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人的心,很是难揣测的,有时很厉害,有时又很慈悲。那管媳妇的恶婆婆,常是口里念着阿弥陀佛。娼妓们常是把忠厚青年引诱得他倾家荡产,可是对那街上素不相识的贫寒人,也常有把整张钞票施舍的事。柳系春这时坐在包房里面,看到胡子云不让石子明进来。对于他借钱,又是那种爱理不理的样子,心里这就想着:姓胡的也太吝啬了!一个熟朋友,这样低声下气地要借几块钱,无论在哪一方面,也不能够拒绝人家。我若是姓石的,我就有话抵他,只要你少到两次饭车上去,就可以搭救一个旅客了。这便在铺头边,把自己手提包拿起来,向石子明点个头道:“我帮你一个小忙吧。”于是掏出一张十元钞票亲自递了出来。石子明笑着用两手捧住,乱作了几个揖,口里连道:“真是不敢当!”子云虽是不作声,望了人家给钱,脸上倒不免泛了紫色。子明也觉得这事有点儿不堪,如何好久在这里站着,道谢两声,径自走了。胡子云笑道:“要你破钞,我可过意不去,回头我如数奉还。”系春道:“花这几个钱,算得了什么,好意思说个还字吗?”子云道:“这个人,并不是我不接济他。他以前就为了抽鸦片烟,把事情弄丢了的,到如今,他还抽鸦片。我认为这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,所以我不睬他。”系春对于他这话,也不执着什么可否,只是微微地一笑。子云没有什么意思,就伏在车窗子上向外面看去,避开了系春的视线。

那石子明在意外得了这十块钱,真觉得又奇怪,又惭愧。胡子云那样冷淡,他的姨太太又那样慷慨,一个人去求人,真也没法去选择方向了。他心里头私忖着,摸回了三等车上。自过了济南以后,三等车上的短程旅客,下去的不少,因之座位松动了许多。石子明坐的位置,正在朱近清椅子前一排的所在。本来自登车以后,就起了个向胡子云借钱的主意。想了又想,下了个极大的决心,才到头等车上去。如今回想到未去以前的那番踌躇,真是人穷不得,人穷了求人不得,慢慢想着,慢慢在衣袋里拿出个红纸包来。其包,乃是揣在身上过久的一盒烟卷,已经变成一个什么也不似的东西了。由这破纸团里取出一根棉花条子似的烟卷,用手指理了几下,又取出两根折断了的火柴,然后擦着了,慢慢地抽着。在他抽烟的时候,嘴角上是不住地透露着微笑。在这时,一个提水壶的茶房,由车座中间的人行路上,走了过去。子明取下嘴里烟卷,喊了一声:“茶房!”那茶房回头看了他一眼,并没有作声,提壶自走了。子明料着他还要回来的,就睁了眼睛,向过路的所在看着。没有多大一会的工夫,那茶房果然是回来了。子明又叫道:“茶房!给我泡一壶茶来。”茶房这才站定了,向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,因道:“你也喝茶?等着。”他回答着,又提壶走了。子明冷笑道:“穿这件硬灰布袍子,说到喝茶,就下了一个也字了。哼!”朱近清看着,倒是有些不过意,便道:“这位先生要喝茶,我们这里有,请随便用。”说着,就把椅子上摆的茶壶茶杯一齐送了过去。子明连声道谢地接着笑道:“穷人出门,只有惭愧。”近清笑道:“这个世界,是只重衣衫不重人,说来可叹。”子明斟了茶,慢慢地喝着,笑道:“这话也就难怪。在二十分钟前,我实是没有喝茶的资格。可是到了现在,总算有了。因为我在头等车上,和人借了十块钱来。一壶茶的价值,无论如何也不会超过十块钱吧?”近清道:“做茶房的人,他有这么一个脾气,你穿得齐整些,真是喝了茶不给钱,也许他不敢向你要。你穿得不好,有钱他也不爱理你。”子明道:“不但如此,也许会疑心你这钱是偷了来的。”近清、玉清两人都笑了。恰好在这个时候,茶房又来了。近清将他叫住,问道:“你们在三等车上卖茶,是什么规矩?”茶房见他已和子明说话,就知道他是什么用意了,便笑道:“喝茶有什么规矩可言。短站头,给个一毛两毛的,若是长站头,看我们伺候怎样,一块两块的随便给。”近清道:“也不过如此,并非衣服穿得不好,就不卖给他喝。”子明笑道:“这位先生不必打抱不平了。他们做茶房的,拚了工夫卖钱,也无非图利。穿得破烂些的,喝了茶,也许不给钱,他们做小买卖的,岂不要折了本。”那茶房被他两个人来去地说着,倒有些不好意思,便道:“并非是我不泡茶给这位客人喝,因为刚才没有了开水,所以没有答应拿来。既是等着喝,我就去泡了送来吧。”他说着,不敢多耽误,立刻泡了壶茶送到子明面前去。他们这样几次地往还,就是同车的客人也都感觉到有趣。那个到南方去结婚的六旬老人,就手摸了胡子微笑道:“这也就成了那话,死得穷不得。人生到世界上来,虽不想怎样图个特别的好处,可是也不是到这世界里找罪受的。若是到处都受罪,那就是活一天,多受罪一天了。”子明笑道:“我不这样想。北京人有一句话,好死不如赖活着,活着一天,总可以挣扎一天,也许就挣扎出一线光明来。若是受委屈不过,就这样死了,这辈子就算白来了。”近清向玉清看着,微笑道:“我们总也算有一个同志。”车子里有了这样一个问题,在附近坐着的几个人,你一句我一句,互相说着,也就热闹起来。

这时,车子已快到泰安,远望到车子东边那一列泰山的高峰,高下起伏,太阳虽高高地照着,却微偏在泰山之后,因此显着山向车子的一方,全是青隐隐的。直到了泰安车站,看那泰安府城,背山而立,加上一条人行大道,几角箭楼,风景很好。近清由车窗子里面向外指着,笑道:“玉清,我希望下次北上,能够带你到泰山上去游览游览。”玉清笑道:“你所希望下次北上的事,那就太多了。能是要一样一样地办到,非发个三五千块钱的财,那可白说。”近清叹了一口气道:“你看我们总算够没有出息的,便是发三五千块钱的财,我们都不敢指望着呢。”夫妻两人说话,却看到那位老人不住地摸胡子昂了头微笑,那意思说,三五千块钱,他可是有的。这也就令人转想到,有个三五千块钱,也未必有什么好处,照样的还是坐三等车。于是突然转了话锋道:“我看三等车上,最是不好分阶级的。极有钱的主儿,为了省钱,可以到这里来。就是极没有钱的人,这条路上,没有四等通车,他也只好挣扎着买票,坐到这车上。”玉清道:“你以为头、二等车上,就全是有钱的人吗?那也不见得。有些人,为了面子关系,不得已坐头二等车。或者连三等车票都买不起,为了某种关系,可以不花钱,就坐头、二等车呢。”

正说着,只见石子明大大小小捧了好几个纸包上车来。他将东西在椅子上放着,看时,有一只熏鸡,有七八个熟鸡蛋,有一叠烧饼,有三十个梨、两盒香烟、一盒火柴。近清不由得笑了。子明捧了几个梨送将过来,也笑道:“实不相瞒,我是贫儿暴富慌了手脚。本来我有半年工夫了,身上不曾揣过五块钱,这一下子,身上有了十块钱,就觉得什么东西都可以买,可是也就想着,什么东西也不等着买。我和一个同车的客人,把十块钱兑换开了,就下车买东西。关于可以用的东西,自然是要看上一眼,再由卖东西的小贩追着问,我就买了。无奈我是怕车子要开,匆匆忙忙跑上车来,还有许多要买的没买呢。你不要看有这些东西,其实我花的钱还是很有限,共总起来不过几毛钱。”他一面说着,一面就把那只熏鸡撕了开来。左手拿了一只鸡腿子送到口里去咀嚼着,又提起茶壶来,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酽茶,于是笑道:“若是不讲卫生的话,这样喝着吃着,也很是痛快的。”说着,端起茶杯来,将茶一饮而尽。朱近清笑着看了他,也是替他有趣。子明道:“这就叫饥者甘食,渴者甘饮了。吃了一只熏鸡腿,喝上两口酽茶,我觉得比喝什么美酒都有味呢。说到了这话,我还得感谢那位胡太太。不是胡太太,我还不知道要饿到什么车站,才有东西下肚呢!”说到这里,又不免将刚才要钱的经过形容了一阵。

过了一会儿,恰好系春到三等车上来看玉清。子明偶然一回头看到,立刻站了起来笑道:“啊!胡太太来了,这三等车上,可是脏得很啦。”他说着,闪在一边,有向系春让座的意思。可是系春的眼光一直就向玉清这边看了过来。玉清站起来笑道:“请坐吧!我总说到头等车上去看你,可是我又低头看看我自己,这一副形相,也不配到头等车上去,所以我想着想着,又耽误下来了。”近清站起来点个头,就走到前面座位上去坐着。玉清抢上前一步,握住了系春的手,笑道:“现在三等车上松动得多,你就在我这椅子上坐着吧。自从出了学校门以后,你是一帆风顺,很为得意。可是我还是当年那样地倒霉,总不曾有机会,见面畅谈一回,现在可以谈谈了。”系春虽是坐下来,却很快地向子明瞟了一眼,低声问道:“你们不是两个人吗?”玉清道:“我们是两个人,那一位先生我们还是刚交谈呢。”系春和她谈着话,眼睛可是穿梭似的,满车全已看到。虽是这样的早晨,车上的热气管子,并不曾放足了热气,自己由那像火炉子似的头等车上走来,身上穿了一件绒夹袍,首先就觉得脊梁上向外冒着一股凉气。所以这车上的人,一个个都穿了很厚的衣服,而且是各各将两只袖子笼着,有那晚上不曾把觉睡足的女人就伏了身子在椅子上,将头偏着来枕了臂,那一份不舒服,可想而知。有几个乡下人昂了头在椅子靠背上枕着,鼻子里自是呼呼作响。男子穿了那长到膝盖为止的棉袍子,拦腰束了大板带,身上全是那样臃肿不平,满身的皱纹犹如乱山一样。戴的有毡帽、瓜皮,全是泥灰堆了多厚。那女的脚上的裤脚管,紧紧地扎着,简直是个大木杵。他们所说的是一口道地乡音,别人也不懂得。看他们衔住了旱烟袋,有一下无一下地咕唧着,微吐出烟来。那妇人说起话来,露出一口黄板牙齿。系春很快地看了一眼,立刻回转头来,要向痰盂子里吐一下口沫,不想刚一低头,才发现痰盂是在人家椅子边上,不用说痰盂子里面了,就是那外面,鼻涕口痰全粘成了一片。在痰盂子沿上,堆着烟卷盒子、梨核、纸片,满地上又全是鸡骨头、瓜子壳,这更是难堪。立刻在衣袋里掏出手绢来,握了嘴,将痰吐到手绢上了,将手绢捏着,皱了眉,要向玉清说句什么话。不想前面的车门没有关好,开了。立刻那寒风呼呼地拥了进来,全车的人都忽然地将身子蜷缩了一下,说了一句无声的好冷。尚幸有个离车门坐得最近的人,起来关上了门。系春向玉清笑道:“你二位是蜜月期中,何必省这几个钱坐三等车,这个罪实在受不了。钱是小事,卫生要紧。设若为了坐三等车,受了冻得了病,你该怎么办?”玉清笑道:“坐三等车的人,那是最普遍的,若是都会因坐三等车而发生意外,那有意外的人就太多了。据我想着,总不怎样要紧。”说着时,不知什么缘故,那车门又开了,子明却抢上去关上了门。他转过身来的时候,系春面对面地看了他,只得笑着点了一个头道:“这位先生你也坐在这截车上。”子明鞠躬道:“多谢胡太太的款子,我也无从报答,将来……”系春连连摇手道:“快不要说这话,说了惭愧。”说着,她立刻低头向玉清说话了:“你们到上海去了,有一定的地址吗?我是很想在上海地面得着几个好朋友来往。”玉清笑道:“和你来往,我们自然是二十四分地愿意。可是我们这种人,怎好和你阔太太来往?”系春的脸上似乎泛起了一点儿微红,便强笑道:“这样说,你是不肯和我来往的了,这个机会,倒是不可失的。我想和你要一样东西,不知道你身边有没有?”玉清笑道:“你反正不能向我借钱,我就答应一声有了,你说要什么吧?”系春道“我想你两个人合照的相片一定是不少。我很想要一张,不知道在不在手边?”玉清笑道:“当然是有。平常这种照片在出门的时候,是不会放到手边的。可是这次却有点儿例外,我们临离开北平的时候,才把新照的相片取到手,也来不及收到大箱子里去,就放在这手提小箱子内。”说着,伸手向头上架箱子的格子上一指。系春抬头看时,那上面果然放着一个手提箱子,笑道:“这就好极了,请你赐给我吧。”朱近清听说,就要过来站上椅子去搬箱子。系春却又连连地摇着手笑道:“这倒不必忙,到上海还有一日一夜呢。回头玉清可以到我那里去谈谈,顺便就把相片带了去。”她说着,和玉清携了手也就站了起来,有要走的样子。

正在这时,茶房引着查票员进来了。玉清笑道:“你可走不得。这个时候,你要走了,他会疑心你是无票乘车,临时逃跑的。”系春带着笑坐下,眼见那查票员,顺着座位一个个地查了过来。他右手握住一把夹剪,左手是沿了座位向人一伸,至多是说上一个票字。查到那群乡下人面前,在他们拥挤着的空当里,发现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,尖削的黄瘦脸儿,又拖了一条毛辫子,早就可以看出来,她是营养不良的。查票的一到,那女孩子只向一个妇人身后藏着,这是更引起查票人的注意。因之对他们的票,查得更紧。他们共是七个人,由济南到徐州去,却只打了六张票。查票员问他们时,一个满嘴短楂胡子的人,就站起来苦笑道:“先生,小孩子也要票吗?”查票员道:“废话,小孩子为什么不要票?过了四岁打半票,过了七岁打整票,这个孩子十多岁了,还不该打票吗?”那人两手捧了旱烟袋,拱着揖笑道:“先生,你做个好事吧,我们都是逃难的苦人,拿不出钱来。”查票员道:“拿不出钱来,就不该带小孩上火车。国家办的铁路,要是都不花钱来坐,天上会掉下火车来让你坐,天上会掉下人给你开车吗?你是干什么的?”那人见他问到这句话,是调查他有钱没钱,有以为相怜之意了,便笑道:“我是做小生意买卖的。”查票员道:“做什么买卖?”他道:“贩卖切面的。”查票员道:“卖多少钱一斤?”他道:“卖三四十个子儿吧。”查票员道:“小孩子去买呢?”他道:“也是一样。”查票员笑道:“哦!小孩子买切面照样要给钱,为什么你带小孩子坐车,不打票?”那人不料绕了一个大弯子,却是把话归结到这上面来。那个妇人见查票的笑她,她就急了,手扶了那女孩子站起来,板着脸道:“我们也是没有法子,有钱还不打票吗?”查票员听说,就瞪了眼道:“这人说话,未免太可恶了。这孩子要不打票,下一站停了车,让她下去。”说着,望了车后的茶房,意思是向他下这道命令。于是丢了那群乡下人,查到朱近清这里来了。系春道:“我是头等车上的,到这里来看朋友,票没有带在身上。你们如不放心,可以到我那里去查。”茶房笑着代答道:“是的,是的,是第六号房间里的。”查票员只望了眼,却没有怎样的作声。一会儿工夫,全车都查完了,又查到那群乡下人身边去,问道:“现在票全查完了,就是和你们办交涉,你们怎么样子说法?”他们另外两个中年男子也都站起来,只是乱拱了手道:“他们也实在没有钱,先生,车上也不在乎多带一个人。”查票员瞪了眼,将夹剪指着他道;“你知道吗?这是公事。照你这样说,你带一个人不在乎,别个带一个人,也是不在乎,哪个又该花钱坐车的?闲话少说,补票!”说到补票两个字,就大声喝了出来。那个先说话的妇人,已是闪到椅子角落里去,手扶了女孩子的双肩,却是低了头,脸色冷冷的。女孩子吓得将身子已是半蹲着。她听了这话,噘了嘴轻轻地道:“我们也没有犯法,这样厉害做什么?不补票,也不能要命!”查票员喝道:“自然不会要你的命!没有票,不许坐车!到了下一站,不管怎么样,把这女孩子轰下去。女孩子不下去,你们别一个下去也成,反正六张票只让你六个人坐车。”那女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,眼泪水滚了满脸。查票员生着气,挺着胸脯子走了。系春被这件事打断了话头,起身想走,却被玉清拉住,她只得再坐下来。这一截车上的客人,大家就不免把视线集中在那群乡下人身上去。子明望了他们许久,就对那个短楂胡子的人道:“大哥,你这不是办法。人家是公事,你硬抗是抗不过去的,至少你该打一张半票。你把车上人弄急了,他真把你的姑娘轰下车去,他是不犯法的。”那个女孩子已经停止了哭声,只是抬起一只袖子去擦眼泪,鼻子里仍有窸窣之声。可是被子明这样一提,她又哭起来了。那人道;“他就是要轰我这孩子,我也拿不出钱来补票。”朱近清也走过来了,笑道:“那不是笑话吗?难道你为了不打票,把这么大一个姑娘都扔了不要吗?”那人道:“那有什么法子呢?我们也只好跟着孩子下车了。”子明道:“其实你要好好向他说,打一张半票是可以的。由济南到徐州,半票也不过两三块钱,何至于就想不到一点法子?”子明伸着手到袋里摸着,冷眼看那姑娘紧紧地向娘怀里贴住,自有一番舍不得的意味。看着,想着,远远地望到了兖州的车站,假使要把那姑娘扔下去的话,也就到了地点了。实在忍不住了,这就对那人道:“这位大哥,快到站头了,你打算怎么办?”那人叹了口气,也没作声。子明就回转身来,靠近了朱近清低声道:“看他们这种样子,不要是预备出什么意外吧?我想助他一张半票,你看可以吗?”近清听了他这话,却是十分地惊异,立刻站了起来,握住他的手道:“你真有这意思?”子明道:“这不算什么,钱是胡太太的,我只当胡太太方才少给了我几块,心里就坦然了。我是一个穷旅客,我知道穷旅客怎样地希望人家帮助,我决计帮助他们一张半票了。”这时,系春是不置可否,那朱近清听着,却握了他的手紧紧摇撼了两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