由东峰向西直走,再转而向南,到了一个坡子上,遥遥地有一所道观立在峰头上。再转而向西,绕过那重道观,便是一个不生片草的石峰。这石峰是由一幢石壁上突立出来的一个峰头。在峰头下面却是无穷深的山谷。在这月光之下,不但看不到底,而且呼呼有声的。深山谷里面,倒卷出一阵风来,把人衣襟掀起倒推了向后。石峰右手,是一座矗立云霄的山峰。那山峰后壁,由上直达到下,全是刀削过的一样,光滑无痕。老师父站在这小小的石峰上,就向那石壁一指,笑道:“那就是我的家,你也要去看看吗?”平生道:“什么?老师父住在那里吗?这个地方,总算是只有来路,却无去处,非向回走,便是落下其深如海的大谷里去。”可是老师父将右手向石壁下一指,笑道:“到我洞里喝杯茶吧。”平生向右看去,那石壁上不接天,下不接地,光光地直立着,那要怎样地过去,这个疑问,还没有说出,老师父向他招招手道:“你随我来。”他也不管平生能来不能来,自己在前面走着。平生虽然知道这是极险的路,可是有了老师父在前面引路,料着总有路可行。于是也不说什么,跟了他后面走。由这小石峰过去,和那石壁就中断了。这里有一座小小石牌坊,罩着一道梁,石牌坊是什么字,月下看不清楚。由石梁向下看,只听到脚下的风呼呼而过,黑沉沉地看不到什么。过了这石梁,就到石壁下。却不知古人是用了什么法子,在这石壁上,横钉下去几根铁梁。从铁梁上弯过来,便是朝天竖立的短铁柱,每根铁柱相距,约莫有一丈远,用铁链子连系着,这算是栏杆了。在铁梁上,搭了宽不到一尺的木板,做了栈道。沿了石壁,也横牵了一根铁链,人在这木板上走着,闪闪地动。那板子下面,就是不可用尺去丈量的山谷,假使要落下去了,便是个金刚也只有粉碎的成分了。平生站在石梁上向前看去,正这样估计着呢,可是那个老道却态度坦然,将手微微地搭住石壁上挂的铁链,大开了步子向前走去。只听到他踏着那木板咯咯作响,也可以知道这板子架搭的是怎样的不坚牢。所幸这板子架的栈道,究竟只有七八丈长,老道三步两步地就飞奔过去了。平生等他把栈板走完,方才紧紧地抓住铁链走,走时站定了一只脚,方才移动另一只脚,无奈那木板子太架空了,人走到这上面,总觉得是在腾云一样,脚下像踏在弹簧椅子上,有时站立不牢,胸下沉住一口气,慢慢地经过那栈板,直等脚踏到了石头,周身各毛孔闭住了的冷汗,齐齐地向外一涌,里面的小衣,便已湿透。回头看看那栈板,只有那样宽,横在那峭壁之上,平生实在不明白,自己是怎样走过来的。这横空栈的尽处是石壁,突出来一块,倒有一个洞门,人直了腰子可以进去的。在那洞门里面,已有一个人,举了一盏白纸灯迎将出来,笑道:“在这黑夜里,让秦少爷辛苦了,我们这待客的地方,实在不高明。”平生从灯光下看去,认得那人,正是在苍龙岭前会到的那个老道。他也住在这里,可见他们经过这长空栈,简直不算回事。平生拱手道:“呵,道长也在这里。幸而我是个糊涂虫糊里糊涂的,在月亮下跟了老师父走。若是胆子小一点儿的,不用说由这悬空栈道走过来,只在那边石头峰顶上一看,也吓死了。”老师父听说,就伸手抓住他一只袖子,笑道:“你还害怕吗?跟着我走吧。”平生跟着他向洞里走,见正面有一座石案,上面供了三清的塑像,虽然这华山上是不产生果品的,可是这神案上一列摆了五个瓷碟子,里面全都堆列着鲜果。两盏风灯点着,亮灿灿的。照见一只玉石炉子,燃着沉檀,一只大瓷瓶,插了鲜花。平生便笑道:“呵!在这种悬崖峭壁上的洞子,还是这么齐全。”老道笑道:“我们进出惯了,住在这峭壁上,也就和住在平地差不多,要什么东西也可以拿进洞来的。我来引道,请到下面洞里去坐坐吧。”他说时,已是把那纸灯笼举着,向洞角落里去。老师父依然拖住平生的袖子,随了那灯笼向下走去。由一条极窄小的石缝,转了向下走,转出了缝口,又是一个石洞。这洞和上面的洞不同,对面对的陈设两张小木炕,还有一张矮茶几,人若是相对地坐在木炕上,正好就了矮茶几的东西,或吃或喝。老道先到洞中间,将灯笼柄向石壁缝里插下去,他立刻摸索着,走出了正面的洞门。在那洞门外,石壁上又突出一方平台,在平台外面,用石头围了一道栏杆。在栏杆里头,放着锅灶。隔了洞门,还可以看到那里炉火熊熊的。平生道:“老师父,那平台外面就是那万丈深谷吗?”老师父笑着点了两点头,笑道:“这洞子是峭壁中间的,你想石洞以外,还有什么吗?”平生将舌头一伸道:“这个地方,我们山下人只把眼睛瞧瞧,也就魂飞天外。若是时时刻刻在这里烧火做饭,那更是不敢。”老师父笑道:“我在山上住了三四十年,若是看到后就魂飞天外,那我的魂早成了一阵清风,吹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。”接着哈哈一阵大笑,接着这阵笑声,就是呼呼的一阵大风由洞门口直卷过去。在这风声里面,还夹杂着唧唧的鸟叫声。平生倒不由得愕然了,向洞外望着。老师父笑道:“这在我们洞口外乃是一种常事,莫名其妙地会刮上一阵风,莫名其妙地又会飞上一阵雨,那唧唧的叫声,是这石壁上的燕子。别处的燕子是秋去春来,有时候,这石壁上的燕子却是子子孙孙永远在这石壁上繁殖。”平生道:“这大概因为这石壁上没有别的鸟雀和它们作对,所以养成它们这种割据的形势。这就可以说到现在的清朝了。”老师父笑道:“这又提到清朝了,你简直念念不忘他们。”平生道:“因为这事情太相似了。请想,他们入了关,占据了中国,相传下来二百多年,就没有打算回去。这就像这些燕子一样,藐视着这石壁上没有大鸟,天气暖和就在天空里飞翔,天气不好,藏到山洞子里去,太太平平地睡觉,没有一点儿忧虑。”老师傅笑道:“你若是看着清朝是这样无用,你们要谈革命,那就更容易了。”平生本是坐在木炕上的,忽然站了起来道:“老师父,你总要答应晚辈的要求,千万不能因为晚辈说过这话,就不帮我。”老师父摸摸胡子笑道:“我是不失信的,这个你放心。像你们住在城市里,生长在富贵人家的子弟,哪容易得到这峭壁上山洞里来安歇。既然到了,要好好地静坐,领略这山上的夜景,不必再说山下的话,打断了清兴了。”平生虽讨厌道家虚无清静的主义,可是既有求于老道,在老师父的命令之下,不得不依从,不多一会工夫,那位老道却捧了一瓦壶茶,两只瓦杯子,先放在矮几上。随着又捧了两只玉石碟子上来,一碟子松子仁,一碟子红枣。虽是山上的食物,却也干干净净的。老师父斟了一杯茶,放到他面前,笑道:“你细细地玩味吧。”平生听他这话,倒似乎话里有话。石洞里只有一盏灯笼照耀着,洞外风声也停止了,什么声音也听不到,却有一种微微的冷气,向人身上侵袭。不过心静下去,倒闻着这手上所捧的松子、枣有一股清香。在这种寂静的空气里,平生的心境就接连改变了四五次。可是这位老师父盘膝打坐,眼睛已经微微闭了起来。那个烧水的老道把事情做完了,并不向什么人打招呼,也在洞门口的地上盘膝而坐。平生不懂他们道家的规矩,不敢搅乱他们的功课,只好静静地喝着茶。既无书看,又无人说话,坐着是十分的烦闷,先是微闭了眼睛,就有点儿前仰后合的了,后来就把床上的铺盖卷成一个卷儿,堆在炕的里边,接着平生就靠了那炕睡了去。

大概是连日劳累过度的关系,平生头一靠了枕,就睡得很香,一觉醒来,洞里发着微光。看看老师父和那老道,全都不见了。平生想着这老师父是每日天不亮,就要到苍龙岭上去散步的,当然这是上岭去散步了。至于那个烧水的老道也许是陪同着老师父出去了。天气还早,出洞也没有什么事,因之二次又将眼睛闭上,放了心睡去。再睁开眼来,洞里虽不十分光亮,可是向洞外看去。那太阳的白光却是很强烈的,照在对过山峰上的一角。平生赶快起身向外看,大概太阳起山是很久的时间了。自己揉揉眼睛,打了两个呵欠伸头到洞外又张望了一番。那石洞外面,云气腾腾的,虽然上面由太阳晒下来,然而那深谷下层,依然是寒风倒卷,人不敢接近悬崖,也看不到崖下面有些什么。平生在洞口上出了一会神,只好自走上第一层洞来。这里神位的供案前,照样点了神灯,供着仙果仙花,拜垫也铺得整整齐齐的,自然这里地面上是没有一点儿灰尘,仿佛这地方早上又经打扫过一次的。主人翁收拾屋子这样久,何以客人还一点儿不知道,这也太奇怪了。平生在洞里这样盘旋着,四周观察,无心中却看到神案上的香炉下压住一张字条。抽起来看时,上面写着:“贫道因事下山一行。阁下所嘱之事,当可办到。请今日午后下山至玉泉院,即可明白。本洞托迹人启。”平生一看,想着这位托迹人,一定就是老师父。他下山去罢了,怎么和他做伴的老道也跟着不见,这样对待客人,倒有些奇怪。既是他留下了这样一张条子,那就照他的条子行事吧。再回看洞角上脸盆水壶,还有陕西人所吃的两个大锅块,全都预备好了,放在一块四方的墩上。这尤其可以证明他们是不再回来招待客的了。平生用过茶水,手里捏住那两张锅块,一面咀嚼,一面出洞下去。当午在北峰休息一会,用过了午饭,付过香火钱,看看天上的太阳,已经有点歪斜,也不敢再事耽搁,赶快地就背了小小的包裹下山。当他走到山脚玉泉院的时候,那太阳像个大鸡蛋黄,已离地平线不大远了。当日匆匆上山,还没有把这座道院仔细参观,今天是不能再赶路了,就放慢了步子,在院外丛树流泉之间,四周观看风景。走到那股玉泉池边,一阵凉气,向人身扑来。见有一方紫石,正突在水里,且有一棵歪斜了半边树枝,在紫石上面遮着,那水都让树影子映了绿色,平生走热了,就侧了身子在石头上坐着。不多一会儿,有一个戴瓦块巾的少年道士走了过来,远远地站定,就向平生打量了一番,因笑问道:“你先生是由长空栈来的吗?”平生起身道:“是的。我得了老师父一张字条,叫我下山来。老师父现在这里吗?”小道士道:“他老人家一早下山,已经出潼关去了。今日天色已晚,请先生就在敝院安歇。老师父留有一点儿东西在这里请阁下带去。”平生看他那个意思,倒是很诚的,就由他引进了正殿旁边的客室里安歇。小道士送过了茶水,平生就问老师父留下的东西在哪里。小道士道:“这时拿出来无用,明早你先生动身,我自然会送到。”平生对于他的话虽感仿佛,然而以老师父为人而论,决不会撒谎的,也就只好依了那小道士的话,静心在这客房里安歇了一宿。到了次早醒过来,依然是那小道士叫开门,送进茶水来。他笑道:“秦少爷大概一宿没安心睡觉,天不亮我就听到你只管咳嗽。”平生道:“心里有事的人,睡觉总是不稳的。”小道士笑道:“像你这样一位贵家公子出来游山玩水,正是快乐,有什么心事?”平生笑道:“你年轻轻地出家,当了道士又怎会知道公子哥的心事?”小道士也笑道:“出家人也不一样。有混饭吃的道士,有修道的道士,也有为了别的来出家的道士。你是见过老师父的人,应该明白。”平生一想,果然,这华山上的道士,看去都是在游人身上打香火钱主意,俗不可耐。可是这里真藏有莫测高深的人。那小道士见他沉思着,便笑道:“我们这里只有素菜,你在山上住了这多天,恐怕吃得口谈了。若想吃荤,请你到岳庙镇上去用早饭吧。我这后院里有脚程很好的马,可以借你骑了去。你吃饭回来,老师父给你预备下的东西就该送到了。”平生道:“老师父叫我在这里等着的,我自然不可乱离开一步,不过小师父说有好马,我倒是愿意试上一试。实不相瞒,我就是喜欢骑好马。”小道士笑道:“那么,你随我来。”说罢,他引着平生出了道院大门,向树林边走去。在一棵白杨树下,果然拴着一匹灰色花点马。那马的腰长得十分饱满,正耸着两只耳,仿佛在听什么。平生点点头道:“这马果然不错,让我来试试它的脚力。”说着,就去解树上的缰绳。小道士道:“我们备有现成的鞍 ,让我拿来。”平生一摆手道:“这庙门外官马大道,又少人来往,随马遛一趟就是,还用不着小师父费神。”说时,已解下了缰绳,一拍马背,便骑了上去。那马也识得内行,奔上门外大道,向北便跑。华山在关中东大道之南,这样走便是直奔东大道。

这已是八月初头,关中风景,颇似江南,山下初收割了庄稼,一望平原漠漠,直达白云脚下。大道两边,有些树林,正也木叶微脱,苍翠之中带些赭黄。东升的朝阳,照着大地黄黄的,西风刮着路边的冲天白杨树飒飒作响,秋高气爽,正好试马。平生两腿夹住马腹,手提轻缰,一口气便跑了四五里路。但是心里惦记着老道士的约会,没有敢再走远,兜转马头,便向玉泉院跑回去。刚要转身,只见对面大道上,一股灰尘就地卷起,滚滚而来,分明是一匹好马到了。平生心里一动,莫非是老师父来了,便将马头一带,让到路边,且不忙走。说时迟,那时快,尘烟就地簇拥着四只马蹄,飞到了马前。平生眼快,看到那马长长的身体,一身黑漆也似的毛,却没有一根杂的。那四只蹄子,却都拥有一丛白毫。这正是行家所说的踢雪乌 。先不由得暗暗赞了一声好马。那马背上也配着是一套乌色鞍。那只马项脖上一串铜铃是黄色的,马头上竖了一撮红缨而已。鞍上坐着一个人,一部络腮胡子,浓眉大眼,圆圆的面孔,身穿一件青布袍子,拦腰束上一根鸾带,袍子掀起一角,曳在鸾带里,露出下面紫花布裤子,青缎子快靴。头上系了青布包头,并不露出发辫,背上背了三尺长的绿鱼皮剑匣,剑柄露在外面,垂了两个大红穗子,长长的约莫七寸,临风飘荡。平生料着这不是个等闲人物,马上拱一拱手,欠着身子。而那人到了面前,也就停住了马,笑着一抱拳道:“马上的本领不错呀,是哪路来的英雄?”平生笑道:“岂敢,岂敢,刚才在庙门口和小师父闲话,看到这匹马膘长得很好,我就骑出来遛了,也没有来得及找鞍 ,可说胆大妄为,见笑见笑。”那人向平生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,也拱了两拱手,笑道:“足下莫非是秦少爷吗?”平生道:“不敢当此称呼,敝人正是秦平生。”那人笑道:“既已在这里遇着,就不必到庙里去了,且请下马一叙。”平生听说首先跳下马来。那人下马笑道:“足下必是在玉泉院等着老师父的消息。”平生道:“兄弟没有敢远去,就在这里恭敬等着。”那人将身上背的长剑解下,两手托着,笑道:“兄弟就是老师父差来的。老师父说,他即日出潼关去,不及奉陪。所托之事,请放心,一定代办到。现有这剑一口和这匹乌骓,一并借用。请背了这口剑,骑着这匹马到嵩山,自有人接待,恭祝你此去大展宏图。”平生听说,便恭恭敬敬地接住那柄剑。那人又把缰绳交到平生手上,拱了一个长揖,转身就要走开。平生拱手道:“尊兄且请缓一步走,兄弟还有话请告。”那人站住了,笑道:“这一柄剑和这一匹马,就是老师父派的两个代表,奉陪秦兄去到嵩山的。阁下一定相信老师父,他不会骗人,你照我这式样背着剑骑了马去。无论路上有什么阻碍,你只说老师父派来的,就太太平平过去了。其实你背了这柄剑,也不会有人问你的。老师父并没有和兄弟多说什么的,兄弟也就无法奉告。你好好地干着吧。”平生道:“既然如此,兄弟遵命就是。看阁下一表非凡,兄弟有意攀交,就请同到岳庙镇上共饮几杯,肯赏光吗?”他笑了拱手道:“还有俗事在身,难于奉陪。”平生道:“听兄台口音,不是关中人士,可赐告贵姓台甫吗?”那人笑道:“山野村夫,不足介意,后会有期。”说着又一拱手就散开大步走了。平生望了他的去影,心里想着,这一定是老道士一位高足,可惜竟不能和他周旋一阵。呆立许久,才想起手上捧着一柄剑。于是左手拿住剑匣,执了剑柄,向外一扯,早是一道寒光夺入眼里,不觉举了剑,偏头左右望着,高高叫了两声好。看了很久,才将剑插了匣里,握了剑回头看到了马,又将手扶了马背,再叫了两声好。他一人在此,看看剑,又看看马,看看马,又看看剑,倒是出神了很久。偶然抬头,看到华山的白云才想出了自己有事。便背好了宝剑,骑着乌骓,牵了那匹金鞍马,回到玉泉院来。那小道士还在庙门外站着,老远地向他拱着手道:“秦少爷得着老师父的信了。”平生跳下马来,笑道:“小师父,你怎么晓得?”小道士指了他肩上剑柄的红穗子,笑道:“那不是老师父的记号!”平生正觉着这剑穗子长而且过于红艳。现在小道士一说,才知上面还暗暗地设有关键,便笑道:“你也认得它?”小道士道:“好,我们在玉泉院的人,会不认识它吗?就是潼关内外几千里路上,也有不少人认得它呢。老师父的规矩,借人家剑挂,就不借人家马骑,于今借你剑又借你马骑,这正是十二分的大面子呀。”平生听了这些消息,心中十分高兴,走到殿宇外院子里,南向华山,深深作了三个揖,口里念道:“老师父,你这样深情,无以为报,只有将我这点诚心永远感激着你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