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生虽感到要问的话还没有问完,但是这位孙师叔毕竟是初识不久的,只好把话按住不提了。三个人加了一鞭脚程,就到了黄河边上。这里也是黄河的一个小渡口,大堤下弯弯地铺了一片沙洲。在沙洲边,很零落地泊了几只渡船。那渡船的形式虽是平面长方的,可是船上面竖立着一根大桅杆,两三只乌鸦分立在桅杆的岭顶上,还不住在空中晃荡。在这黄河堤上,有着七八家乡村铺子,无非是卖茶卖酒及招商小客店之类。在正对着那沙洲的渡口,有一家乡茶铺子,店前面搭了一座芦席棚子,棚子下面纵横罗列几副座位。行人坐在那里,正好看候着渡船。孙亮三一马跑到了堤上,就在茶店后面柳树柱上,拴住了马,手上拿了短短的小马鞭子,走进茶棚子里去。那茶棚子里的店伙抢着上前,把他的马鞭子接了过去,笑道:“孙爷,这回到开封去的日子不少,今日才来。”孙亮三向他笑道:“你倒认得我?”只说了这句话,平生同着马老师,也一齐走进棚子来了。孙亮三更是微笑而不言。店伙用一把麦草短扫帚把一张桌面胡乱地扫了一阵。笑道:“三位就在这里坐。过河的渡船很多,不忙,先喝一碗水。”马老师进得茶棚来,回头向平生笑道:“要你老远地跑来喝黄河水,你不觉着冤吗?”平生道:“假使能够天天同老师在一处,喝黄河的浑水,也是好的。”孙亮三拿了一个布掸子,站在棚子下面,掸去了身上的灰,正面对了黄河,在凳子上坐了,他似乎在看一样东西,看得很出神。平生和马老师说着话也坐下了,他不曾理会,直到店伙送茶壶上桌来,平生斟了一杯放在他面前,他才向马老师道:“师兄今天过得黄河去,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会见。我们都老了。”说着,他端起茶杯来,待喝不喝的。平生听了他的话,也有点感触,向前看去,只见黄河浩浩的河水,从西头天脚下流了过来,由面前经过,再向东边天脚下流去。一眼看去,令人想到宇宙之大。这眼前的河流,分出无数的支派,发出一层层的浪花和漩纹,箭一般地流去。在许多支派之中,现出大大小小的浮沙,越是透着这黄河之险。望了对岸,隐隐地看出那一条条道路,像一条条粗黑的影子,伸到白云脚下。河里有两只渡船满载着车马行人,绕过浮沙,斜斜地渡过去,走得是非常之缓。平生便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声道:“黄河实在是天险,教人看到后自然会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想。”马老师将头摇了两摇道:“你怎么也发出这种牢骚来?大丈夫四海为家,过一道黄河算什么!”平生摇头道:“我的意思,还不是如此。不过我囫囵地说出来,只说了一半罢了。”马老师架起一只脚在凳上,一手抓起茶壶来向杯子里斟着茶,一面答道:“你还有一半意思是什么?”平生道:“我不是说了黄河很险吗?可是现在不稀奇了。火车载着成千上万的人,由铁桥上飞奔了。一会儿工夫,就把黄河渡过来了。以前渡黄河那样费事,北人南下,中原人士都抵不住。现在黄河可以直渡过来,天险更不足恃了。”马老师笑道:“你念书的人,把眼前的事怎么都会弄错了?黄河两岸,谁打谁?”平生两手环抱着,撑住了桌子,微俯了身子向前面看着黄河,笑道:“照现在看起来,当然是一家。不过再过一些时候,黄河以北的情形同黄河以南的情形,恐怕是不能相同的。北岸的人,就是在险要的渡口,全将重兵把守着,我们由南向北走的人,也有法子冲过去。反过来说,要像太平天国的时候,或划长江而守,或划黄河而守,那也不行。因之我临时想了一点儿意思,万一有要动的一日,那就要不顾一切,直冲过黄河去。津浦路一支力量直扑天津;京汉路一支力量直扑北京。”他顿了一顿又道:“在济南、沧州、石家庄、保定,各驻重兵,以作掎角之势。再以轻兵,由河间、霸县间道北进,联络东西两路,然后……”他说到这里,正觉得十分有趣,马老师横空伸出一只手来将他搁住,低声喝道:“平生,你疯了吗?”孙亮三向平生笑道:“你是一位候补道少爷,要什么紧,天倒下来了,还有屋顶给你撑住,我们马大哥可是一个走江湖卖草药的。你这样像在演说台上演说似的,不怕让你老师受累吗?”平生听说这才微笑而不言。最奇怪的是,这店里的店伙在棚柱上靠立着,也对这里发出那微微的笑容。平生道:“伙计你知道我说什么?”伙计道:“我不懂的。我们这里有馍,有盐鸡子儿,三位要吃啥?”平生这才不理他,依然同两位前辈说话。

大家喝淡了一壶茶水,又吃了几个盐水鸡蛋,眼望黄河西边的天尽头,金光耀目,那太阳正要落了下去。孙亮三扶着桌沿,突然地站立起来。因道:“我要走了。你看前面的那一只渡船,已经上了大半船人,我就搭这只船过河去,要不然太晚了,到了河那边,赶不上站头。”马老师听到也就站了起来,对着黄河的景致又看了一看,说道:“时候果然不早了,要渡黄河也到了时候,孙三爷你请行吧。”孙亮三将马鞭子拿在手上,悠闲地走出茶棚子来,先将马缰绳解了牵在手上,昂头看看天色,然后缓步走下大堤来。马老师同着平生空了两手,紧紧地在后面跟随。三人同行到沙滩上就品字形地站立着。孙亮三道:“二位请回吧。青山不改绿水长流,我们后会有期了。”马老师道:“虽然如此说,但是我们兄弟生在这个日子,不能像往常那样糊涂过活,而要找一个机会做点事,免得白过了这一生,我们后会……”孙亮三笑起来道:“马大哥总把这些大题目来对我说,未免太看得起我了。”马老师又挽住他那只拿马鞭子的手,很沉着地道:“兄弟,你说,你是不是嫌做老哥的这次有点多事了?”孙亮三道:“大哥全是一片热心肠,我怎么能说是多事?只是各人有各人的脾气,谁都不肯受拘束的。我想你老哥总也是与我一样。”马老师昂着头对天上看着,沉吟一会儿便道:“那很好。我现在不能和你多谈了,请上渡船吧,你见着老和尚的时候,替我问好,倘若我看见了老和尚,也是一样,我代你向老和尚问好。”孙亮三听了这话,点了点头,牵了马慢慢地向黄河边上走。马老师的脸上现出恋恋不舍的样子来,一步一步地跟着他直到黄河水边。

孙亮三走到了水边,把马牵上了那宽平的大跳板,这才回转脸来,看到了马老师还在面前,因又立在跳板上,向马老师问道:“老哥,你只管送我干什么?还打算把我送到黄河北岸吗?”马老师道:“那么,我不送你了,我总望不久的时候还可以见面。”孙亮三抱了拳头笑道:“那总可以的。你师徒两人回去吧。”他说着这话,把空着的一只手扬了一扬,然后牵了马走上船去。黄河的渡船舱面全是平坦的,倒有些像往日长江水师的木质炮船,不过头尾更宽些。他站在船舱板上,还是把手带了马鞭子向马老师连连拱手。在这个时候,渡船已快开,因之在大堤上下等着渡船的人,全都拥上来,一时船上人的叫唤声,牲口的铃铛声,车轮的转动声,跳板的震动声,闹成了一片。河岸的人与船上的人,隔着两三丈的河面,彼此说话都听不见,只有呆呆地望着,直到那渡船开了,缓缓地到了黄河中流。只看落日天边,天水相接之间,一船摇摇的人影,在苍茫云水之中,越远越小,渐至于不见,这也让送行的人,百感交集了。这黄河岸上的师徒二人,看到这种情形,全有一番说不出来的伤感。直到望着那渡船只剩下一个黑影子了,马老师才回头向平生道:“孙三爷实在是一位英雄人物,只是他的脾气与别人不同,绝不肯管一点儿闲事。他在黄河两岸到处都有熟人,假使他肯挺身出来做点事情,那比我们这些人强之十倍。”平生道: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,他这样的做法究竟是不对。”马老师笑道:“他也没出洋留过学,会知道你们所说的那一套,我若不是常常听到你说些世界大事,我也不会问你们这些事的,现在依你所说,当然是要做个好汉了。”平生笑道:“像我这样的徒弟,总不会是做了圈套教老师上当吧?”马老师笑道:“徒弟都叫老师上当,天下还有人敢教徒弟吗?我们该回去了,走吧。”说着扭身就上岸去。但是平生站在河洲上,望了那遥远模糊的渡船影子又出了一会神,回过头来,见马老师在堤上兀自摇着马鞭子,这才加紧两步,跑上堤来。马老师道:“这些日子,城都关得很早,我们再要耽误,那就赶不进城了。若说你也舍不得孙三爷,我倒有些不相信,你认得才有几天?”平生道:“我并非舍不得他。只是我想到像他那样一身本领,无论到什么地方去也毫不畏难,实在让人钦慕得很。”马老师听了这话脸上似乎动了一动。便笑道:“你以为我做老师的,想到哪里去会有什么畏难吗?”平生如何敢答应这句话,只是微微一笑。马老师道:“自然,我是太稳重一点儿。但是我也有我一个想头,在没有到非要出力不可的关头,我也懒得去出力。”他说着这话,进得茶棚子,代付了茶账,自到棚子后面去把柳树兜子上的马缰绳解了,一跳跨上马。平生来不及去问马老师的话,也牵过马跳上鞍去,紧紧地在后面跟着。这时,那西落的太阳向大堤尽头落下去,一层黄昏色的阳光,向马背上斜照过来。两人骑在马上,只听到八只马蹄在大堤上扑扑作响,两阵浮尘在马蹄下卷起。两人并不说话,只是那马铃子呛啷当作响,一点儿不歇。到了城里,马蹄子才放缓下来,马老师这才拢了缰绳,回过头来,向平生道:“你今天又出来一天,恐怕你们老太爷不能不盘问你。有什么要紧的事,可以打发小三儿来找我。我回店里去看看,若是来得及,我还赶上十里堡去。”两个人说着话,两匹马也渐渐地相接近了。忽然有一个人在马头上横抢过去,把马弄一惊,平生的马掀着蹄子向后面一挫,几乎把他掀下马来。这时,太阳已经沉落得没有了影子,那街灯又不怎么亮,这人过去得匆忙,是个什么样子却看不出来。马老师未曾留意他,平生却感觉有点奇怪,这人为什么由马头上抢过去?好像是不愿让我看见的样子呢。他这样估量着,那人自是远去,便也无从注意。骑了马,慢慢地走回家去。恰好这天下午,镜明有事,到府院禀见去了,没留心平生是否在家。

次日上午,平生想到昨天马前抢过去的那个人颇有点可疑,今天要去看看老师。因之在半上午的时候,就悠闲地到上房来,打算给父母打个照面,然后就出去。不想跨进母亲房门,就看到母亲同鹿小姐并坐在谈话。鹿小姐已先站起来,微低了头,叫一声大少爷。平生拱拱手笑道:“鹿小姐请坐,大概又是给家母凑脚来了。”秦太太道:“你别走,鹿小姐今天来了,有好些个新闻报告,你也可以听听。”平生答应了一声是,便走到窗户边一张圆凳子上坐了。女仆送上茶来,他接过一杯来,就像什么事全不放在心上,扭过身子对窗子外的天空云彩看着。鹿小姐是坐在秦太太下手,背正微对了平生,倒不免借着缘故,偶然回过头来瞟他一下。秦太太道:“我们这小子,练了一点儿粗把式,胆大着呢。外面这样子闹革命党不是,他全没有理会。”鹿小姐笑道:“那是艺高人胆大。”平生听了也不回头看看,自端了那杯茶,送到嘴唇边,慢慢地呷着。他的眼睛,依然是昂着,向天空里的云彩看了去。鹿小姐道:“大家小心点自然是好些。官厅里现在拿革命党拿得很紧,他们也许不敢作怪了。”平生本也感到鹿小姐来了,不能总背对了她,于是在她谈话的当中,慢慢地回转脸来,向她看一两眼。秦太太只是全副精神注意鹿小姐的话,倒没有理会到平生身上。因问道:“我倒纳闷,革命党来了,总有一个落脚的地方,不能像夜猫子一样,藏在人家屋顶上。现在开封城里,那些客栈旅馆,都有军警盘查,他们躺在哪儿呢?”鹿小姐道:“谁知道哇。革命党脸上,又没有刻上三个字,我们见了面,也看不出一丝一毫来,也许我们天天都见着了革命党,自己还蒙在鼓里呢。”平生听了这话,心里倒是乱跳了一阵,于是右腿架在左腿上簸了两下,依然捧了茶,慢慢呷茶。秦太太倒是吓了一跳,抢着答:“那不能吧?我们哪会见着革命党,见着了革命党,那还了得。他们身上常是带了手枪炸弹的。”鹿小姐笑道:“他们就是带手枪炸弹,也不会杀到咱们母女身上来。”秦太太道:“不能那样说呀。听说炸弹那东西,一碰就炸的,他们若是在咱们面前的时候,恰恰把炸弹碰了下,那东西可没有眼睛的,不定碰到谁人身上。”鹿小姐笑道:“我是比方那样说,咱们面前哪会有革命党?你瞧,咱们面前只有大少爷在这儿,难道我们能说大少爷也是革命党吗?”说着,还格格一笑。平生听了这话,自不由得心里突然一跳,随着也就站起身来。但是秦太太还没有明白他的意思,笑道:“你这孩子,真没有出息。平常我和鹿小姐斗个纸牌,或者操几圈麻雀,你就鬼头鬼脑地偷着来看。现在正正经经地同你说话,你又不爱听了。”平生将茶杯放下,两手一拍道:“你看,连妈也疑心我是革命党了。”秦太太道:“你又诚心吓人,谁说了你是革命党?”平生笑道:“我还是走开吧。我身上带有很大的两颗炸弹,假如碰破了,那可是个麻烦。”说着这话,眼睛向鹿小姐瞟了一眼。恰好这个时候,鹿小姐也是向他看去。四只眼睛对射着。鹿小姐是一对大大的眼睛,两道很长的眉毛,在那长圆的脸上,抹着两片浓浓的胭脂,虽是北方女儿的姿态,可是她那苗条的身材,白嫩的皮肤,清脆的声音,都另外有一种陶醉人的所在。因之平生对于她,虽然还取着可疑的态度,但是在她脸子一扬,眼睛一飘的时候,把她所具有的美态都连续地感想到,接着就心平气和了。因向她勾了一勾头道:“鹿小姐,我这话总算不勉强的吧。”鹿小姐已是站了起来,微低着头笑道:“你可别听拧了,我是比方说话。”平生拱拱手道:“您在这儿操几圈吧,回到府上去,闲着也是闲着,我得到前面绕一个圈儿。”他说着这话,可就走到前面去了。鹿小姐站起身来,向窗子外面看看,微笑道:“大少爷就是这个脾气,不能受一点儿委屈?”秦太太道:“你无论和他谈什么,他都说得头头是道。可是一提到革命党的事情,他就一声不言语,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。”鹿小姐道:“本来大少爷人忠厚,斯斯文文的,哪里会同乱党在一处。可是官厅里,他们不那样想,以为在外国的留学生,那都是革命党,就算不是革命党,也是和革命党通气的。”秦太太道:“说是这样说,可是我们得说回来,像我这小子,出洋去虽是自家花了不少的钱,国家也津贴不少。要青年人出洋,不都是官家的主意吗?到了现在,把出洋的人全当是革命党,那是什么意思。”鹿小姐又坐下来,点了点头道:“官家就是这样不讲道理。那刘观察对开封城里的情形,就是有点胡来。他说不论哪一个留学生,全都得派一名侦探在后面跟着。”秦太太道:“那叫胡说了。他自己的儿子,也是一个留学生,难道也放心不下,派一个侦探跟着吗?”鹿小姐道:“是呀,我想他对自己的少爷总不派侦探跟着了吧?若是照他那样子不放心,对自己的少爷,也是要派一名侦探跟着的。我今天来的意思,就是想告诉大爷,凡事都留心一点儿,可是他又全不爱听。”秦太太叫女仆取过水烟袋来,很沉静地抽了两袋水烟,向鹿小姐道:“多承你好意,我得用话提醒那小子。可是他总不服气的,真明说了,还不行呢!”鹿小姐坐着沉吟了一会子,在身上掏出一条花绸手绢来,轻轻儿拂摸了两下脸,笑道:“我不坐了。伯母同大爷闲谈起来的时候,可以说一声儿。这几天总还是少出门的为妙。”说着,站起身来,就有个告辞的样子。秦太太被她说着,有些颠三倒四的,鹿小姐要走,也不挽留,送到第二进门框下,自己走回去了。鹿小姐的女仆,已是抢着跑上前去几步,吩咐车夫套车。鹿小姐故意慢慢地把脚步缓下来,突然地哟了一声,自言自语地道:“这可该打,要紧的东西,我倒是没有带着。”她说着这话,自回转身来向里面走了去。在第二进屋正厅的石壁门下,一直进去,那是到上房的路,再向旁边一转弯,却是到平生书房去的路。她一时走得慌张转了第一个弯,忘了转第二个弯,一直前奔,到了书房的院子里了,看到平生的人影子,在玻璃窗子里一晃,这就笑道:“哟!我怎么啦,这样熟的地方我会走错了。”平生听到她那清脆的京话,只得走出来,笑道:“我来给鹿小姐引导吧。”鹿小姐跑的时候,两手还是牵着衣襟下摆的,虽是站定了脚,两手原未曾放下。现在看到了平生,两手把衣襟同时落下,红了脸,将身子微微蹲了一蹲。笑道:“大爷用功啦,我又来打搅了。”平生笑道:“您不是走错了路,也不上这儿吧?”鹿小姐笑道:“大爷说这话,不是损我吗?”平生笑道:“我怎么敢损鹿小姐?我是说鹿小姐今天是抽空来的,还有工夫走到我这院子里来吗?”鹿小姐站在东边走廊,平生站在西边走廊下,两人相隔一个小院子。平生未曾走过来,鹿小姐更不便就走了过去。鹿小姐手摸着旗袍的纽扣,将上牙微微地咬了下面嘴唇,低了眼皮,做一个沉思的样子。然后抬起头来微微笑道:“大爷,您不是说要到北京去吗?”平生道:“以前是有过这个意思的,可是现在我没有这个打算了。”鹿小姐道:“假使大爷愿意到北京去的话,现在却是时候。”平生道:“鹿小姐这话,我已经懂得了,那意思是为了开封捉拿革命党,让我躲上一躲,对不对?”鹿小姐道:“意思是这个意思,可不完全是大少爷所猜的那种意思。”说着,将头一扭道:“瞧我这话说得越拧了,您准听不明白。”平生道:“我听明白了,你是说虽然劝我到北京去,并不是说官厅拿革命党,让我躲一躲。”鹿小姐笑道:“你秦大少爷这种人也成革命党,不是笑话了吗?可是官厅里也分不出谁是谁非,只要是留学生,他们就得注意。”平生道:“我明白了,多谢你的盛意,可是我自己想着,我这么一个人,大概也是会让人注意的吧?”鹿小姐还待说什么,只听得外面有脚步声,只好扭转身就走了。

平生站在廊下,看了她走去的后影,很透着一分奇怪,抬起手来,不免连连地搔了几下头发。呆了很久,忽然自己一笑,就想出一个主意了。当时回书房去,把这意思告诉了小三儿,小三儿笑着点点头道:“鹿公馆里的事我很熟很熟,这点事我一定办得来的。”平生将他的肩膀连连地拍了两下道:“你嚷些什么?你照我的话去办就是了。”小三儿伸伸舌头,自照办去了。到了下午,他回来报告,他在鹿公馆门房里已鬼混了几点钟。从他们口里传出的话来,已经知道鹿大人接连两天都到警备道刘大人公馆去过。有一天晚上,二更天的时候,刘大人还来回拜过的。平生听了这话,点了几下头,也不曾说出什么。到了这日二更以后,平生换了一身短衣,拿了一个手电筒由后园短墙里跳出去,便向警备道刘公馆走来。这刘公馆的房子,完全是北方式的,每一进,全是四合的房子,围拢了大院子。在第二进的正中屋子里,正是一所内客厅。刘警备道身上穿了补服外褂,戴着大帽朝珠,仿佛是由外面拜了客回来的,他正正端端地坐在炕床上。邱作民却站在炕前面,指手画脚地报告事情。刘道台手按了炕桌,半侧了身子向邱作民望着。邱作民说得高兴,已经忘了上司下属的身份,将手向门外边指着道:“若说到这次开封城里的事,连秦道台的大少爷也有些靠不住。”刘道台道:“但是我也到秦公馆去过的,照着秦大人的说法,若是秦少爷和革命党人有关,我的少爷也就有关了。因为他们都是东洋留学生呀。”邱作民道:“唯其是这样,所以秦道台就用那种围魏救赵之法来搪塞我们。其实我跟了秦大少爷身后半个来月,他为人如何,我还不知道吗?”刘道台道:“你也报告我好几回了,这个人究竟是哪路人物,你也没有看得出来。”邱作民道:“以先我不知道,现在我看出来了。”刘道台道:“你看出什么来了?”邱作民道:“据卑职看,他实在同革命党有关。”刘道台道:“你说的是前两日在四海春酒楼上的事,对不对呢?”邱作民道:“不但是这个,这一程子,我老跟着他。他的朋友总是那些不三不四的人,而且我打听着,他常常到城外十里堡去。同来同往的,就是那些人。假如我们到十里堡去搜查一番,多少可以搜查出来一些证据的。我又想着,那两个逃狱出来的革命党,若是没有去远的话,恐怕也就在十里堡。若是一下子能够把这两个逃犯捉住,那就可以把全案都归结了。”刘道台道:“我想着,他们也不能在那天大风雨里跑出来,跑到多远去,还不是在开封城里,他们又不会那样笨。何况他们这班亡命之徒,也决不因为跑出牢里,就躲开的,一定要借一所稳妥地方住着,预备下次再干。现在你说在十里堡,这倒有些像。”邱作民道:“卑职绝不是凭空这样地想,若是一点儿原因没有,秦家大少爷为什么一天跑到十里堡两次?”刘道台道:“这两次全是你亲眼得见的吗?”邱作民道:“为卑职亲眼见的。”刘道台道:“虽是你亲眼见的,但是你所看见的未必靠得住。四海春这件事,就闹了一个荒天下之大唐的笑话。”邱作民红了脸,垂手道着两声是。刘道台道:“对你的报告,我当然是不能相信。不过到十里堡去搜查搜查,我倒认为可以。至多让你再扑一回空罢了。”邱作民听到这种语调,明知是刘道台不相信,但是既吩咐出来了,纵然是再扑一个空,也要试试。当时便垂了手,站在客厅一边。刘道台手摸了两下胡子,沉吟了很久,便报之以“好吧”两个字,是答复邱作民的,而同时也就给予门外边的人一个暗示,就是要捉他的朋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