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秀儿上过父亲坟的两天以后,她觉得对于家庭对于社会,已经绝望了。这就认定了向黑店投宿,到艺术之宫的画会里去工作。这个画会与其说是研究艺术的,倒不如说是姜先生的一个党本部,有兴致的时候,三五个朋友聚会在一处,也许画一两笔画。雅兴不到,那就大家在院前那重屋子里,抽抽烟,谈谈心,他们还预备了一套煮咖啡的精致器具,亲自熬咖啡喝。其间还有一位拉京胡的赵先生,有时拉起胡琴来,大家唱两段皮黄,又成了票房。姜先生说:“这地方也算个小沙龙。假使有一个美丽而又擅长艺术的太太,在这里主持一切,那自己简直就是艺坛的盟主了。”也就为着有了这样一个沙龙,能够吸引着一班朋友在一处。艺术家总是爱批评别人的,而同时又不爱别人批评自己。在这艺术之宫里,差不多是一条战线上的人,决不会互相批评。而对于艺术之宫以外的人,倒可以尽量地批评。而在艺术学校教书,不到艺术之宫来走走的,因为大家认识的深切,更有所批评。刘主任是这些人的主脑,而刘主任对画会的批评,就首当其冲,积之既久,这里就成了反刘联合阵线的大本营。在这种情形之下,姜先生当然要加强艺术之宫的组织,每月总拿出一百元上下,来维持这个机关。自从学校有了风潮,姜先生对于刘主任有取而代之之势,更是不能放松,无论怎样忙,每日总要到艺术之宫来消磨一两个钟头。

这天下午,姜先生正和几位同志,在前院屋子里坐着聊天。他大为高兴之下,除了熬上一壶咖啡向外,又买了一块钱的点心助兴。他左手捏住咖啡杯的柄,右手握住一块松花蛋糕,站在屋子中间,很高兴地说话。他道:“老刘懂的什么艺术,只会向教育部长拍马屁。他那一本画集,东偷西摸,在外国临了几张名画回来,就算他的创作,简直是卖野人头。”说着,把松花蛋糕送到嘴里去,咬了大半边。他那意思,把这蛋糕象征着刘主任的头,这一下子,去了他半个脑袋,然后快于心。他又咀嚼着,接着道:“到外国去呢,他妈的不要脸,简直把《芥子园》上收的画,也临了几张去展览。西洋人好新鲜,哪知道他还是描红模的玩意儿,也许给了他几句香屁。他一回国来,就把牛皮吹得天响,是在外国露过的。你瞧,他那画集头一页,就是大总统题字,画画还得靠大总统题字卖钱,这算什么本领?”他说着,把那半个松花蛋糕,完全向嘴里塞了进去。塞进去之后,而且把粘着乳油的指头,送到嘴里去吸了两吸,接着,端起咖啡杯子来一饮而起。然后放下茶杯来,向大家望着道:“这样的人,只可以说是走江湖打抽丰的骗子,让他来领导大家学艺术,那真是误尽苍生了。”有位王先生,是由刘主任阵线上新倒到这边来的,坐在沙发上,远伸了两腿架起来,不住地摇曳,听姜先生的演说。等他说完了,这就鼓了掌道:“这话痛快之至。只是现在学校的权柄,我们还没有完全接过来。老刘正在和我们僵持着,这事怎么办?”姜先生对窗子外面看了看,低声道:“不要紧,一切的事,有教育部和我们做后台。今天早上,我还到部里去见过巴总长,他说,要纠正北京艺术界的不良风气,决计做一劳永逸之计,不把这些捣乱分子完全取消,决不开学。至于学校的经费,并不停发,陆续交给我们维持会经手。”王先生笑道:“果能办到这种程度,那自然是好极了,就怕教育部不肯这样干。老刘在教育部向来有内应。”姜先生道:“有内应怎么样?我们有巴总长做主。”他说到“巴总长”三个字,把字音特别提高,两手举了起来,表示他的胜利。这时,有位不知趣的麻先生,就插嘴道:“他能找大总统题字,算得了什么?那一点儿不发生政治效力的,唯有我们和教育总长合作,这才可以直接发生政治上的效用。在政治上不拉拢上司则已,要拉拢上司,就要拉拢这样有力量的人。”姜先生不由得红了脸道:“密斯脱麻,你这是什么话,难道我为学校奋斗,还是有什么私意吗?我生平就是不肯巴结阔人,若是肯巴结阔人,我早发财了。”麻先生被他这几句话,也逼得满脸通红,搭讪着端了一杯咖啡喝,只管不抬头。姜先生觉得他这话,太让人难堪,板着脸,老不肯回过笑容来。

这样约莫有五分钟之久,却听到院子里头,有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,姜先生隔了玻璃向外面张望着时,立刻现出了眼角上的鱼尾纹,笑嘻嘻地道:“密斯李来了。欢迎欢迎。”秀儿拉开门,却引得在座的人,呀的一声,全都站了起来。秀儿在路上已经想好了,一切给他们一个大方,就是他们有什么坏心眼,在自己毫不在乎的态度中,料着他们也不能怎样。于是先把脚站定了,然后四面八方的,向在座的各位先生鞠躬。姜先生笑道:“密斯李越过越文明了,同她们那班人,态度不一样。”秀儿笑道:“各位先生赏饭吃,我能够不谢谢各位吗?文明两个字,可是不敢当。就算文明,也是跟了各位先生学的。”姜先生把他那颗梳了斑白头发的脑袋,摇成了个小圈,笑道:“密斯李的话十分恰当。可是我得和在座的人,同时声明一句,绝没有谁把模特儿当另一种人看待。”秀儿又微微地鞠着躬道:“那自然是各位先生心眼好。”说着,退后两步,要向门框上靠着。姜先生微微地点了两个头道:“密斯李,请坐请坐,站着干什么。”秀儿对了墙上的挂钟,张望了一下,笑道:“今天不是叫我来工作的吗?画完了,我还要赶回去找个人。”姜先生道:“我们画会里画画,就是这么回事,高兴就画上两笔,不高兴就隔上几次,都没有关系。今天我们喝咖啡吃蛋糕,正来得高兴,还没有想到画画呢。我说,请她也坐一会儿,各位以为如何?”说着,就向在座的人,全都望了一眼。麻先生正因为那句话说着得罪了姜先生,不知道要怎样转圜才好。现在有了机会了,就斟了一杯咖啡,双手捧到秀儿面前来,点头笑道:“密斯李,你喝咖啡的吗?请喝这一杯,怎么样?坐下,咱们先谈谈,这不是学校,没关系。”秀儿只好两手接着,点点头笑道:“多谢,我……”这个我字以下的话,还没有说出口,麻先生又一转身把茶几上的一碟点心,端了送到秀儿面前,笑道:“你尝一块,新鲜的。”秀儿见他伸出来的手,老不缩了回去,也就将两个指头钳住了一块。这样一来,左手捧了托咖啡杯的碟子,右手钳了点心,两手架空着,站在屋子里,不知道怎么是好。姜先生似乎要接近她,又不便怎样接近她,却也虚抬了一只手,牵住她的袖子道:“这里全是熟透了的人,你还客气什么,请坐下吧。”秀儿也是觉得这样太不便当,就依了他的话,在靠茶几的沙发上坐下,顺手把咖啡杯子放下,就将头偏到一边去,将点心咬了一只犄角。虽然他们夸奖着,这点心是如何的好吃,可是那股子牛乳腥味儿,实在有点儿不惯。赶快咽了下去,抢着喝一口咖啡,要净净口,偏偏是甜中带苦,又虽然也是勉强咽下去了,可是总还留着那股子怪味儿。姜先生坐在她对面椅子上,早是看到了,便皱了眉毛笑道:“这实在也是我们大意。今天的咖啡熬得太浓了,我加了好几块糖,还是涩嘴。密斯李讲卫生,大概不大用这富于刺激性的饮料。这儿也有好香片,你先喝一杯,好吗?”他说着,又在旁边桌上,斟了一杯香茶,送将过来。秀儿不料姜先生也这样的客气,便笑道:“这可不敢当。”说着,赶快地站了起来,双手将那杯子捧住。姜先生道:“我们这艺术之宫的人,全很随便的,你不要受着什么拘束。”秀儿捧了那杯茶放到茶几上,退后两步,在沙发的扶靠上半挨了身子坐着。因为所有在这屋子里的人,现在全都站着,而且是把眼睛都射在自己身上,这却让自己半低了头,又不便坐下去,只好是这样要坐不坐的。麻先生站着是比秀儿靠近一点儿的,走近一步,半弯了腰道:“密斯李,越让你别受拘束,你是越受拘束,这又何必?”秀儿微笑道:“我没受拘束。不过要是在这儿不画画的话,我在这里倒耽误各位先生的事,我先去了。姜先生,我哪天来画?”她口里说着,两只脚已是向前移动。姜先生在这几天里,已经是在办理接收学校了。虽然也到艺术之宫来一趟,这完全是抓住党羽,和商量政策的,时间不受拘束,学校里来了电话,立刻就走,若是要画模特儿,这就透着困难,画是不可能不画,自己走开,那些会员不会走开,他们落得无拘无束。他这样的考量着,一时没有把话答复出来,秀儿就走到了门边。大家没有伸手抓住她的道理,那只有全把眼睛白瞪着。秀儿手扶了门框,回转身来,向姜先生点了一个头道:“我走了呵。”姜先生再来不及考虑了,便道:“你明天来吧。”他就这样交代了一句,没有说出时间,秀儿便答应着走了。

到了次日,秀儿是按了原来的时间,到这里来的。刚到前进院子里,那位麻先生就迎了出来。他在西服外面罩了一件灰色的画衣。手上捏了一条白绸手绢,只管拂拭脸上,分明是一种等着画画的样子了。麻先生不但姓麻,他那白白的瓜子脸上,倒真有几粒白麻子。只是他善于遮盖,除每次洗脸之后,必定厚厚地敷上一层雪花膏之外,而且还戴了一副大框子眼镜。白麻子总是长在上脸腮和鼻子两边的,眼镜框子压住,这就看不出来了。秀儿对于他的印象,却是不大好,以为一个当先生的人,搽上那么些个雪花膏,头发搽的油又是可以滴得下来,透着不庄重。所以这个时候,他迎上前来,倒站住了脚,不敢向前,先低声问道:“姜先生呢?”麻先生含糊着答道:“他们全在后面画室里呢,大概等有一个钟头了。”秀儿听他这样说着,觉得是自己来迟了,扯起两脚,赶快就向后院的画室走去,心里原也想着,这麻先生别是有点儿冤人吧?可是人在院子里,就听到那画室喁喁的有人说话。没有两三个人,也不能说得这样的热闹,这就放着胆子,扯开了画室的门,痛痛快快地走了进去。

屋子里倒是有几个人,可是一眼陌生,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。自己先怔了一怔,然后慢慢地向屏风边走去,以便走到里面去脱衣服,可是回头看看那些人,只有一个人把颜料盘子和画笔拿在手上。其余的人全是两手伸在裤袋里,脸上带了微微的笑容。这就板住了脸,手扶了屏风,暂不进去。那些人似乎有点儿省悟,也没有敢催她。好在麻先生急于要工作,也就跟着进去了。看到秀儿站在屏风边,又对在屋子里的这些人看了一看,便向秀儿笑道:“今天参观的不少,可只有我同曹先生两个人画。”秀儿红了脸道:“姜先生也没有在这里,随便就让许多人参观。”麻先生道:“朋友来参观,我们当然不能拒绝。”秀儿手扶了屏风,只是把头低着,却不肯说什么。麻先生道:“今天我们只画一个钟头,你快脱衣服吧。”秀儿手扶了屏风,始终不作声,却偷眼去看那些参观的人。这一群人里面,有两个穿西服的,三个穿长衫的,他们虽然也很像是个念书人的样子,但是看他们脸上,全带了一种轻微的笑容,显然是透露着他们那不可遏止的一种轻薄。麻先生道:“这都是教育界的人,他们都很爱艺术,今日来参观,本也就是姜先生早已约过的。”秀儿对于一个穿西服瘦小个子的人,很是眼熟,记得在一家西服庄门口,常常看到他。若说是教育界的人,他老在西服庄门口站着干吗?而且他那双眼睛,狠狠盯着人看,心想:“你看我干吗?我也是人。不过手上少两个钱,所以光了眼子给人瞧。我要是有钱,你敢特意地来看我?”如此想着,也就对着他瞟了一眼。麻先生虽明知她有了气。可是约了这些人来看模特儿,结果,模特儿不脱衣服,这些人扫兴是小,透着做画师的人,连模特儿也不能指挥,这是太难为情了。便赶近了曹先生一步,向他先丢了一个眼色,然后低声道:“怎么样?”曹先生倒不顾忌什么,很大的声音答道:“我们当然要画。”说时,也瞪了秀儿一眼,接着又道:“她们当模特儿的,没有权力,可以禁止别人参观。”他这话是说得很对的,秀儿拿不出什么理由来再反驳他,只有低着头走进屏风去脱衣服了。秀儿光了身子出来,本是沉住脸的,可是当模特儿的人,在画画的时候,不但自己没有灵魂,也要自己没有自拟的形式。画师不是有特种原因,谁肯画一个生气的人?所以自己到了那个坐榻边,也就把脸色放得和平了,向麻先生问道:“怎么样子坐法?”可是麻先生还没有答言呢,那几个参观的人同时发了嗓子痒,吱咯吱咯地咳嗽起来。秀儿本来没有正眼去看他们,现在他们咳嗽得像倒了蛤蟆笼似的,自禁不住很快地瞟了他们一眼。他们全挤在画室一只角落里,长子的嘴巴,很容易接近矮子的耳朵。他们的眼睛,虽然像了一种吸力,只盯住着模特儿的某一部分看着。可是身体其余的部分,并不曾麻木,长子的嘴,在矮子的耳朵边,就叽叽咕咕说起来。同时,也就有两个人暗地里手握住手。秀儿在看他们之后,立刻向麻先生看一眼,意思是说,你瞧瞧他们。麻先生只好是当了不知道。向她道:“我们画一个睡着的姿势,你侧了身子躺下,左腿伸直,右腿微微地弯着,把右手撑着木榻、托住了头。”秀儿照了他的话躺下,还不曾问出来,样子对不对呢。参观人里面,有位大肚子胖子,直率地插言道:“躺着的不好,我们瞧不见。”这一句话说出,大家全向他望着。麻先生也笑道:“这么大一个人,躺下了,你会瞧不见?”引得在场参观的人,全都哈哈大笑起来。秀儿躺在那木榻上听着,恨不得把肺都气炸了。沉着脸色,把身子一翻。她这样一掉身体,一部分参观的,眼睛里是感到异样的兴奋,二次里又哈哈大笑起来。麻先生虽然也扭转头来,对这些人瞪眼。可是这些人已经乐大发了,要收回笑声,也有些来不及。这时,曹先生也正着脸色道:“我们这是艺术,诸位到这里来参观,当然要带一种艺术的意味。这并不是在杂耍场里看双簧,这样哈哈大笑,可丧失了研究艺术的态度。”他似乎也生气,说着,还把脚在地面顿了两顿。那些参观的人,看到两位主人,都有点儿不快活的样子,有个人说声走吧,大家一窝蜂地拥了出去。秀儿也就跟着站了起来,因道:“麻先生,现在这里只剩两个人,不能画了吧?”麻先生也觉得今天的事,很是对模特儿不起。画模特儿的人,无论是真是假,总要摆出那副不苟言不苟笑的样子,现在大家这样哄堂大笑,实在破坏了规矩,于是他只好点点头道:“好吧,今天不画了。”秀儿把衣服穿好,一言不发,抽身就出去了。

这日她回到公寓里,掩上了房门,自己横躺在床子上,很发了一阵呆。心里也就念着,这句话不能不和姜先生说明了。要不,在艺术之宫里当模特儿,却让人当了新稀罕看。将来有一天等这些参观的人,把话传扬开去,一到街上,就有人在后面指着说笑了。想到十分不能忍耐的时候,就跑到电话室里,向学校里主任室叫了一个电话,那接电话的听差听到是女子的声音,以为是学校里女生打来的电话,这在姜先生倒是不怎么拒绝的,秀儿索性告诉了他,是艺术之宫,姓徐的电话,果然,姜先生自己来接电话了。秀儿在电话里,就把今天参观人那种态度,略微说了一说。姜先生道:“那是偶然的事吧?那不会常常有人参观的,你明天还是去。这几天我很忙,我是不能画画的。”秀儿道:“姜先生不去,那我就不去了。”姜先生道:“艺术之宫,也不是我个人私有的,怎能够我不去,你也不去呢?你要是得罪了全画会的人,你的工作,我也是没有法子维持的。”秀儿说了好吧两个字,也就不愿向下说了。

回到房里,掩上房门,第二次横躺到床上,又是一场大睡。但是她躺在床上,那颗心却是个孙悟空,顷刻之间,上天下地,这一向的遭遇像电影一样,一幕幕地从眼前演过。她想过了一宿之后,次日是有点主意了。换了一身朴素些的衣服,却向北新桥走去,这里是北城一所热闹街口,马路边,很宽很宽的人行道上摆列了各种摊子。而书摊子也是其中之一。这里是很少有时髦人物来往的,所以书摊子上所摆的,也不过是牙牌神数杨家将万事不求人等类的书。秀儿虽然衣服朴素,一件蓝布旗袍上,又搭了一条红毛绳围巾,这显然是一个女学生的样子。书摊子边,有了这种人来到,那算是第一流顾客,摊贩少不了全向她看了过来。秀儿由路边第一个书摊子,慢慢儿地巡视过来。她也好像是在找一部书,并不去看摊子上书以外的事。这样走了两三个书摊子,猛可一抬头,见万子明笼了两只棉袄袖子,在盛书的一只大木柜子上坐着,便表示着一种吃惊的样子,向他笑着一点头道:“万掌柜,您也在这里做生意吗?”万子明笑道:“是,大姑娘,许久不见,你好?今天怎么得闲儿到北新桥来了?这儿到你公寓不近啦,准有十几里地吧?”秀儿道:“我今天到这儿来找一家亲戚,没找着。等电车呢,随便地逛逛书摊子,不想遇到万掌柜了。”万子明道:“我是常在这里摆摊子的。”他说着,弯下腰去,整理摊子上翻乱了的书本。秀儿道:“万掌柜好久没到西城去吧?我老爷子过去了,你知道吗?”万子明伸直腰来叹了一口气,点点头道:“我知道的。这是赛茄子告诉我的消息。我跑到你府上去瞧瞧,也没找着谁。挺好的一位老人家,就这样子过去了。人生在世真是没劲。”说着这话,却把眼睛向秀儿肩上的红毛绳围巾注视着。秀儿红了脸道:“我出来得忙一点儿,捞了一条围巾,就搭在身上。”万子明笑道:“这没关系,孝顺父母,总要孝顺在心上,咱们穷人也谈不到那些礼节。怎么办?这在大路口上,也找不着地方请你坐一会儿喝口水。”秀儿偷眼看他时,见他样子淡淡的,隔了一张书摊子站定,并不上前来打招呼。秀儿站着凝了一凝神,便带点微笑向他道:“我住的那公寓,你知道吗?得闲儿,请到我那里去坐一会儿。”万子明吓吓的一阵笑,笑声虽不大,可是那肩膀闪动了两下,现出那不庄重的样子。秀儿本想问一句,我们那地方,你不能去吗?可是就在这时,有两个买书的人,走到摊子边来。万子明却是丢了秀儿不管,迎着那两个人问道:“要买点儿什么?”有一个人答,找本《儿女英雄传》,万子明笑道:“瞧这个书不错。女人,还是古来的好。现在的摩登女人,尽干的是些……我也不好说什么。”他说话的时候,脸子并不向秀儿望着。秀儿红了脸,搭腔不好,不搭腔也不好。直待万子明同那个人将生意做完,才回转脸来,又向她点了个头道:“你不坐会儿。”秀儿正着脸色道:“万掌柜,你对我为人,大概不怎么明白。你有工夫,再去打听打听,再见吧。”万子明也很干脆地答应了一声再见,并没有说别的。而且他说再见两个字,还是绷着脸子一点头。秀儿若不为了是在大街上,那两行眼泪一定要滚了出来。自己低了头,三脚两步地赶快就走开。

她近来发明了一种安慰自己的法子,就是当着心里十分难过的时候,立刻回到公寓去,关门睡觉。由北新桥回到西城,除了要搭坐很长路的电车而外,还要另坐人力车,所以回到公寓里,要耗费很长的时间,身子也有些疲乏。而且她进公寓门的时候,脸子就是红红的,额角上也正流着汗。茶房看到,已是有点儿留意。她回到屋子里去以后,不问什么,也不要茶水,掩上房门就睡觉了。她有了长时间的疲乏,自然也要长时间的休息,所以她倒上床去,这一觉直睡到晚上十二点钟,方才回醒过来,晚饭是不曾吃。坐起来,先把电灯扭亮,坐在床沿上先发了一阵呆。随后捧起桌上的茶壶,嘴对嘴的,喝了一阵凉茶。原来是因为心里头发烧,以为喝了一顿凉茶下去,可以把这饥火压上一压。不想冰凉过了一会子而后,心里燃烧得更是厉害。待要找茶房来弄点儿食物,打开门来,向外面张望着,地面上已是被雨淋得湿透,屋檐溜上向下淋着雨,滴答有声。把头向外略微伸一伸,便喷了一脸的水点。看看外面各院子里,不但是寂无人声,而且只有两三扇窗户,向外漏着灯光。这时什么声音全没有了,若是大声音去叫唤着茶房,把公寓里的旅客惊醒了,老大的不便,这就把门关着,又横躺到床上去。精神疲乏的人,都容易睡着。所以秀儿二次里歪倒床上,虽然始而还有些胡思乱想,后来心沉静下去,那窗子外的雨声,大的也有,小的也有,紧一阵子,松一阵子。耳朵里听着,心里便自然而然地就迷糊起来。

次日,秀儿醒过来的时候,觉得屋子里面,有一种并不刺激眼睛的光亮,赶紧向窗子外面张望,对过屋脊上和小跨院的地面上,全铺了一层薄薄的白雪。自然,屋子里,也加上一种袭击身体的寒气。这一阵子忙着在外面跑,就没有理会到煤火一件事。回家虽然冷一点儿,也就多穿一点儿衣服,便扛过去,若是原来在家,冷得没奈何,就向外面跑。这时,心里根本难受,外面又下着雪,如何可以出去。因之在箱子里找了一件毛绳衣,在身上加着,两手环抱在怀里,紧紧地搂住。斜靠了窗户下的一张书桌子,就向外面看着。总有一小时的工夫,自己不曾动得一步。这就看到那位可厌的账房先生,胁下夹了一册账本子,推门走进跨院来。在院子里首先他就叫起来道:“李小姐在家啦?”秀儿心里想着,并没有欠下一个子儿房饭钱,你来找我于吗?就老老实实答应在家。账房走了进来,向秀儿点了一个头,接着便笑道:“今天没出去。”秀儿道:“掌柜的找我,有什么事吗?”账房索性在旁边椅子上坐着,将胁下夹着的那账簿,放到茶几上笑道:“没什么要紧的事,有两句话同你商量商量。”秀儿道:“前天给你的钱,现在又要账吗?”账房笑道:“不见得我来了,就是向你要钱。以前在这儿住的段先生,你知道他现时在哪儿吗?”秀儿道:“我住公寓我花钱,你问他干什么?”账房笑道:“我的意思,你最好找着段先生,赁着民房住合算一点儿。公安局今天又来调查来了,年轻妇女没有详细来历的,公寓里不准收留。你是我们的老主顾,又先给了钱,我们还能说什么。只是公安局的命令谁也不能违抗,你就是这样地住下去,这倒叫我们透着为难。”秀儿沉着脸道:“这样的话,你上次也说过了。后来给了你十块钱,公安局的命令,也就跟着不吃劲。我知道,你是嫌我还没有预缴到一个月的钱,还想逼我几个。可是我也打听了,老主顾,欠钱的不说,住半个月给半个月的也很多,为什么对于我就要这样?”账房在那尖削的脸上,透出三分勉强的笑容,因伸着脖子弯了两弯腰道:“实在不是我们公寓里挤你钱。不信,这会儿你就交出钱来了,我们也不敢让您住下。请你在三天之内,搬出我们这公寓去。若是你交出来的钱还有富余的话。当然,就是一分一厘,我们也得退还给您。”秀儿听了他这一番言语,又对他脸上望去,果然的,他两道眉峰皱起来,也透着有很为难的样子。自己于是扑扑毛绳衣上的灰尘,又把衣襟底牵扯了两下,低了头很是出神。账房道:“李小姐,你想想吧。我们做买卖的人,能够把主顾推了出门去吗?”秀儿将三个指头搓着衣襟角,老是不作声。账房道:“李小姐,你再仔细想想吧,回头我再来听你的回话。”秀儿站起身来,待要再问他一个所以然,他夹了那账本子就钻出门外去了。

秀儿在起来之后,还不曾向茶房要茶水呢,这就掩上了房门,又横倒在床上去躺着。这样也只有十分钟,玻璃窗户,就敲着叮叮地响。秀儿看时,茶房隔了窗户问道:“李小姐,您该起来了,十点多钟了。”秀儿还不曾答话,他又推门进来了,第一句话便道:“李小姐,今天要不是我在外面挡住巡警,他就到你这屋子里来了。”秀儿道:“进来就进来,我又没犯法,还能带我到区里去吗?”茶房微笑道:“您是不知道。那巡警来势很凶,我怕他们进来了,立刻就要轰你出去。”秀儿道:“我不信,刚才账房进来,怎么不告诉我呢?”茶房顿了一顿,没有答复,倒向她一笑。秀儿道:“你们别尽拿话吓唬我,我走就是了。”茶房还望了她,没有走。秀儿道:“你说吧,还有什么话。”茶房笑道:“账房说,他家有空房,假使你要搬的话可以到他那儿去住,房钱好说,不给也不吃劲。”秀儿默然了一会子,望着他道:“我先给钱在你们公寓里住着都不成。不给钱呢,倒可以搬到账房先生家里去住。这倒有点儿奇怪了。你们这是什么心思?”茶房笑道:“你先别着急,这话又不是我生造出来的。账房把话告诉我,我就把话转告诉你。”秀儿伸手轻轻一拍桌子道:“这样说来,那就难怪你们瞧不起我。好,我明天就搬开这里。”茶房看她两面脸腮通红,也就不敢把话再向下说,一缩身躯,悄悄地走了。秀儿手扶了门框,昂头望了天只管发呆。偶然低下头来,却发现了全公寓的旅客都在向自己注意看。有的口里衔了香烟,背着两手在身后,在外面院子里走来又走去。有的两个人站在院子里闲话,却不时地把眼睛向这边看了来。有的在他自己房门口半掩了门帘子,伸头向外望着。有的在玻璃窗子里,露出了一张面孔。正对着这跨院子里,自然,那也是向这里看人的。秀儿被这些人的眼睛盯着,觉得那眼光像箭一般,直射到肺腑里去,只好板住了面孔,缩到房里面来。但是自己闷坐了一会儿,忽然转念到,这是花钱住的公寓,也不是坐牢,为什么怕人看?于是大声叫着茶房。茶房来了,秀儿大声道:“警察不来轰我,我总在这里住着。我在这里住一天,给一天的钱。为什么不给我送茶水来?”茶房倒是不生气,嘻嘻地笑着。秀儿道:“饭得了,你先给我开饭。吃了饭我要出去。我告诉你,我一不做贼,二不卖身,瞧,我是不怕人瞧的。”茶房哈着腰儿笑道:“李小姐,你尽生气干什么,我又没说什么。”秀儿道:“我谅你也不敢说我什么。我告诉你,你别瞧我向来好说话。把我逼急了,我打人不赢,踢人不赢,咬也要咬他三口。”说时真把牙齿咬起来了。茶房笑着点了两下头,就出去了。在这时,秀儿一抬头,又看到跨院子门外面,站了两个人。于是伸着小手,在桌子上,重重地拍了两下道:“谁要把我当玩意儿看待,谁就预备脸上出血,我一急起来,就上去抓他的脸。”随了这两声拍,人也跟着站了起来,好像要冲出去。那外面的人,倒一伸舌头走了。秀儿见自己强硬起来,占了便宜,索性在屋子里放开了嗓子骂人。

吃过午饭以后,翻翻抽屉,拣出了一盒烟卷,自己仰着在椅子上坐着,缓缓地把那支烟卷抽完,把烟卷头向痰盂子里扔着,刺啦一声响,因自言自语地道:“这不行啦,我还得到艺术之宫去。”于是叫茶房锁了房门,便去工作。

今天这画会里更是沉寂,前面那会客室里,就只有那麻先生一个人,也是自己不曾考量,推门就冲了进去。麻先生手上,捧了一册小小的画本子在看。见她进来,便迎着笑道:“今天礼拜,你还来。”秀儿道:“姜先生说,不是天天要来吗?”麻先生笑道:“你来了就很好。我正闲看无聊,一块儿瞧电影去,好不好?”秀儿手扶了门框,把一只脚倒退着,放到门槛外来,笑道:“再见啦。”说着,还点了两点头。麻先生抢过来,将她一只手拖住,笑道:“比如今天不是礼拜,你不也要在这里多耽搁一会儿工夫吗?”秀儿摔开了他的手,板着脸道:“麻先生,你可别拉拉扯扯。”麻先生倒是退后了一步,将手指点着她道:“唉!你在我面前充假正经呢。”这时,前面院子里静悄悄的,没有一点儿响声。秀儿回头看去,那高大槐树的枝丫,在太阳光里,正摇撼着模糊的影子,现出这地方一种悠闲的样子。在悠闲的环境里,一个青年男子拉扯了一个青年女子不让走,这是很讨厌的事情。她手扶了门,身子很快地一缩,已是到那模糊的树影子下来了。麻先生板着脸追到廊檐下面来,向她道:“这也不是死囚牢,你要走只管走,谁还能把你关起来吗?我所要问你的,对于你自己,大概也很有益处,跑什么?”秀儿听到这话,就不免把脚站住了,偏了脸问道:“对我有益处?你说吧。”麻先生还是正着脸色道:“大概我还不能吃你,请你到屋子里面来,我同你说。”说时,将身子闪到一边,把门推开了。秀儿心里想着,青天白日的,料着他也不能怎样侮辱,便牵牵衣襟,挺着胸脯子冲进屋子里去。麻先生仰在沙发上坐着,架起腿来,向她望了,带了微笑道:“你的历史,以为我不知道吗?你从前就跟着段天得很同居了一些时候。后来你在学校里,又闹了次笑话。这不但是你自己名誉不好,连累学校里,也要受你的影响。大家的意思,早就要把你辞退了,是我极力在姜先生面前替你说好话,才把你调到这里来工作。大概我不说,你还不明白吧?”秀儿不免愣了一愣,虽然偏了头,眼珠还向他注视着。麻先生道:“你觉得这话奇怪吗?你若不信,尽管发你的脾气,你且看我怎样地对付你!”说到这里,鼻子耸着,重重地哼了一声。秀儿手扶了门框站着,又是一只脚在门里,一只脚在门外,脸上对了他,透出迟疑的样子来了。麻先生站起来了,将两手背在身后,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着,接连吓吓地冷笑了几声。秀儿看了他这样子,自己觉得毫毛孔里向外透凉气,便问道:“麻先生,你的意思,是说我不听你的话,就不让我在这里工作下去,是吗?”麻先生淡笑道:“有那么一点儿。你要是个规矩人,那没话说。根本你也是在外面乱交男朋友的,为什么在我们先生面前,就充假正经。难道我们当先生的人,还不如那些胡闹的穷学生吗?”秀儿呆了一会子,先是脸上红着,随后两眼里都含着泪珠,硬着嗓子道:“在学校里那段谣言,是人家瞎说的。”麻先生道:“这件事就算是谣言。难道你和段天得在公寓里同居几个月,这也是谣言吗?你总不能说,你是嫁了段天得的。”秀儿低头沉思了一会子,忽然把头一抬道:“那么,我嫁给麻先生,做一个小老婆,你就让我工作下去了。”麻先生倒不想她直率地会说出了这句话来,不由得两眼一 ,笑了起来。秀儿道:“就是这句话,不用再交代别的了吧?我可走了。你别急,让我回公寓去想想,因为公寓里账房,正催着我搬出来呢。我搬出来之后,立刻同麻先生住在一块儿,你不更乐意吗?今天不同你去瞧电影,你不怪我吧?”说时,露了牙一笑。不过在她笑的时候,眼睛眶子里的泪珠,还并不曾干。麻先生道:“你生什么气,你要走尽管走,交朋友究竟是各人的情分,你不睬我,我还能强迫你睬我吗?”秀儿道:“我也知道你不会强迫我,不过你一不顺心要打碎我的饭碗。这话又说回来了,这画会里的先生多着呢,我要伺候得一个个顺心,这可是件难事,倒不如嫁给麻先生做小老婆,有了一个靠得住的主儿,比伺候许多先生,总要好得多吧?麻先生,你瞧我这是不是实话,你预备着喜酒给人喝吧。”她也只说完了这句,扬起手来,一扭身子就跑了。她走得很快,麻先生虽然在后边还叫了两个“喂”字,然而秀儿下了决心走开,无论他是什么威胁,也就不管了。

一口气跑出了大门,站在胡同里,才干了身上这一身汗。这就回转头在两面张望着,似乎不知道到哪儿去是好。就在这个时候,听到有人在胡同口上咦了一声,似乎是吃惊的样子。秀儿把脸子沉下来,心里想着,这又是街上的野孩子,要骂卖光眼子的人了。可是定睛看时却是段天得。他扭转身子正要逃走呢。秀儿跑了两步,一直冲到他面前来,叫道:“段天得,你跑什么,我也不吃人。”她嚷的声音是特别大,段天得听说,只好站住了脚,在强笑的脸色上,自然是带着一点儿红晕。只看鼻子边到嘴边,斜画了两道斜纹,颇显出他那种尴尬的样子来。秀儿道:“你今天跑不了,得给我一个交代。我现在走投无路了,你得给我找一个安身之处。你想不到我会在艺术之宫工作吧?所以也向这里跑。”段天得立刻放下笑容来,低声道:“你别嚷,我现在有些后悔了,现在是特意来找你来了。你有什么意见,我们找个地方去说。”他说话时,只管注意着秀儿的脸上,见她眼睛红红的,两道眉毛横扫着凶气,显然的向外透露着,便道“你的心事,我也知道,无非是为了学校没有了工作,叫我给你想法子,这没有什么,我一天不离开北京,你的生活费一天归我负担。”秀儿摇了两摇头道:“归你担任?这笔钱是你送到我手上来呢,还是我天天到你府上去取?”段天得道:“这话当然很长,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,找个地方,我慢慢地给你来谈吧。”秀儿道:“有什么了不得的事,还要找个地方谈。你干脆地告诉我,我也好立刻拿个主意。老实告诉你,你今天就是不来,我也要去找你了。因为这艺术之宫的人,现在要我零卖。我想与其零卖,就不如整个卖给你。”说时,伸手把段天得的衣服紧紧地抓住了。段天得看了她这情形,却不由得身上出了一阵热汗。秀儿道:“你发什么愣,有话就告诉我,没有话也请你交代一句:没有话说。”段天得看看远处来了一名穿黑衣的警察,这就笑道:“你总是这样性急。两口子说话,有在街上扭起来的吗?你同我一块儿回家去说吧。”他说这两句话时,声音是特别高,那警察虽走近了,却也不怎理会。段天得趁了这机会,连说了几声咱们回家去,就把秀儿拖到了旁边的小胡同里面。秀儿以为他真要同回公寓去,也就把手松了。段天得瞪了眼道:“我告诉你,你得想明白点儿。你是凭着哪一点向我要饭吃。”秀儿道:“你没有同我住在一块儿吗?你同我住在一块儿,我就可以同你要饭吃。”段天得道:“就算你这话是对的,我现在没有和你同居,我总可以不供你吃饭了。你还找我干吗?”说着,把手一摔,他这一转身的当儿,是非常之快。立刻抽脚就跑。

这小胡同是很短,他只三步两步,就不见琮影了。秀儿追了过去,这小胡同口,有好几个出口,也不知道段天得是由哪一条口子出去的。自己呆了一呆,便由原路走口来,她感觉得很奇怪,去时有路,回来却没有了路,无论怎样的走法,走到面前都给一道墙堵住了,便大喊起来道:“我要回家去,怎么没有路了?”随着她的喊声,一个警察抢了过来,问道:“喂!你嚷什么?”问时,向着她脸上看去。见她两块肉腮,完全沉落下来,皮肤里面透出了青纹,两只眼睛红丝都布满了,后脑的头发一直披到两耳前面,把脸腮掩藏了大半边。直着颈脖子,人只管是朝前走了去。直走抵了一堵白粉墙,她还不知道转弯。警察道:“咦!你自己向壁子上碰,口里直嚷着没有路走,这不是怪事吗?”秀儿道:“前面是一堵墙吗?我看到是很白净的一条大路呢。”警察道:“我瞧你这样子,大概身上有毛病,你要到哪里去,我送你回去。”秀儿道:“我不回去,回去没有路,再说,压根儿我就没有家,你叫我向哪儿去?”警察道:“那么,你在这里嚷什么?”秀儿道:“我不嚷怎么着?我就在这小胡同里乱跑乱撞一辈子吗?”巡警道:“你说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吧,我送你回去就是了。”秀儿两手交叉在胸前,偏了头向他望着道:“你可以送我去,那好极了,可是你送我到哪里去?”巡警道:“你说你没有家。你总有个住的地方。你住在什么地方,我就送你到那儿去。”秀儿道:“我住在害人坑,你能送我到害人坑去吗?”巡警道:“你是诚心和我捣乱,还是怎么着?”秀儿嘻嘻地笑道:“巡警先生,你别生气,我和你闹着玩儿的。现在同你说实话,我是个当模特儿的。只因为职业不大高明,到处受人家的欺侮。刚才,一会儿工夫,我就受了两次欺侮。你们当巡警的人,有人问路,不就可以告诉他可以怎样走吗?”巡警道:“不错,是可以告诉人家的路的。你说到哪里去,我不但可以告诉你向哪儿走,而且我还可以带了你去。”秀儿道:“你告诉我怎样去吧。我要找一个有事情做的地方,凭我卖力气换钱,值多少钱给多少钱,我绝不计较。可是有一层,我不能再受人家的欺侮。要受人家的欺侮,我就不干。你说,向哪里走吧?”巡警听说,不由得哈哈大笑了一声。秀儿向巡警瞪了一眼道:“你笑些什么?”巡警道:“我笑你问的话很奇怪。果然有那么好的路子,还用得着警察来指示你吗?大家早抢着去了。巡警虽然是告诉大家走路的,可是你说的这样一条路,巡警也不知道哇!”秀儿道:“什么?你当巡警的人,这点儿事也不知道吗?”巡警摇摇头笑道:“就是这样一条路,巡警也不知道。”秀儿道:“你不是说我要到哪里,就送我到哪里吗?怎么我说出地点来,你又不能送我了。”巡警道:“你是有点儿毛病吧,胡说乱道。你好好儿地告诉我,你家在哪儿,我送你回去。你要是不告诉我,我可要把你当疯子看待,把你送到疯人院去了。”秀儿道:“疯人院?那里有饭吃没有?欺侮人不欺侮人?假使有饭吃,又不欺侮人,我就去。”巡警和她说话,却只管注意着她的脸色,见她两只眼睛直看着人,眼睛眶子下,又显出两道青纹。时时做出莫名其妙的笑容,把两列白牙,在紫色的嘴唇里透露出来,更显得凄惨可怕。因把胸挺了一挺,向她瞪着眼道:“你到底是有疯病,还是假装的?”秀儿咯咯地笑着,把腰弯了下去,两只手不住地拍着大腿。巡警道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,越说你,你倒越是做作。”秀儿伸直腰来,又拍了两下掌道:“这可真话是笑。一个人没有了活路,想找一只饭碗,你说这是疯病。那么,世界上的人,谁不犯这疯病呢?你白日黑夜的在大街上站着不也是为了饭碗吗?若说我是疯病,你这才是疯病呢。当巡警的人,平常在街上替别人说理,这可自己说着自己了。哈哈!”她说完了,昂起头来,一阵大笑,把后脑勺的长头发,散披在肩上,扫来扫去,两手举起来,只管乱拍。她这一阵大笑,把这小胡同里的人家全惊动了,各家都跑出人来,将秀儿围着。秀儿笑着指了巡警道:“是我问他的路,他告诉不出来,我并没有犯什么法,你们看什么?”巡警道:“你们别听她胡说。她头里在胡同里乱撞,找不着出路。我好意来引她出去,她问我哪一条路,可以找到事情做,找到饭吃,还外带不受气。当巡警的不是财神爷,哪儿告诉她这一条路去?”围着的人哈哈一阵大笑,异口同声地说她是个疯子。秀儿看到这些人,眼珠转了一转,似乎有点省悟,扭转身却向斜角落里飞跑。巡警在后面叫道:“你胡跑有什么用,那是死胡同呀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