做错了事的人,总好自己掩饰。而事情之糟,就在这掩饰上,第一是掩饰的人,行动不免有些失常,让旁人一看就要发生疑心。淡然于太太回来了这一层,既不能自然地表示她们回来得快,也没有很平常地问问她们买了些什么,只是慌里慌张,向内外张望着。素英看到,连叫了几声“淡然”,他才回转身来和她笑道:“怎么不在城里多玩两天呢?是让城里的高温度把你们热回来了。”素英笑道:“不容易到城里去的,到了城里,我们自然愿意在城里多玩两天。但是为了你的缘故,不能不赶紧回来。”这句话吓得淡然心房乱跳了一阵,不由把脸红了,瞪了眼笑道:“为了我什么事呢?我在家里除了看书,就是睡觉,也不至于要你们赶快地回来。真的,这笔账,可不要写在我的身上。”说时,扛着肩膀呵呵地笑了几声。这个不自然的笑声,素英看到,倒有些莫名其妙,偏了头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,微笑道:“你这是怎么了?神情慌张,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。”淡然呵哟了一声,连连摇着手道:“我有什么心事呢?”素英说着,弯下腰去,清理着带回来的篮子里的东西,看看这样又看看那样。素英本来是不吸纸烟的,这时忽然有了一点儿吸烟的兴趣,就把桌上烟听子里的纸烟取出一支,塞在嘴角里衔着,由外屋找到里屋,找了火柴将烟点着,然后回到外面屋子来,见淡然依旧蹲在地上翻捡篮子里的东西,便笑道:“淡然,你好像找不出事情来做似的。你起来坐着,我有话和你说呢。”淡然这才站起来坐着。见夫人很坦然似的,嘴里斜衔了烟卷,缓缓地喷了出来。便笑道:“真的,为什么不在城里多玩两天?”素英喷了一口烟,笑道:“我说了为你回来的,你又神头鬼脑的,不愿我把话向下说。我不管你怎样,我把话直诉了你吧。我到城里去,看到许多朋友,都说我们为什么向乡下一跑呢?我把大致的情形说了一说,他们都认为你受的刺激大。虽然说到农村来找出路,也是一个办法。无如你是一个外行,那是绝对干不好的。就有两位朋友把你这事告诉了林次长,林次长听到,也很不过意,他已经答应和老总说一声,给你想点儿办法。林次长并约你到城里去谈谈。我急于回来报告你这个消息。”淡然听到了这话,心里这块石头,方才落了下去。便笑道:“我已经出家受戒了,你又把这些事来勾引我。依你这话,不是又让我回到城里去,弄个小官做做吗?”素英道:“假如可以谋到很好的工作,每月可以收入四五百元的话,那不强似你痴汉等丫头吗?你要等两三年,农场才有出息,我看你也未必熬得了这些个时候。倒不如马上弄一份可靠的工作,还可以捞几文现的。你真是舍不得这农村风味,也有个折中办法。好在这里到城里,有长途汽车。你去工作,我来给你主持农场。每到星期六你就回来。”淡然笑道:“那是个笑话了。我到城里去做官,你在乡下做农妇。”素英道:“这有什么笑话。把黄脸婆子丢在乡下,跑到都市里去做官的那还不止一个吗?”淡然笑道:“这个例根本举得不通。无论你不是黄脸婆,我也不是来自田间的人物。而我们下乡来的目的,是我要换一换生活的方法,而把母亲和你也连累着来了。我若再回到公务员的环境里去,那是我主动人物取消前议了。整个计划,便不存在。你是一个被动人物,倒反替我在乡下主持农村,这话怎说?根本我就是个办农业的外行。你虽不至于把麦苗当韭菜,恐怕也是不知道白菜哪一日下种,萝卜哪一日浇肥。让你来主持这农场,那不是笑话吗?假使我要回到城里去的话,当然大家一路去。不过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也取了一支纸烟来点着抽,微偏了头坐着,不住地发笑。这样有三十分钟之久,最后摇摇头道:“这事谈不得,这事谈不得,摇旗呐喊地到农村来,一点儿事情没有做,现在又回到都市里去,这不但让朋友们笑话。就是检讨自己也就太不争气。”素英道:“虽然你整个计划不愿推翻,朋友那番好意,你也不应当埋没了,应当到城里去和大家谈谈。就是你办农场,你也愿意资本增多,事业发达,和政治上的人来往来往,也可以请他们在事业上帮一点儿忙。”淡然吸着烟,又沉思了一会儿,接二连三地吐出了几口烟,微笑道:“最好是不和这些政治上的人接近。接近之后,就要传染上政治病。”素英将鼻子一耸,嗤了一声笑道:“你这就算什么天大地大,了不得的人物了。连什么传染政治病的顾虑也有了。哪里有了无人过问的政治会让你传染?”淡然笑道:“这话不是那样说。官有个大小不同,而传染的政治病,也就因人而生。虽然,我在政治上没有地位,但做官一切习气,那是人人有的,小至于一个录事,他也有他的录事习气,这就叫传染病。”素英道:“若是这样说,你就传染上了政治病,有什么关系呢?至多让你回转去,还做一个一等科员就是了。”淡然笑道:“你还让我回去做科员,我也就十分无聊了。”素英听到他这句话,倒感觉到无话可说,望着他笑了一笑,然后答道:“假使只能办到回转原职,当然,我也不必鼓励你进行。不过据林次长的表示,你若肯回去的话,一定让我们一家的生活足够维持。既是这样说,我想,至少他要给你一个科长做做了。”淡然道:“好吧,这事情不简单,让我仔细考量考量。”说到这里,他已把太太进门时候的那个岔先给忘记了。自自在在到太太屋子里去,和老太太谈些进城的事情。刘妈很高兴,进进出出,一个人就把饭做出来了,淡然看到了刘妈,才想起对刘妈说过,不要乱说这一点,她可能守着信约?在大家不经意的时候,曾向她注意过几眼。然而她好像不曾觉得一样,丝毫也不理会。好在她这时候很忙,也没有和女主人说闲话的机会。暂时放过,到了有空档的时候,悄悄地再叮嘱她一声就是了。偏是大家桌上吃饭的时候,她和太太盛着饭,却漏了一句。她笑道:“饭让先生赶上了。不来都不来,一来就都来。”淡然拦着她道:“你这是找话说。我一个人在家里吃饭,可早可晚,有什么赶这餐不赶的?”他说这话时,声音格外重,而且还向刘妈横瞪了两眼。刘妈吓得把头低了。淡然皱了眉道:“刘妈做事,样样都好,就是有一层不妥当,喜欢无中生有,随便乱说。”素英对淡然看看,又对刘妈看看,见淡然虽是生气,脸却红着,好像有点儿心虚。刘妈虽是低头不作声,脸也红起来,好像有些不平。便笑道:“淡然,你为什么平白地生气。刘妈也没有说什么话呀。”淡然见夫人向自己注视着,因也随了她笑道:“我也没有说她乱说什么。不过……”他正扶了筷子吃饭就把手乱摇着道:“不说了不说了。”素英笑道:“说也是你,不要人说也是你。越说你,你倒越是这样颠三倒四。”淡然没有敢接着再往下说,只是低了头吃饭。这样,素英倒疑心淡然这两天在家里有了什么问题了。可是仔细一想,这乡下一切不正当的娱乐都没有的,他也不会有什么问题。然而没有什么问题,他又何必这样坐立不安啼笑不是呢?心里有了这么一个估计,当时也不跟着向下说什么。但是过了两个小时,等着大家把这事忘记了,素英却悄悄地走到屋后菜园里去。老远地抬起手来,向在厨房里做事的刘妈,连连招了几下。刘妈会意,带了笑容迎上前来,低声道:“太太有什么话对我说吗?”素英脸色正了,因道:“我知道,先生已经叮嘱过你,叫你什么话都不许对我说。但是你想想,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,做了的事,迟早我会打听出来的。与其让我日后打听出来,倒不如告诉我还好些。我自然也不会怪你。”刘妈突然听了这话,自不免顿了一顿,摸不着头脑,只管看了素英的脸。素英道:“你为什么不说话,你怕先生和你为难吗?”刘妈这才醒悟过来,不由得笑道:“我以为太太怪我有什么事瞒着呢,倒叫我不好说什么。你若问先生的事……”素英昂起头,向菜园外面张望着。一面向她摇着手,低声道:“不要叫,不要叫。”刘妈站在素英面前,却向后退了两步,又仰着脸望了人。素英放出了笑容,向她点点头道:“你也总知道我的脾气的。我不是那样不知好歹的主人。也不是要别人扛石磨的人。你和我说了什么,我决不会说出来是你告诉我的。若是先生要盘问你,你只管说不知道我怎么晓得的。有什么大祸,我都一力承当。”刘妈笑道:“你老人家倒把事看得这样重大。我不过看到先生终日在外忙,有些奇怪,和先生说几句笑话,这也没有什么隐瞒我的事。”素英见她如此说着,她却向周身上下,很快地看了一眼,摇头道:“没有什么隐瞒我的事,不能够吧?”刘妈道:“家里实在没有什么事。”素英道:“你说先生在外面忙得奇怪,你就说他是怎样忙得奇怪好了,别的你不必谈。”刘妈道:“先生也没有什么事。”素英板着脸,将手一挥道:“你这简直是不识好歹了。我这样和你客气,无非要你说两句老实话。你倒偏是这样推三阻四的。”刘妈这才带了笑容道:“其实先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,就是每天上午就出去了,到了下午才回来,连午饭都不吃。”素英道:“难道他天天都在小市镇上吃饭不成?那小饭馆里东西脏得很,他也不肯去吃呀。”刘妈道:“他并没有在那小镇市上去吃饭,他说在朋友家里吃了几个鸡蛋。”素英道:“胡说,这里除了田先生,他哪里来的朋友?”刘妈道:“我也是这样说。问起先生来,先生就很不高兴。所以我觉得很奇怪。”素英道:“你所晓得的,就是这一点点吗?”刘妈道:“太太,你老人家明鉴。先生出门去了,我也不能在后面跟着。只有等先生回来了,我才晓得做了什么。我总没有这大的胆子敢问先生在外面做了什么事回来。”素英道:“当然,你不敢问。可是你暗下里打听。总可以打听一些事情出来。”刘妈笑道:“平时一向无事的,一个女佣人,怎好打听男主人的事呢?我也是在昨日下午才想起的,先生为什么天天不在家吃饭?随便问过先生一句,先生就很生气,这就吓得我不敢再问了。太太,你总不会疑心我什么吧?”她说这话时,把头微低着,倒有些尴尬的样子。素英虽然好笑,却也觉得自己过于追问她了。便笑着点点头道:“你不要急。我知你很忠心,决不会听了先生的话,把事情瞒着我。我也是因为他在家里进进出出,总瞒不过你一双眼睛,所以问你一声,这完全说不上和你有什么关系。”刘妈道:“我就只知道这些。不信,你问先生,总可以问得出来。”素英笑道:“我要问他问得出来,我就不问你了。”刘妈听着,点了两点头,因道:“太太,以后我同你留心吧。”素英觉得尽管问她。也透着无味。借了她这句话收场,便道:“好吧,以后你替我留心吧。”刘妈呆呆地站了一会儿,才道:“那么,我做事去了。”素英已经忘了身边还有一个人,走到菜园角落里一丛芭蕉荫下,手扯了一片芭蕉叶子,慢慢地撕那叶子,一个人沉吟着道:“这件事情,倒很有点儿神秘。”说过这句话,不知经过多少时候,自己自始至终站在芭蕉叶下出神。在心里念念不忘的情形下,又接着自言自语了一句道:“这倒有些神秘了。”忽然有人在身后接嘴道:“金太太回来了?”素英回转头看时,见田太太撑了一把油纸伞,站在墙外葡萄园里,监督着几个园工在摘新熟的葡萄,便道:“田太太真是了不得的一个人。在家里主持家务,教小孩子念书。到了外面来,你又要做农场上的园丁。”田太太笑道:“这不过看看工友们动手,怕他们粗心。把不熟的也摘了。我一点儿也不吃力。金太太怎么不在城里多玩两天呢?”素英笑道:“你看,田太太在乡下这样粗细一把抓,什么工作都做。我们好意思在城里贪玩吗?”田太太被她恭维着,倒不便将话跟了向下说,就走了两步,隔了短砖墙,伸头向里面张望了一下,因道:“金太太一个人在这里吗?刚才……”说到这里,她觉得有点儿不妥,怎好问人私自在这里说话?所以把话音拉长了,没有把话完全说出来。素英笑道:“刚才和我们家女佣人说话。她说常常和我们帮忙的那位小姑娘,好久不见了。”田太太笑道:“呵!你说她有点儿神秘吗?其实她也是不得已。她命里有了一个见钱眼红的老子,只管打主意要卖她。她娘带她躲到一个山窝子里去了。”素英不想误打误撞,得了这样好的一个消息。便笑道:“是吗?她躲到哪里?我倒愿意去看看她。”田太太道:“那不必了。由这里去,至少也有十里。而且那全是山径小路,不大好走。”素英道:“有地名就好找。路不好走,可以坐了轿子去。”田太太道:“那么,你是好意去看她。倒给她惹下了祸事。她父亲还没有进城,整夜在打听她的地方,这样有了坐轿子的人去拜访她,她那财迷父亲就有路线了。”素英听了这话,倒是意外的一种收获。就站在芭蕉荫下,和田太太谈了约莫一小时。淡然正在注意着太太的态度,见太太忽然不知所在,心里便有些不自在,在屋前转了两个圈圈,然后又绕了大弯子,绕到屋子后面小竹林子荫下站着。先看到刘妈由菜园里出来,低了头空着两手,这就有点儿奇怪。顺着竹林子,绕到菜园短土墙下,却见夫人站在芭蕉绿荫下,不觉大吃一惊。这是毫无问题的,太太把刘妈叫到菜园里背审了一番。那么,昨天所希望于刘妈,不要告诉太太这一层,正是在背审时间所必要问的话了。这就闪到竹林子后面去,自己细细考虑一番,究竟要用什么方法来把这个难关打通过去。自己细细地想办法,也就正对了太太在那里出神。互相地消耗着时间,这空间就格外沉寂。忽然听到太太说一句“这事太神秘了”,接着又是田太太一遍谈话,三言两语,索性就谈到菊香身上去了。直听到田太太告别走了,怕太太要走出菜园了,立刻就扯步子,向屋外的果圃里奔了去。又怕脚步重了,太太会听出这脚步声的,便改作每一步是轻轻的一跳,一直跳过二三十跳,算是越出了危险区域,便向家门口看去,这时,太太是从从容容地由屋后走向前面来了。远处虽看不到太太的脸色,但在她那每一移步,都很沉着似的,就像这里面有点儿气。真是:张君瑞眼里的崔莺莺,脚跟下已把心事传。淡然自想着,这在自己看来,好像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罪。可是,这又要反问自己一句了。既是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罪,为什么鬼鬼祟祟地不敢大胆向太太说明自己的行动。想到这里,自己自然也是发了痴。很久,觉得眼前已有些昏黑。抬头看时,但见天幕又成了深青色。西边天脚,在青色的云彩里,更涌出了一堆堆的金黄色的晚霞。那金黄色的反光映照到地面上,却在草木上又轻轻涂了一层浮光。半空里三三五五的归鸦,背了霞光,很快地飞了过去。这是天色告诉人,时间已经傍晚了。悄悄走回家门口,坐在屋檐下,隔了屋子外听了去。却听到夫人喝着茶低低的声音,唱着英文的璇闺艳史歌曲。这样,倒让淡然心里提起来的十二块石头,放下去十一块半,且自看报。心里想着,刚才自己那一番惊慌,也许是自己心理作用,把事情弄错了。下午太太回来,也是自己神经错乱,把事情看得严重了。本来无所谓,这样一来,倒反是露出马脚来,这就叫作天下本无事,庸人自扰之。这就只有自己镇定些,不要再闹出乱子来。这样看完了两份报,素英进房去安歇,淡然也就从容回房去。见素英靠了椅子背坐着,手撑梳妆台托了自己的头,似乎有所待,虽极力地镇定着,心房还是有些蹦跳。便向她笑道:“你不觉得疲倦吗?可以睡了。”素英笑道:“你把房门掩上,我也和你办一办秘密交涉。”淡然笑道:“秘密交涉?”说着这话,把门关上,扛了肩膀两下,笑嘻嘻地坐在她对面。素英道:“话要分开来说,交涉在我这边,秘密在你那边。”淡然道:“这话怎么说?”素英微笑道:“你自己说,我不在家,你干了什么秘密的事没有?”淡然被太太如此一质问,脸色立刻红了起来,笑道:“你不要听老妈子散布的谣言,我不过因为我一个人在家里苦闷得很,撑了一把纸伞,不免到外面去游山玩水一番,其实并无什么可言。”素英听到这话,就淡淡地冷笑了一声。接着道:“你不承认,我也没法子,但是我有一天拿到了证据在手,那你就无以自处了,据我看来,倒是你所犯还未遂的时候,完全和我说了,倒可以减轻你的罪恶。你不要以为我完全不知道这事,我是顾全到大家的面子,只好隐忍着。尤其是隔壁先生的关系,我不能不顾虑到。请你告诉我实话,你对那个要被父亲卖掉的女孩子,打算怎样去帮助她?”淡然笑道:“我猜着你,会疑心到这上面来的。”说着,抬起手来,连连搔了几下头发。素英将脸一板道:“我和你好好地谈判,你还只是推诿。你对我不忠实倒不要紧,你简直把我当小孩子玩弄。这种欺骗……不仅是欺骗,我简直说不出来这所以然了。”说着,把脚在地面上连顿了两顿,一红眼圈就垂下泪来。自然在这时,嗓子是哽了,无法接着向下说话,她低着头,半背转身去。淡然到了这时,却不知道用什么话去安慰她为是,不安慰她,又怕她哭声放大了,要惊动老太太,急得只管搔着头发,口里不住地吸着气。站起来,走上两步,却又坐下。坐下不到两分钟依然站起来。素英的眼泪,像线穿珠似的,在脸腮上挂着。在衣袋里抽出一方手绢来,擦着鼻涕哽咽着道:“这件事,你不能怪我生气,你想想,你所干的事,未免太不近人情。人家还是一个发育未完全的女孩子,而且是你朋友的学生,你竟不管这些去引诱人家,这让外面朋友知道了,你自己固然是斯文扫地,就是我们,也觉见了人要矮上三尺。”淡然道:“一个人不过四尺多长,若是矮掉了三尺,那还有多高?不是摸不上这椅子了吗?”他说时,弯了腰,伸手在桌子腿边比着。素英也情不自禁地噗嗤一声笑了。接着可就一板脸骂道:“哪个像你这样无耻。我都气疯了,你还有脸说笑话呢?”淡然笑道:“你真是爱生气,今天刚由城里回来,你也该休息休息,为什么听了这些闲话来生气?”素英将桌子轻轻地拍了两下道:“你不要和我假惺惺。你不要避免责任,我所问你的话,你要痛痛快快,在我对面答复出来。”淡然默然地垂头坐着,没有敢说什么。素英道:“你为什么不说话,你不说话就可以把这事含混过去吗?”淡然皱了眉,低声向她道:“你这是何苦?无论如何我有碍体面,也就是你有碍体面,你不可以低声一点儿说吗?”素英向他点着头道:“哦!你也知道这事是有碍体面的。无论如何,你得把这件事的实情告诉我。你告诉我之后,我当然可以斟酌情形原谅你。”淡然笑道:“斟酌情形原谅我?”素英道:“你不用害怕,只要你肯对我说实话,无论什么情形,我都可以原谅你。你说你到底把这坏事做到了什么程度?”说时瞪了两眼向淡然望了。淡然有了这长久的犹豫,肚子也就颇有成竹了。因微笑道:“这事情本来不值得一谈。可是我要不谈一谈呢,越发要引起你的误会。现在我就对你实说了吧。”素英指着桌上的钟道:“现在九点差五分。到了长针指达十二点的所在,你如不对我说出来,我就和你拼了。”淡然见夫人脸上,全罩着一片肃然杀气,还敢怎么样呢?只得按了夫人指定的时刻,缓缓地说了下去。当长针指到六点钟的时候,淡然已把他的话完全说完。素英却是能忍耐,只是将一只手托了头,把话静静地听了下去。等着淡然报告完毕,才将两道眉毛一扬,笑一声道:“你这一面之词,倒也说得个人情事实,面面诸到。倒好像是人家穷人家眼光小,见了你这个由城里来的阔佬官,未免眼红,设了法子来勾引你。要不然,你的长相是天下无双的美男子,连乡下人看了也动心。据我看来,这完全是你主动。你看了乡下女孩子,天真烂漫,是个便宜货,想花很少的钱,讨一个最年轻的姨太太。这事就算我不干涉,我倒要问你,有什么脸去见一班朋友?你丢了公务员不干,唱着高调要到农村去干生产事业。原来就干的是这种生产事业。那不但你的前程断送干净,便是你在这乡下也不能混下去。”淡然道:“我仔细想了,实在是我的错误,要不然,我也不会告诉你实在的情形。”素英道:“你知道了你错误了,我不相信,在这谈话前一小时,你还存着非分之想呢?我也没有多话和你说。最后问你一句话,便是你对于这件事,打算怎样来结束?”淡然道:“这无所谓结束,根本我就没有惹起什么问题。从这说话时起,我丢了这件闲事不管。哪怕她父亲在我面前拖了她过去卖给人,我也不看上一看。”素英又连连地将桌子拍了两下道:“你说这话,就未免太气人。你到现在,好像你还是无心转她的念头,只是看到她父亲要卖她,你是出来救人的。这样,你是个好人,我拦着你,倒是不许你做好事。你这未免太欺人,你这未免太欺人。”说着,向床上一倒,同时道:“今天夜深了,我且不说什么。明天我有法子和你算账。”她一个翻身向里,不再作声。她不过脚上拖了两只拖鞋,还不曾脱下,却也不一定是就要睡觉。淡然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趟,然后站在床面前,对床上呆看了一看。但素英是背朝外睡着的。她是一种什么态度,并不知道,又在屋子里来回地走了两趟,然后侧身坐在床沿上,手抚着素英的身上道:“你又何必生气……”素英突然地坐了起来,将他的手一推道:“哪个和你动手动脚?滚过去。”淡然受了这严重的拒绝,虽觉得脸色一变,可是瞪眼望了夫人之后,夫人也回瞪了一眼。淡然的心房连跳了几跳,便站将起来,低声赔笑道:“你这是何必?我们的感情,永远地维持着这一分浓厚的情形的。纵然我十分无聊,我也不能为了一个乡下女孩子来破坏我们这十年的结合,无论什么事,总有个值不值得一拼的看法,你和我想想,我肯这样牺牲吗?”素英道:“那有什么准?你只要弄个女人痛快一下,至于弄出什么结果来,不妨将来再说。哪个在胡闹的男人,肯这样前后仔细地考虑。你要肯这样前后仔细考虑,那也就不胡闹了。我想不到你会做出了这样的事,做出了这样的事,又这样地狡赖,好,明天我们一路到一个地方去评评这个理。”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大高起来。淡然抱着拳头,连连给她拱了几下,笑道:“太太,那何必,那何必,你低声一点儿吧。我已经后悔就是了。一定要扩大起来,也不过要我认错。还有比这更严重的结果吗?”素英道:“怎么没有?你向后看!”淡然道:“难道为了这事,还会引起我们离婚吗?”说着,脸子一板,将头连摇了几下。素英道:“好哇!你就是这样对待我吗?”说着,哇的一声哭了起来,站起来向床上一奔,就伏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。淡然道:“你看,说也是你,闹也是你,凭空无事的,就是这样自寻烦恼。我已经承认事情做错了,你就该满意。便是不满意,要怎样才能够满意,也该对我说出这个办法来。我办得到,自然应该云消雾散,我办不到,你再和我发脾气也不迟。”素英又坐起来,睁着泪眼问他道:“你要办法吗?我有办法。明天我们一路进城去见律师谈谈。”淡然道:“你为这点儿事,居然向决裂的路上走。”素英伸手指到他脸上道:“你刚才那情形,正是料着我不敢决裂,倒向我狠起来。这是叫你发痴。无论在哪一点上,我也不怕和你决裂的。”淡然坐在小藤椅上默然地想了一想,觉得再要顶撞两句,一定要逼得夫人走绝路,只好默然地坐下来了。俗言道:夫妻无隔夜之仇。这卧室的灯火熄了,这屋子里的一切声音也没有了。到了次日早上起来,夫妻两个,老太太合在一桌上吃稀饭。老太太笑问道:“你这是怎么回事,闹到半夜里,你夫妻两个,还在唧唧咕咕地吵着。”素英将筷子头指了淡然道:“你问他呀。”淡然笑道:“你老人家看,直到现在,还是城里乡下问题。她说,我的旧上司希望我回去。我要不回去吧?这办农场的事情,经过了这些日子的实地观察,似乎也不敢说有实在的把握。回去吧?落个官还原职,那我们又何必到农村里来?商量的结果,我到城里去看。好在这一两个星期,行之也不在家,我倒是可以离开这里一下。”老太太道:“你自己的前程,你自己知道,我本来不愿干涉。你既有了这意思,进城去看看,未尝不可。有道是求官不到秀才在。你去几天回来呢?”素英道:“在乡下也无事,他无非撑了一把雨伞到处乱跑,让他在城里多住几天也好。这样,到底还可以在城里多遇着一点儿机会。”老太太道:“在城里住久了,就怕是花费很大。”素英道:“虽然花费很大,我倒也是很愿意的。反正金钱的损失,那是有限的。”淡然便将筷子头指了她,微笑道:“啰!啰!你又来了。”老太太皱了眉,望着他两人道:“你两人到底闹些什么,叫我好不明白。”淡然笑道:“没有什么,没有什么,她不过希望立刻得着实在的工作,不要再犹豫下去就是了。”老太太点点头道:“本来呢,我们要靠了农场发达了,再来维持一家生活,究竟有些远水难救近火。就是你不愿把农村生活丢了,你一面在城里找工作,一面在乡下办农场,那也没有什么妨碍。”淡然见母亲今天特别富于议论,又怕继续下去了会接上太太那个话柄。因很忙地喝完了那碗粥,就立起身来,因道:“我马上就动身到公路上去等车子。老太太有什么事需要我办办的吗?”老太太道:“我刚由城里回乡来,没有什么事要你办的,你把你自己的事办得好好的,就比替我办了什么事还好得多。”素英由座位上回过头来,向淡然笑道:“听见了吗?把你自己的事,要办得好好的。可是你……”淡然正站在旁边洗脸架旁,弯了腰对着脸盆洗脸。这就手脸湿淋淋地走过来一步,向素英鞠了一躬,笑道:“你又何必这样呢?凡是一个问题,总有告一段落的时候,老是这样说下去,也无所谓。”素英笑了一笑,在菜碟子里夹了一块咸萝卜干放到嘴里将门牙对咬着,转了眼珠只管出神。淡然怕他夫人又要说什么话,只好避开去洗脸。老太太道:“淡然说有什么问题?”素英笑道:“总有一个问题吧?将来,你老人家自会明白。”淡然将手敲着脸盆大声叫道:“刘妈!你是怎么办的?怎么也不给我舀一杯漱口水来?”素英听到他这叫唤声十分猛烈,也就没有接着向下说去。饭后,淡然回到屋子里去,匆匆地收拾了一只小手提箱子,就走了出来。他推开纱门,跨出走廊的时候,脚步走得非常重,那皮鞋底啪哒作响的当儿,正像在那里告诉着素英,我走了,我走了。他仿佛是表示一种威胁,那意思说,我去了就不回来了,看你怎么办?这样很快的步子穿过了花圃,到了水沟的人行路上,因时间还不过是八点多钟,而早起的太阳,又让沟那边的树木遮住了,因之那路边的深草,还是湿淋淋地沾着昨晚上的露水。淡然在两行冬青树下走着,有一股清芬之气,送入鼻端,颇也觉精神为之一爽。于是放缓了步子,在小路上下慢慢地前进着。走路的时候,不免徘徊回头,看着这附近的风景,心里也就想着很不容易地搬到乡下来住,看看夫人这情形,又要搬回到城里去住。以物质而论,本来极不容易满足夫人的希望,都只为了顾着这一分到民间去的好名义,未便推翻了,硬撑住这口气,只好和自己比着,于今是自己把这个静穆的局面打翻,她正好把这罪过加在我身上,可以回到城里去了。其实自己明白,凭着自己的才学,未尝不可以做次长,做司长。论到政治上一点儿援引没有,那就做个小科员,都是有些侥幸。而自己大张旗鼓地说了到农村来,竟不上三个月又回去,那才是见笑社会呢。现在且避一避夫人的压力,等到气消了,还是进行农林事业。在城里混几天,回来就说没有什么结果,也就交代过去了。一面走着,一面想着,后面忽然有人叫了一声“淡然”,夫人撑了一柄花纸伞,已是追上来了。淡然便站着路边,等她到了面前笑道:“夫妻究竟是夫妻,虽然昨晚上冲突过一次,今天我要进城你还亲自送行。”素英笑道:“我倒不这样假惺惺,我愿对你说实话。就是我要向你请求,这次进城务必在城里做出一些眉目来,不要在城里鬼混几天,回来还把没有头绪的话来搪塞我。我在另一方面,会向朋友去打听的。说不定我自己也会追到城里去的。你既然对我说了实话,你就不能在我面前再耍手段。”淡然听着,心里颇是难过一次。可是自昨晚起,仿佛是有点儿把柄操在夫人手上,却也于此紧要关头,得罪夫人不得。便笑道:“你也太仔细了,我虽然拆烂污,也不会和自己的前程开玩笑。我既然进城去,当然要把你告诉我的路线,完全走到。”淡然说时,自不免站在路边。素英道:“走吧,我送你到车站上去。”淡然道:“那你还是太客气了。”素英眼睛斜瞟了一眼,因道:“一方面可以说我向你客气,一方面,也可以说监视你上车。万一你不上车,藏在乡下什么地方住两天再进城去,你不更是如愿以偿吗?”淡然注视了她一眼,面孔红起来,接着长叹一声,又是微微一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