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们和那乡下人所坐的位子,相隔不远,他们说话,那乡下人也都听到了,立刻将脸朝着这边看来,那两张嘴唇闪闪要动,似乎是要开口的样子。然而就在这时,查票员带了茶房又走到他们身边去了,瞪了眼道:“可到站了,你们补票,假如不补票,你们得下去一个人。”那人道:“我是有钱,早不就拿出来了吗?和你说上许多做什么?你要我们下去,我们就下去。”查票员见他已答应下车了,这倒无话可说,便道:“你愿下去,那怪不着我们了。”这时,石子明实在看不过了,就道:“他们实在没有钱,让我替他们打个半票吧!”查票员始而是不肯,经不得车上人说好话,才补了一张半票。这一幕剧演毕,车子早已停在兖州车站。这倒让系春小姐对于石子明很表同情。原来是和玉清夫妇谈话,并不理他的,这时也就向他道:“石先生到南京去,住在什么地方?”子明立刻站起来答道:“我现在还不能确定,不过我一到了南京,找着相当的歇脚地方,我就要写信禀告胡先生的。”系春微笑了一笑,也没有作声。接着转了眼珠一想道:“我该走了。晚上,我请你二位到饭车上去吃饭。”玉清摇头道:“不行,坐三等车的客人,照规矩是不许上饭车的。等查票的查出来,听说要补票。”系春道:“哟!还有这种限制吗?那么,回头请你到我那房间里去坐坐,总不要紧吧?”玉清皱了眉道:“真是对不住,我们这三等车,真不敢离开,一离开,位子就让别人占了去了。”系春笑道:“若是你们不讨厌我的话,回头还是我到三等车上来找你吧。”她说着,很亲切地和玉清拉了拉手,方才回头等车去。

由三等车回头等车,那是必须穿过二等全部的。系春当经过李诚夫那房间门口的时候,站着略微停顿了一下。诚夫正坐着在抽烟,当他看到系春走到这里的时候,却是不便不理会,然而也不知道要怎样地称呼她才好,于是急忙起身,点了一个头。系春笑道:“李先生也不到我们那边去坐坐。”诚夫笑道:“火车颠着疲倦得很,一路只是睡觉。”系春好像也只要这样和他打个招呼,就算完事,所以她又慢慢地移步向前。就在这时,那位余太太已经由房里出来了,向她丢了一个眼色。系春微笑着走到车子门边,回头看不到诚夫,却看到余太太在身后,便低声道:“镇江最好,常州无锡都没有镇江好。如其不然,只有苏州了。”余太太两头乱张望着,因低声道:“我看还是决定一个地方好。”系春道:“那么,等到了浦口,我再给你消息吧。”余太太笑道:“你坐头等车的人,倒喜欢三等车。看你这样子,又是由三等车上过来吧!”系春道:“这也是由于各人见解不同。”说着,又是一笑,方才回到头等车上来。

可是这房门异于平常,却拉不动,是锁着了。系春咦了一声,有话还不曾说得出,茶房在一边就插言道:“胡先生在屋子里呢,大概是扣上门睡觉了。”子云在里面就答道:“我在换衣服,请你等一等,我一会儿就开门。”系春听了,倒并不催促他,静静地靠了门站定。就在这时,听到放在车棚底上格板上的那小提箱子,咚咚作响,分明是由下面送到格板上去了。那里面,却是不能放得下衣服的。又过了一会儿,子云才笑着将门打开来。系春在眼光一瞥的当儿,便已看得清楚,他并未换上衣服,倒故意将这问题扯开去,笑问道:“曲阜这地方,你去玩过没有?有孔夫子庙。”说着,走了进来,在子云铺位上躺着。子云笑嘻嘻的,也挨着她坐下,倒了身子下去,对着她耳朵低低地问道:“你身子觉得有些疲倦吗?”系春将眼睛斜瞅着他,噘了嘴笑道:“为什么疲倦?我的精神还很好呢。”说着,微闭了眼睛,还打了两个呵欠。子云道:“你自己只管说精神很好,可是又只管打呵欠。”系春笑道:“坐火车的人,一天到晚地颠着身子,有个不疲倦的吗?”子云笑道:“那么,我问你,你为什么撅我一下?”系春笑道:“本来也是一句很平常的话。可是由你那种态度问起来,就不大妥当。”子云笑道:“那也是你自己心虚罢了。”系春两手将他推着道:“坐正了吧,我要好好地休息一会儿。”子云道:“快吃午饭了,吃了午饭,你一个人安安稳稳地睡一场,不好吗?”系春听说,心里一动,问道:“让我一个人安安稳稳地睡,你到哪里去安身呢?”子云道:“我到诚夫屋子里去坐坐。我就是不出去,但是你要休息,我决不那样不讲理,也麻烦你,我自然会端了一本书,到上铺上去看。”系春道:“对了,你还是在屋子里陪陪我吧。你就是要去看看李先生,最好是去一会儿就来。你若去久了,我在屋子里寂寞得很。”子云笑道:“你也知道人在屋子里寂寞得很,那么,你一出去就是很久很久,把我扔在屋子里,我就不寂寞了吗?”系春笑道:“你这个人,真是不识好歹!我所以到外面去坐许久不回来,正为的是让你好清静地休息一会子。”子云笑道:“你说这话,我明白了。你也正是要我出去,好让你清静一会子。”系春笑道:“我吗,也要你肯让我清静啦!”说着,不免瞅了子云一眼。子云笑道:“这有何难!只要你直说着,我当然遵命,何必还绕上这样一个大弯子呢?”系春没作声,闭了眼躺着。这时,门外有那铜片琴敲得叮当做响,是饭车上开饭了。子云道:“我们吃饭去吧?”说着,用手来推她。她依然是闭着眼,微笑道:“我稍微躺一会子。”子云道:“吃了饭,你再来睡觉,不好吗?”系春道:“好吧,你先去,至多迟十分钟我就到了。”子云想着:“女人家,有她女人家的秘密,也许自己有闪开十分钟的必要。若是一定纠缠着她同走,也许她会不高兴的。”于是笑道:“那么,我先去等着。你可别让我老等着,我的肚子还饿着呢。”他说着,脸上带了笑容走将出去。

系春是放出那满不在乎的样子躺着不动,眼睛可看着顶棚下格板上的手提小箱子。直等到过了两三分钟,才将门关上,于是将爬上铺的小梯子支了起来,站在梯子上头,把塞在小箱子边的一个水果蒲包拉了过来,伸手在里面摸了两个橘子出来。这时,房门外夹道里,却有皮鞋走路声,于是立刻走下梯子来,开了自己的小箱子,取出衣服来换。换好了衣服,看看自己的手表,已经是过了十分钟了。想到和子云定好了的时间,也不可失信于他,匆匆地就到饭车上去。

饭后,子云回房来,见茶几上放了两个橘子,笑道:“你瞧,我真是善于忘事,那上面还有一蒲包水果,我没有请你吃。橘子本是南方的东西,若是由北方再带回南方去,那就太滑稽了,吃吧!”口里说着,他已是取个橘子剥了皮,翻出瓤来,送到系春手上。她笑道:“我要吃水果,那是不会和你客气的,刚才我就自己爬上去拿了。不过,我做贼不大内行,上去把橘子取下来了,偏偏又忘了吃,还是给你寻住了赃。”子云笑道:“言重言重,我们那样分彼此,那还了得!若是你不嫌弃的话,我还想永久和你合作呢。”系春笑道:“我那是求之不得呀!和银行家合作,那还有什么当上的吗?”子云口衔了雪茄,靠在车壁上,向系春笑道;“你也把我当个银行家看待,那就错了。老实说,我对于你就是这一点儿同情心。”系春正了颜色,连点两下头道:“你这话倒是对的。你总可以相信我,不是差钱用的人。我就是这样想着,茫茫宇宙,找不出一个知己。因为你处处向我表着同情,我就情不自禁地把这颗心动摇了。现在,你肯说出这合作的话来,我是非常之欢喜的。不过……”说着,立刻把话顿住,而且是低了头,看到怀里去。子云道:“我们既然说了知心的话了,那你还为难什么?有什么话只管说了出来。”系春道:“不过,我一个做女人的,这样很随便地同你和弄在一处,恐怕你瞧我不起。”子云猛然之间,好像感到一种惊讶,身子向前一挺道:“你这是什么话?因为彼此都发生了爱情,才有这种关系。若说到这责任上去,那还是我的不是,实在是我开始迷恋着你的。”系春低头又低声道:“男女总是一样的,在一个五分钟里面,不能有所动心。你回想吧,自你在饭车上遇到我以后,对我那一番纠缠,叫我实在没有法子避开你。”子云笑道:“那为的是你太美了。不过我已说了,这责任是该由我来负的,不能怪你。这话可又说回来了,男女的关系,若是由女子去发现的,那也很少吧。”系春笑道:“照你这样说,你虽是应该负责任的,但是依然可以原谅。那么,我不负责任,你也不负责任,这责任应该让谁去负呢?”子云道:“这也是很显然的事,这责任应该由爱情之神去负。”系春向他瞅了一眼道:“你倒很会说话!”子云道:“这并不是说笑话。我总觉得男女之间,有了一种结合,必是天定,绝非人力所能为。譬如我们,不是昨日同上车,不是你找不着铺位,不是我这里空着铺位,那就绝对无结合之可能了。现在居然是为了以上说的三个条件,你我凑到了一块,我们就不能不归功到爱情之神的身上去了。”系春道:“这不过是第一幕罢了,但不知顺着这个势子推了下去,那结果究竟是悲剧还是喜剧?”子云道:“怎么会是悲剧呢?你这种揣想,我倒有所不解。你以为我是那种过了河就拆桥的人吗?”系春道:“在目前,我看那是不至于的,不过久了就难说。”子云将嘴里的雪茄取了下来,两手按住大腿,挺了胸向她道:“我若是有那种过河拆桥的意思,让我得不着好死!”系春连忙抢过来,伸手捂住了他的嘴道:“你起这样重的誓,倒叫我很为难,仿佛是我逼着你这样起重誓似的。”说着,那手虽是缩回来了,人就可是挨贴着他坐下,因用那很和缓的语调道:“我说将来会演出悲剧,这不是在你那一方面,是在我自己一方面。我的家庭,你是知道的,我为了求得我的身子自由起见,我决计不能容忍下去。我不能容忍,我自然要想法子摆脱,是不是能如我的愿,那是很难说的。现在又有了你的关系,更把我打开出路的精神又加进了一层,就是死,我也要找着出路的。若是那一关通不过,我就怕会演出悲剧来了。”子云顺势握住了她一只手,紧紧地捏着,因道:“你不必那样想,有道是有志者事竟成。你就决定了这种志趣,继续地向前干,又加上了你这一分聪明,也没有什么走不过的路。”系春微笑道:“虽然承你的情,这样抬举我,将来你我之间也会发生困难的。”子云将放在茶几上的雪茄重拿着放到口里,吸了几口,皱着眉毛,做个沉思的样子,然后点点头道:“你这话说得是很有理的。因为我和府上,很多熟人,论起来,又是长一辈。”系春摇着头道:“不相干,不相干,这有什么要紧?我所虑的,不在我这一方面,又在你一方面了。”她说着话,将茶几上的茶壶提起,斟了两杯,先递一杯给子云,然后自己才端起一杯来喝。子云喝着这茶,真感到别有一种香味,因道:“你考虑到我这一方面有问题,莫非说的是我家里那一位吗?这也很容易办的。她有钱又有儿女,我可以打发她回老家过去。”系春道:“不,不!现在许多女人,在别人手上夺过丈夫来,我认为是最不道德的事。为了自己,将别人挤下火坑,那是何苦!老实说,我手上的款项,已经够我一辈子花的了,只要不浪费而已。而且我什么事,自己都能自了,用不着男子帮助我。我只希望在我身体完全自由以后,你是我一个唯一的亲密朋友。在事实上,无论亲密到什么程度,在名义上,我们不要发生什么关系。只是一层,怕你们太太听到了,发起酸素作用,要干涉你的行动,那就没有法子了。”子云简直喜欢得要跳了起来,满脸都是笑容,不过依然镇静着,因道:“我觉得你对我的表示太好了,我要怎么样才能够答谢你这番盛意哩?”系春自己一杯茶已是喝完了,放下自己的杯子,又接过了子云的杯子,斟满一杯,两手递将过去。子云站起来,两手接着杯子道:“你这样和我客气,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。”系春道:“不是那样说。因为你给了我不少的安慰,所以我也给些安慰予你。我是在情海里面翻过筋斗的人,我深知道男女之间,不能由哪一方面单独去安慰哪一方面。若是那样,在不平均的情形之下,一定要宣告失败的。”子云一口气喝完那杯茶,放下杯子连连地点着头道:“你的话,都是十二分对的。由你的话,我就想到一位老朋友的话来,他说:‘平常人都喜欢和那十几岁的小姑娘谈爱情,那是错误。那种小姑娘,只晓得好玩,发发小脾气,对于爱情两个字,相差得还很远,更不知什么叫安慰人了。’这样对待我,叫我怎样抛得开你?你放心,关于我家里那个人,我一定想法子让她避开,叫你心里更痛快一点儿。”系春微笑道:“那又何必呢!我的意思,我们做到亲密朋友的一层上去,那也就足够了,何必再密切些呢!”子云笑道:“你或者还不能深知男子们的心事,男子们对于女子,总是有占领心的。你和我交朋友,将来你随时可以抛弃我,我在极端迷恋着你的时候,把我丢了,那我怎么办?我也不说自杀、出家那些话来欺骗你,但是那种精神上的打击定是不小的。”系春抿嘴微笑着,点了两点头道:“你这话是有道理的。不过,事情总要向后看。在现在,我不愿把话说得太干脆了。”子云道:“你这话也是男女之间,在初次的时候,什么事都好商量的,到了后来,就不免有些变心。其实我对于你,万不至于那样。因为你的学问、你的品貌,样样都可以打八十分的,除了你这样的人,我到哪里去找再好的?”系春和他谈着话,慢慢地在下铺上靠着,闭上了眼睛,似乎是睡着了。

子云衔了雪茄,对着她出了一会子神,觉得她这些话都是有利于男子的,看她的样子,脸上也带了不少的聪明,处世的门槛应该是很精,何以她竟肯这样地让男子占尽了便宜,是了,她虽说不在乎钱,然而钱这样东西,究竟是可以吸引人了。她必然是以我是个银行家,和我合作起来,无论怎么着,也可以得到一些银钱上的便利。现在她决不会沾我一文钱便宜的,久而久之,恐怕就谈到银钱上去了。她说她有钱,这话不会假,要不然,女子是最省俭不过的人,她就不肯坐头等车了。现在她在外面结交男子,决不是为了钱,除了年纪轻轻外,对于她丈夫,取一种报复的手段,那原因也要占几分之几了。可是不管怎样吧,我总是占着便宜的。想到了这里,自己一个人,也嘻嘻地笑起来了。回头看系春时,脸上泛起一层红晕,眼睛闭成了一条线缝。这就想着:人家身体实在太疲倦了,让她休息一会子,才是道理。子云忽然间对她起了这一份怜爱的心,也就站起身来,将她垂在铺下的两只脚,慢慢地扶着,送到铺上去。屋子里虽然很热,不过她脚上穿的是双丝袜子,总也怕她着了凉,于是轻轻地牵起了毡毯,在她脚上盖着。又对她全身看了一遍,这才悄悄地拉开了门,又悄悄地给带上。

在那一刹那间,系春却是眼睛开着一闪,在他身后看了一看。在这一闪之后,眼睛复又闭上。约莫有五分钟的时间,她睡在铺上先是微微地一笑,然后睁开眼睛,突然地坐起来了。她抬起一只手来理着她的鬓发,把那微妙的眼光射到了格架上去,由一分钟延长到五分钟之久,在每一分钟的过程中,她的眼珠都不免转上了两转。她想着出了一会子神,又打算搬梯子去拿橘子吃。

这个时候,却有人在外面咚咚地打着门响。她想着,这绝不是子云回房来了,果然是他,他不会敲门,那必是余太太。于是从从容容地拉开了门,笑脸相迎。但是和门外人彼此对望之下,不由她大吃一惊,却是隔壁屋子里牵狗的那个青年。系春还不曾开口,他先笑道:“陈小姐!你好?”系春不敢让他进房,抢出房来,抵住了房门站定,红着脸道:“我现在不姓陈。”他笑道:“怎么着,现在不姓陈吗?姓还分个过去现在啦!”系春道:“我嫁了人了,希望你不必和我打招呼。譬如你的太太同你来了,我当然也不会同你打招呼的。”牵狗青年道:“一个人结了婚,就把朋友都失掉了吗?这可是怪事!”系春也不去理会他这句话,伏在窗档子上,隔了玻璃,向外面望着。这时,车子过了衮州,又开上了平原,麦地里微微地露出些麦苗,还带着那一片两片的残雪。远处的村子,让那偏南的太阳照着,寒风呼呼地吹过,杈枒无叶的冬树里,露出那稻苗堆和高低屋角,也就觉得风景很有趣味。及至火车靠近一个村庄走过,乡下人在村口上站定,都穿了臃肿的棉袄,向火车上望着。那青年隔了一个玻璃窗,也是向外面望着,因笑道:“那乡下人和这火车上的人对望着,相去不远,可是两个世界,我想他要知道我们穿了夹衣服在火车上,那一定是十分羡慕的。不过据我看起来,实在值不得羡慕,这火车上的人,哪里有他们心里干净呀。”这句话说得系春答复是不好,不答复也是不好,就下死命盯了他一眼。这也尽在不言中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