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第三个人是谁呢?却是开封臬台衙门的牢头禁子刘麻子。他是山东人,在开封当差已经有二十年了。在臬衙后墙的小巷子里,他有一所平房,除了在衙门当差外,回得家来,把大门一关,拿一壶酒,再抓一把花生,或一把炒蚕豆,盘了腿坐在炕上,慢慢地喝着,慢慢地咀嚼着,直等把酒喝完了,酒壶放在炕上,倒的也好,直立的也好,完全不管,放头倒在炕上就睡觉了。他平常不出门,不去看朋友,不去上茶酒馆。同时,朋友来看他,来邀他去茶酒馆,他也是一律拒绝,而且当他喝醉了酒,躺在炕上以后,他把门闭得铁紧,你就是把门捶烂了,他也不会开门的。这是一个晴天的下午,太阳斜照在人家墙上,变作金黄色,晚风吹过墙头,把那墙头上的梧桐叶子,吹得唆噜作响。巷子两头,听不到一个小贩子唤,这里是更显得寂寞了。得儿的得儿的,一阵骡车的车轮子,在地皮上滚着响。这就有一辆骡车,慢慢儿地引进了巷子来。在车篷子口上,见一人两腿放在车把下悬着,手里抱着一根五尺长的马鞭子,那正是马老师。他得儿一声,骡子站住了,先由车子上跳下来,随后秦平生也跟着下来,站在车子边。马老师向他摇了两摇手轻轻地道:“你在这儿站一站……不,你还得向后退两步,把车子退到巷子口外去。”说着,将手向刘麻子屋门口指了两指,放出一种微笑来。平生看他这样子,心里已经会意,这就自牵骡子转着弯到巷口上去。马老师到了门口,并不去敲门,在地面上捡了一块石头,隔墙抛了进去。听到院子里面,已是叱拍一声响。接着就有人骂了出来道:“这是谁家没有爹娘教养的野孩子,向俺院子里抛石头。你也不打听打听,俺刘麻子是谁?你向太岁头上动土。俺要捉到你这小子,活剥你的皮。”说着,哄的一声,把门开了。他卷了两只短袄的袖子,四处张望着人。马老师由门框角落边,转了出来,抱拳向他拱手道:“刘二哥,别张口乱骂人,我来拜访来了。我知道你那脾气,不抛这块石头,不容易请你出来开门的。”刘麻子沉着脸腮,酒气熏熏的,把脸腮上那些白麻子全烘托了出来。笑着回揖道:“谁也想不到马老师,今天会有工夫到这里来。请进请进!”马老师道:“且慢,我告诉你一句老实话,夜猫进宅,无事不来。我今天拜访,是有点事相烦你。你认我是个朋友,你就让我进去。你不认我是朋友,我不必进去打搅了。你那个脾气,开封府里是有名儿的。我马老师的脾气,也透着古怪,不受人家瞧不起的。回头说出来,你一个不答应,弄僵了,我出不了这个门。”刘麻子将手搔着项脖道:“马老师,你今天来得可有点儿奇怪,让俺说什么是好?”马老师笑道:“话我还得交代一句,你到底让我进去不让我进去!”刘麻子道:“反正不能要俺这颗白麻子脑袋,你就进来吧。”马老师笑道:“我也不是那种混人,交朋友要朋友的脑袋。别忙,我先给你引见一个人。”刘麻子吓得向后退了一步,两手乱摇着道:“我这就不敢领教了。”马老师瞅了他一眼道:“你这是怎么回事?难道我马老师引见的人,还见不得你吗?”刘麻子道:“老大哥,不是那样说。俺当了这份差事,树叶子落下来也怕打破头。俺终日地闭门喝酒,不是偷懒,实在也是不愿多事。你老哥知道,路上是什么样子的人都有,俺这分儿不长进,让人看到,没教人笑掉了牙。”马老师道:“这样说,你是不愿意我进去了,那么,我还是回去吧。”说着扭转身来就要走。刘麻子抢上前,一把就把马老师的衣服拖住,笑道:“俺的老大哥,你不用作难了,就把那位大英雄请了来吧,好在俺预备了见菩萨就拜,总不会得罪人。”马老师笑道:“你刘麻子在开封混了这二三十年,什么风浪也见过,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?”刘麻子也只好笑笑。马老师于是跑到巷子口,将手连拍了两下。平生赶着车咕嘟着一阵,就迎上前来。这时,刘麻子看到,不由得啊哟了一声,向后退了两步。因为平生穿着长袍,戴了圆式瓜皮帽,那一分雍容华贵的仪表,一望而知是一位大少爷。平生先跳下了车子,走到刘麻子面前抱拳头,先拱了一拱,然后笑道:“刘老总,兄弟今天专程来拜访,不嫌我来得冒昧一点吗?”刘麻子连连作了几个揖道:“言重言重,只怕俺这个脏地方,容不得贵人的大驾。”马老师笑道:“麻大哥,你怎么就知道他是贵人呢?你看的是他这一身穿着吗?”刘麻子笑道:“大门外也不是说话之所,请二位到舍下去,先喝一碗水吧。”马老师道:“你请我二人喝水,这水是茶呢?还是酒呢?”刘麻子笑道:“要酒喝有,要茶喝也有。”说着这话,他已经把两扇大门,大大地敞开,而且拱了拱手,抱了拳头,闪在一边,弯着腰,做个让人进去的样子。马老师笑道:“平生,你看看,刘大哥多么恭敬。他这两扇大门,向来是不让人进去的,这样大大地敞开门,那是天字第一号的面子呀。”平生也学了刘麻子的样子,连连地抱了拳头道:“多谢多谢。”于是三个人一同走到院子里面来。这里朝北的正屋子,上面供着关羽秉烛看书的画像,一条琴桌子下面,更套着一张四方桌子,琴桌中间供设着的香炉,兀自清烟缕缕地分散着香气。在方桌上,放了两只菜碟子,一堆花生米,一把锡酒壶,一双筷子。桌旁两张椅子,空着一张,另一张乱堆了破衣服同和面的瓦盆,盆里还放着整捆的大葱呢。刘麻子笑道:“我说怎么着?屋子里太脏,实在不能容下贵客。不过既是来了,多少请二位包涵一点儿。”他说着,把椅子上的东西,两手一抱完全放到地上,这就将手在椅子面上一阵胡乱揩摸,然后拍了几下道:“这位……”说着,向平生望了一望道:“俺也不知道要怎么称呼才好。”马老师笑道:“你就不称呼他,也没有什么不礼貌,你不知道他是我的徒弟吗?”刘麻子闪到一边,向马老师连连拱了两下手,笑道:“得罪,得罪,原来你有这样一位好学生。马老师说是有一件大事要和俺谈,就是引见你这位大令徒吧?”马老师摸了自己嘴上的短胡子,微微一笑道:“事是还有一点儿事,我们坐下来再说。”平生早是闪在一张方桌子旁边坐着,马老师便高高坐在椅子上了。刘麻子向他二人望着,倒猜不出个所以然来。马老师向平生瞅了一眼:“你带来的东西呢?”平生拍着腰里道:“在这儿收着呢。”马老师笑道:“你先拿出来再说。”刘麻子站在一边听说,倒有点莫名其妙。为什么?他们要动手?平生便道:“放在哪儿?”马老师道:“你先放到桌上。”平生于是在怀里一掏,掏出一个蓝布包,悄悄地放在桌上。虽是轻轻放下的,然而搁下去那个样子,还是很沉着的。刘麻子看了去,倒有点奇怪。平生接着把蓝布包透开,却是黄澄澄的六条金子。刘麻子不待人开口坐在旁边凳子上先哟了一声。马老师道:“这是我的徒弟,一点儿结交的微意,请你收下。”刘麻子站起来,摇了摇手道:“且慢,眼睛是黑的,银子是白的,看了谁说不爱。现在的金子更是向我眼里直钻,只是有一层,不捉鳌鱼,不下金钩。俺刘麻子全身上下,也没有这几两金子重,拿出这重的礼物,必有所谓。”马老师瞪了平生一眼,笑道:“平生,你不能拿金子来骇动人,你就先说一说吧。”平生因拱一拱手道:“刘老总,你坐下来,听我详细对你说。”“我姓秦,是秦道台的儿子。但我并不是一位大少爷,我是一个革命党。”刘麻子刚刚坐定,又哎了一声,立刻站起来。平生摇摇手笑道:“你不用奇怪,当革命党的人,富贵人家出来的子弟很多。不见得富贵人家子弟,个个全是混蛋。”刘麻子望了马老师道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马老师笑道:“你听他说。只要你不捉革命党,他有工夫慢慢告诉你的。”刘麻子道:“笑话!革命党又和我无冤无仇,就是革命党不是好人,俺也犯不上捉他。何况革命党是兴汉反清,是我们汉人大大的功臣,俺不能帮他的忙,已经是够惭愧的,俺还能捉他吗?”平生听了之后,立刻两手把拳向他深深作了三个大揖,笑道:“既然如此,我有话就不妨直说了。在大牢里现在关了我两个同志。他们全是东洋留学生,而且还到过西洋的。不用说他们为同胞争自由,为同胞谋幸福这一层好处,单说他们这一种人才,若是就在这个日子送了命,那也实在不幸。”刘麻子将手摸一摸颈脖子道:“俺说你们不会要俺的麻子脑袋,这样说来,真要了俺的脑袋了。”马老师站起身来,向他摇了摇手道:“你不要性急,等我慢慢地来告诉你。假使不为了这件事很难,我们能够拿出这样贵重的东西来吗?我料着有了什么事情以后,开封城里不能让你再住,你得远走高飞。这远走高飞,不是一拍屁股就走的,一要念你打破一只两代挣下来的金饭碗;二要为你谋一个安身立命之处。而且……”刘麻子又拱手笑道:“我明白了,我明白了。金子是好东西,开封城也是好地方,要了好东西,我就丢了好地方,这真是很为难。”说着不住伸手抚摸着颈脖子,那翻厚嘴唇的大阔嘴,只管吸气,眼睛对了金子出神。平生这就站直了,向刘麻子正色道:“我知道刘老总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好汉,为了义气,把性命也看得像灯草灰样轻,那为什么把眼睛落在银钱上?我拿这几条金子来,本是不对,只是想到若有那一天,刘老总离了开封,没有了职务,落个自由身子,倒是五湖四海可以游历一番。有这点东西,免得刘老总随处筹钱。我想,刘老总必定为了这件事有点不高兴,把这话交代明白,就没有什么不能答应的了。”刘麻子笑着摇摇头道:“你高抬俺了。俺一狗屎本领,从来没有在人前卖弄过,只有马大哥知道。这样大事,马大哥叫俺去做,俺要误了事,白送了我这条狗命不要紧,岂不把大牢里的两位英雄也枉送了性命?”马老师听了这话,将腿一拍,站了起来,向平生道:“听刘大哥这话,他已经是答应了。”于是向刘麻子拱拱手道:“我们请你帮忙的事,只在大牢以内。大牢以外的事,我们自有布置。”于是近走了两步,对了刘麻子耳朵边,喁喁地说了一阵。刘麻子将五个指头,只管搔着下巴上的胡子,笑道:“你们说得这样容易。”马老师微笑道:“这只要有机会,那是决计不难的。”刘麻子踌躇了一会子,笑着摇摇头道:“我想来想去,还有点不妥。”马老师这就把脸一板道:“刘大哥,你这是什么话!我看你是一个角色,把这种大事托付与你,你为什么再三再四地推诿?你若真是不能干,就不必干吧。算我白认得你这个朋友了。”刘麻子笑道:“马老师,你不用生气。我说得不妥,并非是事情不妥,是让我身上带了这些金子,很是累赘。事情算我答应了,金子请拿回去。”平生道:“为什么不能收下,是嫌少了吗?”马老师道:“只要刘大哥答应了,金子收不收,那不要紧。大概金子放在这桌上,也没有那八臂哪吒的贼,敢到这里来偷了去。我们走吧。”说了这话,他起身就走。平生会意,向刘麻子拱了两拱手道:“在这里打搅了。”说完了这话,也不再谈第二个字,很快地就走了出去。刘麻子追着道:“别忙呵!等我把话说完。”但是马老师一言道完,早是跑出巷子口来。刘麻子陪平生一直走到大门口时,马老师回转身来,向他深深地作了两个揖,笑道:“他是一位大少爷,驾车驾马地弄到了这巷子里来,很是引起人留意,我们只好先回去了。有什么话你都和我说吧。”刘麻子站在大门口,眼睁睁看了他们带转骡子头,就此出巷子去,这事又张扬不得的,只好罢休。

这事过去了两天,天气异常燥热,虽是太阳还高照着,然而在天角四周,已经慢慢布起了云彩。刘麻子在家里小睡了一会子午觉,依然到臬台衙大牢里去值班。几个小禁子这时都热得脱了上身大棉袄,坐在长板凳上打瞌睡。他一进来,一个小禁子就迎着他道:“喂!老总,这里有个送牢饭的人,他说非亲见你不可。”刘麻子没事的样子,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云彩,接着便道:“你们当差的该回去了吧?送牢饭的人,还要俺亲自见他,将来犯人拉屎,全得俺替解裤带子啦。”一言末了,旁边过来一个半白胡子的老头子,穿了一件灰色长茧绸夹袍子,满身全是油渍。他拖着大鞋子,慢慢地走过来,向刘麻子作了一个揖,然后咳嗽了两声,向前又作了一个揖道:“请老总方便方便。我有一个朋友在牢里,送碗饭给他吃。”刘麻子向他瞅了一眼,见他鼻子下面,拖了那行鼻涕,把胡子沾成了一片,两只眼皮下垂,也不敢正眼看人,虽是抱了拳头给人作揖,可是那只左手,还有点向后弯曲着,分明是一位老迈而又有残疾的人。因道:“哦!送牢饭的,是送哪两个人的牢饭呢?”那老人答道:“一个姓陈,一个姓张。他们全是冤枉。”刘麻子瞪了他一眼道:“那两个人是重犯,本来牢饭也不许他受的?只是看你这老头子是个忠厚人,没有什么要紧。饭在哪里?”那老人回转身去,提了一只竹篮子过来,掀开了篮子上的一块方手巾,这就捧起瓦钵子来。因道:“饭呀,菜呀,所有一切的东西,都在这钵子里。”刘麻子道:“他们吃起来自然会知道的。你要会他们吗?”老人道:“让他们吃得饱饱的就是,我不用见他们了。”刘麻子向他丢了一个眼色道:“那么,你出监去吧,我自然会把饭给你送到的。”于是接过那饭钵,自向犯人牢屋里送去。小禁子提了钥匙,随着开了牢栅栏子,早是一阵叮当的铁链子响。一个青年犯人,带了手铐脚镣,由满地屎尿的牢屋里迎上前来。刘麻子看他一眼,喝道:“陈先觉,你造化,有人给你送饭来了。这饭是不容易得的,你要慢慢地吃下去。”陈先觉伸着两手来接那钵子,刘麻子将钵子递过去,将托住钵子的手悄悄地拉了他一下手指头,而且把嘴向瓦钵子里面一努。陈先觉向饭里看看,又向刘麻子看看,就点了点头。刘麻子道:“只要你心里明白就好。”陈先觉接着饭钵子,又向刘麻子点了两点头道:“我明白了。”刘麻子一板脸,又把饭钵子抢了过来瞪了眼道:“是两个人吃的,不是一个人吃的,你明白了?”陈先觉道:“我明白的。”刘麻子这才把饭钵重交给他,对小禁子道:“把栅栏锁起来。”说了这话,转身就要走,可是刚刚一扭身躯,却又对小禁子摇摇手道:“慢来慢来,也等我到里面去看看。”说着这话,一脚踏入栅栏里,站在四周看着,于是解开胸襟上的纽扣道:“今日的天气,也是真热。”伸着手在身上乱摸了一阵。当的一声,落下了一件东西。但是他自己并不觉得,掩好胸前的衣襟,就扬长而去。陈先觉眼睛看着饭里,没有注意。同监犯张新杰,早已看到,故意把脚上的铁链子拖得呛啷发声。他走过去,悄悄地把那东西用脚踏住了。等到刘麻子和小禁子全已走开,弯着腰把那东西拾起来一看,原来是一把开手铐脚镣的钥匙。他吓得心里直跳,立刻把那钥匙紧紧地捏在手心里。再看陈先觉时,他把筷子在饭碗里拨了两拨,却拨出一张字条来。他立刻把筷子一插,一把将字条抓在手上。张新杰站过来,刚要开口,陈先觉就向他丢了个眼色,他就没有敢作声了。这时,陈先觉一闪,闪到了张新杰后面,张新杰就挡住了从栅栏外面向里看的视线。陈先觉左手捧了瓦钵子,右手把那张字条藏在瓦钵子下面,将指头拨弄着;展开来看。先是一张蜡纸,是外包纸,虽拈一点儿热气,还不至于湿透。打开蜡纸,里面才卷了一张字条。上面写着:“在风雨之夜,或者是黑暗之夜,听到什么响声,不必大惊小怪,有人叫你们怎么样,你就怎么样?前面就是大路,看后将纸吞下。朋友。”

他看过之后,脸色不由得呆了一呆,然后把字条塞到张新杰手上去。当然地,张新杰也是大吃一惊。因为,他手心里还捏着一把开手铐脚镣的钥匙呢,他心里自然比陈先觉明白,于是把字条捏成一个小纸团,放到口里,和着口里的津液一齐吞下去。然后将手心半张开着,把手里的钥匙露给陈先觉看。陈先觉看到之后,脸更是红着,两眼有点儿发呆。只看他那铁链子摇摇不已,似乎也有些抖颤了。张新杰哑了嗓子低声道:“有了这么一个机会,我们可不要耽误。”陈先觉向他点了两点头。二人放下心来,倒把这钵子里的饭吃了一个饱。

到了下午,这天气越发的沉闷了,四周全布了乌云,不露一点儿天日。不到往常天黑的时候,这牢里已经是点上了烛头。直到初更以后,天上也不露一粒星斗,人在屋子里还是感到闷热。墙外面有两棵小树,像亭亭立着的两个黑影子,一点儿也不摇动。直到二更初,忽然之间,掀天动地,一阵大风从西北角上吹来,两棵树发出呜呜响声,直压倒在墙头上。接着那沙沙之声,由远而近,真如万马奔腾,万人赴敌一样,早是一阵撒沙的雨点,飞驰了过来。那雨落到瓦上,本来就是一片哗啦作响之声。因为瓦上的雨水,停积得多了,檐溜都成了很大水头,向地上狂流,更是闹得惊人。这种雨点声,水溜声,再加上天空里风声,闹成一片,哪里还分得出是什么境界。这一阵狂雨,也是奇怪,足足闹了两三个小时。直等天上雨止,那屋瓦和树叶子上还洒着余滴,那已是三更以后,四更初的天气了。这晚上,刘麻子并不在牢里,只有几个小禁子在牢里值班。在这样大风大雨的夜里,大家全觉得天气可怕,也没有留神到犯人头上去。等着风雨停止以后,几个小禁子想起了刚才雨这样子大,也许房屋上面会漏下一些水来,因之亮起灯笼,就在监牢四周,照耀了一遍。后来照到了张、陈二人所坐的监牢里,这就看到栅栏子打开了,铁锁敲断了,监牢里空空的,地面上散拖了几条链子。大家呵哟了一声,全叫了起来。所幸这已是夜深,一时还不得发作,大家呆坐在狱神祠里,面面相觑。但是这种大事,有什么法子隐瞒呢,到了天亮,只得把这事呈报上去。这一报呈上去,不但吓坏了这位臬台大人,连全开封城里戴顶戴花翎的大人老爷,全吓慌了。他们并不是以为走了两个犯人,清朝皇帝要不答应他们。最担忧的,就是关在牢里,还上了手铐脚镣的人,怎么会跑走了。监牢的四周,全是高土砖墙,便是用梯子由里面爬上墙去,由外面怎样下来,还是大大的一件疑案。而且犯人逃脱的那天,又下着很大的暴风雨,路上行人全感不便,这两个人会在大牢里翻跳出来,这本事真了不得!大家有了这样一种揣测,开封城里,就闹了个满城风雨。有人说,已经有大批革命党到了河南,要在开封城里起事。这些革命党,全学会了西洋魔术,能够穿墙而过,遇物不阻。又有人说,他们和嵩山的和尚联合一处,要在开封城里大闹一场。那嵩山的和尚,都有飞檐走壁的本领。所以在大风雨里,就把两个革命党救出去了。大牢里那样高大的墙,还可以带着人跳了出来,平常人家的墙,还有什么跳不过的道理。又有人说,革命党不动手则已,一动手就要先杀旗人后杀官。这种谣言,不明白是从何而来,问起说的人,也无非是听到人家这样说,究竟说自何而来,也不得而知。这种话,传到了秦家。秦太太是加倍地担忧。这天,秦镜明吃过了早饭,正吩咐打轿,要上衙门去。秦太太这就走向前,将他拦住道:“大人,你今天不要上衙门去吧。外面的风声紧得很呀。”秦镜明一鼓作气地,戴上了小帽,加上马褂,正要出门去,听了她的话,不由得软了下去,将桌上的水烟袋拿到手上沉默了一会。秦太太道:“刘妈呢?快给大人点火来呀。”女仆送了纸煤儿到手上,他索性捧了水烟袋,架着腿坐在方凳子上。一面吸着烟,一面向秦太太道:“太太,你在家里的人,哪里又听到了这些不好的消息。”秦太太道:“现在谁不说这话。今天早上鹿小姐走来,连旗装也改了,扮成了一个怯姑娘的样子。”说到这里,不由得噗嗤一笑。秦镜明皱了眉道:“唉!你还有心笑得出来。”接着默然地吸了几筒水烟,这就微笑道:“你们太太们说话,也有些过火。开封城里,还是有王法的地方,何至于闹得鹿小姐全不敢出门。”秦太太道:“你们做官的说话,总是这样替自己宽心。到了那一天,真有了事情出来,那就比我们太太们的胆子大也有限。”秦镜明听了这话,又吹着了纸煤儿,将烟吸了几袋。正在这个时候,平生进来了。因为天气暖和了,他穿了一件淡青湖绸夹袍子,长长的袖子,变成斯文一派的样子,下面是枣红绸子套裤,漂白袜子,青缎子鞋,头上换了一条新制的假辫子,梳得光而且滑,前额半边头,也剃出青头皮子来。他走到父母面前,就垂手站立着。秦镜明道:“这阵子你不在书房里看书,到上房来干什么?”平生道:“我想出城去看一个朋友,回来的时候怕要晚一点儿,特来对爸爸说一声。”秦太太道:“无缘无故的,你跑到城外去干什么?”平生笑道:“我重洋万里,也来去自如,到城外去走一趟,有什么要紧?”秦太太道:“话不是那样说。你出洋去,坐轮船坐火车,有什么要紧。现在开封城里风声很紧,革命党藏在什么地方,全不知道。一个不凑巧碰到了他们,说起了你是一个红道台的大少爷,那真是秀才遇到兵,有理说不清。”平生笑道:“妈说的,全不是那一回事。”秦镜明道:“只是你出去了,就让母亲不放心。”平生笑道:“其实那些当革命党的人,并没什么了不得。”秦太太听说,不由得张了嘴,哎哟一声道:“你倒说的好大话,你问问你父亲。”平生不免带了一点儿笑容,向父亲望着。镜明将纸煤儿下端压在水烟袋底下,将空的手,来搓挪纸煤儿上半截,想了一想道:“话是由臬司那边传出来的,当然事出有因。据说,那晚闹着大风暴的时候,雨像瓢泼一样落下来。在电光乱闪的当中,看到一个黑影子由墙上向下落。这些牢里的禁子,迷信鬼神,以为这是雷神下来打人,吓得不敢透气。不多大一会子工夫,就看到三个黑影子,半飞半走,挨了墙根,在大雨中直奔过去。不知道他们是神是鬼,但决计想不到是人。因为那雨下来,每一点都像长箭一般,向人身上射着,谁有这样的能耐,能在这大雨里跑。犯人全是手铐脚镣了的,更用不着去疑心。不想居然就会让两个革命党跑了。”秦太太道:“不是两个革命党吗?怎么会有三个黑影子呢?”镜明道:“大概另外那一个,就是救他们的人了。”秦太太道:“不管怎么着,反正这班人,不大好惹,劫牢反狱,这在大清律上,可是了不得的事。这人没有天大的本领,敢做出这样大的事来吗!”秦镜明道:“所以啦。官场中人,都说是上海、香港新来的革命党,把人救出去了的,我有些不相信。就说我们平生,在外国也学的是物理化学。要谈起造机器来,他或者还能交代一二。飞墙走壁的事,他怎么可能?革命党,多半是留学生,他们全是一样,哪能做出这种大事来。本来飞仙剑侠的事,不足为信。但宇宙之大,何奇不有,一定说没有这种人,也嫌武断。我看这次劫狱的,绝不是开封城内的人,总是深山大泽里的侠士。中丞方面,对于这件事很是生气,已对警备道说,限七天的日子,把要犯拿到。我看这件事,让刘观察很为难。无风无影,哪里捉这个人去。大家疑心,那监里一个姓刘的牢头禁子有嫌,其实他是事后畏罪潜逃。”平生笑道:“也许就是这个牢头禁子带走的吧?”镜明道:“那叫胡说了。一个当禁子的人,有什么见识,他还谈革命不成?”正说到这里,一个听差进来,远远地站着道:“警备道衙门里,有人来求见。”镜明道:“是的,刘观察有什么事,总要和我商量商量。”听差垂着手回道:“不,他是要求见大少爷,不是求见大人。”平生听了这话,心里可跳了两跳。但是他立刻满脸放出笑容来,连摇了摇头道:“这不是笑话吗?我向来同官场没有来往,他们寻找我干什么。”秦镜明倒丝毫不介意,这就对平生道:“你就出去见见他们吧。这种往来应酬的事,也应该慢慢地学上一点子了。”平生想了一想,笑道:“这可真是一件怪事。”说着这话,也就向外面走了去。他知道客人在小花厅里,且先到书房里去,将墙上挂着的常用为消遣的月琴,在手上垂提着。临时在长衣服上,加了一根蓝湖绸腰带,在左胁下拖了两尺来长的两根带子头。他一面走向花厅里,一面喝道:“你们都是干什么的?金鱼缸里,没有给我放水虫子,笼里的画眉,也没有给我喂食。要开发两个,你们就肯听话了。”这才一脚踏入了花厅,见一个穿着蓝竹布长衫的人,还套了青羽绫马褂,戴着一顶尖壳子瓜皮小帽,手上拿了一根细条藤儿手杖,坐在一边,正抬头四面张望。他看到平生走了进来,这就笑着迎上前来和他拱了两拱手道,“向来听着秦大少爷的名儿,是开封城里一位有名的贵公子。”平生笑道:“对的,在玩笑场中,我爱交个朋友,认识的当是不少。”那个人对平生周身上下全打量了一番,对于他这种情形,倒有点愕然,猜不透他一个东洋留学生,打扮得这样一个花花公子的模样,便道:“大少爷这话太客气。兄弟不是那样说。我听人家说,大少爷在东洋留学的时候,学问很好,连日本人都很佩服。”平生笑道:“真有这话吗?恐怕你老哥是听错了。实不相瞒,我在日本三年,连日本话都没有学得完全,我本来就不愿到外国去留学。可是现在想弄个好出身,总非出洋不可。我本来要上京去,大小弄一份差事。但是家母说我初回国来,在家里多玩些时候吧。北京这地方,你老哥到过吗?听戏,实在让人过瘾。”那人相见之后,就听了他这一串子话,倒有些莫名其妙。只得对了他微笑。平生与他隔了茶几坐下,听差献上茶来,便笑道:“我们随便用茶吧!”说着,手扶了盖碗。

“呵!真糟糕,谈了半天,我还忘了请教贵姓。”那人道:“刚才已经呈上一张名片进去了,大少爷没有看见吗?”于是在身上摸索一阵,摸出了一张红色卡片,双手呈上。平生接过来看时,乃是河南警备道公署一等审查员邱作民,上海法政学堂毕业。平生就拱了两拱手笑道:“邱先生在上海读过书的。上海这地方,很有个意思,也常到四马路青莲阁去喝茶吗?”邱作民对他周身上下又看了一眼,微笑道:“我在上海的时候是当学生,这些地方倒是少去。”平生笑道:“哎!先生太老实了,这样好的地方,你会没有去玩玩。”邱作民笑道:“我们一个当学生的人,怎好到四马路去玩。”平生笑道:“当学生怎样?我从前当学生的时候,就常常到四马路去。你别看四马路的野鸡名字虽是不好听,可是那里面真有长得好看的。”邱作民听了这话,脸上现出了很失望的样子,笑道:“大少爷倒是一位好玩笑的人。”平生笑道:“我们年纪轻轻的人,遇到了那花花世界,哪有不去玩之理。阁下对于开封城里的玩意儿熟不熟?若是熟的话,哪一天下午,我们可以一块儿走走。”邱作民只得向他微笑了一下,然后随便说了几句闲话,便起身告辞。平生笑道:“邱先生特意来看兄弟的,兄弟没有好好地款待,这可是对不住。改日我们找个快乐的地方,好好叙一叙吧。”邱作民暗里只说自己瞎了眼,匆匆出门而去。平生送到大门口拱拱手让他走,回转身来,却是一阵哈哈大笑。这一声大笑中,平生可又笑出了祸事来。

原来这位邱作民,到秦家来拜访,是很有用意的。他老早地就在街上碰到过平生两次,全是和那些阶级不相同的在一处来往,而且平生所走到的地方,也全是邱作民探案子的所在。如大相国寺里的茶馆子,稍微自爱的人也不肯去。看到这样一个人,衣服整齐,年纪又轻轻儿的,无论如何,是不能不注意了。他记得有一次陪了革命党上法场,平生也挤在大相国寺门口看热闹,那情形是十分可疑。因之悄悄地把这事告诉了那警备道大人。这位道台和秦镜明至好,倒不相信他的少爷会做出什么谋叛的事情来,可是稽查这样报告了,当然也就有一点儿可疑,因之也就让他到外面调查调查再说。邱作民见了平生之后,见他是这一番举动,心里就好生疑惑。大概他是一个毫无用处的绣花枕头,除了玩,不知道别的什么,所以大相国寺这种地方,也就常到了。谈了一阵子,始终看不出他是怎样一路人,也只好算了。可是出得门来,立刻听到平生在大门里面哈哈大笑的声音。这笑声是不同一般的,其中喜怒,怨恨,鄙薄,各种意味,都包含在内。他倒不由得又站住脚,把这笑声听一个明白。于是装着看墙上告示的情形,站在离秦家大门不远,只管很沉静地向下听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