将城市看烦腻了的人,总不难在城市里找到新的刺激。而把农村看烦腻了的人,想要在农村里再去找一种新的刺激那却是困难。乡村未尝没有刺激,但那刺激却是文静的,必须人慢慢去赏鉴,才有所得。而况这也只是让人感到一种趣味,绝不是什么兴奋。金太太素英,这时对农村没有了趣味,在兴奋不起来的情景中,越是懒洋洋的。她闷过了这个半天,也曾想到逐日这份无聊不能忍受,明天当找个地方去消遣半天。也许有意无意之间,能发现那菊香所住的地方?把这事办妥了,却也是一件称心如意的事。她如此想着,晚上便找出了一件很久未穿的短衣服。此外,布伞、小照相机、旅行袋,一一清理出来,预备做一个足可消磨一日的旅行生活,而旅行所需要的东西都不让缺乏。可是,这晚就很热,不像是个深秋天气。看看天上,月亮没有,星星也没有,漆漆黑的,分不出高低远近。但听到那屋子外的树叶,呼呼地被风吹着响。不多大一会儿工夫,风势来得更大,震天动地,把所有的摇撼发声的东西,一齐都震动得响,风刮着野外的干沙,也就嘶嘶地由门窗两处扑了进来。这是暴雨要来的前兆,也不怎么介意,天气转凉了,老早关门熄灯睡觉。哪知道这风闹过之后,虽下了一阵暴雨,却不怎样厉害,倒是下雨的时间拉长了,由晚上九、十点钟,淅淅沥沥下起。始终不曾停止。素英心里感到烦闷,晚上被雨声吵闹着,倒反是睡不着。迷糊了一阵,在枕上醒过,却是大半早晨,小大子已经在屋子里开始工作了。睁眼向外看去,见窗户外面的檐溜,正是牵绳子一般地向下落着。玻璃窗户开了半扇,风带了蒙蒙的雨烟,飞进窗子里来,身上还有些凉飕飕的。在枕头下面掏出手表来看了一看,竟是八点半钟了。于是加上了一件长衣,首先跑到外面来,站在走廊上观望。那看厌了的对面小山,现在变了个样子,云雾飞腾着,遮盖了大半边山腰。天仿佛是矮了若干,直接罩到山顶上树头下。雨正在下着,既不是雨烟,也不是雨丝,很浓重的乌云里面,夹杂着零落的雨条。眼前的树木,被雨水洗着,都变得更绿,可是远处的树木,也就为了这情形,和云雨搅成一片,把眼界缩小了很多。只听到远近一片淙淙之声,正是田沟里积水在流着。在这个情形下,绝对是个下连阴雨的天气,昨晚打算出去游历的计划,这可要全般推翻了。这虽是一件小事,这却也加增了一次失意,无精打采地漱洗完了,便捧了一杯茶坐在走廊上看雨。原来觉得这雨景换了一番眼界,却也耐得一看。可是到了这时,雨更下得细密,原来模糊着藏在云雾里的山影子也消失了,那方兴未艾的雨雾,差不多笼罩了面前一片果园,那些树木像投影画,在阴雨里立着一些高低不齐的轮廓。虽然素英也知道这种风景,曾被艺术家摄取去了,成了中国的米派山水。可是在她今日看来,只有感到烦厌。在走廊上坐得久了,还是回到屋子里去找旧书看。在她这种烦厌的情绪中,老天爷偏是不作美,竟接连下了四天的雨,那屋外的潮湿,浸上了走廊,台阶石上,新长了一片青苔。这也就禁止了人半步下台阶不得。素英将一些不爱看的书,轮流地拿到屋子里去,躺在床上看。每每抬起头来,便看到窗户外屋檐上落下来的檐溜像垂了一幅直穿的珠帘。恰好是这窗户外面,去菜园不远,这日子瓜豆藤蔓,全已长老,雨打在那老叶子上,大声哗啦,小声滴沥,非常吵人。在晚上,素英总是为这声音吵醒。这样,虽是次日可以睡场早觉,然而起床之后,还是闷闷地看书了。在城里住家,遇到了阴雨天,虽也是极可烦腻的一个日子,但穿上皮鞋,罩上雨衣,再又有车子可坐,随便什么时候,也可以找到消遣的地方。便是每日早上,看看几份日报,也可以消磨一两小时。于今在乡下遇到了雨,除着躺在床上看书,可没有第二个方法。老太太看到她整日地在屋子里睡觉看书,便也找着她去谈话,因笑道:“我看你这样子简直闷得很,不要弄出病来,没事,你可以找隔壁田太太谈谈天去。”素英摇着头道:“那不好,人家是持家的人,天晴有天晴的事,下雨有下雨的事,我去找人家谈话,耽误了人家正当工作。”老太太伸头向窗户外边看了看,因道:“天上云开了,也许今日下午可以晴。天晴了,淡然就会回来的。”素英笑道:“他回来了,也未见得就是解闷的人。”老太太道:“不是那样说。我觉得他这次进城,必定要把这生活问题做个根本解决。说不定他回来了,马上可以带你先进城去一趟。”素英虽觉得进了城去,就可以解除烦闷,可是对老太太这句话,可不肯承认,因笑着又摇了两摇头道:“并不是到了城里去有得玩,有热闹可赶,就不烦闷,最主要的原因,还是生活方针没有确定。”老太太笑道:“本来呢,淡然一肚皮春秋,以为下得乡来,一劳永逸的,生活就确定了。哪晓得事情是适得其反,到了乡下来,天天掏出老本来垫着花。这样垫下去,不必多,只再过三个月,我们银行里那点小存款,也就可观了。”素英道:“到乡下来垫款花呢,这个倒是我们知道的,办农场这种事,并非立刻就可以生利的。但是不生利,总也要继续工作。现在淡然不但没有工作,连一点儿计划也没有。按着田先生说,有些农作物,在前一年的秋天,就要动手布置。你看,田先生不在家,已是没有了尊师,而淡然自己又是慢条斯理的,毫不着慌,把这个当预备的日子错过了,明年耕耘的日子一到,还是白过。我想着,在淡然这次进城,应该有个决定才好。”老太太道:“这话倒是诚然。我们不比田先生,人家是大小农场几所,办得很有规模,自己偷懒一点儿,也不过是歉收,庄稼在田里总会生粮食,树木在地里,总会长果子。我们这屋是借住的,田地还不知道在哪里吧。”素英知道老太太对于整个生活计划,并没有什么成见的,现在老太太的口风,显然也有着动摇的意味,这可见得在由城市生活改到农村生活,实在不是一件易事。等着淡然回来看他表示如何,实在是要做个根本解决。她如此转了念头,便在老太太面前沉沉地想着。老太太笑道:“大概你顾虑到我铺张扬厉地到乡下来,现在一点儿事情也没有建设,又悄悄地回到城里去,怕人家笑话。其实我们回去,大概还有许多人赞成,因为他们根本不以我们下乡为然。他们就是笑话,他们也不过笑话我们两三次,那没什么痛痒关系。”素英笑道:“既是要回去,当然不去顾虑到人家笑话。若说笑话我们,恐怕隔壁的田先生夫妇,第一就是要讥笑我们的了。你看,我们未到乡下的时候,托人家费了多大的力量,人家觉得在这大家求物质享受的时候有了我们这享受大自然的同志,真是半天云里落下来的宝贝。”老太太笑道:“这一层我也想到的。那倒好办,明天要走的时候,你悄悄地和淡然先走,留我在这里看着家,到了搬东西回城的时候,由我来和田太太说明。那么,人家所要笑话的言语,只有我听到,与你们就不相干了。”素英笑道:“倒要老人家给我们做挡箭牌。”她口里如此说着,心里头对老太太这个建议,却十分赞同。是商谈的第二天正午,淡然回家了。老远地他看到素英在走廊上徘徊瞻望,很有个等候的样子,便先笑起来道:“耽搁久了,耽搁久了,下着五六天的雨,你们在家里头,未免闷坏了吧?”他说着走回家来,看到老太太坐在堂屋里,笑道:“母亲说我在城里贪玩吧,我打过好几次喷嚏。”老太太道:“你还来这一种迷信。我知道你是有些应酬的,根本没有说到你回来迟早的话。就是素英,她也没有提到过。”小大子看到淡然回来了,抢进屋来伺候茶水,可就笑嘻嘻地望了他道:“先生回家来这样高兴,一定发表了差使,我们哪一天搬回到城里去呢?”淡然道:“哦!你倒比我们任何人还要心急,我一回家,你就打听哪一天搬进城。”小大子噘了嘴道:“哟!就是我一个人急着要进城吗?”她这样说着,素英已是笑着把眼睛瞪了她道:“你倒是说,还有哪个急着想进城呢?”小大子看到太太有点儿生气,便不敢说,低着头走了。这时,淡然表示着有种很得意的样子,将两只巴掌互相搓着,却望了老太太笑道:“这次到城里去,交涉总算办得不错。各位上司老朋友,都肯帮忙。换句话说,就是同情我们。”素英笑道:“这样说,你是把职业问题,找得一个解决办法了。”淡然道:“这事还得从长商议。”素英道:“你不是说朋友和上司都同情你吗?”淡然道:“机关那一方面毫无问题。只要我肯干,立刻可以发表命令。现在所可考虑者,倒是我们自身。我们很是费了一番周折,才搬到乡下来住,怎好没有一点儿表现,又回到城里去呢?这显然是给许多朋友们笑话。”老太太听了这话,望着素英,素英也望着老太太,微微地有点儿笑容。淡然站在一边看到,因问道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素英道:“我和老太太在家里讨论这件事,也是顾虑到这一点。不想你所说的,却和我们的见解是一样。”淡然笑道:“我在城里就觉得这几天的雨,下得十分闷人。你们住在乡下,一定是更闷人。我想这一点儿刺激,足以使我们发生不顾人家笑话,也要搬进城去的反映。素英觉得我这话对吗?”素英将脸色微微地沉着,因道:“我虽主张搬进城去,但那个原因,生活费无着落,与没有什么消遣,那实在只占到百分之几的因素。那最大的原因,实别有所在,也许你能够明白。”淡然听了这话,如何敢向下接着说,因回过头来向窗子外叫道:“我还没有吃饭呢,刘妈快做饭来我吃吧。”素英小小地给予他个打击,就让他无可还手,心里自是得意。可是她一转念到正须鼓励淡然努力仕途,他是刚刚努力回来,却也不必扫了他的兴致。因之等掉转来的时候,却也笑脸相迎,点着头道:“我知道你这番进城,一定是很费了一些力气的,把接洽的经过,说给我们听听看。”她说着这些话时,一面斟了一玻璃杯子菊花茶,双手递给他。淡然接着茶,见太太把这个关节揭过去了,也很是高兴,便喝了一口茶先润着嗓子,然后将杯子放在茶几上,把两手互相揉搓着,表现了他踌躇满志的样子,笑道:“天下事,就是这个样子,你越将就,越是没有人理会你。可是你要表示着毫不在乎的时候,那又有人来找你了。这回进城,不但与二老板见面多次,便是大老板也会面了好几次。他说我的汉文既很好,英文也不坏,他手下也正缺少这样一个秘书,就劝我就这个职分。他并且知道我已经在乡下办农场,他说办实业原是好事,但这决不是一个书生所能办的事。一定要这样办下去,那无非是劳民伤财。最后他还笑着说,我知道,你之所以离开都市,无非有激使然。其实可以不必,一个人在社会上服务,总有起有落,偶不得意就消极起来,透着青年人没有弹力。谁又是一蹴即至的呢?”老太太笑道:“你这话恐怕有些添酱添醋,哪个做上司的人肯这样客客气气地和属员说话呢?”淡然道:“若在平时上司当然不会和属员说上这些话。可是当他用人之时,又是在他公馆里,他就不必板着面孔,说那些讨厌的公事话了。”素英道:“这些枝节,我们都不讨论了,最要紧的一句话,便是到底能拿多少钱一个月?”淡然笑道:“既是大老板、二老板都这样表示好感了,那总可以拿到四百元一个月。以往我们在城里的开支,总是三百元上下,假使我们能拿到这个数目的话,以后的日子,却是比较可过的了。”他说到这里,不觉抬起手来搔了两搔头发,笑道:“还有一件事,说起来你们未必相信,二老板还体恤我没钱搬家,答应先垫付一百元给我做搬家费。而且这一笔搬家费……”说着在口袋里一掏,掏出一张支票来,将手指夹着,晃荡了几下,笑道:“这决不是我信口开河吧?我为慎重起见,还没有去兑现。万一我们不能搬进城去,把人家的搬家费用了,那不是桩笑话吗?”素英听说,还怕他所拿的支票有些含混,走近来接着看了一看,果然是百元的支票。笑道:“根据这张支票,我相信,你接洽的事情,果然有七八分眉目。可是愿不愿搬进城,这权操之于你,你还为什么犹豫着不去兑现呢?”淡然笑道:“老实说,这次进城我心里有点儿动摇了,因为拿到了这么多薪水,而且又和大老板、二老板接近,前途比较有点儿希望。假使再熬个周年半载,熬到调一个外任,那就有办法了。”素英笑道:“哟!你不干就不干,要干起来,还想到外面去刮地皮呢?”淡然听说,不觉面皮红了,因道:“难道一放外任,就要刮地皮吗?非要刮地皮才有办法吗?其实事在人为,不刮地皮也许比刮地皮的还有办法。”老太太笑道:“说着,说着,你们又把话说远了。话还是谈入本题,既是上司肯这样帮忙,这也不能不算是一个时来运转的机会。若是把这个机会失掉了,再想得这样一个机会,大概是不可能。你那上司说的话也是对的,天下哪有一蹴即至的事情。像你这样每月拿二百元以内薪水的人,一下子跳着拿四百元,这也就差不多是一蹴即至了。”素英也笑道:“果然有这样多的收入,那我们实在用不了。算着浪费一点儿,把我打小牌,淡然吃馆子看电影的钱都算在里面,也还会有点儿富余呢。”淡然看老太太和夫人的态度,对于这个消息,都十分高兴,自也不说反对入城的话,免得扫了她们的兴致。便是家里两个女佣人听说先生又在城里头就了好差事,不久大家都要搬进城去,也是十分欢喜,各人笑嘻嘻地,给淡然做了饭来吃。大家既有了一个指望摆在目前,在这长天日脚里也不像是往日那样无聊,各人都干得很兴奋。倒反是淡然自己,感到眼前这个地方,未必可以久住,自己无端地搬到乡下来住上几个月,于今又要丢开它,回想到在这里对于大自然的亲近,未免过于疏忽。心里这样一转念头,便走出屋子来,在小花圃里散步。雨后的秋晴,虽还是太阳照着,可是日光偏西的时候,树梢上的西风迎空吹了来,在人身上,倒觉是凉飕飕的。那树枝上半绿半黄的老叶子被风吹着转动,发出瑟瑟的响声。抬头看看天上,有几片薄薄的白云,在蔚蓝色的天空下,要动不动地停涩着。只这些声色,这就显示着秋意是很浓厚了。淡然两手背在身后,缓缓地踱了步子,不住地向上下周围看看。素英站在走廊上对他注视了很久。然后也跟着走下来,抬头向天空上看看,因笑道:“你只管向天上打量着做什么?怕下雨呢?还是怕天晴?”淡然道:“我觉得我们在乡下住的几个月,糊里糊涂地过着,实在没有把大自然的滋味,仔细领略一下。将来回到城里去,人家问起我们乡下的情形,我们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答复的。”素英道:“这个问题,可以做两种看法。说到自然的风景与情调,那倒是我们或早或晚会有那么一种印象。若说是农村情形,我们可就隔膜多了。说起来我们这里是乡下,其实我们的环境,完全是受过科学洗礼的布置,与真正的中国农村,那还差得远。我们在乡间住上几个月,风景的确是乡间,若说到生活,我们过的还不是城市生活吗?”淡然笑道:“若说到这一层,我倒是比你要胜似一筹。这里一部分农村的情形,我倒是实地调查过。那一分贫寒和不卫生,恐怕说出来你不会相信。那种地方,漫说住上几个月,就是几小时,你也不能忍耐。”素英道:“你又到过多少农人家里呢?”淡然一时高兴,不觉把前几天游踪所到说了出来。这时素英真问他到过什么农人家里,他却没有那勇气,敢把所到的地方说出来。因笑道:“我走到最远的所在,离开公路有十多里呢。大大小小的农村,我都进去张望了一下。乡下人有趣,看到我穿短裤衬衫,说我粗人不像粗人,斯文人不像斯文人。你看,有公路可通的乡下,人民的知识水平还是这样的低。若是再到内地去一点,那更不成话。归农,谈何容易?”素英笑道:“不想你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,你的思想转变了。”她一高兴,说话的声音,未免提高了一点儿。隔壁的田太太带了孩子们也在空草地里玩,正待向这边打招呼,隔着短篱便接嘴道:“金先生思想转变了?是指哪一点而言呢?一个城市里生长的人,突然变着到乡下来过农村生活,早就转变了。”淡然笑道:“她所说的,是指新的转变。”田太太笑道:“什么新的转变呢?不能由农村再变到都市里去?”淡然心里想说,正是这样。然而他有他的感觉,就在这时,向素英看了看。见素英脸色淡淡的,只管向自己丢着眼色。便笑道:“人的心境是难说的,也许我们变到会再转进城市里去。”田太太听了这话忽然有所省悟的样子,点点头道:“是了,自从行之走了,关于金先生所以要进行的事,耽误了没有进行,大概再有个两三天,他也就回来了。这几天下雨,金先生又进城去了,金太太觉着闷得慌吧?”她说到这里,向素英脸上看来。她将两件并不联串的事,放到一处来说,那意义却是很联串的。素英想着:“莫非她已知道我们要进城去了?”想到这里,心里不自在,却也没有话说。可是在田太太看来,益发认为是他们感到农场的事情延搁了,减退了他们下乡的热忱。她觉着必须自今为始替他们努力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