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天色这样昏暗的时候,在火车内外,都觉无事可记。便是胡子云和柳小姐同住的头等包房里,也只能说一句——一宿无话。及至火车达到了光明之路,已是黄河桥上了。子云向车窗子外看去,黄河的水,滚滚地向东流着,两岸堤高如山,在南岸泥滩边,停泊了好些个船。那船是平阔的舱面,挺立起一根船桅来,在空中摆荡着,很有些意思。子云回转身来,就将铺上的系春,连连推着道:“喂!你该醒醒了,快到济南了,你起来看看黄河。”她抬起两只光手臂,伸了个懒腰,蒙眬着两眼,先向子云微微一笑,又闭着眼道:“我还要睡一会儿。”子云道:“东边的太阳,还没有出山,黄河两岸,罩着早上的烟雾,非常之好看。”系春依然是闭着眼睛,翻了一个身道:“你啰唆了一晚,还要啰唆!”子云牵着毯子,替她盖上了肩膀,也就放下架子上的脸盆,预备洗漱。可是这脸盆子里面的水管子,始终是不预备热水的,子云拉开水管子,放了大半盆水,伸手一摸,乃是冰凉的,立刻将手缩了回去,便按着铃叫茶房送热水来。昨晚上值班的茶房,已经睡觉去了。现在进来的茶房,是新上班的,他看到系春睡在下铺上,不免再三地将眼睛去注视着。子云也看出他的意味来了,但是很不愿意,这就把脸子板着,向他道:“把水倒了,你就出去,这里用不着你。”系春这就在铺上又翻了一个身问道:“子云,到了济南了吗?”子云道;“快了,你起来吧。”茶房听他二人说话,俨然是夫妻口吻,心想,这是自己猜错了。他也不敢再看一眼,碰了一个钉子走去。系春心里倒是坦然,她并不以为茶房已经注意了。接着,她起来洗漱一番,打开手提包,取出她的化妆品。系春将她那些都舞弄了一番而后,依然收到手提包里去,火车也就开进济南站里多时了。上车的,下车的,自然少不得有一番纷乱。

十分钟以后,站台上的人已是渐渐地少了。子云道:“天气很好,又没有风,到站台上走几步,好吗?”系春道:“屋子里很暖和,外面又太冷,出去仔细招了寒,要受感冒,你知道吗?”说到“你知道吗”这句话,她露着雪白的牙齿,向子云微微一笑。她这样地说着,子云何尝不知道,不过他觉得头有点儿晕,也许是早上多抽了两口雪茄的缘故,因笑道:“不要紧的,多穿一点儿衣服好了,你看车上许多人都下了车。”系春向窗外看时,果然房间左右几个外地人,都在站台上走着。还有隔壁屋子里那个牵狗的青年,身上加了半截短大衣,戴了刺猬似的大皮帽子,两手拖了系狗的皮带跑来跑去。子云笑道:“你怕狗,你不下去也罢。”这句话很平常,系春倒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似的,脸微微一红,可是立刻收了起来,笑道:“我倒是想到三等车上去看看我的朋友。”于是二人忙着加起了衣服,还加上了皮大衣,一同走上站台来。人在火车上闭塞得久了,猛然走到这空阔的广场上来,虽是热脸上有些凉冰冰的,然而这就让人精神为之一爽。子云原是搀着她的手臂,下了站台。她走得远一点儿,就没有搀了。站台上有几个为路局所特许做买卖的小贩,将两只手笼了袖子,把篮子挽在手臂上,身儿都蜷缩着,慢慢地走。远远的木柵栏外面,却有许多小贩各架了东西在那里卖。三等车和那里相近,那车上的客人向那里走去买食物。子云笑道:“现在青年人,动不动就说气愤的话,这是谈何容易的事。你看,就是当小贩的,他们也分高下,有力量的,自由自在地在站里面做买卖;没有力量的,就在木栅栏外面等候主顾了。”系春道:“其实,这也是很难处置的事情。若是全让小贩进站来,这秩序就乱了,对于旅客,是不大便利的。可是一个也不放进来的话,旅客也感到一种不便,因为有人是不愿下车来的。”系春是说得很高兴了,仿佛自己这个人也是洞明世事的。所以在她很高兴之下,那语音也是越来越高,并不理会别人。

正好那个牵狗的人,也就走到了面前来。他站住了脚,对系春呆看了一眼,微微地笑着。在他那微笑的状态中,颇有不少轻薄的意味。子云在昨晚上,就觉得这人可恶,为什么把眼睛老盯在青年妇女身上。不过在那个时候,颇不便干涉人家。现在是觉得和系春加进了一层深切的关系,有人用轻薄的态度来对付系春,可也就无异用了那轻薄的态度来对付自己。因之也立定了脚向那人看了一眼。他倒是大方,并不觉得有什么感触,正好那狗悄悄地走了过来,伸长了脖了,向系春脚下去嗅着。他将套住狗脖子的皮带,使劲向怀里一带,喝道:“胡闻些什么!你不怕吃亏吗?”系春听他这样说,连耳朵根子都气红了,三脚两步,就走了开去。子云说:“你吓着了吗?他再放了他的狗到处咬人,我就正式和他起交涉。”系春回头看那人已经上车去了,便低声笑道:“那是一个流氓,何必和他一般见识?他这样胡闹,总有碰钉子的时候。”她口里说着,却是不住地回头,似乎怕那牵狗的赶来,将话偷听去了似的。不过她立刻把话来遮盖着了,向二等车方面指着,笑道:“你看那个外国女人,买了许多面包,又买了香蕉和梨,看那样子,她竟不上饭车去吃东西的样子,外国人也是照样地要省钱。”子云笑道:“那是白俄,她和那位余太太住在一间屋子里。我疑心她这张火车票,都是别人送给她的。”系春笑道:“你提到那位余太太,我倒想起来了,昨天人家来拜访过我们,今天我们应当去回看人家才是道理。”子云道:“也许她还没有起来。”系春道:“女子拜访女人,不用回避,她就是没有起来,我也可以到她房间里去的。你到车上去吧,外面真冷。”子云在不知不觉之间又挽住了她一只手臂,意思是不要她走开的。

无如就在这时,子云看到李诚夫由车子上走了下来了,手一松,系春走开,自己便迎上前去,向诚夫点了一个头。诚夫道:“早啊!先下车来溜溜了。”子云笑着摸摸下巴,做出一个踌躇的样子来,笑道:“屋子里添上一个女客,事事都受着拘束,所以我早一点儿起来。你也下车来走走。”诚夫道:“济南这个地方,我来去总经过二十次了,老是没有出站去看看,这是不无遗憾的,所以车到了站,我总下车来溜溜,算是聊以解嘲吧。”子云道:“由这里向南,一站比一站暖和了,可以逢站都下来溜溜。”诚夫见系春已经不在身旁,便笑道:“有一个人谈谈,旅行是好得多。我那房间里几个人,又太能健谈了,我反是不能搭腔。”子云道:“那位余太太在你隔壁屋子里,你可以和她谈谈。她不但是能谈,而且普通知识也很够。”诚夫听说,向身后看看,见没有人,才低声道:“这位余太太,她说是嫁了人,我有些疑心,她的来路不正,少和她接近吧。”子云笑道:“这倒是你过虑了。固然,她是胡同里出身的人。可是胡同里的人,那也很多规规矩矩做起太太来的,不见得坏了坯子的人,就一辈子好不起来。”诚夫想了一想,微笑着,就没有作声。

说到这里,有个穿灰布棉袍子的人,抢了过来,手上抓住一顶破旧的呢帽,向子云一鞠躬,叫了一声经理。子云看那人黄瘦的面孔,像害过大病的人一样,眼眶下陷,两颊尖削着。尤其是嘴巴上,长着那短楂胡子,稀稀的,黑黑的,可以知道并非因年老而长出来的胡子。乍一见,是看不出来是谁。及至听他的话音,才想到他是曾经在本人手下当过书记的石子明,便点点头道:“两年不见,我几乎不认得你了。”他皱着眉叹了一口气道:“不瞒胡经理说,这两年接连着倒霉,说是两年,恐怕是老了二十岁,自然是认不出来了。”子云道:“你到哪里去?”石子明强笑道:“在济南找一个朋友,待了两个多月,一点儿消息没有候着。年冬岁逼,在这里尽等,也不是办法,所以我想着,还是回南京去吧!”子云见他那件灰布棉袍子上,除了许多油渍而外,还有不少的墨点,自己是很不愿意和他说话,便道;“好吧,回头我们在火车上再见。”石子明答应了一声是,一鞠躬走了。诚夫道:“现在中年人失业的很多。我看这一位,也是失业的了。”子云道:“我真想不到,他会弄成这样一种情形。当年在我手下做事的时候,也穿得西装笔挺,见人也是大大方方的。不想人穷了态度也变了,见起人来,这样畏畏缩缩的。”诚夫笑道:“俗言道得好,钱是人的胆,衣是人的毛,他既没有胆,又没有毛,也难怪他的态度不能振作了。”

两个人这样地说着话,已经在站台上走了两个来回。子云颇觉得自己的身体,有些不耐冷,于是向诚夫笑道:“不走了,我们到饭车上去喝点儿咖啡吧。”诚夫因他不约到头等车上去,却约到饭车上去,这里面显然也有些回避的意味在内,便拱拱手道:“不,我根本就怕酽茶,一早上,空着肚子喝咖啡,我还有些不惯。快开车了,我回房去吧,免得在这时出什么岔事。”他说毕,扭转身就上车去了。子云站在站台上,这倒忽忽若有所失,似乎自己做什么事都感到慌张,就是朋友相处,觉得朋友也是很慌张的。诚夫在一处说了两句话就走开了,莫非他对我有什么不满。车开了,回头倒要到二等车上去谈谈,敷衍他几句。如此想着,挨了车子,也走到二等车边来望望。在这样的冷天,车子上的玻璃窗户都是关得很严密的,在窗子外亮处向暗处看,却看不到什么。转一个念头又想者,诚夫是刚才上车的,立刻就追到他屋子里去,也嫌着太露痕迹,因之走上了二等车,向头等车走回来。

通车的排式,总是饭车在中间,头、二等在两边。由二等到头等车上来,势必穿过饭车走,所以子云这时走着,是由饭车那边的门,向这边走了来的。不想推开门走进来,第一副座位上,就看到系春面对了门,正在喝柠檬茶。余太太背对了门坐着,却不看到子云走进来。这时,她正向系春道:“无论如何,总以不过苏州为宜。可是也不能太早……”系春不等她说完,抢着道:“啊哟!胡先生来了,怎么由这边来的呢?”这眼神立时由子云身上,转到余太太身上。余太太看到,似乎也有些慌乱的样子,伸手摸摸头发,又用手绢擦擦嘴,站起来道:“胡先生来得正好,坐下来吃些点心吧。”说着,红了脸笑。子云看她两个人的颜色都有些惊慌,这倒莫名其妙。不过,自己立刻转着念头,正是自己心慌,做事没有定准,所以看见什么人的态度,都觉得很慌张的。这还是自己镇定一点好,不要闹出了什么笑话。如此想着,自己还是镇定起来,向余太太笑道:“刚才在站台上溜溜,无奈是冷不过,又缩到车上来了。”说着话,一面脱大衣,系春是一点不避嫌疑,接过大衣,放在沙发上,而且是将身子向里一挤,空出一大截椅子来。子云当了余太太的面,本觉得情形有些难堪,只是女人都这样大方了,自己露出那退缩的样子,更是欠妥,因之也就毫不顾忌的,就在椅子上坐着。可是这样坐下,就和余太太两个人,面对面地看着了,觉着她那颜色,红一阵白一阵子,颇显着有点儿不自然。系春道:“余太太身上不大舒服呢,是我勉强把她拉了出来的。我的意思,以为她是屋小人多,闷着头晕,到这饭车上来,可以舒爽些。”那余太太果然表现出病容来,左手撑在桌子上,托住了自己的头,右手就不免抬起来,在额头上连连地捶了几下,皱了眉头子道:“车上的热气管子,实在是热得厉害。”子云道:“那么,叫茶房拿一瓶汽水来喝吧?”系春碰了子云的腿下,而且 着眼,向子云偷觑了一下。自然,脸上带了一种微笑的样子,在意思里是要让子云去感到一种安慰。子云心里很明白,也向着系春看了微微一笑,结果,是告诉茶房,送了一杯热茶来。子云陪着大家喝了一阵,觉着她两个人说话,十分地冷淡,很久才彼此敷衍一句,很不自然,心里虽是奇怪,转来想到系春也有她的苦衷。她以一个女朋友的资格,和男子住在头等车一间包房里,怎好向别人措词,她们说话不能干脆,那也难怪。这倒不如给她们一个大方,自己闪开吧。如是告诉茶房,先拿来账单,签上了字,这就抽起大衣向余太太告辞回房间去。

一走进门来,自己就连连打呵欠,伸了两个懒腰,只觉很两眼蒙眬,十分地困倦,将大衣向铺上一扔,跟着倒了下去。火车是早经开行,疲倦的人得了这催眠式的颠簸,自然就睡得很香。所以身子睡在床上两只脚直伸到铺外面去。蒙眬中觉得有人代脱了鞋,把两条腿移到铺上。心里也猜想着,这必是系春小姐所为,只是自己睡得太香了,仅是人家移动的时候,有点儿知觉,等到人家移动完毕,自己也就失去了知觉了。

子云醒过来的时候,系春拿了一本书坐在头边看,等自己把眼睛睁开,她就笑道:“啊!你睡得真可以的。一睡这样久,快到泰安了。”子云笑道:“今天起来得太早一点儿,而且……”笑了一笑道:“你也躺一会子,不好吗?”系春起身,将房门一条缝拉得合拢来,才道:“这一张小铺,挤得人实在难受,我又不愿爬到上铺去,所以只好在这里坐着看书。”子云扶着她的肩膀,坐了起来,笑道:“这就是我的不对。为什么自己放头大睡,让你一人,孤单地坐着。”系春抿着嘴微笑没有作声,代按着铃,等到茶房来了,系春就告诉他拧一把热手巾来。子云擦过脸,她又斟着一杯热茶送了过来。子云喝着茶,看了系春的脸微笑。系春笑道:“你看了我一天了,还不认得我吗?”子云道:“并非我只管要贪看你的姿色。我打量你为人,无论是新是旧,你全合格,是个绝好的贤妻良母,怎么你的家庭不能容纳你呢?”系春眉头皱了一皱,看到子云的茶杯子里,已经没有了茶,就笑着接了过来,问道:“还喝吗?”子云笑道:“我还要喝一杯,不过不敢劳动你。”系春又斟上一杯茶,送到他手上,笑道:“那要什么紧?我觉得社会上有你这样了解我的人,我就是当他的奴隶,也是愿意的。”子云接着茶杯道:“言重言重。”系春道:“你以为我言重吗?你是没有做过那失意的人,所以不知道。假使你也做过失意的人,在十分难过的时候,得着一个人来安慰,那是比生命危险,被人救出来了,还要感激些。所以我今天早上,十二分高兴。可是只为太高兴了,人就像喝醉了酒一样,仿佛是什么事都中意,什么事又都不中意,闹得我心里痛快一阵,心里又难过一阵。我这种态度,你也看得出来吗?”说着,眼圈用也就有点儿发生红晕了。子云端了茶杯,望着她道:“你为什么难过呢?”系春虽是没有眼泪,但是她脸上愁苦的样子,却是很重,便抽出口袋里的手绢,只管去揉擦眼晴,低声答道:“你这还用得着来问我吗?一个妇道人家,像我这样的行为,那怎么对得起自己。”子云这就放下茶杯,一手握了她的手,一手拍了她的肩膀,笑道:“你也太实心眼子了。在现时种种束缚下,人生在世,不过几十年光阴,快活一天,就是一天,何必自苦。再说女子男子又不同,年轻的时候,是不懂得快乐。年岁大了呢,要快乐又不行。要快乐,就是这二十到三十岁的这一段。”系春笑道:“如此说来,我现在倒正是谈快乐的时候了!”子云笑道:“可不就那样!”系春道:“我原来也是那样想,可是在今天早上,我也不知道什么缘故,总觉得心神不安。”子云笑道:“谁说不是那样。可是我刚心神安定一点儿,你又说出这些话来,还是让我不安。”系春笑道:“大家都心神不安,你说这是什么缘故?”

子云正想解释这层缘故时,却听到房门上啪啪地打着响。子云以为是茶房到了,很大方地就把房门拉了开来。及至拉开以后,这倒出乎意料以外,原来是站台上遇到的那个石子明。他倒很自量,并不进门,站在门外边,取下帽子来,深深地就是一鞠躬。看到系春,他也鞠了一个躬,低低地还称呼了一声,好像叫的是太太。子云这倒不怪他失礼,只看了他一眼。不过心里想着,在站台上是和他随便地说了一句,约着火车上再谈,不想他真来了。约到他屋子里来谈话呢,自己颇是不愿意。让他到饭车上去呢,他这一副情形,怎配?茶房也一望而知,他是三等车上的客人。照车上规矩,三等车客是不许上饭车的。子云这样踌躇的时候,系春倒不嫌他穷,点点头道:“请进来坐吧。”石子明又鞠了一个躬,笑道:“不必,我就在外面站一站得了。”子云怕系春真会把他让进来,他身上那股子汗臭气也是难闻。于是装了一烟斗烟丝,将烟斗衔在嘴里,走出房间来,手上已带了火柴盒出来,拦门站定,擦着火柴吸着了烟斗里的烟,然后喷出烟来,向他道:“哦!你要到南京去。到南京去的求事人,哪一天不是论千论百,若是都找得着事,哪有那么些机关来安插闲人?”石子明苦笑道:“是的,我也知道找事是很难的事,不过我像那买航空奖券一样,前去碰碰看。”子云衔住那烟斗,微微一笑。子明道:“经理这几年事业很发达?”子云道:“现在,全世界工商业不景气,发达两个字,从哪里说起!”子明道:“唉!我是不该见异思迁,若是老在经理指导之下工作,到了而今,一定是很好的了,现在真是后悔不及。”子云道:“过去的事,还提他做什么!”子明笑道:“这回陷在济南,几乎不得动身,幸而是朋友送了一张火车票。以后我想,朋友少的地方,是不能冒险去的了。”这句话,子云觉得还中听,点了两点头。子明道:“火车票虽是有了,到了南京,是连住旅馆的钱都没有的。”子云道:“你现在是去找工作的,不讲什么虚面子,这就找个熟朋友家里安身好了。”子明道:“那是自然,不过不能一到南京,就向朋友家里钻了去,总得多少带一点儿零钱在身上,先住一两天旅馆。说起来,这话是很难开口。我很想和经理面前,通融一点儿款子。不敢说马上奉还,只要将来有工作……”子云不等他说完,就昂了头,衔着烟斗答道:“旅行的人,总也不能带多少现款在身上吧?”子明微弯了腰,笑道:“是的,那是自然,我并不敢向经理借多数的款子。若是经理腰里方便的话,通融个十块八块,我就受惠不浅了。”子云皱了眉,冷笑一声道;“子明,不是我现在还说你,你的毛病就在这一点,把钱看得太容易了。你以为十块八块,还是小数目吗?”子明连说是是。子云道:“我身上不便,你另想法子。”子明想不到人家的话,回复得这样地干脆,站在那夹道里,很有点儿进退两难的样子。那黄瘦的脸上,并不是发红,竟是一阵阵的黄油向外面挤着流出来了。可是胡子云越发地坦然,衔了烟斗,一动也不动,口里缓缓地向外喷着烟,真是自在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