俗言道得好:“听罢笙歌樵唱好,看完花卉稻芒香。”人类总是这样,换了一个环境,低一级的事物,也看着别有趣味。金淡然这时所看到的黄菊香姑娘,也正是这样。他太太素英,倒以为淡然打趣人家乡下姑娘,这就在旁边插嘴道:“人家乡下姑娘,不要和她开玩笑。”淡然笑道:“我并不是开玩笑,乡下姑娘虽不是城里姑娘那样文明,可是她那份天真烂漫,是城里人比不上的。我们在这里住家,少不得有许多事要请教人家,这份多谢,还不是应当的吗?”他夫妻俩辩论着,菊香没有理会,看到她妹妹和小宝在走廊上跑着玩,便向前牵着她道:“回去吧,该吃晚饭了。”出了这里的大门,才回过头来,嘻嘻地一笑。她去了,素英才轻轻地笑道:“傻丫头。”老太太坐在旁边椅子上嘴里衔了香烟,这就喷出一口烟来笑道:“这个孩子倒是有趣味。”淡然道:“这样大的姑娘,若是住在城里头,她已经知道跟着穿西装的男朋友,上电影院上咖啡馆了。这就是住在乡下的好处,乡下没有这些引诱青年的堕落之窟。”素英笑道:“照你这样说,乡下的青年男女,个个都是好人了。”淡然道:“至少是和城里的百分比要好一点儿。”小大子正捧了新点着的灯,放在桌上,笑道:“这一条街上,倒是什么东西都有。茶馆子里坐了好多人。若是这里再开一家戏馆子,也就和城里差不多了。”老太太笑道:“不要说了。刚才淡然还说,乡下比城里好些,就为的是没有戏馆子。”小大子笑道:“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呢?”淡然笑道:“你若是懂得这个,你就穷死了,也不会到城里来帮工了。”正说着,却见门外面一道道黄的光亮一晃。接着有人笑道:“淡然兄在谈什么思想问题,穷死了也不进城帮工。”随着这话,只见一只方桶形的白纸灯笼,伸了进门来,远远见灯笼上写了一个红的“田”字。在灯笼杆子后面,随着是田行之走了进来。淡然笑着迎上前道:“我们还没有到府上去道谢呢。”行之吹了灯笼,挂在壁上,向老太太道:“伯母,乡下生活,过得惯吗?”老太太笑道:“刚刚才来大半天,也不知道好坏。不过他们青年人都住得惯,我这大年纪的人,还有什么住不惯。”行之回转身来,向淡然握了一握手,又向素英道:“一切都布置好了?内人本打算过来帮一点儿小忙,偏是两个小孩子,今天又闹得厉害。”淡然道:“都布置好了。有府上派来的两位工友,忙就帮大了。哪里还敢劳动嫂夫人。”说着,让了行之在旁边椅子上坐下。笑道:“倒是有劳高足来了一趟,给我们帮了一个小忙。不然,我们今晚上的灯火,就要发生问题。”行之听了“高足”两个字,倒有点儿愕然,只是呆了脸向淡然望着。淡然笑道:“你不承认这件事吗?有一位姓黄的小姑娘。”行之笑着哦了一声,因道:“那是闹着好玩的。她常到我们家里去玩,内人看到她还聪明,就教她认几个字,谈不上什么师生。这孩子倒很天真,府上初来,有些事情,请她帮帮忙,那是可以的,我特意来问问的,府上还有什么需要我效力的事情没有?”素英坐在对面椅子上,笑道:“‘效力’两个字,我们不敢当。这里原来布置得太完备了,我们搬进来,展开铺盖行李,就可以住家过日子,就是在城里头搬家,也没有这样便当。”行之笑道:“这倒是占了以前几位朋友的光。他们很高兴的,预备在这里办农场办学校,各项家具,都办得不少。到了后来,他们忽然打了退堂鼓,都交给了我。农场呢,那无所谓,反正我干的是这行,把范围扩大一点儿来就是了。剩下这所未办的学校,我却没有办法接受。所以直到现在,屋子是空着的。屋子没有人撑,更容易坏,反是每年都要拿出钱来修理。府上搬来住,也许是帮了我一个忙呢。”淡然笑道:“这样的邻居,我们真愿多交几个。”行之摇摇头道:“不然,假使说这是一件便宜事,也不应当直到现时,才有人捡。老实说,找在乡下做邻居的同志,却是不容易找。我心里就这样想着,不知道金太太对着这环境感想如何。等不了明天,在今晚上我就点了灯笼来打听。其实我自己也明白,在这一会子工夫,那是不会有什么深刻的感想的,然而我究竟是来了。”说着,打了一个哈哈,站起身来,向各房门里张望了一下。素英笑道:“足见田先生对我们关心。我们要不负朋友一番期望,务必在乡下做下去。淡然,你以为怎样?”说着,望了她丈夫一笑。淡然道:“我还有什么问题吗?”素英笑道:“难道问题会在我身上?凭了田先生在这里,证明我这句话。你一天不离开乡村,我也一天不回到城市去。真是那么说,妇女总是离不开都会的吗?”她虽然还是说笑着,可是越向下说,声音越高。淡然只好笑着,没有作声。行之笑道:“你们该休息了,我不在这里打搅。”说着,将挂在壁钉上的灯笼取到手。淡然道:“哪有这样早睡觉,还坐谈一会儿吧。”行之笑道:“到了乡下来,生活是应该改变了。乡下人是天一黑了就要睡觉的。你不睡也不可能,除了睡觉,没有别的事情可做。”说时,他在身上摸出火柴盒子来,扯起灯笼罩子,来点上蜡烛。素英笑道:“这么多麻烦?田先生不会买一支手电筒预备着吗?”行之道:“用手电筒,倒没有这个来得痛快。家里现有一支,我就不拿着。用那东西,今天电石完了,明天灯泡坏了,再过两天,电筒又出了毛病,这里是没地方去修理的,我就老老实实开倒车,用起灯笼来。”淡然一拍手笑道:“这倒车,就开得有味,古色古香。”行之已是点着灯笼,把它高高地举着过了头,笑道:“什么都是个习惯,晚上我们不出门,也没有什么工作,没有了电灯,也不感到什么困难。像手上这类古色古香的玩意儿,乡下就很多,向后过着,你们就知道了。再见吧,以后说闲话的机会很多。”他晃着那只灯笼,笑了出去了。素英笑道:“这位田先生,精神真好。在农场上一天工作到晚。到了这时候,还是谈笑风生的。”一言未了,那灯笼又晃到门口来了。行之在门口笑道:“我又想起了一件事。我们这里,有真正的新鲜牛奶。府上用不用?城里的牛奶,那是靠不住的,十分总有一二成水。”淡然点点头道:“要的,除了我之外,家母和我这小孩子,都用得着。”行之道:“好的好的!明天早上,就有人送来。”这回他是真的去了。远远听到狗喊了两声,就全村沉寂下去。淡然取了一支香烟抽着,两手插在裤子袋里,就在堂屋里来回地走着。把那支烟抽完了,禁不住又取了一支烟来抽着。他还是照着老姿势,只管在堂屋里踱着步子。素英原是进屋子收拾箱子去了。这时重走了出来,望了他道:“你老抽着香烟做什么?仔细让烟醉了。”淡然两指夹了烟卷放下来,笑道:“无事可做,破题儿第一遭,这样早睡觉,当然是睡不着。”老太太笑道:“我倒是倦了,让我带小宝去睡吧。你们可以借了田先生的灯笼来,到这个小镇上去看看。”素英笑道:“那真是笑话了。才离开了都市多久,连夜还要到乡镇上去溜一趟。”淡然笑道:“虽然是笑话,我们到门外花圃站着看看夜景,也未尝不可。”素英道:“漆黑的,怪害怕的,我不出去。”淡然在灯光下向窗子外看着,果然是一团漆黑。这倒不敢勉强她的行动,将嘴衔着烟卷,两手反背在身后,缓缓地踱到走廊上来。始而离开了灯光也就觉得眼前一阵洞黑。可是稍站了两三分钟,也就看出了走廊以外的天,正像一个圆碗似的,向下罩着。在那大小相间的星点上,可以看出这圆碗的高低程度。一度模糊的白光,横在无数的星点中间。那是天河。西角上一柄银镰刀式的月亮,斜斜地挂在天脚。距离月亮远的所在,有一粒杯口大的亮星。在这一钩一点上,倒有些光芒射了出来隐约地可以看到这花圃之外,有一带青青的山峰影子,挡住了向前看的视线。向东头看去,那月亮斜射的所在,一重一重的青影子,在淡青的空间,再涂了几堆深青的影子,那正是包围东大路的峰峦,露着它的轮廓。向近处看,这农场里的树木,在星光下,顶起一片或一丛的深色影子。风并不大,悠悠地吹了来。在暗岑里,有三五萤火随风飘飘地过去。那边水沟里,咯啰咯啰地不断送出青蛙的叫声。这让淡然猛然想起,现在还是三伏天呢。吃过晚饭以后,身上没有出一粒汗珠子。哪像在城里,吃一餐饭,出一身汗,搬了竹椅子在弄堂里坐着,一阵阵的火气向身上直喷,哪有这清风徐来的滋味。想到这里,觉得还是迁居乡下的这着棋,没有走错。心里颇为舒适之际,不知不觉地,走下了石阶。也不知道是什么植物发生出来的气味,似香非香地送到鼻子里来。花圃的草木,虽不露出颜色,可是那稀微的清光里,枝枝叶叶的姿态,还在那疏密高低的影子里可以分别得出来。在花圃里顺了小路信脚走去。飞萤带了一粒豆大的绿光,由半空落在面前一片很大的梧桐叶子上。那绿光一闪一闪的,把黑色的梧桐叶子也映出了小圈绿色的光。在这光里又反映出萤火虫的形影。淡然看着很有趣,站了只管看着。心想,这只有画光线的西洋画,可以画出这种色调出来。忽然听到素英在走廊上叫道:“你在哪里?都看不到你了。”淡然笑道:“来来来,这淡月疏星的夜景,也就很好。”素英笑道:“呵哟!你走到那边去了。我怕蛇,我不敢下来。”淡然笑道:“笑话!大门口的路都不敢走,还能在乡下过日子吗?”不过他口里虽是这样说了,人还是走近来,牵了她一只手,笑道:“人怕蛇,蛇更怕人,你这屋子里灯火通明,住上这些人,它还敢在这里停留吗?”素英有他壮了胆子,也就随着走向花圃里来,那一钩月亮,越发地西沉了,前后一片微微的清光,照见西边高出地平的小山峰泛着墨绿的颜色。远处的村庄树木,虽不能十分清楚,也有一重重的大小影子。在这暗影里面,有一两点火光闪动着。淡然笑道:“你看到那火光没有?在乡下走夜路的人,他要是迷失了路途的话,看到了远处的火光,那就可以猜想出来,那里有人家,顺了灯火走去,就不会错。在平原上,人家家里平常一盏油灯,挂高一点儿,十里路外都可以看得见。”素英道:“你看那高山上,有一点儿火光,只管由上向下溜,那是什么缘故呢?”淡然道:“那是走路的人带了灯火。”素英道:“那灯火一会儿看见,一会儿看不见,那又是什么道理呢?”淡然道:“那走路的人,或者走到树林里面去了,或者走到山坡底下去了,灯火遮住了,自然看不见。”素英笑道:“还有这些个文章,不下乡来,真领略不到这些趣味。”她牵着淡然的手,缓步向前,但见满地的高低黑影子中间,鹅卵石面的人引路,闪出了一条灰白的影子。花圃周围的树木,因在星光下,已分不清距离,都是一丛黑影子,向远的地点看去,树影相连,倒成了一道围墙。在这些树影上,再伸出对面山的影子,这农场所在地,倒像是在一所伟大的堡垒里。素英道:“这地方风景是很好的,也许我们住得下去。”淡然将手拍着她的肩膀道:“太太,说肯定些,不要用着‘也许’这两个字。”素英咯咯笑着,没有作声。两人随了这鹅卵石的小路走,不觉是走出了冬青树围着的短篱外。这里有一条更宽的人行路,是三合土面的,平坦光滑,横在果树地里。养果子的树木,都是矮小的,这又不像花圃里散步,有周围的树木挡了风,觉得眼界宽阔些。向两边看着天上的星星,更是由上而下地散布着,和树头山顶地平接近。远远的一阵风,由山谷的稻田面上吹来,夹着一股清芬之气,送到鼻子里,让人精神一爽。顺了这路前走,但听到满地面都是咕噜叮呤之声。青蛙和小虫子,正很高兴地在这清凉的夜色里,奏着自然之曲。再向前,便是那一湾流水,在浅沟里流着。晚上看不到水,可看到星斗一丛,倒映在地底下,一片片地闪动着。沟水是在每一段宽些的所在,摇动着星光。萤火虫偶然飞来一只,追着水里的星光,及至靠近了水,它突然向上飞着。那一点儿淡绿的光,忽上忽下,让风一卷,那光点,成了一条绿线,空中画上两个光圈圈。这浅溪的水,让两边的嫩杨柳夹住了,水面上是更透着幽暗。仅仅这点萤火,在柳荫中舞着,更增加了一重幽灵之气。淡然握住素英的手,悄悄地站了一会儿,这就道:“这夜景整个地看有意思,分开来局部地赏鉴,更有趣味。可惜我不是画家,又不是一位诗人。没有法子把这些妙处,给烘托出来。”素英道:“我原来以为黑夜里出来,必定什么看不见,现在慢慢走着,也就没有什么困难。”她说时,挽了淡然一只手臂,并肩在三合土的平坦路上走着。耳里听了四野的虫鸣,眼望了前面树梢上的星点,两人随便谈话,只管信脚走去。淡然忽然呀了一声。素英道:“踩到什么了?”淡然笑道:“母亲说,我们可以借了田先生的灯笼,到乡镇上去走走。我们以为是笑话,可是现在用不着借灯笼,已经到了公路上了。”素英被他一句话提醒了,低头看时,面前一片宽平的路影子,拉了很长横在原野上。走到路上,向两头一看,这条路影子,为了伟大的缘故,在很长很长的所在,沉入了烟雾沉沉的境里。在公路的那边,地势渐渐向上,是一丘丘的稻田,直堆到山脚边去。两人站在这公路中心,不看到一个人影子,月亮已沉到西边山崖里去,那若有若无的寒光,更带了一分金黄色。以致彼此站着相隔不到五尺路,也看不到面目。两人虽然用极低的声音说话,仿佛这语音都是很重的。那边无人所在吹来的晚风扑到人身上,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滋味。只觉得不光是凉爽而已。回头看到自己农场所在,倒是由花木森森之里,露出几个通亮的灯火窗户。素英静静地站立了几分钟,但觉得身边风飕飕有声,这声音像是稻稞田里出来的;也像是公路这边,果园里面出来的。看那果园里的桃树,矮矮的一棵,罗列了一片。仿佛其中有两个小黑堆,却在一群大影子里面微微地颤动着。只他们这徘徊的时候,那一把银钩子,已完全沉到山里去了,觉到眼面前的原野,更是沉黑。素英扯着淡然的手臂道:“走吧,回去吧。”淡然笑道:“你看,那几颗大些的星横列在银河边,倒是她发出了一些淡淡的光给我们。这就叫参横月落了。这……”素英道:“不要摔文了,我害怕。”淡然笑道:“真是大都会里的妇女,在一百烛光下过惯了陶醉的夜生活,对于这寂寞的环境,就不能忍耐。回去回去,我陪你回去。不要走来第一夜,就把你吓倒了。”于是他依然挽去素英一只手,由原路走回去。虽然天气是更沉黑一点儿了,好在是回头路,而且是对了灯光走,倒没有什么困难。回到家之后,只有堂屋里放了一盏灯,一切声音寂然。小大子坐在矮凳子上,两手伏着椅子檐,头枕了手臂睡着。素英道:“还早得很呢。在城里头,至多也不过是刚刚吃过晚饭,何至于这么早地要睡?”小大子被声音惊醒着,猛然抬起头来,将手揉着眼睛,笑道:“没有事,劳累了一天,大家都睡了。我在这里候门,一个人无聊得很。趴在椅子上休息一会儿,不想就睡着了。”素英坐下来,打了两个哈欠,立刻将手背来把嘴掩住,笑道:“怎么回事,连我自己,也有点儿睡意蒙眬了。”淡然道:“要睡你就先去睡吧。这个好清静的环境,倒不可以辜负了。我还要找本书出来,在灯下翻两页看看。”素英站起来,向他斜看了一眼,微笑道:“你还有这个兴致?那么我少陪了。”淡然向小大子道:“你也可以去睡,我不要茶水,坐着翻两页书,倦了就睡。”她们听说,真的走了。淡然搬下乡来的东西,差不多都清理好了,只有几箱几篮子书,还堆在堂屋的角落里,没有整理。这时在网篮里随抽出几本书来,就坐到灯下来看。偏是所抽的这几本书,都是束之高阁已久的子书,把几本书都翻了一下,匆匆看上几页,全引不起兴趣。把书掩了,在灯下静坐着。这心思一不放在书上,立刻窗子外那一片虫叫蛙鸣的声音,像潮水一般地响着。看看四壁,只有自己一个人影子。打开窗户,伸头向外看去,却是上下完全洞黑,便是在晴空里的星点,也细小得没有什么光亮。掩上了窗户,将书推到一边去,将背靠了椅子,背身子向后仰着,情不自禁地念起了儿时读的那篇《秋声赋》:“欧阳子方夜读书,闻有声自西南来者,……”可是只念到第二句,就没法子连续下去,想了一想,也找不到头绪就不念了,取了一支香烟抽着,开门到走廊上去,来回地走走,手扶了柱子,对外看看,把那支香烟抽完了,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消遣,最后一个办法,也只有去睡觉了。回到房里时,见夫人已在床上睡得很熟。他向夫人笑了一笑,接着说:“这一起来,可就正式过乡间日子了,看你成绩如何?”自己似乎还没有睡意,且吹了灯,在藤椅子上靠着。始而是觉得窗子外面的虫声如潮起潮落,颇觉吵人,后来是渐渐地听不到。等着醒过来时,听到关窗户响,便道:“素英,你睡不着吗?”素英道:“我睡了一大觉了。天还没亮,起来太早,睡又睡不着。窗子外面的风对了身上吹,受不了,还是关上窗户吧。”说着呢,听到那边屋子里,老太太在和小宝说话。淡然在黑暗中,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