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生回头看时,见有一个老道,约莫五十上下年纪,一把黑胡子长长地拖到了胸前,前头半白的头发,梳了一个朝天髻,并没有戴道帽。身上穿着一件蓝、白布块拼成的道袍。赤了双脚,穿着草鞋。手上拿根木头拐杖,弯弯曲曲的,在杖头上挂了一只黄色干葫芦。心里一看,便知道是那位大侠了,立刻躬身一揖,站在路边,诚诚恳恳地道:“弟子等候多时了。”那道士抱住拐杖,连连地作下揖道:“不敢当,不敢当,你这位少爷,大概是来拜访我们老师父的,你认错了人了。”平生道:“我是有人介绍我来的。”那老道摸摸胡子,笑道:“当然是有人介绍来的。若没人介绍,怎么会找到这华山上来呢?”平生道:“听道长这样说,老师父在什么地方,道长是知道的。那么,请道长引我去见他,可以吗?”老道道:“那倒没有一定的地方。不过,他迟早总是要回到这山上来的,你要会他老人家,就在这华山上等着吧。”平生道:“我专程来拜访老师父的,当然可以等,但不知要等多少时间。”老道道:“回来的时候,可没有一定,也许是三五天,也许是十天半月。假如他老人家在外面玩得高兴的话,也许周年半载才回来。”平生听了这话,倒踌躇起来,望了那老道发愣,倒没有说什么。老道手扶拐杖,摸摸胡子笑道:“你若是不能等,不如把话对我说了,等老师父回来,我转告他。”平生道:“我有一件大事,在下个月要办,不然,我就在山上等过一年也不要紧。若是等一个月,我还可以等的。”老道笑道:“你阁下是客边人,我不能冤你,有道是江湖会的是有缘人。只要你阁下有缘,迟早总可以会着的,你看太阳已经快要落土,回北峰去安歇吧。”平生听他的话音,虽不是那位大侠,似乎也有点来历,便向他拱拱手道:“老道长既是这样说了,我还是到北峰去住着,明日再到这里来等候。”老道微笑道:“他并不在华山上,你要到这里来,不是多此一举吗?”平生道:“向道长多多请教,也是好的。”老道笑道:“我懂得什么,只会吃饭。”平生道:“道长不必客气,我明日再来请教。”老道长摸摸胡子微笑。平生恭恭敬敬作了两个揖告别,回北峰来。到了次日日落的时候,再回苍龙岭去。这日倒不寂寞,老道已是先在这里等候。谈些华山掌故,关中人情,却也很有趣。老道葫芦里带有水,说得口渴了,还相敬一杯,连过了三天,都是这样。平生有意无意之间也曾叩问那大侠的行踪,老道只是微笑。到了第四日,老道一见面就告诉他道:“秦少爷,告诉你一个好消息,老师父今天上午回来了。今天他不愿出来,明天你到岭上来等候,总有一个相逢的机会。”平生道:“道长已经替我先通了吗?”老道笑道:“他老人家心里明白,用不着多说。”平生练武术,虽不相信神话,但是武越练得好的人,行踪越神秘,这是自己所知道的。老道如此说过,也就不去再问了,很高兴地回到北峰静宿了一夜。

到了第二日,天还不曾发亮,平生就一骨碌爬起身来,直向苍龙岭上奔去,到了岭上张望时,四周黑气沉沉的,什么也看不见。只有手扯了铁链,挑了一块干净些的石头,半侧了身子坐着,对着岭上下,眼也不眨地只管看来看去,一直熬到东方发亮,云彩变成了红色,这才把心定了下去,顺着石级,一步一步地朝上走去。但是把这条岭脊都走完了,还看不到一个人,更不用说有斑白头发的老道了。那太阳慢慢地由东边山峰上吐出,向下看山脚下的几处山谷中冒着青烟,正是那里的道观,开始烧火做早饭。那老道也曾说过,那位师父,太阳高过了三丈,他就不见人的。这上午又是不能见了,不过自己终究要等。也许他偶然地会在这时候出来,那就失过了机会了。因之挑了一块平坦些的地方,就露天睡了一觉。醒过来,吃了些干粮,并不离开这山岭。挨到这日下午,眼见太阳慢慢地靠近了西边山峰,自己兴奋起来,只是东张西望,太阳由夺目的白光,变成了金红,但看四处山头,都带一种如有如无的烟雾。山上的草木,不是绿的,变作青黑了。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:“要求见这老师父一面,实是难极了。”一言末了,身后有人答道:“有劳久候,对不住。”这人虽是中州人,却还带了南方口音。回头看来,一位老道,将一根青布带束着半白的头发。头顶心梳了一只小小的牛角髻。身上穿一件黑白块百结短道衣,拦腰系了一根粗线绳。面孔圆圆的,一部长到半寸的白胡子茬围绕了腮帮子。下面穿一条系脚裤,赤脚登着黄布方头鞋。腋下夹了一棵两尺高的松树秧子,向人笑嘻嘻的,满脸皱起许多道条纹。虽然他满脸有皱纹,但是他皮肤里面,泛出一道红光,充满着春气。平生一点儿也不考虑,立刻趴倒在地,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,站起来又是一个深揖。那道人笑着拱手道:“阁下是新人物,何以行此大礼?”平生道:“见老师父,本当叩头。况后辈还是为了大众。”老师父笑道:“仁兄辛辛苦苦到华山上来找我,难道不是为了自己不成?”平生道:“虽然也为了自己,但是为自己还在小处。”老师父笑道:“呵!这话很有曲折,请坐下来谈吧。”于是他坐在上面一层石级,平生坐在下面一层石级,半侧了身子相对说话,平生道:“我曾听了郁师伯说,老师父是当今一位大侠,南北各省的豪杰,凡是功夫到了顶的,都知道老师父。只要老师父一句话,无论叫他干什么,没有不遵命的。”老师父摸摸苍白的络腮胡子,微笑道:“他又多嘴,我是个出家人,要终年处在深山。虽然江湖上认得几个人,恐怕他们也把我忘了。”平生道:“那怎么敢忘了老师父?晚辈虽是年轻,倒也有一腔热血。平常读历史,见满洲人来统治中国,已经有了二百多年,很是不平。若是满洲人把中国治理得很好,那也罢了。但是举目一看在朝的人物,没有一个不贪墨又糊涂,列强居然高唱瓜分中国的议论,并没有觉得身上痒一痒。朝廷派专员到英国去贺英皇加冕礼。人家对于中国,当了四等国看待。连那个毫无知识的振贝子,也很是害臊。所以现在有点血气的青年,大家都想着,非把清廷推倒重新整顿江山,国家是非沉沦不可。”老师父笑道:“听秦少爷这一番话,倒是一大大的热心人。你来找我,就是为了此事吗?”平生道:“老祖师刚才自称逃世客,斗胆猜想一下,恐怕是自谦之辞。我想,老祖师一定有一副救世的菩萨心肠。老师父若不嫌我的话冒昧,我就斗胆直说了。据晚生所知道的,在嵩山脚下,有几个寨子,被一个姓黄的英雄,笼统地占领了。因为那里山路曲折险要,官兵少了不能去,多了又费事。地方官粉饰升平,不敢让上宪知道这事,随了黄英雄闹去,所以那山下的寨子,由三四座加多到七八座,屯兵买马,很像一番事。不过有些可惜的,就是这位黄英雄,有了这样的好基础,不正正当当地做些事情。”老师父手摸擦了腮上的胡茬子:“对了,这是他不好。我也曾托人带信给他们,千万不可胡来,你老兄是个有心人,特意上山来说这话,我很佩服,但是怕我不能把话去劝他们吧?”平生道:“晚生还不止如此。我想着古人说的英雄豪杰,绝不止于锄强助弱,在社会上做点好事而已。所以项羽丢了剑不学,要学万人敌。老师父结交天下豪杰之士,虽然出家了,救世之心,那是和谈治国平天下的人一样。于今国家灭亡,不像以前,仅仅换个皇帝而已,所有中国土地上的人民,一齐要被那言语文字肤色不同的人来宰割,到了那时……”老师父不等说完,两手一拍掌笑道:“这事我早明白,就在华山上出家,也有些不行了吧?”平生躬身道:“晚生也知道老师父早明白的,所以赶上山来。”老师父道:“不过这班人,还不是鼓儿词上说的吃人心汤的响马,留着他们在山洼里暂住一时,将来也许有用处。”平生忘其所以,两手一拍大腿,突然站了起来,笑道:“听了老师父这话,正是合了我的口味,足见老师父是个有心人。现在一班有志青年,不忍看到国破家亡,都在做革命运动。一面发表文章,教国人快快地醒悟,一面也就四面八方去联合同志,预备有了机会,四处起义。第一个目的,是把这昏庸无道的清朝政府推翻,建立一个崭新的国家,然后才谈得到向世界上去争一席地位。”师父似乎听得入神,微偏了脸,带了微笑。平生接着道:“晚生又看到救国的事虽然要有才智的人去做,究竟救国的力量,还在民间,所以极愿意认隐居在江湖上的豪侠。我所知道的江湖上的人,在每一个城市上,多则上万人,少则千百人,全是同志式的兄弟。若是能把这一种力量,拿来为国家做事,那一定可以建立一种不可限量的功业。这又要说一句,不怕得罪江湖朋友的话,普通的人,都可惜智识低一点儿。非得联合这里面首屈一指的大豪杰不可。有了这种人出来登高一呼,才可以教江湖上的朋友都来响应。老师父,就是我所最希望的一个了。”老师父摸着胡子点了两点头,微笑道:“你的志气很好。只是我一个出家人,又是这样大年纪,你把我当了大豪杰看,那不差点事吗?”平生躬身一揖道:“老师父,你老人家若是说做晚生的来意不诚,或者还不配做这样的大事,都请你实说。但是在我们晚辈面前,千万不要说这种谦逊的话。并非我胡乱恭维,若是老师父还不肯做这样的事,中国之大,也就没有人再能做这样的事了。人生在宇宙间,只有两个办法。一个是自己做人,一是除了自己做人而外,还要帮助别个做人。老师父当然是居后一层。说到帮助别人做人,或者入世也好,或者出世也好,只要存着一个救世的心思,那是一样的。譬如孔子谈个治国平天下,入世那是救世。就是老子谈个清静无为,劝人不要纵欲斗争,又何尝不是出世救世。这华山上,胜迹留下来最多的,莫过明陈搏祖师。可是当宋赵受了禅,他老人家会从驴背上笑着跌下来,说是天下从此定矣。这可以见他老人家,是怎样地关心天下兴亡。出家人要救世,就不能不救国家。自然,向大处着眼,望世界大同,人人都安居乐业。但是有一国受了灭亡之惨,这一国的人,就不能安居乐业,怎能说是不要去救他们呢?”老师父听了他这番话,也就鼓了两下巴掌,站将起来,拍了他的肩膀道:“小兄弟,你说得很透彻,我为你的话所动了。你看,太阳已经落山,这山头风大,不是谈话之所,你随我到洞里,我们再长谈。”平生听着大喜,深深一揖,随着老道而去。

这位老师父住在东峰脚下,斗棋亭边。这棋亭是华山许多名险之一险,站在山崖上看到离此半里之远的所在,有个突立的石峰。再向石峰远些的地方看去,那石峰也是在半空中。但是由石峰看到旁边来,这石却又是立在脚下面百十丈低。所以那斗棋亭算是在一个上下不相连的所在。若是由这里前去,是一个断崖,断崖下面有多少深,绝对是看不着底的。前去的人,必定要手握了垂下去的铁链,把身子坠了下去,坠下去的时候,身子朝了石壁,只把两只脚在石壁上掏摸。等着两脚都已踏着石级了,然后把身一转,脸向着外,才可以一步一步踏了下去。所以这个地方,有一个通俗的名字,叫作鹞子翻身。到华山上来旅历的人,当然不怕艰险,但是所到的险地,总要是眼睛所能看见的。鹞子翻身这个所在,脚要下去,根本就不能够知道脚所踏的是什么地方。来游的人,远远地看到那个亭子,早就要伸伸舌头,哪个还敢走下去。这位老师父带了平生向东峰走来。到了东峰崖上,峰头上一轮碟子大小的月亮,投向地上照着。看到那崖下面只是雾气沉沉的,不用走,便是站在悬崖上朝前望了,两脚也有些战战兢兢的。老师父走到悬崖边,向平生笑问道:“老弟台,你到华山来了许久,鹞子翻身这个地方,你总听见说过。”平生道:“此地也匆匆来过一次的。只因每日总要到苍龙岭上等候老师父,所以不敢在别的地方多耽搁时候。这崖子下面鹞子翻身的滋味,却是不曾尝过。”老师父笑道:“既然如此。我就试给你看看吧。”说着,他身子一蹲,只将一只手握住铁链,就地一滚,便落到崖下去了。因为这崖是乃字形的,人下了崖,踏着石级下去。在上面的人就看不到了,只听他在崖下叫道:“老弟台,我已经脚踏地了,你可以就下来吗?”平生站在崖上,明知在这月亮地下,到不知脚落何方的地方去,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,但是看到老师父一翻身就下去了,这有些考试的意味,就不能畏缩,也学了他的样子,蹲在崖上,两手抓住铁链,把身子滚将下去。当两只脚已经落空的当儿。向凹进去的石壁上掏摸了一阵,果然踏得了石级,两脚稳稳钩去,这才把手松着铁链,一节一节地向下落着。乃至两脚踏到了平地,回身低头看时,倒也是一条窄小的山路。老师父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道:“小兄弟胆子不小。来游华山的人,一千个之中没有两三个人敢走鹞子翻身的。至于晚上下来,那更是没有人。”平生道:“晚生本没有这样大的胆。因为有老师父在这里保护我,那是绝无危险的。”老师父笑道:“你真会说话。马二得着你这样一个好徒弟,倒不枉费心机。你跟我来吧。”说时,他在前面引路,月色朦胧中,顺了一条山岭的小路,走到一座峰顶上来。这座峰头,几乎完全是光石壳,并没有一株草木。在峰顶上盖了一座四角亭。亭子里面有一张石桌,上面刻有棋盘。因为横直纹刻得很粗,在月亮地里,却还可以看得出来。棋盘上还有三五个棋子,都有茶碗大小,拿在手上,沉甸甸的,那可知道这是铁打的了。老师父将他让到亭子里,笑道:“我并不住在这里。不过为了彼此说话便利些,所以我特意引你到这里来坐坐。”这石桌两边,正好有两张石凳,于是分着左右,对面坐了。平生初下悬崖来的时候,还不觉得什么,到了亭子里坐下以后,歇过口气,便觉到峰头以外的大风呼呼地吹了过来。不但是冷,连身体都有些坐不稳当。向外看去,两面是高峰插天,两面是悬崖万丈,心里一虚,两腿也软了。老师父笑道:“老兄弟,看你这样子,有点怕冷吗?”平生道:“在老师父面前,晚生不敢说谎。冷是有点冷,但是为了在老师父面前求请,慢说是冷,就是刀架在我颈上,我也不怕。”老师父点点头笑道:“你虽然胆大心粗,到底在长辈面前很是有礼貌,老兄弟所说要我帮忙的话,不知道是指哪一层。在这里说话,是出于我的口,送进你老弟的耳。我知道你老弟是革命党。你是要我去做革命党吗?”说到这里,将手理一理胡子。平生做出一番失惊的样子,站起来笑道:“老师父有这番雄心,当然是全革命党同志都要欢迎。”师父笑道:“但是我是个出家人,这雄心两个字,从何谈起?”平生笑道:“老师父这话,当然是对的。倘若不能发出雄心来,发出慈悲心来,也是可以的。我所求的便是老师父发一点慈悲心,救一救中国人,免得他们全成了亡国奴。”老师父伸手摸了两摸胡子,笑道:“你要我发慈悲心,请问这慈悲心是怎样地发出来呢?”平生道:“依着晚生的意见,只要老师父一句话,答应劝了嵩山下面那位王君,和我一同行动。假使我们有所举动,他立刻出兵,那就帮忙不浅了。”老师父道:“呵!你想到了他?你知道他是一位寨主吗?”平生道:“闻名久矣。但他不是一个平常的强盗。”老师父道:“你老弟,虽然是这样说着,但是那个王老五是不是听我的话,我还不敢断定。”平生道:“只要有了老师父一句话,慢说是叫他带了部下对革命党遥为声援。就是叫他一人杀到北京去,他也不敢推辞。现在所要问的,就是老师父肯不肯说上一句话?”老师父在月光朦胧之中,抬起手来搔了几回头发,又背了两只大袖子在身后,绕着这斗棋亭,走了几个圈子。因道:“我是早已不管外事的人了。听了你这话,引动了我一番不忍之心。且依着你的意思,我们走着试试看。老弟台什么时候下山?”平生道:“晚生并非为了游山而来,只在得见老师父一面。既是老师父肯提携后进……”老师父晃荡着大袖子,摇了两摇手道:“不,不,我这样深藏在高山上的人,什么人物也不会摇动我的心,岂能为了老弟台这样一个生朋友,我就挺身出来帮忙?说句老实话,这也无非为了你说的中国有亡国之惨。要救亡,现在第一着是要推倒清政府,你们这样年轻的小伙子都肯拼了一身血汗,我是眼见过一回兴亡的人,这就不能不动手了。若是在今日能把清廷推倒,了却我五十年来的心头之愿,倒也算是天地间一件快事了。”说毕,昂头哈哈大笑。平生听了五十年这一句话,心里却是一动。五十年来这话,怎么样子解法?这老道究竟是修道有德之士,一阵哈哈大笑过去,立刻省悟过来,停住了一口气,向平生注视着:“你觉得我出家人,这样的大笑,有点出乎常情吧?一个人是不能回头去想的。在这回头一想之下,笑声也有,眼泪也有。而这笑声和眼泪发出来的时候,是不能按捺住的。我只怪我自己不应该回想,倒不怪我自己发笑。话说到这里,索性告诉你吧。你总知道五十年前太平天国干得轰轰烈烈的那一番事情。不幸得很,那一班起事的人,没有一个是十全的人才。苟且偷安,这尤其是他们的大错。洪秀全到南京,城外还扎满了清国的大兵,他可是关起城门来,高高兴兴,做他的天王。他做天王还不算事,又惹得那些东王、北王,大家全有要做大头皇帝的意思。后来杀得一塌糊涂,大家全无心北上,让曾彭这几个人捡了便宜,把天国消灭。其实那时候的清兵,不用说到打仗,听到长毛来了,他们早吓得骨软身酥,像这样的天下,还不能取到手,那也实在可惜。”当他说到长毛两个字,就联想到他的头发,立刻抬起手来,摸了两摸头。平生看到,心里更明白了,郁必来不是说了他为着一头头发,才当老道的吗?老师父虽在这朦胧的月色里,对人还是看得极为清楚,向平生笑道:“你看我像当年的一位长毛吗?”平生笑道:“晚生也没有看过当年太平天国的人是怎么一种情景,怎么猜得出来?不过我心里想着,在当年太平天国时候,老师父一定是少年英雄,穿了红色战袍,紧着红色的头巾,骑着高头大马,在战场上跑来跑去。虽然有千军万马,老师父还是这样跑来跑去。”老师父笑道:“听你这话,莫非把我当着神仙,呵呵!虽然不是神仙,如今回想起来,当年的事,真是一场大梦。我们出家人,把这过眼云烟的事,仔细想上一番,那最容易悟道的。”平生笑道:“老师父谈道,自然是正理,但是晚生为了请老师父救世而来,就怕老师父又把尘世上的事,当了过眼云烟。”老师父站起来以后,就没有坐下,这时,走出亭子来,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,笑道:“华山上的月色,也是尘世中人,所不容易看得见的。我带着老弟台,上南峰顶去看看月色吧。”平生心想,这老道又要试我的胆力。反正南峰危险,也不过是鹞子翻身一般,凭着自己的脚力和腕力,大概不至于露怯,就慨然地笑答道:“在华山看月色,这机会不可失,随同老师父一路看月色,这机会更不可失。”老师父说着话,已经在前面走,大袖飘然地,顺了风就跑。虽是那样的路,但是在他走着,犹如在平地走着一样,一点儿也不为难地就到鹞子翻身崖下。在下面看着老师父爬上石壁去,那是非常地清楚。只见他两手抓住铁链,两只脚尖只在石级上轻轻地一蹬,早就跳起了一丈高。两手继续地揪住,身子轻轻地上纵,只有几下功夫,他就到了崖上。当他手还抓住铁链,脚踏在崖沿上时,还回转头来,向平生招了两招手,然后直蹿上崖去。平生看到他身体矫健,如何能和他比,比起来,那更是让老英雄见笑,所以也像常人一般,两手抓住铁链慢慢儿地盘着石壁上去。当他跳上崖来的时候,老师父伸手搀了他一把,笑道:“老弟台,你太谦逊,在我面前,你一点不肯露出本领来。”平生拱手道:“在这险恶的地方,又是月色朦胧之下,我觉得这样跟了老师父走,已经是用尽平生之力了,这里头还会藏着什么能耐吗?”老师父笑道:“江湖上有一句话,真人不露相,露相不是真行。老弟台虽然年轻,养气的功夫倒还不错。本来嘛,一个人非有十足的养气和功夫,那是不能来走江湖的。”接着他又摇摇头道:“不对,老弟台,为了国家奔走,要干大事业的人是不能与一般走江湖的相比呢。”平生谦逊着,随在这老道后面走。这东峰的路,完全是光滑得不带一根草,斜坡上,虽然将柱子架着铁链,可以扶了走,但是铁链很低,是要弯了腰的人才可以扶着的。这老道挺直了腰杆子,两脚像拨车水轮子一般,一口气就跑到了山底下来。平生笑道:“老师父,你可要走慢一点儿。若是走得这样子快,我要赶不上的。而且这样的月色,我也不认得路。”老师父道:“这华山上的路由这里到那里,总是一条路。只要移得开脚,你决计走失不了的。”平生听了他这话,只得远远地跟着他的影子过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