鹿小姐那只正攀着柳条儿的手儿,依然不肯放下来。另一只手拿着手绢儿,捂着嘴唇微微笑着。平生所站的地方,同鹿小姐距离约莫有两尺多路,只要一抬腿,就和鹿小姐的身子相接近。尤其是两只眼睛,同鹿小姐的眼睛,正正地相对着。鹿小姐被他的眼光照着,不由得把捂了嘴的手绢,放到牙齿下咬着,低了头,说不出什么,倒是噗嗤一声笑了,然后两腿在长旗袍里,踢动下摆,微微地向后退了两步。平生看到,这就正了颜色道:“鹿小姐我有一句话要想同你说,只是没有机会,今天我知道你要由这里经过,特意赶到这里来等候着你的。”鹿小姐听到了这样含而不露的话,把脸臊得通红,把头几乎藏到怀里去抬不起来。平生觉得她是误会了,便笑道:“我所说的话,也许是太过于书生之见了。我觉得鹿小姐这样天姿聪明的人,老是在公馆里做小姐,这未免可惜了。依着我的意思,何不到日本去留学呢?这样一来,既可以增长学问,而且到了外国去,也可以放开眼界。”鹿小姐心里,本也有些噗噗地乱跳,听了这话,才想到自己所猜想的与他说的话那是相差得太远了。这才抬起头来,对他答道:“大少爷说的这话,我是很赞成,只是我这么一个人,放在开封也不能出来见人,怎好还跑到外国去呢?”她说这话时,把捂了嘴的那手悄悄地放了下来。平生笑道:“像鹿小姐这样的人,在开封还不能出面,什么人可以在开封出面呢?这可不是我瞎说。”鹿小姐笑道:“我倒是不怕人。在北京的时候,也上学堂,读过两年书,胆子更大了,可是到了开封来,老是在家里呆着,把我这个人也闹得怪没有出息的了。”平生道:“我觉得鹿小姐还是很落落大方的。唯其如此,在女界方面,这大一个开封,我只佩服鹿小姐一个人。”鹿小姐眼睛向他一溜,说了句:“是吗?”平生道:“这一点不假。就是男朋友,我在开封也只有两三个练把式的。”鹿小姐的脸,这就微微地沉着,向他道:“大少爷,听说在外国留学的人中,革命党很多,您也知道他们吗?现在开封城里,听说来得不少呢?”平生道:“我和这班人向来没有来往,在外国的时候,我也想看看他们内里情形到底怎样的。可是总找不着机会。若说开封有很多革命党,这是一句笑话。这个地方,进不能战,退不能守,他们在这里会干起什么来?”鹿小姐向平生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,鼻子微微地耸着,笑道:“我猜呢,大少爷也不是那种人。不过革命党到了开封,那可是千真万确的,前些日子不是牢里关着两个革命党,让救走了吗?”平生将肩膀抬了两抬,笑道:“我们谈这个干什么?找得这样一个机会,是很不容易的。”鹿小姐又把手攀往一枝杨柳条儿,遥遥地向远方看去,这是春尽夏来的日子,只看这平原上,一片碧绿的颜色,远远地和人家村庄相接。太阳在碧空向下照着,那绿色的平芜接着浮光,更是让人精神一爽。平生笑道:“鹿小姐,你觉得这风景很好吗?你真有这雅兴,还值得清明佳节出来踏青。”鹿小姐将肩膀微微颤动了两下,笑着把头低了下去,好像她有什么事害臊似的。平生笑道:“鹿小姐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,说得不大对吗?”鹿小姐这才笑道:“不是这样说,我正同大少爷谈着革命党的事,大少爷老是避开来。你瞧我是个旗人,不肯和我谈吗?”平生呵呵一笑道:“没这话!我若有革命党的消息,也很愿告诉鹿小姐的。旗人有什么紧呢,你府上同舍下,不是两代的世交吗?再说咱们还是……”说着,微微一笑。鹿小姐道:“我知道你是不和我们见外。只为你要说出来,好像有点不客气似的。”平生笑道:“这倒有一点,我觉得家父做了朝廷的官,我又是官费派出去的学生。要在这日子说革命,倒怪难为情的。”鹿小姐两手同摇着,笑道:“又不是那样说。我们哪里还配谈什么国家大事呢?这年头变了,说到了旗人,人家就不大瞧得起。……呵,还不是这样说。”平生笑道:“还有别解吗?”鹿小姐道:“我是说,把旗人拉着革命党的事在一处谈,旗人就透着不大高明了。少爷,其实我这个旗人,可也就是那么回事。你瞧,我这人说话怎么啦?说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似的。”就在这个时候,他们望见远远的地方,尘头突起,看见两个人影子,在尘土中间飞奔而来。鹿小姐突然掉过脸来,向平生微笑着道:“改日见吧。”她并不说第二句话,两手提了衣襟的两胁,麦地里几步,小路上几脚,乱七八糟的,就跑到骡车边去。平生是一位公子哥儿,总不能跟在大小姐后面跑过去,所以只有站在柳荫下呆呆地望着。眼见那卷堆起的两堆尘头直扑到面前来,正是小姐的两位跟班。他们看到平生站在路上,全都滚鞍下马,站在路的一边,先前那个说回头见的听差先笑道:“我说了回头见,果然就回头见了。”平生笑道:“不料我进城进得慌张,丢了一样东西在前面寨子里,我还得重新去拿,第二次又要出一回城。”那听差将手上的马鞭子,指着柳树头上的太阳道:“天气可不早了。”平生道:“我无所谓,就是赶不回城,在寨子里住上一宿,那也不吃紧。”口里说着话,可就看到那边的骡车转动。平生又道:“你们走吧,我还要在这里等一个人。”这个听差说了一声是,牵马退后了两步,这才跨上马,抢着跑到骡车前面去。可是那个骡车也不知为了什么事耽搁着,此时还是去之不远。只是鹿小姐由车棚外伸着身回转头来,笑着向路边一指,然后才缩到棚子里去。平生心里一动,赶快跑上前去。到了那里,看到一条很大的雪青纺绸花手绢落在很厚的一丛草上。捡起来还不曾细看,就有一阵浓香向鼻子里直扑了来呢?于是把那个手绢拿在手上,反复地看了几遍,自己不知不觉地就微笑了。然后捧在鼻尖子上连连嗅了几嗅,将手绢折了几折,塞在里衣的口袋里。这才牵了马过来,跨鞍上去,马鞭子还没有举起,却听到小三儿在身后叫道:“大少爷,你把我扔了吗?用不着我,我就回去了。”平生笑道:“我带你来,你知道是什么意思?”小三儿笑道:“我怎么会不知道,你是叫我当前行报子的,把消息报告完了,我早该走了。”平生笑道:“就算你说得对吧,你还不愿去开开眼界,见见几位老前辈吗?”小三儿将舌一伸道:“我算得了什么,我去看他们,他们也不理我的。”平生道:“这些老前辈,不是那种人嘛,他们眼睛里面不知道什么主子奴才的。要不,他们就肯帮助革命党吗?”小三儿伸手挠挠头笑道:“那我是很愿意的了。”平生道:“那就不用废话了。”只这一句,他挥了马鞭子,就向前走。小三儿由麦田里绕了个大弯子,直抢到马前头飞跑了去。约莫跑了有三里路,远远地,已是一处人家。平生将鞭一举,把小三儿叫回来,自己便跳下马,连马鞭都交给他了。因道:“我要走到前面村子里去,你在后面跟来,无论看到什么人,你不许大惊小怪。”小三儿料着这里面有新奇的事,自然答应了。平生交代完毕,自向前面走。到了那村子路口,便是一家乡茶馆子。门外是小木料支着芦苇搭了一座棚架子,棚子下面有泥砌的桌和凳子。这桌是四个泥砖墩子,上面铺了一张旧木板子,还算费一点儿事。那凳子却是极简单,只是一列泥砖座,上面涂着黑灰呢。这里只有六七个座头,间杂地列着。靠最外面的一个桌子,正是郁必来同孙亮三斜抱了一个桌子角坐着。郁必来抬起一只脚架在土凳上,神气是很足。孙亮三斜撑在桌沿上,一手摸着脖子,听人家说话,却是听得正入神。郁必来道:“三哥,我的意思就是这样,人生一世,草生一春,我们什么岁数了,再不卖点力气,这辈子就完了。”孙亮三笑道:“这也就看各人的志气不同。我是早看空了。”郁必来将一只手扶住了架在土凳上的脚,将一只手也斜撑桌面,向孙亮三望着。孙亮三托了耳腮微笑。郁必来道:“不,人不能看空。人看空了,世界上什么全是空的,还干什么,躺在炕上,等棺材开装就完了。再要看空了,连棺材也不要,看到火向火里跳,看到水向水里跳,不就完了吗?”孙亮三笑道:“你把卖唱本的那一套说法,全拿出来了。你要知道,我的意思不是说不活着,只是说少管闲事。有一天,活一天。有一天活不了,这就拉倒。”郁必来提起茶壶来,向他面前茶杯子里斟上了一杯茶,笑道:“三哥,这时有人跑了来,把我们揍一顿,你打算怎么办?”他说这话时,好像很自在,随着又向自己杯里斟了一杯,眼睛没有向孙亮三看去。孙亮三笑道:“笑话!在这里有谁来揍我们。就是来动手,我们也不含糊。”郁必来笑道:“假如我们让人揍倒了,我们愿不愿意有人来帮忙呢!”孙亮三笑道:“果然有那么一日,有人帮我们的忙,我们自然是感谢不尽。”郁必来两手一拍,笑着站了起来,因道:“你看我的话,不是很对吗?我们吃了亏,望有人来帮我们的忙。世界上的老实人,吃别个人亏的,有的是,他们就不想人去给他帮忙吗?”孙亮三笑道:“这样说,你是菩萨心肠的人,我有点比不上。”郁必来道:“不能那样说。谁也不是天生下来就是菩萨心肠的,只是各人不肯去做罢了。”孙亮三微笑着,没有作声。平生隔着一层芦苇的短篱笆,向里张望着。只是静静地听下去,没有作声。这时两人停顿了一下子,这就缓缓地走到茶棚子下面。平生向二人各作了一个揖。郁必来起身道:“秦少爷不是进城去了吗?怎么又到乡下来了?”平生拱手道:“就是为了要在各位面前领教,所以又跑出来了。因为今天不来,明天就怕来不及了。”郁必来这就挽了他的手,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:“总算我的老眼不错,没有看错了人。”孙亮三道:“你本是有眼力的人,也不是我今日才知道。”郁必来道:“三哥,你看这位少爷,他也是一个有菩萨心肠的人。”说着拉了平生过去,要他在土凳上坐下。平生笑道:“若是要这样称呼我,我只有跳黄河自尽了。在我们这有点血性的人,人家若叫了声少爷,那是比挨骂挨打还要难受的。”郁、孙二人对望着,就都哈哈大笑起来。平生于是拱了拱手在上方坐了。原来郁、孙二人谈得是很高兴的,自平生坐下了,他两人只是说一两句闲话,这个提过茶壶来,向他们斟上一杯,那个拿过茶壶去,又回敬一杯。平生笑道:“两位老前辈,大概还有什么话谈吧,我告辞了,还要到王家堡子里去。”郁必来将他一只袖子挽住:“不必去了,你师父也出来了,一会儿就到。我们并没有什么话说,即使我们要说,也是些不相干的话。”说着,把声音一低,伸了头对他耳边道:“这是大路头上。”平生点点头,笑道:“在开封城里,大概有我那一处还可以自由说话。料到没有什么人可以同我为难。”孙亮三端着茶杯子靠在嘴唇上,眼望了头上的老倭瓜架,向他问道:“城里头有两个稽查员,你认识吗?”平生笑道:“饭桶几个,理他干什么?”说着,昂头向棚子外看看偏西的太阳。因道:“若是两位老前辈不嫌弃的话,我想请二位进城去,吃一顿黄河鲤。”郁必来还没有答应,只听到叮当一阵响,由远而近,直响到身边来。看时,正是马老师骑了一匹马,身后又随着两匹空马。他跳下马,问平生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平生道:“我想请两位前辈进城去盘桓一两天。”马老师向两位师兄笑道:“没得说了,我师徒意思一样,马都替二位带来了。”郁必来道:“我自是要回寓所,三哥,咱们再闹两壶吧。”孙亮三也笑了。平生大喜赶快回到大路上,迎着小三儿,吩咐他随后跟来,自牵了马到茶棚,马脖子上都是悬着铃子的,那马跑了起来,把所有的马铃子一起振动起来,一路响着很是热闹。马跑着的方向,是斜背着太阳的,马越向城边,太阳是越在马后的天脚下缓缓地沉着。到了城门边,马老师的马就一马当先赶向前去。平生的一匹马,虽也是紧紧地跟着,已是落到最后,马头接着郁必来的马后腿。

这里一群四匹马跑着,得得之声,如高山滚石一样,哗啦啦作响,很是令人注意。在马上的人,因为时候不早了,只有赶快地进城,别的却没有顾到。可是在大路外一棵歪曲的老柳树下,却有一个人,伸了半截身子在那里张望,坐在马上的人,眼睛只管看了城门,是否有人在旁边窥探,却不曾预料到。自然是大大方方地,就直接冲进去了。不过城里和城外的情形不同,马跑进了城,就得缓缓地走,所以平生两手拢住了缰绳,马也只有像人走路一般,一步一步地向前移。在那城外窥探的这个人,这就有了机会,立刻抽出身来,急急忙忙地跟着跑进城来。事也凑巧,正是这群马遇到了一辆大车塞住半边街,马到了这里,不得不停一停,让开路来。就在这时,马腿向后退了两步。平生怕是会碰到什么人,自然回转头来看看。这一看就看到那位稽查大员邱作民,在人丛里面闪闪躲躲地,一路跟了来。平生看得很清楚,心里一转念,在马上就微笑了一笑。这几匹马缓缓地穿过了几条街巷,到了一家酒楼门口。平生将缰绳一带,马赶快走了两步,就赶上了前面去。他只把马鞭子一挥,那酒店里就跑出一位店伙来,把马缰绳拉住。平生首先一个下马,其余的人,也一同跟着下了马。邱作民老远地看到了这四匹马,系在酒馆门口,这就知道这里面大有文章,也就紧赶了两步,直追到酒馆门口来。但是到了酒馆门口,他又不急急地进去,在酒店斜对门的一个花生摊子上,买了二十文大花生,揣在衣袋里,一面剥着花生壳,一面向对过酒楼上张望。那酒楼窗子里一个人伸出半截身子来,对他乱招着手,邱作民眼快,那正是秦平生。在人家店铺屋檐下,如何可以躲闪得了,只好背转身去,慢慢地剥花生吃。约有十分钟的时候,才转过头来。正有一个警察,从前面经过,于是邱作民向他招了两下,把他叫到前面来,低声向他道:“这家四海春酒楼上,有好些歹人在里面,你看门口那四匹马,若是有人骑马要走,那就是歹人。”警察听了这话,倒不免呆呆地对他望着,心想楼上有歹人,干你什么事,你又能够指挥我吗?翻了眼,不答话。邱作民哈哈一笑道:“这倒是我大意了。”于是在衣襟里面抽出自己的徽章来,向警察照了一照。警察这才一立正,给他行了一个礼。邱作民道:“这件事,你不要大意了,若是把这群歹人捉住了,那是很有功的。”警察答应了一声是。邱作民道:“我们不要露了行踪,你只管走到四海春门上去,当一个站岗的样子,我去打电话找人。”他说着,脸也不回过来,径直向街的另一头走了去。这里本是一条很热闹的街市,在四海春门口,偶然加上一位警察,这也是很平常的一件事,并没有什么人加以注意。这时灯火还未曾亮上,到酒馆子里来的客人,还不很多。警察正静静地听着,却有一片七巧八马的划拳声音,且那种声音,正是在靠酒楼的一间小阁子里发出的,他猜出来,一定是邱稽查员指的那群歹人了。他做一个立正的姿势,把一根短短的指挥棍用两个指头钩住,那上面的绳子只管在空中乱晃。他那镇静的态度,和楼上的喧哗状况,恰好相处在反面。约莫半小时工夫,只听到一阵皮鞋哗哗之声,由街的那一头直响起。看时,已是乌压压一大队背枪的武装兵士,飞跑了过来。那迎头一个带队官长看到有警察站在这里,这就直接到他面前,问道:“你是邱稽查叫你在这里守着吗?”警察道:“是的,楼上那一群人都还在那里。你听,那里大声划拳的,不就是他们吗?”那官长听到,立刻将手一挥,引动后面一队兵士,一齐拥了过去,一条线地在酒楼下面站着。在酒楼转角的所在,恰是一条小巷子,似乎是通到四海春后楼去的路,那官长又分了一部分兵士,顺了这小巷子陆陆续续地跑过去。

那邱稽查员带了一根手杖,神气十足地在大街当心带走带跑着,奔到酒楼前面,看到军官,一手抬起来,将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,一手举起手杖,向那小巷子指着,结结巴巴地道:“那里还有酒店的后门呢,你们知道吗?”军官道:“已经派了人去了。”邱作民道:“先是派人去了,那还不行。”口里说着,人又向小巷子里奔去。这小巷子里,刚好容一个人走过,歹人不容易由此漏网。看看来布防的军警,虽是各人单独地站着,也就是六七步路立一位,而且各人手里全拿着武器,歹人如何跑得了。他绕了半个圈子,就到了四海春的后门口,这里也站着四个兵士,都雄赳赳地对了后门,不过这酒店里也有预备,已经把两扇门紧紧地关着。邱作民昂头看看,上面的屋瓦尽是很陡的样子,绝不是普通的屋顶可以随便走人的,心里更踏实了一些。他料到里面人一个没走,于是得意扬扬地将后门一阵乱敲。这时有一位苍老声音的人,在里面答道:“哪一位?这里正有事,后门不能乱开,请走前面吧。”邱作民道:“我们就是捉人的,你只管把门打开来吧。”于是里面不答话,门闩摸索着有声,过了一会子把门打开了。邱作民也来不及看清那人是谁,仿佛是一个衰老的老头子罢了。于是招招手,带了四名兵士,直闯了进去。当冲到前面店堂里时,掌柜倒是不慌不忙地迎到了前面,笑问道:“老爷,有什么事?”邱作民翻了眼道:“你们这楼上有革命党。”掌柜的听了这话,忽然愣住,望着他不能再说什么。邱作民道:“刚才在楼上划拳吃酒的人,那就是革命党。”掌柜的垂手站立着,低声缓缓地道:“那上面是秦大人的大少爷请客。”邱作民道:“对了,他请的客全不是好人。我就认得,里面有一个打拳的,一个卖草药的。”掌柜的笑道:“我不过白说一声,就请你老爷上楼去看吧,他们全都在楼上呢!”邱作民扭转身,就登着梯子向楼上跑,口里还嚷着道:“姓秦的这小子,今天我总算把你看出来了,你到底是一个坏人。”口里说着,紧随着四名兵士之后直拥到平生吃酒的那间小阁子里去。

那小阁子里吃酒的人,还是嘻嘻哈哈的,绝没有防备。小阁子门口垂着一幅帘子,邱作民直到门口,还不能知道里面的人会有什么动作。他想,好在他们四个骑马进城,在城门口把他们已看得很清楚。他们轻衣小帽,并没有带什么兵刃。这里四位兵士全是带了步枪的,自己还带着一支手枪呢,怕什么?如此想着,邱作民的胆子壮起来,摸了一摸衣袋的手枪,还是正正当当地插着呢。于是他两脚一跳,手掀了门帘,直窜了进去。可是那几个吃酒的人还全蒙在鼓里好像一点儿不知道重兵围困,大家很自在地喝酒。邱作民直扑到离那席面不远的地方,才把在座的人看了一个清楚。只见他两手张开,睁了大眼,不知道说什么好。同他进来的几位军警端枪进来,脚步也猛地止住,齐齐地啊了一声。原来在这里吃酒的,虽有秦平生一个,但同他坐在这里的,还有全是穿长袍马褂衣冠整齐的人。从他们的态度上看,大小都像个官。其中一个穿玄缎窝龙袋,嘴上蓄了短短八字须的人,把两只手臂挽过来,撑在桌子上,对着面前的酒杯望着,好像喝得还很高兴。他偶然一抬头,看到进来的人,就站起来打着京腔道:“你们来干吗?”说着,微瞪了两眼。邱作民一听那口京腔,先就有三分含糊,再看到他那样子,更觉得他是有来头的,望了他微笑道:“我们是奉公事来寻人的。”这胡子道:“你大概不是北京城里的巡城御史吧?有这样寻人的吗?”说着,秦平生已经站起来,对邱作民点了个头道:“原来是邱老爷。在座全没有外人,我来介绍介绍。”于是一个个地告诉他,这是李老爷,这是张老爷。到了那胡子面前,他可不说此人是谁,反问邱作民一声道:“大概你总认得吧?”邱作民口里说是是,心里就想着,这人倒是很面熟,莫非是候补府黄佐才吧?他怎么也在这里,这人见是见到两回,面孔仿佛如此,至于一口京腔那却是和现在的无别。平生看到他那分尴尬,半弯了腰只管微笑,倒有几分可怜他,于是向那胡子道:“这是稽查员邱老爷。”胡子将鼻子哼了声道:“一个稽查员。”邱作民听了这句藐视的话,不由得脸上通红,可又摸不到人家的来头,只好微微一笑。秦平生笑道:“邱老爷位置虽然不高,但是他很忠于职务的,将来有一天,会飞黄腾达起来的。”那胡子微笑了一笑。平生道:“若不是你有公务在身,我一定请你喝三杯。现在你带了兄弟来的,我不便留你,明天在大相国寺茶馆子里见吧。”邱作民本待再说什么,想到在座的人,不是候补府,便是候补县,自己来捉革命党,不能把老爷班子捉了去,只好倒退了两步,点着头道:“打搅,打搅,明天再见吧。”他只说到第一声打搅,那随他进来的几名军警早是魂不附体,立刻先转身跑了出去。邱作民只管装了笑容向后退,退到房门边,脊梁和板壁重重地碰了一下,碰得人向前一栽,若不是自己极力用脚撑住,几乎对着大家磕下头去。平生倒向前把他挽住,笑道:“不忙,不忙,慢慢儿走。”他真是羞上加羞,找到掌柜的板了脸,大声喝道:“这房间里吃酒的人,怎么换了?”掌柜的道:“吃酒的人换了?哪有这么回事?”掌柜的并不生气,依然和颜悦色地低声道:“邱老爷,请你同我们想想,我们开店的人,只管做买卖,来吃酒的是什么人,我们哪里知道?”邱作民道:“你乱扯些什么?我所问的是那几个吃酒的人,怎么会换成这三个人了?原来吃酒的人呢?”掌柜的笑道:“邱老爷这话恐怕弄错了吧?吃酒的人,去一班,换一班,那是有的。吃到半中间,换去几个人,那是不会有的。比如你邱老爷请客,有在半中间换几个人吗?”邱作民被他这几句话顶着,也没有什么话可说,只好板了脸子道:“这里一定有原因。”口里连连地说着,带了军警走出酒店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