国?”这一遍话说过之后,屋子里默然了。宝珠站在廊檐下,只管这样听下去整整地站着,两个白脸庞让寒风夹着瓦上的碎雪吹了过来,涂上一层娇嫩的红色,真像熟透了的苹果。心里可就想着,向来没有听到长青说过,他有个什么哥哥,刚才听了他说,兄长不能干涉他的爱情,这个人说话,又是如此不客气,又绝不是朋友。自己本待走了进去,和那人当面对质几句,然而听长青的口气,对我很是不坏,我绝不能不顾他的面子,和他的兄长吵起来。这回暂且忍耐一次,事后再问问他,究竟是个什么人。只是这样大的雪,很不容易跑了出来,出来之后,又见不着他一面,未免太不合算。有了,我到附近咖啡馆里去喝杯咖啡,叫伙计打电话来请他去,这就可以把那个人撇开了。
她想着这个办法是很妥的,并不考量,转身就走。恰好那门缝大大地打开,卜笃一声,泼了一杯水出来,回头看时,门缝里还有一只手在外面,那杯水恰是泼在刚才所站的地方,这也不去管他,皮鞋橐橐作响,就走将出去了。由这里走上大街,只拐一个弯,便有家咖啡馆,找了一个小屋子,放下门帘,和伙计要了一杯热咖啡。伙计知道一个女郎来吃喝东西,当然是等人的,端了几碟点心和糖果在桌上,向后退了两步站着,就问道:“小姐,还有什么事吗?”宝珠微红着脸道:“你给我打个电话到安乐公寓,请祝先生说话。”伙计道:“你贵姓?”宝珠道:“我姓邵……不,你就说是姓张的找他得了。”伙计微笑着点了点头,他似乎已很明白这里面的缘故。过了一会儿,他进来说:“电话打通了,请去说话。”宝珠走到屋子外来接电话,那边果是祝长青,说话之后,他知道了是宝珠,并不问为什么不到公寓里来,却道:“有位同乡家里发生了点儿事故,我马上就要去看他,怎么办呢?”宝珠道:“哦,同乡家里有事,姓什么的?”祝长青道:“姓张。”宝珠道:“有什么事呢?这样大雪的天,要你跑。”祝长青道:“可不是?我也不知道什么事,你可以早点儿回家去了,外面很冷呢。”宝珠在电话里格格笑了起来道:“这倒要你惦记着我呢!对了,我也该回去了。你既要出门,恕我不到公寓里来看你了。”电话里顿一顿,长青道:“我昨天写的一封信,你收到了吗?”宝珠道:“收到了。可是……再谈吧。”说毕,把话机挂上,就回到小屋子里去了,桌上放着的一杯咖啡,水面一点儿热气也没有,用那小匙子挑了一匙子,放到嘴里,冰冰凉的。伙计见她用茶匙子在杯子里搅个不休,便问道:“小姐,这个凉了吧?要不要换杯热的?”宝珠手里拿着小茶匙子,依然不断地在杯子里搅着,伙计问她的话,她就在鼻子里哼着,点了点头,伙计以为她认可了,就新做了一杯热咖啡端来,宝珠一抬头道:“怎么你又给我来一杯?”伙计道:“我问你来着,你不是说再要一杯吗?”
宝珠点点头道:“好吧。”于是一人坐在屋子里慢慢地喝着那杯咖啡,不知不觉地,也就把那杯咖啡喝下去了。伙计料着她是不会再喝的了,就拧了一个干净手巾把来,宝珠接了手巾把,且不擦嘴脸,向伙计道:“给我再来一杯,热热的。”伙计听说果然又倒了一杯咖啡来,心里就想着,这位姑娘有点儿奇怪。宝珠坐在屋子里,又拿着小匙子,一杯一杯向嘴里送了去,茶匙送着不停,人也不抬头,等这杯咖啡又喝完了,伙计不打手巾把了,索性走过来问道:“小姐,你还要点什么吗?”宝珠偶然抬着头看到门外壁上挂的大钟,已是十一点有半,便摇了摇头,伙计以为这个人有什么神经病,不敢多招她,说了多少钱,闪着站在一边。宝珠会了账,将大衣皮领子扶起,又是一步一步地在大街上走着。这个时候,大雪已停,街上店铺里的人,纷纷出动,将门前的雪扫去,宝珠只挑那没有雪的路走,自己忘了是该到哪里的。
及至猛然抬头一看,却是安乐公寓那条小街上,自己心里不免好笑起来,心想:祝长青分明听了朋友的话,拒绝我了,我还是向他这条路上走,女子真是痴心咧。她如此想着,不免犹豫着未走。却见两个西服男子,穿了獭皮领子的大衣,各在肩膀上挂搭着一双溜冰鞋,那鞋子胸前一只,背后一只,倒仿佛乡下人背的马褡裢子。这一对人过去,又是一个西服少年,左手夹着一个穿灰鼠大衣的女子,右肩上也搭了一双溜冰鞋,那女子毛绒套手上,也提了一双溜冰鞋。这两年来,是北平市上,冬季最摩登的人物了。这男子表示着欧化,能溜冰有爱人,这不须猜,一定是趁着大雪之后,到中南海去溜冰的。这种人当然是知识阶级,同时,也是小资产阶级,他们不也是忘了爱国取乐的吗?中国青年,像他们这样的,还是很多很多,要像祝长青看看电影,写写爱情信,还不见得是什么大坏人呢。
一人正如此想着,一个穿西服的少年,很匆忙地擦身而过。因为宝珠并没有留意着,两人一碰,地下原是很滑,碰着她向旁边一闪,幸是在这里靠了一堵墙,不然,就要滚到雪地里去。那人回头看到,立刻掉转身来,取下帽子,向她一鞠躬道:“真是对不住!因为我心里有点儿事情,走得慌张一点儿。”说时,只赔了笑脸。宝珠本来向他睁了两眼。一看他是二十多岁的青年,体格长得很强健,他的大衣小口袋上,并不像旁人塞着一块花手绢,他却绽着一块白的圆布,上写着“抗日救国”四个字,大衣大袋里,插了一大卷印刷品,也有“抗日”两个大字露在外面。这种人和肩膀上挂着两只溜冰鞋的人多少有些分别,人家无意撞了一下,又是那样子客气,不能再予人家以难堪。因之在注视看人家面孔的一刹那,她的意旨已经转变了,也没有回答那个人什么,只在他十分客气的时候,和他微微地点了个头。他并不像别个男子,只要女子给一点儿颜色,就要涎皮赖脸,找着机会亲近,他却是毫不留恋地,自己戴上帽子就走了。然而他究竟是个有事的人,走得很匆忙,不知如何,他袋里的那一卷印刷品,竟落在地下,他是头也不回地去了,落下了这卷东西,他并不知道。宝珠因地下有些融化了的残雪,恐怕把纸卷打湿了,弯腰就把这卷东西捡了起来。展开看时,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,只是里面有一本薄薄的账簿,记着一个团体支付账目,待要叫那人时,他已去远了。心想:这账簿着是要紧文件,他必定会回到这里来找的,于是略站了一站。
但是就在这个时候,天空上又刮起了几阵风,把屋头上的积雪卷了起来,半空乱舞。这种积雪,比天上下来的雪,还要冷上一倍,宝珠今天一早出门,也冻得够了,这个时候,实在不能在街上站住,身边有辆人力车经过,立刻坐了车子回家去。家里头人,以为她一早出去,是看病去了,回来之后,也不疑心她有什么事故。她身子可就疲乏极了,进得房去,脱下了大衣,就向床上一倒。二太太总算是关心这位姑娘的,一定是昨天晚上劝她不要离婚的话,引起了她的心事,今天又害了心病了,于是悄悄地走进屋子来,在床面前一张椅子上坐下,自言自语地道:“仔细受了寒了,给你盖上点儿吧。”于是将床上叠的俄国毯子,拿了下来,轻轻地给她盖上。不料这毯子刚刚沾着她的身体,她用脚一踢,把毯子踢到地板上,一个翻身,转着身体向别处睡。二太太弯了腰,将毯子捡起来,自言自语地道:“你这个孩子,总是这样大的脾气,看你怎样得了!”说毕,将毯子叠得好好地再放到床上去。
宝珠将脸偎到叠的被里去,用很重的语调说道:“我的大事,你们不管,这些小事,要你们管些什么?我冻也好,我饿也好,与你们毫不相干,你们就不用问。”二太太知道她所说的大事,就是离婚那一件事。这件事,全家人都是不赞成的,自己也是不便做主的。默然了许久,才叹了一口气道:“你们这些孩子,吃好的,喝好的,还要天天闹着脾气。有一天我两脚一伸,什么都不管了,我看你……”宝珠忽然坐了起来,拉着二太太的手道:“老太太,劝你出去休息一会儿吧,我不大舒服呢,做好事,让我躺一会子,行不行?”说着,用力地拖着她。二太太笑道:“这个孩子,实在惯得不像样子了,怎么轰我走?”她口里是如此说着,身子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。宝珠不拉她的手,却用两手在后面扶着她的背,半推半送,把她推送出了房门,接着砰的一声,她就把房门关了。她关了房门之后,依然躺到床上去。这个时候,她只觉得男子总是靠不住的,祝长青曾海誓山盟地和我说过,他对于女子,没有别的长处,就是不肯撒谎,可是由于今天这件事看来,他对于我简直无丝毫的诚意。爱国本来是一件好事,无论哪一个女子,也不应当阻止她的爱人不爱国。但是你做这样光明正大的事,都不肯告诉我,那么,比这事更不漂亮的,一定是瞒得很紧的了。这样大的雪,我冒着寒去看你,而且很得家人的谅解,你,就是这样地对待我吗?她一个人越想越有气,这气又无法可以发泄,还是走上女子们无可奈何的那一条路,于是,就哭起来了。只是这种哭声又不敢让家里人听到,免得家里人说,你找的好爱人,原来你也不能满意了。她正如此不知怎样好的时候,却听到她哥哥和母亲在隔壁屋子里谈话。哥哥说:“宝珠一早就踏了大雪出去,拦也拦她不住,回来就病倒了不是?她还是这样地任性做事,将来一定得吃大亏。”二太太说:“哪有什么法子呢?你们在学堂里回来,整天地说着平权呀,自由呀,我一个隔着一层的娘,管得了她吗?哎!”说毕,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她哥哥说:“你不问,我可不能不问了。就是不嫁给方家那孩子,也不能嫁给姓祝的。我听说,那人家里很穷,那也不去管他,听说他早三年就结婚了,而且还添了一个孩子,难道让宝珠给他做二房吗?”二太太说:“我也这样听到一点儿消息,不过,她是很相信那个姓祝的,咱们说也是白说。”她哥哥说:“哼……瞧着吧!现在的青年们……”平常宝珠要听了这句话,一定说是母亲和哥哥任意糟蹋她的爱人。可是今天听了这些话,就很是入耳,自己已认明了,祝长青是个能随便说谎的人,他家里有了妻子,当然是要瞒人的了。想到这里,打开箱子,将祝长青来的信,随便抽出两封,坐在炉子边看着。只看那信上的话,无一句不是甜蜜蜜的,心里可想着:难道他所写的这些话,就没有一句是真的不成?母亲和哥哥的话,且不要相信。正自这样出神,他们的女仆白妈,敲着门进来,回头看了看,并没有人在身后,就在衣袋里抽出一封信来,笑着递到她手上,低低地道:“这是公寓里一个茶房送来的,他还冒充是我的兄弟,要我出去说话。在大门口交这封信给我,问你有回信吗?”宝珠耳里听话,自己将信拆开,那信上说:
宝珠妹:我刚才听到茶房说,你冒着大雪,到公寓里来过一趟。你真是肯守信义的人,在这点上我证明了你是怎样以血诚爱我。那个时候,恰是我有点儿事纠缠着,不在公寓里,让你扑了个空回去,我心里万分难过。这一程子,你的身体正是不好,这样在大风雪里跑着,若是中了寒,我就做梦也是不安。妹妹,我这里向空鞠躬,向你道歉了。这两天,我有一件极重大的事要办,不在公寓的时候居多。请你不要出来,好好在家煨炉看书吧。我身体很康健的,虽然在风雪里奔波,绝对不要紧,而且正可以锻炼我的身体,你倒不必惦记。到了可以会面的时候,我会通知你,妹妹,问你好!
你的爱哥白
宝珠将信看完,嘿嘿地一阵冷笑,顺手将炉门打开,将信向炉子里一扔,接着把旧有几封信,也扔了进去,冷笑道:“够了,够冤我的了,还把我当小孩子哄呢!你去对那人说,没有回信,叫他以后别来,仔细我们家听差打断他的腿。”说毕,用手连连挥了几挥,白妈碰了这样一个大钉,不明原因何在,然而也不多问,就悄悄地走出去了。宝珠炉门开着,烧的信,还有火焰向上飞腾,就望了火焰道:“男子对于女子总是欺骗!”这样一来,她心里觉得很空洞了,不必去惦记爱人,也不必愁着每天不能出去会晤爱人。和方家离婚这件事,稍迟也不要紧。因为并没有对手,在那里等着。她这样的设想,就不像回家之时那样悲愤,起居又照常起来。到了次日早上,她看报之时,偶然在小广告上发现了一方寻找稿件的启事,上面说:
昨由西单牌楼回华国大学,一路步行,遗失“抗日周刊”一卷,信数件,账簿一本,其中账本系记救国会支付账,他人拾得无用。如爱国之士蒙为赐还,请电话东局三八号,毛正义。当即去取,并备薄酬,以答热忱。
宝珠看了这方启事,心中明白了,这就是昨日所拾得的那卷东西,莫非那个人就叫毛正义吗?是常在报上所看见的,一个很出风头的学生呀!这且不管他,这个账簿,我收着果然是无用。人家启事上左一个志士,右一个热忱,希望东西送回,在这一点上,也不应不理。好在打个电话,人家就来取,也极不费事。于是就吩咐听差照启事上的号码,通知了毛正义。这个电话打过之后,我们就更知道人生遇合之奇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