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段天得把秀儿的一只手夹在胁窝里的时候,自己心里这就想着,这最后的胜利,到底是属于我的了。可是屋子里的几位姑娘,全把眼睛向他两个人的后影望去,也想着这么一对人,勉勉强强地凑合在一处,能够顺顺溜溜地过去吗?这其中的徐秀文,她也是和秀儿有同样遭遇的人,而且那问题,也在要解决不解决之间,不过她的那个意中人,不像万子明同秀儿那样亲切罢了。

这天下午,秀文也是一肚子的心事,破例走到大门外来,靠了门框,闲闲地向胡同两头看看。那金黄色的霞光,洒满了一胡同,同在火光里面。偶然两三只飞鸟,由人头上飞过,那也倍觉得有情。秀文在艺术学校里做了一年多的模特儿,对于什么是有美术意味的,当然比平常的人感受得要更深切些。昂了头看对面人家一道围墙,拥出一丛落叶萧疏的树梢,配着青色的天、红色的云,很是好看。一大群乌鸦,飞到树梢子上站着,仿佛在那树上,结了很多黑色的果子。秀文虽是心里颇有点烦恼的人,但是在这种情形之下,精神也觉得很是舒畅。也不知道哪里来几个野孩子,口里唱着“功课完毕太阳西,手执书包回家去……”走到秀文面前,就全都站住了脚,挤眉弄眼地向秀文望着。秀文偶然一低头,便瞪了眼问道:“干吗?不认得我吗?”这其间有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,穿一件短棉袄,外面倒罩了一件很长的蓝布长衫,所以下面飘飘荡荡,穿了裙子似的。那长衫虽然是蓝色的,可是成了浅灰色,深一条浅一条的油痕灰渍,全都糊满了。在后身下摆,还挂破两块,就那么倒拖着。下面穿了一双大人的青布方头鞋,大概是不跟脚,用两根粗绳子来缚着。秀文看到他那样子,又是面脸灰痕,只有两只乌眼珠子在转着,不知不觉地噗嗤一笑。他本来是偏了头向秀文望着的。秀文这么一笑,他更是有气,两手叉了腰,向秀文望着道:“赶马?我赶驴。你还笑人呢?你到炕底下,把你的尿盆子拿出来,对你的尊容照照。”秀文红了脸道:“这小子开口就伤人。”那孩子歪着身体走了过来,瞪了眼道:“徐秀文,你怕我不知道你吗?你别瞧我长相不如你,我就是不卖给人瞧。出千块钱一点钟,也不给人瞧!”他说着,把身子一晃,扭转头来向同伙的小孩子道:“吓!你们知道不知道,光了眼子让人瞧,一块钱三点钟。”秀文听说,把两眼都气红了,大声骂道:“瞧你妈的!你这些兔崽子,惹翻了姑奶奶,姑奶奶揍你,你别错翻了眼皮子。”那几个同伴的孩子跳起来嚷着道:“瞧吧,瞧吧,一块钱一瞧,大姑娘光眼子。”秀文回转身来,在背后找出一根木杠,两手操起,向这群野孩子身边就扫了去。那几个野孩子哄的一声笑着,全跑了。

那骂秀文的孩子跑得最快,还不住地回头看着。正好向对面来的一个人,撞了一个满怀。那人将他扶住,笑道:“小兄弟,别淘气。你这是撞着我,假如是撞了汽车,可没命了。”这人正是万子明,只因为心神不宁,今天第二次,又要到李三胜家去。那野孩见他很客气,便道:“劳驾,劳驾,不是我要跑,是姓徐的那丫头,拿门杠追我。”万子明道:“你准骂了人家吧?她好好的不能追你。”野孩子笑道:“她不是好人,她是光眼子给人瞧的。”正在这里说着呢,那一群野孩子又叫了过来:“瞧那不要脸卖光眼子的!”万子明望了那孩子道:“你们真淘气,大街上胡乱骂人可不大好!”那个大些的孩子笑道:“我们真不是骂她,她真是光眼子给人照相的。”他说话时,鼻子眼里拖出两行清风鼻涕,把袖子横着在嘴上一抹,将鼻涕揩掉了。万子明也不敢惹这些无冕之王,自向李三胜家走去。要走进大门时,回头一看,见对过大门里,一位白胖的姑娘,脸上红红的,鼓了两片腮帮子。大概刚才和小孩子们淘气的,那就是她。有两次曾看到她和秀儿在一处走,当然彼此是朋友。看她的外表,倒也很老实的,难道她会脱光了衣服,让人照裸体相片吗?自己同行里面,有许多偷着卖淫书的,也带卖裸体照片。为了这事,就常疑心着,真有这种女人,把整个身体照相给人瞧。照着这一群小孩子的口气来推断,大概她就是那种人。由表面上去看她,那真看不出呵!他心里想了这一个问题,人就没有走进去,只是在那大门洞里,回转头来望着。天色晚了,姑娘们爱在这个时候,到大门口来闲望,王氏姊妹同倪素贞也都出来了,和徐秀文站在一处。万子明看到,倒不免呆了一呆,原来她们家里,有这么些个姑娘。瞧她们那份装束,虽不摩登也不落伍,却不像是平常人家走得出来的。像这么一个窄的门户里面,走出这么四位穿窄小旗袍、剪头发的年轻姑娘,倒有点儿奇怪。就算那些小孩子们是冤枉她们的话,也有这么一段缘由,不是凭空捏造的。

万子明把到李三胜家去的事都忘了,只管向对过打量着。自己肩膀上,这却有人轻轻拍了一下,笑道:“万大哥又来啦。可是我说着,你也该来了。”他说话的时候,满口的酒味,向人脸上喷了过来。回头看去,李三胜枣红脸皮上,尽透着粗毫毛,心想,这老家伙又在哪里得了一笔钱,喝得这样昏天黑地,便笑道:“三爷,你上大酒缸去,也不带我一个。”三胜晃荡着身子,笑道:“我也是人家请的,我怎能请你。”说着这话,跌撞到院子里,伸着两手,去推自己的房门。他那意思,好像是一推门就开了。不想身子向前一栽,头在门板上,哄咚一下碰着。便向后退了步,将手连连地摸着脑袋道:“门倒锁着呢,这一下可撞得不轻。我们这大丫头,到这时候还没回来。在对过聊大天,把家都给忘了。”万子明挽着他道:“站稳着点儿,别摔了。你说哪个对门?”三胜道:“不就是对过王家吗?她们那儿一大群子姑娘。不行,这时候该回来了。她不让我到王家去叫她,我也得去。”他说着这话,一溜歪斜的,又向大门外走去。

万子明听他说过这话,人都呆了,靠了他的窗户,不知道走开。这样呆立着,很大一会子,只听到三胜远远地嘴里咕哝着走回来。他道:“这孩子也摩登起来了,瞧个电影儿,吃个洋点心儿,简直不是咱们穷人家的孩子了。万大哥,你还在这儿啦,劳驾劳驾。”说话时,把手伸了过来,摇撼着脑袋道:“我眼睛不成,请你给我开一开锁。”口里说着,那一只手,伸过他的肩膀,人还是随着手栽过来。子明先把他扶住,然后接住钥匙来开门。三胜进得屋来,还笑道:“万大哥,对不住!我有点儿迷糊,找不着灯在哪里,你自己找取灯儿,把灯点上吧。”他说了这话之后,也就没有了下文。万子明在屋子里摸索着一阵,找出了火柴将灯点上。一回头,却看李三胜上半截身子趴在炕沿上,下半截身子,站在地上,偏着脸紧闭了双眼,向外喷着酒气,噗噗作响,口里咿唔着道:“这丫头胆子越来越大,居然留下钥匙给我,同人出去了。”万子明道:“她同谁出去了?其实你该拦着她一点儿。”三胜咿唔着道:“我也拦不下来。再说,那个姓段的,我也认识,我也犯不上拦她。”万子明道:“段先生为人,倒是很好,我也和他见过。”三胜道:“你是个老实人,你哪里知道什么。这位段先生,调皮着呢。”万子明笑道:“他调皮随他调皮去,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,碍不着什么事。”李三胜摇了两摇头,微微地笑着。因为他的脸贴在被上,摇头和微笑,别人都不大理会。口里吚唔着,渐渐没有了声音。万子明站在灯下,倒是向他摇了几摇头道:“这位老爷子,真叫我不知道说什么是好。有了酒,脑袋也可以不要。这样趴在炕沿上也睡得着,谁受得了。我瞧着真也不忍。”他口里这样说着,人已是走近前来,把李三胜的身子搬到炕上去,他脚下还穿着两只泥糊了的鞋呢,也给他扒了下来,放在炕边,牵开了被,给他盖了下半截。扭转身,把桌上的灯头,拧着小了一点儿,也就预备出去了,只一跨门却见秀儿在门外边灯影里站着,便笑道:“大姑娘才回来,三爷又醉了。”秀儿道:“我瞧见了。倒累你把他扶上炕。这位老人家,什么都好,就是不能见着酒。”万子明笑道:“年纪大的人,也得叫他有个贪图。可不像咱们年轻的人,日子长着,往后尽有指望呢。”秀儿连说了两声劳驾,没有留万子明坐,也没有走进屋子去。万子明心里也明白,人家并不怎样欢迎,老站着干什么,说句再见,自也走了出来。

当时心里并没有什么揣测,从容地走出大门。可是到了大门口以后,这才恍然大悟,原来这胡同中间,还站着一位段先生。他两手插在西服裤袋里,只是在三五步之内,踱来踱去,两眼老是向大门里看着。假使刚才秀儿把自己让进屋去坐着,他在这里望着,那会是个什么情景呢?如此想着,索性给他一个大方,向段天得点了一个头道:“段先生不进去瞧瞧李三爷去。这位老爷子是有酒必醉,是我扶他上炕的。现在他姑娘回来了,有人伺候了。不然,我还是不敢走。”段天得也点头笑道:“他醉了,我不进去了。万掌柜这一程生意好吗?”万子明道:“凑付。段先生不照顾我们一点儿。”说着话,两个人共同向胡同口上走去。段天得见他走得慢,自己也慢慢地走着相陪,因道:“现在这一折八扣的书,出来的很多,万掌柜该生意好些了吧?”万子明道:“有道是本小利微,挣不了大钱。”段天得道:“既是挣不了钱,为什么现在满市都是一折八扣的书呢?”万子明道:“你只瞧见一折八扣的书,满街满市,你没有瞧见那正当行市的书,书庄上整天书架子堆着。自然,为了书便宜,可以多招些主顾。可是那买正当书的人,以前出一块钱买的书,现在出几毛钱也该改买便宜书了。好比我们打二成利。以前卖一部书,就可以挣两毛钱。现在非卖十本书,不能挣那些个了。这全是上海印书的滑头书局,抢了正当书商的生意。我们做小贩子的人,捞不着好处。以前没有一折八扣的书,每天卖十部书,也有五六元的进账,那就够一天的嚼谷了。现在卖十部书,连本带利,不过块来钱,除了六七成的清本,你瞧,我们怎么过活?这年头儿,做生意非滑头不可,卖苦力的人,只有饿死一条路。”段天得点点头道:“原来如此。你现在挣的钱,够花的吗?”万子明道:“勉强凑合着,比以先是比不上了。”段天得道:“我们学校门口,倒有一块空地,你可以到那里去摆个书摊子。挑着学生适用的书,稍微摆一点儿,倒是多预备些信纸信封、讲义夹子、图画钉儿,准保你卖得了,那些东西,准不止二成利吧?”万子明笑道:“段先生,你倒什么全都明白。”段天得笑道:“读书的人,有什么不明白的。无论社会上什么事情,全都在书本子上,告诉我们的了。我还是真肯同穷朋友帮忙。只要我力量办得到的,人家不来求教于我,我也要就上去同人家帮忙。”万子明道:“是呵!那李三爷就常提到你很好,能讲平等。上大街了,你不坐车?”段天得道:“万掌柜,你往西走吗?”万子明道:“不,我往东走。”段天得道:“我也往东,那很好,咱们一块儿走着聊聊天吧。你同李三爷也不坏。”万子明道:“以先我在各处赶庙会,他也是的,所以常遇到。”段天得道:“他很可怜,那么大年纪,还干那种苦玩意儿。若不是他姑娘在学校里赶上那么一件工作,他真得要饭。”两人说着话,顺了大街边的人行路走。

这街道很宽,又非热闹处所,两人走着,只有那瑟瑟的脚步踢蹴灰土声。万子明默然地量着步子,并不曾答这句话。段天得道:“这胡同里,像李家大姑娘,总算难得的。她同行四五位姑娘,都比她来得摩登,花钱也比她大手得多。”万子明带了一点儿笑声,好像是很不注意的,问道:“她还有个同行啦?”段天得道:“怎么没有同行?她的同行,可比你阔得多,每个月挣好几十块钱呢。坐在那里,一点儿也不用动,三点钟就是一块钱,一个子儿老本也不用掏。”万子明心里,不由得暗暗叫了一声,果不出我所料。但是他依然把态度镇静着,微微咳嗽了两声,因道:“你这话我不大懂。学校也不是衙门。再说,她们也不是干什么坐着办公的事情,可以坐着不动就拿钱吗?”段天得哈哈一笑道:“原来你还不知道她干什么的,那我不用说了。说了是揭破人家的秘密。”万子明道:“她们对过那几位姑娘干什么的,我倒知道一点儿。李家姑娘,和她们所干的是一样的事吗?”段天得倒不作声了,咯咯地发笑。万子明道:“三爷对我说,他的姑娘是在学校里伺候女学生。我也就有点儿纳闷,当老妈子哪会挣二三十块钱一个月。”段天得道:“我以为你和李三爷那样好的朋友,李三爷一定会把实话告诉你的。既是你不知道,我真不该多这个嘴了。可是话又说回来了,要是由我们当学生的人眼里看去,这也是很平淡的一件事,算不了什么。你见着三爷,你可别提。我在三爷当面,就没有提过。人家老面子要紧!”万子明听了这话,心里那一分愤怒,犹如热油在火焰上浇泼着一样,实在不能忍耐。但是在他脸上,依然持着镇静的态度,笼了两只袖子,慢慢地向前走着,微笑道:“果然的,经你一提,我有点儿明白了。这也难怪,他们家这份经济情形,实在难以维持。这文明的年头儿,人的身体,也不用那样看得神秘了。北戴河水边,我就看到成队的女人,光了手臂,光了腿,大伙儿在一处玩儿,一点儿关系没有。”段天得听他说话,颇有点儿哆嗦,仿佛受冷的人,牙齿嘴唇,有些不听指挥,心里早是咯咯地发了一阵奇笑,但是在表面上,也极力地镇静着,便道:“万掌柜真是一位极开通的人。平常做生意买卖的人,想不到这样子的。”万子明道:“你高抬着我。我们做小生意买卖的人,知道什么。段先生,你那学校里,用了这种人多少个呢?”段天得道:“这不一定,多的时候,有上十个人,少的时候,总也有六七个人。”万子明道:“都是李家大姑娘这一路人吗?”段天得道:“也有穷人家的女儿,也有干别的,哈哈……无非都是些穷人。人要不是穷,肯干这些事吗?”万子明哼着答应了一声,实在不能接着向下说了。还有那嗓子眼里,似乎塞住一块痰,只管呼噜呼噜出声。两个人默然地走了几十步路,谁也没说话。不知不觉地已是走到交通便利的一条大街上,远远有一阵哗啦啦的响声,分明是电车来了。段天得就向万子明道:“电车来了,我要搭电车走了。”万子明并没有答复,很久很久才道:“你请便吧。”其实他说这句话的时候,段天得已经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。万子明看不到他,站在大街中间,倒有点儿发愣,便昂头向着天空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然后跟着一跺脚自己走了。

段天得给秀儿放的这一把野火,总算有了效力。但是秀儿自己哪里知道?以为万子明昨晚上在这里耗了半天,并没说上一句话,第二日一定老早地要来拜访。因之早上起来,把头发梳得溜光,洗过脸之后,抹上一层雪花膏,而且还把胭脂膏在脸腮上浅浅地涂了两个红圈圈儿,炉子上烧好了一壶水,预备沏茶。悄悄地买了一盒烟卷,放在桌子抽屉里,预备客来,随时就可以拿出来敬客。不想等了又等,直等到这日的半晌午,并不见万子明来到。秀儿心里头,也就随着疑惑起来。昨日回家的时候,自己藏躲在灯影里,不肯进屋,那完全是为了老段在门口守着不得不硬下心肠来。要不然,得罪了老段,还没有什么要紧。他要乱说起来,会把万子明也得罪的。难道这一番好意,他并不谅解,反要怪下来吗?秀儿有了这番心事,在家里做事,总是神志不安的。扫扫地,或者洗洗碗筷,总得伸了头向大门外面张望一下。一直吃过午饭,自己是要到学堂里去做工,这只好把万子明来与不来的这件事,暂放到一边去。

不想不如意的事,这日是接连地跟着来。刚刚走进学校大门,就遇到一名校役,由里面出来,向她点了点头道:“喂!你倒是这样从从容容地走着,刘主任找你好几次了。”秀儿望了他道:“他找我干吗?也没有什么事他要找我说的。”校役道:“话我是带到了,去不去由你吧。”秀儿很是嘴硬,可是心里头,不住地在这里转着念头,主任为什么要来找我,莫非是他要开除我吗?他倒是早有这个意思,不过许多人都留着我。她心里如此想着,由慢慢地走路,以至于完全停止了,站在路头上琢磨起来。她正在出神呢,身体有人碰了一碰,回头看时,正是王大姐。一群姊妹里头,只有她是个足智多谋的人,正好请教于她。这就心里踏实了一点儿,向她低声道:“大姐,刘主任他要找我,你说他是干吗?”王大姐向她丢了一个眼色,立刻在前面走路。秀儿紧紧地跟着她走去,在大院子里,一丛矮树下面,王大姐站定了脚,回头看看没有人跟来,便拉住她的衣袖道:“你还不知道吗?有人散你的传单了。”秀儿望了她道:“散我的传单?什么事?我也有那资格吗?”王大姐在衣袋里掏摸出一张油印的纸卷,交给她手上道:“你瞧吧。”秀儿还是摸不着头脑,缓缓将纸卷透开来看。虽然这上面的字,十有七八是不认得的,但是艺术之宫、姜先生、模特儿,这几个字是极熟的字面,也还知道。把这一类的字全连串在一处,那意思也可以猜出来一二。因捧了字纸沉吟着道:“我也没有什么犯法的事,能说我什么?”王大姐道:“有人念给我听了,说姜先生在艺术之宫里画画,老是后走,总想留着模特儿陪他。”秀儿红了脸道:“哪有这事?”王大姐道:“你别急呀。这也不是我说的。传单上这样说着。好在这传单上,并没有提到你的名字。”秀儿道:“那不行呀。那里就是我一个人。我不去,他们就不画。你是知道的,虽然说多挣两个钱,压根儿我就不愿去,谁造我这个谣言?我和谁也没冤没仇。”王大姐道:“散传单的人,本来就骂的不是你。他那意思,说是姜先生这种人,没有当教授的资格,什么全干得出来,大概是和他捣乱的几个学生,想把他轰走。”秀儿道:“要轰他,说他什么全可以,为什么把我扯上呢?真是气死人。”说着,把脚在地上,连连顿了几下。王大姐道:“散传单贴标语,学校里是常有的事,这算不了什么。刘主任不是叫你去吗?大概就为的是传单上的事。”秀儿道:“那不用提,他准是把我开除了。那也好,倒让我死了这条心,不想挣这个造孽钱了。”王大姐道:“那倒不至于,你放心去。假如他要开除你,随便下一张条子得了,干吗要把你叫了去,当面开除呢?再说,你长得美,人缘儿好,别说你是受了冤枉。你就真是做错了什么事,也会原谅你的。你信不信?”说毕,抿嘴微笑。秀儿噘了嘴道:“事到于今,你还拿我开玩笑啦。”王大姐道:“这是安慰你呀。来吧,我陪你见刘主任去。你要有什么话说不上,我可以在一边提醒你两句。”她口里说着,手上就拉了秀儿走。

到了刘主任屋子门口,王大姐让她站在后面,先向前在门上敲了两下。刘主任隔着玻璃窗子已是把她看到了,重重的声音答道:“都进来吧。”王大姐回转头来,向她点了两点,又伸了一伸舌头,表示居然也可以进去了。于是她首先推开门,牵了秀儿的手进去。自然的,都站定了,向刘主任鞠了个躬。刘主任正伏在桌上,用自来水笔写字,且不放下笔,翻眼向秀儿看了一下,表示那师道尊严的样子。王、李二人看了他那副面孔,也有些害怕,全都垂下眼皮子来站着。刘主任见秀儿雪白肥嫩的脸腮,透出红晕来,睫毛长长的,在垂头的当儿,更明显地透露着。便把手上的自来水笔放在桌上,伸直腰来向椅子背上靠着,然后望了秀儿,带一些忍不住的笑容道:“你知道我有什么事叫你来吗?”秀儿低声道:“我刚到学校,听差叫我来,我就来了,不知道有什么事。”刘主任淡淡地笑了一声道:“自从你到学校来以后,替我们加了多少麻烦。”秀儿听了这话,不免把头低着,不敢作声。刘主任道:“现在学校里又有人发你的传单,说你……”说到这里,把脸色板起来,因道:“你总应该知道。那一种谣言,学校里为维持校誉起见,不能忍耐下去。”王大姐这就插言笑道:“既然主任也说这事是谣言,那可见得是假的。人家要造谣言,那叫她有什么法子呢?这可不能怪她吧。再说做我们这行的人,压根儿人家就瞧不起。别说是发传单散布谣言,就是再做些比这厉害的事,我们也没有对付他的法子。”刘主任两只眼睛原来都是看在秀儿身上的,听了这话却把眼光移到王大姐身上来,虽然不生气,但是笑容没有了,因道:“这件事与你无关,她还没有说话,为什么要你接二连三地说个不歇?”王大姐道:“这传单上并没有指着是谁?也可以疑心是说我的。我们几个姐妹们,看了这传单,心里都很难过。刘主任是知道的,我们全是穷人家的孩子,不得已来干这事,总指望挣几个钱,好养活一家人。若是让人家造我们这种谣言,这学校给我们开除了,别处就找不到事做。干了这行事,社会上就瞧不起我们了,干别的又没有人要,那怎么办?”刘主任听了这一番话,倒不免向她微笑,因道:“这样看起来,你出来给她打抱不平。”王大姐把头低了,没有敢作声。刘主任回过脸来问秀儿道:“事情自然是不能怪你。不过据我的意思,艺术之宫那边的工作,你不能担任了。这件事的起因,就为着你只到艺术之宫去画,不到别组画会里去画,别组画会不高兴,所以说出这种话来。其实对于你,没有什么大妨碍,不过每月让你少挣几个钱。可是姜先生看了这传单,活活地气死了。今天一连找了我好几趟。”秀儿道:“我本来不愿到他们那个画会里去的。因为刘主任当面吩咐我去,我只好抽工夫一个星期跑三次。现在姜先生既是怕麻烦,那很好,我不去就是了。”刘主任道:“姜先生倒没有叫你不去。他那意思,反是说,越有这些谣言,越要你去。我觉得他是个书呆子,那办法不妥。”秀儿道:“只要有刘先生的话,姜先生就好对付,我一定不去。没什么吩咐了吗?”刘主任架了腿坐着,将右手五个指头,轮流地在桌子上敲打着,眼光望了窗子外的天空,只管出神。王大姐暗暗地扯了她一下衣襟,于是两人行了鞠躬礼就走了出去。虽然听到屋子里 的一下,有落下压纸铜尺的声音,也不管了。

两人走出主任室,老远地就看到好几个男学生,在走廊子下走动着。秀儿一见那些人,心里头就有些害怕,缓走了半步,缩到王大姐身后去。王大姐是无地方可以再躲避得了,只好低了头,向那些人身边走了过去。其中就有一个人淡淡地道:“怎么啦,脸色不大好看,准是刘先生没说好话吧?”秀儿的脸皮是通红的,手扶了王大姐的胳膊,把头低了下去。王大姐手牵了秀儿的手,很快地穿过了重围。一直转过了这个走廊外的大院子,才站住了脚向她道:“你看到没有,那一群人里面有一个姓吴的,他和小段就是对头。他知道小段对你很好,大概有点儿找你的茬。这回到刘主任屋子里去,要不是有我陪着你一路走,他又可以大造谣言了。”秀儿道:“若是这样说,这传单也是他散的了。”王大姐道:“那倒不见得。”说到这里,她微笑了,因道:“大妹子,你究竟比我小着一点儿,社会上这些玩鬼手段的事,多着呢,你简直摸不着头脑。已经打过预备钟了,我要上课去了,你也上课去吧。”她说过这话,扭转身子就向她自己课室里走了去,把秀儿一个人扔在大院子里路头上。

秀儿听了她的话,心里又加了一个疙瘩,这又知道有一个姓吴的来捣乱了。她低了头,一个手指头子,是缓缓地轻轻地在嘴唇上弹弄着。自己的头发上,却有一个小小的东西,砸了一下。回转头看时,段天得藏在一丛小柏树底下,把手放在耳边,只管向她招手。秀儿四周看看,并不走过去只是呆站着。这就看到段天得夹了一个大讲义夹子在肋下,很快地走了过来。他走过来的时候,并不说什么,他垂下来的那只手,却在秀儿手上一碰,立刻有一样东西塞在她手上,轻轻地道:“五点半,老地方。”他说完这话,人已走得很远了。秀儿就觉得手心里捏住了一样东西,不免抬起手来看看,却是一张电影票,还有几毛钱票。段天得总是这样的,要她到什么地方去,总预备好了车钱。秀儿接到车钱,心里就想着,人家车钱也给了,若是不去,倒是太不给人家面子。唯其是这样,段天得也就开了一个每次必给钱的先例。因为不给钱,就好像对她说,不一定要她去的了。秀儿拿了这票子在手上,深深地皱了几皱眉,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。她站在这里只管不知道如何是好,那上课的钟,可又当当地在响着,她只好把几张票子,统统塞到贴肉小衣的口袋里面去。她这个样子,那就是决定了赴约去了。

到了五点钟,秀儿下了课,坐了人力车,径直赶向电影院。七点多钟,她是跟在段天得的身后,同走入一家小饭馆子去用晚餐。在九点钟,她又被段天得挽了一只手臂,在电灯暗处走着。段天得似乎很高兴,一路之上,有说有笑。秀儿却只是低了头,把眼皮向下垂着,只让他挽了走,并不曾哼出一个字来。段天得笑道:“你心里别胡思乱想的,我已经说过了,你每月不够的用费,都由我来承担着。你还老发愁干什么?”秀儿道:“我虽然不懂什么事情,可也不是那种只顾眼前,不问将来的人。现在用你的钱,自然用得痛快,将来若是没有你这样一个靠山呢?”段天得笑道:“你发愁什么,像你这样子长得美的人,总会有靠山的。就怕你受了人家的奉承,把无用的人当了金不换。假使你真能把眼光放远,认定了哪种人可以做靠山,你总不至于毫无办法的。”秀儿默默地陪他走了很远的路,就突然地止住了脚,向他道:“时候已经不早了,我可以回家去了吗?”段天得道:“现在我本来就是送你回去。”秀儿道:“你让我雇车走吧,别这样子。有人瞧见,怪什么的。”段天得道:“瞧见怎么样?现在社交公开的时候,不许吗?”秀儿道:“你是一位大学生,你尽管可以说这样话。你不想,我们是什么人家的子女,是什么身份,什么自由啰、改良啰,把这些话去给人说,人家不会笑掉牙吗?我把实情话告诉你,我不能这样混下去,我得找一个办法。因为这两天,胡同里那些小孩子,见了王家院子里那几位姐妹儿,他们尽嚷嚷,那话还是真难听。大概不久的时候,全胡同里都会知道。好在我不是同她们住在一个院子里,我也不大和她们同走。所以那些胡同里的小孩子,还不知道。可是三日三,九日九的,他们将来总会知道的。我要是趁着这个日子,就洗手不干,我还可以落个好下场。”段天得笑道:“你又不是做强盗,说什么洗手不干。不过你有什么要紧的事,只管向我家里去电话,你就说学校里打去的得了。”秀儿道:“我没事打电话给你干什么?”段天得微笑了一笑道:“没事就好,你雇车吧,我可走了。”说毕,他先行扭了身子走开。秀儿对于这种情形,虽有点儿奇怪,却也猜不出所以然来。当时雇了车子,径直地回家。

在院子里就听到李三胜骂道,“他妈的嘴上无毛,办事不牢。说了下午三四点钟来回我的信,现在什么时候了?让我在家里老等。”秀儿站在院子等了一等,想候着他把这一阵子脾气发过去。不料他是越骂越厉害,简直不肯完结,只好低了头进去,轻轻地叫了一声爸爸。三胜直挺了身子坐着,手上搓着两个核桃,只管转个不了。两只眼睛翻了多大,向门外瞧着发愣。秀儿道:“交朋友,高兴多来往两趟,不高兴少来往两趟,你干吗生这样大的气。”三胜道:“你瞧我说什么来着?我说的是赛茄子这小子。是他约好了我,今天下午三四点钟来的。我这人是真讲信用,连大酒缸也没有去。”秀儿微笑道:“大概也就是为着没有上大酒缸,你心里不大痛快。”三胜道:“喝酒,我哪天也喝,这个不够生气的。结亲如结义,他们先有这番意思,又不是我去找他们的。到了现在,事情有个八九不离十了,他又搭个什么架子,爱来不来的。他要是早两天是这种样子,那还真不含糊。因为我现在对有些人说了,说是同万子明结亲了,他要是从此不干,那我这老面子,可真有一点儿磨不下来。”他说着说着,声音低下了,眉毛也皱了起来。秀儿见父亲明白提到了自己的亲事,就不好怎样搭言,自把桌上的煤油灯,拧大了一点儿,然后清理着桌子上的东西,又到屋檐下,看看煤炉子里的火,搬了一簸箕煤球来,放在煤炉子口上,用双火筷子缓缓地向炉口里加了进去。她两只手同两只脚,简直没有片刻地停留,也就为着不敢在父亲面前站着,怕引起了他的牢骚话来。过了很久的时间,自己才到父亲面前坐着,见他手心里搓着两个核桃,还是不肯停止。只管沉了脸子,对地面上望着,因道:“你别生气。这又犯不上向心上搁着的事。凭了我自己的想头,早就说了,还得挣两年的钱。你不用三心二意的,就依着我这个主张得了。”三胜并不理她的话,只是搓着那核桃,后来突然地站起来道:“时候还早,我赶到赛茄子家里瞧瞧去。”秀儿板着脸,噘了嘴道:“没有这样的。你这时去追人家,要算怎么一回事呢?别去!”可是三胜站起身来以后,就是一个起身的势子,等到秀儿把话说完,他已抢步走到院子里去了。秀儿追到院子里时,三胜口里骂骂咧咧的已走出大门去。他道:“再想我答应,非他做大媒的,给我磕三个响头不可。”秀儿听了父亲这话,料着这形势一定很僵,可是他既出了大门,那是不可挽回的事了。

在这晚十一时附近,李三胜回家来了。他回来之后,一言不发,对了灯就解衣上炕。秀儿因为等父亲,并没有睡,找了一双线袜,坐在桌子边灯光下,缝袜底子。看到三胜进门,正张罗着要和他倒茶,见他背对了灯光,急忙地解着纽扣,便有上床睡觉的意味,这就问道:“爸爸,你……”三胜重声道:“别问我,我要睡觉。”秀儿正倒了一杯茶,两手捧着,要向三胜面前送去,听了这话,倒站着发愣,不知道怎么是好。三胜偶然回过头来,看到她这种样子,便对她周身上下看了一眼,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:“这也不能怨你。”秀儿心里,不免跳动了几下,低了眼皮子,不敢望他,反而把那杯茶放下了。三胜说了那句含糊不明的话,也不再去加以解释,自牵开了炕上的被褥,就上炕躺下了。秀儿几回想问,看着父亲的面色,还是忍耐住了。

到了次日,秀儿在炕上刚翻身睁开眼来,就看到三胜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,两眼向门外望了去,手上搓着两个核桃,不知道停止。秀儿一骨碌爬起来,两只脚在炕沿下摸索鞋子,手理着头发,向他微笑道:“你今天起来得这样早,我一点儿都不知道。”三胜看了她一眼,没言语。秀儿越是看到父亲这样子拘板,越是慌了手脚,哪里还敢多问一句话,忙着伺候过了父亲的茶水,就把一面小镜子放在窗户台上,拿了一只长柄牙梳,对着镜子缓缓地梳理头发。三胜睁了两眼望着她,很久才道:“你又该上学校去了吧?”秀儿道:“是的,今天上半天就有事。”三胜道:“唉!做人的事,真是难说,维新的人,说什么男女平等,女人现在一样可以出去挣钱。古道的人,又有古道的说法。”秀儿道:“昨天你到丁掌柜那里去,他说什么来着吗?”三胜道:“咱们吃饭要紧,也顾不了人家说什么,以前没你出去做事,过讨饭的日子,也就过去了。自从有你挣钱,吃惯用惯了,现在要是再过那穷日子,还真是不行。”秀儿对了那面镜子,老是理着头发,好像这头结了几千万的疙瘩,有些梳理不清。三胜道:“你也不用为难,我昨晚上就想了一宿,我既然让你出去做过活了,往下干,也不过是让人家说废话。不往下干,废话人家已经说多了,悔也悔不转来。好比你年纪大一点儿,在外面当老妈子,不过是穷着卖苦力,也不算什么坏事。回头你要见着段先生你请他来一趟。”秀儿道:“又叫他来干什么?我们自己家里的事,自己拿主意,别请教人。”三胜道:“谁要把你的事去请教他。我还是记着他那话,约我去种地。只要我有事情干,你就不必抛头露面了。这两天,大概他有点儿不乐意我,并没有来。虽然他带几分洋气,可是照实情说,这人并不坏。”

秀儿这才理好了头发,换了一件蓝布大褂。当了父亲的面,不敢修饰,把小小的一瓶雪花膏,同一面粉镜子,全放在衣裳口袋里,走到大门洞子里,回头看着没人,赶快挑了一些雪花膏,涂在手心里,两手揉擦着向脸上扑了去,然后左手拿了那面小镜子在掌心里,对着眼睛,右手在脸上很快很快地一阵擦抹。在身后,却吃吃地有人笑了起来,回头看时,便是桂芬那孩子。她手上捧了一个酱油瓶子,半侧了身子,斜了眼望着她,并不言语。秀儿笑道:“你瞧我干吗?我美不美?”桂芬嘴一噘,哼着一声,冷笑道:“你太美了。你美过分了。我们哪配同你站在一块儿,别沾了你的香气。”秀儿红了脸道:“我同你闹着玩,你干吗开口就损人?你没有同我闹着玩过吗?”桂芬道:“不错!我同你闹着玩过,那是以前的事。现在呀,哼!”秀儿道:“现在我不是人了吗?”桂芬鼻子尖耸了两耸,笑道:“是人?是人还不做你那种事呢。别瞒人了,现在谁不知道哇?”说着,把身子一扭,人就跑走了。秀儿站在这大门洞里子,倒愣住了,很久很久没有说出话来。因为人来人往,自己不能老在这里站着,只得缓缓地走到胡同里来。也不知是何缘故,立刻两只脚却有了几千斤重似的,有点儿提不起来。看到有人力车子,也不讲什么价钱,就让车夫拉上学校。

到了学校里,第一桩事便是找段天得。可是事情那样凑巧,今天他偏是没有来。秀儿在学校里,是不能乱钻的,除了在一间小小的休息室里坐着而外,只有打过上堂钟以后,到课堂上去,由院子里经过,可以慢慢地走着,或多绕一点儿路。可是走路的时候,在人多的地方,还不敢扬着脸,以便避免人家的注意。在这种情形之下,要去找人也就感到相当困难了。自己坐在休息室里那把木椅子上,紧皱了眉头子,抬起手来撑着头,很久没有说话,每隔两三分钟,却叹上一口气。在快要上课的时候,徐秀文也来了,一进门向她伸伸舌头,笑道:“差不点儿晚了。”秀儿只半抬起头来,向她做了一个苦笑,并没有答话。秀文挤在她一张椅子上坐了,低声问道:“你怎么啦?”秀儿摇摇头,又叹了一口气。秀文道:“你不舒服吗?”秀儿将嘴对房门努着,秀文会意,起身把门掩上了,又挨了她坐着,低声问道:“怎么啦?小段和你闹别扭。”秀儿道:“我心里乱得很,没有主意了。昨天我老爷子出去,不知道听了什么话回来,对我只管生闷气,刚出门的时候,桂芬那小丫头,对我说了许多废话,大概我们的事,街坊全都知道了。”秀文把脸沉着,连摇了两下道:“他们管得着吗?咱们卖咱们自己的身体,咱们过咱们自己的日子,也不碍别人的什么事,别人敢把咱们怎么样?”秀儿道:“别人管是管不着咱们。可是一闹出去了,人家见着咱们,就在背后说这个说那个,人都是个面子,那多难为情呢。就是咱们不在乎,那些……”秀文伸手握住了她的嘴,笑道:“别说了,咱们要干这个事,就得什么也不管,只认得大洋钱。”秀儿道:“我和你们不同,我这件事是瞒着老爷子的。老爷子要知道了真情,他会要我的命。死我是不怕,那么一来,你瞧我这个家怎么个结果?”徐秀文道:“那就太难了。你要挣钱养家,又怕人家说你家的坏话,总不成咱们有那能耐,躺在家里,有人把大洋钱向咱们口袋里揣了进去。”秀儿道:“你不会晓得我的心事的,这话不用说了。我今天不能上课了,你瞧着我吧,我已经站不起来了,怎么办?”说着,将手连连抚住了胸,皱了眉道:“我的心,还是跳得真厉害。”秀文站着,微偏了头,向秀儿出神地看了去,沉吟着道:“至于吗?再说这件事,你也不能老瞒着,迟早总得让你老爷子知道。”秀儿对于她的话,并没有什么表示,只是摇摇头。

说到这里,上堂钟已经响起来了。秀文摇摇她的身体道:“喂!该上课了。”秀儿仍然把手按住了胸,皱着眉头子,低声道:“我请假成不成?”秀文苦笑道:“我又不是教务主任,你问我干什么?”秀儿也没有了主意,手扶了椅子靠背,缓缓地站了起来。秀文开了门,手扶了她出去。秀儿出了门,立刻摔开了她的手,抢着向前走去。她这一走,走得非常快,秀文要在后面追她说两句话,也是来不及。秀儿到了课堂上,闪到屏风后去,照常地脱了衣服,坐到模特儿的坐榻上去。今天还是继续着上一堂的姿势,一手按腿,一手撑腰。秀儿已经干这项职业有三个多月了。随便人家怎样看,姿势已是很自然。可是到了今天,有些不能自持了。也不知是何缘故,只是周身抖颤,嘴唇皮跟着活动起来。自己虽然将撑腰的手,用力地支着,但是那手跟着不听命令,也颤动起来。约莫有五分钟,由近处的学生,以至于站着远些的学生,全看出来了。这里王教授穿了一件画师的罩衣,两手插在袋里,正绕着路,在各位学生身后,看各人的画稿,见学生很注意模特儿的姿态,也注目看着,便走近来问道:“咦!你是怎么了,身上冷吗?”秀儿道:“不……不……我有……有病。”只说了这句,人向木炕上倒了去,便俯着身子,哇的一声,哭了起来,立刻全堂学生哄然一声,大家围了拢来。皮鞋踏地声,打翻颜料盒水罐子声,碰倒画架子声,闹成了一片。王教授道:“你这是怎么了,肚子疼吗?”但口里虽这样问着,因为秀儿赤身露体,又不便近前来挽扶,便对女学生道:“你们把她扶到屏风后去,先穿起衣服来再说。”女学生们见秀儿伏在木炕上,头发掩了脸,哭得两只肩膀彼起此落地只管耸动着,十分可怜,也就真有两人向前来挽她。秀儿虽是被人挽到了屏风后面,但是周身瘫软,只管要向地下沉着,哪里能站起来穿衣服。两个挽她的女学生,倒以为她真是生了病,就帮着替她把衣服穿上,还安慰着她道:“不要紧的,你请假得了,我们这两堂课,可以画石膏模型。”秀儿乱了一阵,已是把哭止住,横抬起袖子,擦抹了眼泪道:“我不过一阵肚子疼,现在好些了。”王教授隔了屏风,兀自在屏风缝里向里面张望,因道:“你走得动吗?你走不动,我让听差送你上医院。”秀儿已是扶着墙走出来了,摇摇头道:“不用不用,我回家去得了。”说话时,偷偷看看众学生,全向自己正望着,心里一动,索性一手按了腹部,一手扶了墙,鼻子里不住地哼着,缓缓地走出课堂去。可是同时也转着为难的念头,这时若是回家去,自己行色不对,父亲一盘问起来,恐怕反是露了真情。不回去,到休息室里去坐着,又怕让学校里人看出来,自己并没有害病,那事更不好,教务处说是自己装病,会开除的。

如此念着,只在走廊上转了一个弯,却见王大姐匆匆地来了。她是个有主意的人,倒让心里先安慰了一下。秀儿还不曾走开,王大姐抢上前,将她的手挽着,问道:“你这是怎么了?”秀儿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王大姐对她脸上看看,便挽了她的手向休息室走去。到了里面,把房门掩着低声问道:“怎么啦,你已经知道了吗?”秀儿道:“你说的什么我知道了?”王大姐道:“你老爷子在家里发脾气,你知道了吗?”秀儿红着脸道:“我出来还是好好儿的呀,他什么事发脾气?”王大姐扶了她坐下,脸上带了忧闷的样子,皱了眉道:“你也不用发急,你暂时躲开他,不和他见面就是了。”秀儿道:“那准是我爸爸知道我在当模特儿了。”王大姐道:“可不是?本来我也不知道这事,刚才他红了两只眼睛,撞到我家里来,找我姥姥说话。他说我们把你引坏了,干这种丢人的事,他要找我姥姥拚命,我姥姥和他说了许多好话,说是嚷出来了,大家没有面子。你爸爸后来转口说了,也不怪别人,谁让自己姑娘不学好呢?现在只有一个办法,姑娘回家了,一刀将她杀死,然后自己搬家。你爸爸那一份厉害,不用提了,吓得我躲在屋子门角里,不敢透气。砸了我家好几个茶杯子呢,我姥姥真有忍心,把他说得软下去了,要不然,我家就先要出事。”秀儿听了这话,脸上红中变青,只是向王大姐望着。王大姐道:“事到于今,你也不用害怕,天倒下来,屋梁顶着呢。”秀儿道:“天倒下来,自然是屋梁可以顶着,我现在可是屋梁要倒下来了。”王大姐道:“你也有根屋梁,小段就是。”秀儿道:“你意思说,这一场飞祸,是让他给我扛着。请问,他是怎样的给我扛法?”王大姐道:“这件事,我疑心就是小段玩的手段,要不,哪有那么巧的事,我走出胡同口上,就遇到了他。你猜他怎么着,他开口第一句就对我说,一个人要不捣乱,事情是干不好的。当时,我赶着要来找你,没有理会到这句话,现在想起来,那一句话说得一定是有原因的。”秀儿道:“我也正想找他呢,他怎么不上课,到我们那条胡同里去了。”王大姐道:“所以啰,我就疑心这里头有缘故,现在你靠佛靠一尊,你只有去求教他,给你想个法子,在一个地方藏着,白天还是到学校里上课。谅着老爷子也不会找到这里来。就是找到这里来,他也不敢进学校的大门。”秀儿道:“那不成啦。他要是在胡同里截住了我,半路上就要打我一个半死,还不等到他拖我回家,也许我就没命了。”王大姐道:“他只知道大门,由大厨房里进来的那个后门,他是不知道的,往后你由后门进出得了。我以为这全不是什么要紧的事。只是这样一来,你同万子明……”说着一笑道:“并非在这个时候,我还同你闹着玩,这是实话。”秀儿皱了眉道:“别提了,这事……唉!”王大姐道:“莫非姓万的也知道了这件事。”秀儿道:“那可真难说。可是这没有什么。我不过觉得他为人很老实,待人也是实心眼儿。我在良心上不能让人家难过。不过他既是瞧我不起,那没什么可说的了。”说到这里,把眉毛皱起来道:“这些闲话,全都不用说了。我今天还是回去不回去呢?”王大姐竖起两只巴掌来,沉着颜色道:“随便怎么着,你也得熬过今天去。你真要是没地方睡,到了晚上,你悄悄儿地到我家里去睡。明天一大早的,你再出来。”秀儿低了头,将手去抚弄自己的衣襟角,很久很久,不曾抬起来。王大姐斜坐着她对面,原是只看着她而已。后来见她衣襟上,连连地滴了几点眼泪,便道:“喂!你哭什么?回头让人看见了,不大好。”秀儿摇摇头道:“我没了主意,我还是回家去吧。”王大姐道:“你不怕你老爷子要你的命吗?”秀儿道:“那没有法子,我出来干这件事,本来是要养活着他。他不能找着我出气,他心里难过,也许会因了这件事会气死的。那不还是害了他吗?”王大姐听说,脸上带了一点儿苦笑。秀儿道:“你别以为这是笑话。我们老爷子那一份倔脾气,可别和他弄拧了。要是弄拧了,他真看到水向水里跳,看到火向火里跳。我回去了,跪在他面前,苦苦地哀求,也许他就回心转意了。你让我躲,难道和他躲一辈子吗?再说,在我躲的时候,他若出了什么岔事,那更是让我悔不转来。”王大姐听她把话这样说着,也就不能十分去劝她,彼此默然坐了一会儿,秀文也就下课了。大家见面,秀儿还是那一套话。秀文望着王大姐道:“秀姐所说的,自有秀姐的意思,那等她回去试一试也好。她住的是那大杂院,终不成她老爷子要杀她,就让他白杀了。她只要一嚷,总也有人救她吧。虎毒不食子,她老爷子脾气拧是拧,总还不是那样下毒手的人。”王大姐点了几点头道:“你这话说得也有理。咱们先到大街上去遛两个弯。回头等天快黑了,我们陪秀姐回去。那个时候,院邻全回家了,院子里热闹一点儿,纵然有什么事,也可以请人出来说话。”秀儿说了一声走吧,便起身向外走着。

大家低头走出了学校门,不到二三十步路,旁边横胡同里冲出来一个人,正是段天得。他似乎非常高兴,笑嘻嘻地就迎上前来,点着头道:“你三位联合阵线回家,怕路劫的吗?”王大姐低声道:“喂!后面有人。”她说着,还是牵着两个人的衣服,径直向前走。段天得倒也知道这个,紧紧地在后面跟着,还低声道:“我不是和你们闹着玩,我在这里等你们好久了。密斯李家里有事,你们知道吗?”秀儿虽不断地走着路,听了这话,却站住了,因道:“段先生,你同我父亲说过话了吗?”段天得道:“你问问密斯王吧。你父亲由屋子里跑到大门口,由大门口又跑到屋子里,就是这样跑着。有人问他的话,他也不答应,人家还以为他是喝醉了酒呢。我和他说话,他也红着两眼,说我不是好人。他杀了自己的姑娘,再和别人算账。密斯李,你可回去不得。”王大姐扭转头来,向他瞪了一眼道:“既是人家家里有这样着急的事情,为什么段先生不早点来给人报信,还是这样笑嘻嘻的。”段天得道:“在大街上,我能哭着同你们说吗?依着我,咱们到前面大街上去,找个咖啡馆谈谈,你们赞成不赞成?”秀儿没说什么,只是随了人低头走着。段天得笑道:“前两天我在大街上遇到万掌柜的,他说了,最后的胜利,属于他了。我听到这话,心里头倒有些好笑。胜利两个字,本来就很不容易说。万掌柜的更要说句最后的胜利,我有点儿不服气。现在他算失败了。失败了不算,而且……”他不说了,微微地笑着在后面走。秀儿回过头来,狠命地盯了他一眼道:“照着段先生的说法,是你成功了。”段天得笑道:“一定说是我成功了,我也不敢承认。反正我现在的地位,可比万掌柜强,万掌柜若是有能耐,还可以比胜我的。”他说着咯咯地笑了一阵。王大姐也回过头来瞪了他一眼,红着脸道:“人家心里全是很难过的时候,段先生这样地和人家开玩笑。”段天得总是微笑,也没回答。她们三人在前走,他老是在后跟着。三个人全心怯,怕是让学生们看到,很是不便,因之走了两条胡同之后,不敢走了,只有坐了人力车子回去。段天得也坐了车子跟着,前面的人总听到他在后面咯咯地发笑。

秀儿被他笑得心里异常烦躁,当车子停下来的时候,自己就打算向家中直冲进去。可是没有抬步,一个人飞奔出来,连说进去不得,把她远远地就给拦住了。

这个跑出来的人,也是秀儿所想不到的,只是呆着看了他,作声不得,原来正是万子明。他直了两眼,抄了手在胸前,向秀儿望着,微笑道:“大姑娘,你的胆子不小,在这时候还敢回家来吗?”秀儿依然直了两眼对着万子明微笑。表面上是微笑,其实她两只眼睛眶子里,含着两汪眼泪水,差不多立刻要滚了下来。万子明只管把手向前,做个空虚推送的样子,脸上却很恳切地表示着道:“大姑娘,你以为我是冤你的吗?你们老爷子,气可大着呢。假如你要在这个时候回去,那算你赶上了。你老爷子手上正拿着一把飞快的切菜刀呢。你这一进门,不是我说一句吓人的话,那准是白刀子进,红刀子出来。”王大姐站在秀儿身后,只管拉扯了她的袖子,连连地道:“走吧走吧。别发愣了。”秀文也把两手在秀儿身上推着,皱了眉道:“你走吧。”秀儿还不曾回答出一句话来,只听到大院子门里面,有人大叫一声道:“他妈的,我想不到养出这样一个丢人八代的丫头来。我要是还让她活着,我他妈的不是姓李的子孙。”这正是她父亲在院子里嚷着,只听那嗓子带哑音,可以知道他是嚷得很久了。秀儿那周身的肌肉,也不知是何缘故,又犯了那原来的毛病,只管哆嗦着,手扶了秀文的手,接二连三地向后倒退了去。王大姐虽然不认得万子明,但是到了这紧急关头,不得不向他问两句话。便带了笑容对他道:“万掌柜,她们老爷子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?你和他是好朋友,你劝劝他吧。”万子明听了她的话,也不明白这怒气是从何而生的,向她恶狠地瞪了一眼,咬着牙道:“哼!你们。”王大姐无故碰了他一个钉子,自然是不舒服,红着脸向后退了两步。万子明放下了脸对秀儿道:“你一个清白人家的好姑娘。唉!那难怪你们老爷子生气。”秀儿见他脸都气紫了,站在大街上,也不好同他说什么。万子明横了眼睛,对她周身上下全打量了一遍,鼻子里哼了一声道:“我本来不愿管你们的闲事。因为三爷和我的交情总算不错。说起来,他怪可怜儿的,我不忍他这么大的年纪,出什么惨事,你要是知事的,你现在就躲开一点儿。现在街坊四邻全知道了,你要进了那大院子门,你老爷子不把你怎么样,他下不了台。我还告诉你一句话,你家里锅盆碗盏,还真砸的不少……”秀儿两行眼泪像滚珠一般的,由脸腮上落下来,颤着声音道:“那准是他太急了。”万子明道:“你没瞧他那样子,腰带系得紧紧的,把大袍子撩起一块大衣襟,塞在腰带里面。他眼珠全都红了,平常喝一斤白干,也到不了那样子,右手里拿了一把切菜刀,左手叉着腰,拦门站,老远地就听到他鼻子里呼呼出气。这一副情形,你想谁敢近他的身。你们的院邻本要去报巡警。又有些人说,三爷为了顾面子,才这样地做出来,一报巡警,那是要他更死得快了。”秀儿向王大姐同秀文两人望着,抖颤着道:“这这这怎么办?”王大姐道:“我原说让你慢点儿回来,你急着要回家瞧瞧。要走就赶快走,老站在这里,有那多事的,给你们老爷子一报信,你还打算在这胡同上唱上一台戏啦。”秀儿听了这话,毫无目的地跟了她两人,就向胡同口上走去,心里六神无主,两只眼睛也就不知道向前去看。

走了一截路,也不知段天得由什么地方,又钻了出来,向三人笑道:“我请你们去喝咖啡,赏脸不赏脸?我相信,有什么大事到咖啡店里准解决得了。”秀儿一看到他,回头向后面看看万子明。万子明倒成了一个狠心人。在她们大门外说了秀儿一顿之后,虽然她不作声地乱抛着眼泪,可是他丝毫不替她难过,两手环抱在胸前,斜伸了一只脚,在墙下站定,看着她们走去。秀儿到了胡同口,自然不看到他,便道:“段先生,算你成了。你总得再给我想点法子吧?”段天得也把笑容收住,脸色沉起来道:“密斯李,若是听你的话,倒有点怪我的了。我……”王大姐手胳臂已是碰了秀儿两三下,笑道:“段先生,到了这个节骨眼儿,你还有什么原谅她不过的吗?我想着,她这个时候,心都碎了。你说,咱们上哪儿就上哪儿。”段天得对她三人全看了一看,脸上带了微笑,因道:“事久见人心。将来,你们总有一天知道我是好人的。”于是他就雇了四辆车子,自把三位女士,引到一所小酒馆子门了口停住,笑道:“早到了吃午饭的时候,三位全没有吃东西吧。我索性请请客。”秀儿丝毫没有主意,对王大姐看看,王大姐推了她一下道:“既是到了这里,那就进去吧。你到了这一份儿情形之下,你豁出去了,还怕什么?”秀儿道:“我并不怕什么。你二位回去晚一点儿,不要紧吗?”王大姐在脸上表示着得意的样子,笑道:“谁也管不了我。”说着,她已是在头里引道。

秀儿毫无主张的,跟着大家走进酒馆的楼上,大家走进一间小雅座里。段天得笑道:“若不是借了这一点儿小缘故,大概请三位来吃饭,还不大容易吧?”王大姐正色道:“段先生,你别说玩笑话了。这会子,不但秀姐心里难受,我们心里,也很是难受。吃不吃,我们全心领了,只求你快点儿同她想法子。”段天得一伸手,在她脸上掏了一把,笑道:“吃得吃,法子也得想。”王大姐把身子一闪,躲开了段天得的手,只将脸板着却没敢说什么。段天得并不介意,却伸手在徐秀文肩上连连拍了几下,笑道:“你为人很大方的。别学大王那样子,你说要吃什么吧。”秀文皱了眉低声道:“你总是这样子。”秀儿恐怕他继续往下闹,在这馆子里闹笑话给人看,便连连敲着道:“喂!大家坐下,大家坐下。”说着话,还向二人丢了几下眼色。王大姐同秀文会意,分了对面坐下,恰是三个人占了三方位子,意思是空一方给段天得坐。段天得并不理会,却拖了一只方凳子,和秀儿并排坐着。秀儿虽是将眼横睃了他一下,可是并没有回转脸来看着。段天得笑嘻嘻的,叫着伙计来,告诉他要些什么吃。每说一样,却回转脸问秀儿一声。秀儿正着脸色,只把鼻子哼上一声。那伙计看到他们那种亲热的样子,便插句嘴笑道:“先生说了,也就和太太说了一样,太太爱吃什么,先生还有个不知道的吗?”段天得听了,就用手拍拍秀儿的肩膀,微笑道:“喂!你说怎么样?”秀儿虽知道他完全是占便宜的行为,不愿答应,又不敢不答应,正着脸色又是鼻子里哼了一声。然而当她随便哼一声的时候,脸腮上两道红晕,可就红到耳朵后面去了。茶房去了,段天得笑道:“这可不是我占你的便宜,人家一瞧,咱们就是小两口儿。”秀儿板着脸,将身子一扭道:“没有这样子开玩笑的。”段天得道:“这并不是开玩笑,你要我想法子,这就是我想的法子,你们说好不好?”他这样说着,在座的人,都默然无语。接着伙计向桌上陆续端着上菜送汤,大家也就没有了说话的机会。可是秀儿到这个时候,已经踏上了生死关头,无论什么吃到嘴里也没有味,只有紧皱着两道眉头子望了桌上,吃一下菜,便将筷子放到桌上几分钟。段天得是很高兴地吃喝着,还要了一壶酒,左手执壶,右手拿杯,斟一杯,喝一杯,脸上总是带着微笑。他忽然若有所悟,却拿了杯筷,坐到对面空席上去。这一下子,桌上三位女宾都有些愕然,莫非怠慢了他,他离开独坐了。段天得倒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,站起来却把桌子那一面的一把酒壶提了过去,笑道:“咱们好好儿地谈谈,不开玩笑。”徐秀文道:“不是我说话透着啰唆,我觉得秀姐的小八字儿,都在段先生手里拿着。是很急地等着段先生的话,你老是……”段天得将筷子夹了一个炸丸子,送到徐秀文面前的酱油碟子里,笑道:“这样菜是为你要的。你尝尝,做得不坏。”秀文的话,不曾说下去,却微微瞪了他一眼。段天得的态度是很自在,斟着酒连喝了三杯,笑道:“凭了王徐二位在这里作证,我姓段的做事,不能有前劲没有后劲。在你们面前,我是再三再四地说过,我很爱密斯李,只要密斯李肯把我做一个对象,我就遇到什么牺牲,全不顾惜。”说着,将左手握住的壶,向酒杯子里倾倒着,左手举起来,就向口里直倒了下去,表示着这一下子是很痛快。王大姐觉得他这话很是露骨,对徐秀文看着,微微一笑。段天得接着道:“自然,你们很疑心,一个当学生的人,无非拿模特儿开开玩笑,哪有把模特儿真正地当对象的。所以我说的话,决引不起你们一点儿同情。”在座的三位姑娘,彼此对望了一眼,全没有作声。段天得继续着道:“其实我为人是抱平等主义的,只要是个有五官四肢的人,我看去,他并不比我小,也不能比我大,当模特儿的人,根本不应当小看了她,至于我们学艺术的人,当模特儿的就为我们而牺牲,我们正要感激她那伟大的精神,更不能小看了。你们先把这一层看透了,再就可以论我对密斯李的态度。密斯李长得美,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吧?差不多我们全学校的人都是这样说的。至于她的性情、她的知识,我算认识得最深,我觉得在艺术学校女学生里,也找不出几个。”秀儿听了这话,微微一笑。王大姐笑道:“秀姐,你别跟我们一块儿混,干脆,去当学生吧。”段天得道:“你以为我这是夸奖过分的话吗?人聪明不聪明是一件事,认识字不认识字,又是一件事。假若密斯李一早就进学校念书,这个时候,大学也毕业了。我根据这几点,所以对于李女士,格外追求得厉害。密斯李那样聪明,对于我的话,总不能说是随便撒谎吧?”秀儿接着这个话音,又是微微一笑。王大姐道:“段先生,你这话,我全都明白了,只是现在不是谈这种话的时候。”段天得笑道:“有道是打铁趁热,要谈就是这个时候。假如密斯李觉得回家去不了,从今日起,我马上就给她安顿一个地方,有吃有喝,也有衣服穿。”秀儿听了这话,把头低着,只将手去比齐着放倒的筷子。王大姐脸上带了一些笑容,将筷夹着菜,做个很不在乎的样子,将头微微摆着道:“段先生,这话不是在这里这样说的。”段天得道:“怎么不是呢?难道你们还反对婚姻自由吗?”王大姐道:“我的意思,不是这样说。你要是讲恋爱自由呢,这婚姻问题,你当私下同秀姐两个人谈话,不能当着我这两个萝卜干的面。你要是照老规矩,托人出来做媒呢,就托我两个人,也没有什么不可以。可是你又不该当着秀姐的面说。”段天得连连地点头道:“你这话有理。可是我有我的想法。我和她的这一番交情,你二位全知道,若是瞒着你二位,倒显着我这人不忠实。我想密斯李对于我这番追求的意思,总是很明了的,不会怎样拒绝我的。既是不会拒绝我,彼此之间,是没有问题的了,我何不在你二位面前直率地说了出来呢?假使你二位也赞成的话,在公在私,一齐通过,多么简单明了。我做事,向来就讲个痛快!”王大姐道:“痛快是痛快,也瞧什么事。”段天得将两只筷子当了鼓条子,噼噼啪啪在桌沿上敲着,可就向秀儿笑道:“我说的话,也许是冒昧一点儿,但是我的心眼不坏。现在你既说是自己的生死关头,那你也不必害臊,就干脆地说,可不可以答应我的话。你不要以为我乘人之危,在这个时候胁迫你,但是我有我的意思。因为你答应了我的话,我是一种做法。你不答应我的话,又是一种做法。所以在这个时候,我先要问个水落石出。”秀儿已经在吃饭,两手扶了筷子碗,只管低了头,将筷子头拨着碗里的饭粒,虽然抬头向他看了一看,可是那时间非常之短,立刻又把头低着下去了。王大姐道:“段先生的话,你听见了,大概你不答应还是不行。”段天得将筷子头摇着道:“不是那样说法。应该说是不答复不行。若是说不答应不行,那还不是我强迫人家吗?”王大姐点点头笑道:“段先生说得很有道理,秀姐,段先生的话虽然说得很恳切,可是他还请你自己拿主意,你就言语一声吧。”秀儿很久没有作声,只是拨弄着碗上的饭粒。徐秀文伸着腿,在桌子下面轻轻地碰了秀姐两下,低声道:“有话尽管说。话搁在肚子里,可是自己吃亏。”秀儿在心里犹豫了很久,也就有些主张了,便把脸色一沉道:“段先生这话,怕不是好意。可是人生这样的终身大事,决不能卖瓜子花生似的,随便就算成交了。段先生说是我要答应了,另有一种办法,这是什么办法呢?请段先生说出来听听。”段天得又斟了一浅杯酒,端起来在鼻子边上闻了一闻,半举半不举的,沉吟了一会子,微微地抿了口酒,然后放下杯子,笑道:“说到这一层,我要套一套作小说的老调子,卖个关子,这一件事现在不能发表。”秀儿听了这话,脸色越是向下沉着,红着脸却不肯答应一个字。段天得向王大姐道:“其实密斯李家里的事,我就能做大半主。李三爷直到今天为止,还愿同我合作。我有钱借给他,他肯要。我有地租给他种,他也愿意接收。若是密斯李有什么事,我出来主,李三爷一定可以放手。既是密斯李不大相信我的话,那我也不必多说了。”说着,将酒杯酒壶推开,让茶房盛了饭来,将碗放在汤碗边,提起汤匙向碗里乱浇着汤水。把这碗饭都浸过来了,然后端着饭碗稀里呼噜就吃了起来。当他吃的时候,连头也不肯抬一秒钟。一阵风似的他把这碗饭吃下去了,照样地又来了一碗饭。

饭吃完了,他自在身上掏出一张五元钞票来,交给了伙计,重重地说了一声算账。交代过了这句话之后,他在衣袋里取火柴烟卷来,点了烟放在口里衔着。然后两手插在裤子岔袋里,在雅座里来回地走着。王大姐见他的头高高昂着,并不向人张望,看那样子,简直不理会刚才说的这一套话。伙计把零钱找来,他在里面抽了几张毛票给他,又是很干脆的一声,小账给你。桌上这三位女宾,也是刚刚放下饭碗,见他立刻有要走的样子,都不免向他望着。王大姐道:“段先生,怎么了?你不管我们的事了吗?”说到这里,向段天得睃了一眼,微微一笑。段天得道:“我说的话,你们不听。我要用的办法,你们也不能同意,一切都是白说,我还提什么?好在密斯李态度镇定,一定有她的主张,我也用不着白操心了。”他说话的时候,把两张脸腮向下沉落着,并不对秀儿看着。王大姐道:“段先生,你可别说生气的话。秀姐是个老实人,只有回家去送死一个笨主意,你倒说她有主张。”段天得笑道:“那也是她的主张呀。并非我见死不救,她愿意这么办,我有什么法子?”王大姐侧身到一边,在端着碗漱口的时候,却悄悄地扯着秀儿的衣服,将她拉到屋角上,低声道:“你该拿出点儿主意来了。”秀儿道:“我这一会子,真拿不出什么主意来。谁要逼我,我只有一条大路,立刻就死。”段天得远远地站着,并不过来,悬起一只脚,在地面上不住地颠动着,却向王大姐笑道:“你劝她干什么?她既拼了一死,那就什么问题也解决得了。对不起,我走啦,以后的事,别向我麻烦。”说完了这话,手掀了门帘子,就待出去。徐秀文看到,抢着一把将他衣服扯住,笑道:“咱们这样熟人,你倒真拿乔。”段天得倒不是那么坚决,随着一拉就回身进来了,正色道:“各人有各人的事,你让我老在这里耗着,耗到什么时候为止?馆子里是吃饭的地方,我们也不能在这里吃顿饭,把人家的地方老占住。”王大姐道:“秀姐,你觉得怎样?要不,我来做个东,请大家喝咖啡,在咖啡馆再谈一谈。”秀儿没有作声,站在墙边,将一个食指在墙上画着字。秀文道:“秀姐要回去,那是回去不得,除非到我们家去住。可是你们老爷子要知道了……”秀儿依然在墙上画着字,噘了嘴道:“我也不能连累你们。”王大姐道:“那么,你是决定了回家送死去!”秀儿也没言语,呆呆地站着。段天得道:“这可是你们要我不走的。我不走,还不是没有交代。我现在给你们五分钟的限期,答复我的话,不答复我就走了。这答复也很容易,就是请你三位到我公寓里去谈一谈。去不去,给我一句话。”王大姐道:“段先生不是在北平住家的吗?为什么住公寓?”段天得道:“住公寓为的是自由一点儿,不受家里干涉。这也就是我手里的钱太方便了,所以这样高兴。若是我手上不便,自然办不到。也许我将来要住大饭店呢。”说着,抬起手臂来看了一看表道:“已经是三分多钟了。”王大姐道:“现在也不过八点钟吧,到公寓里去坐一个钟头,也还早。秀姐,那就去吧。”秀儿在墙上画字的那个指头,似乎画出趣了,还老是画着。脸对了墙,不看人,也不作声。徐秀文道:“这没有什么,咱们就去一趟吧。”她和王大姐丢了一个眼色,一人牵住秀儿一只手就下楼去。段天得在后面跟着:“是到我那儿去吗?”徐秀文的小肉泡眼睛,回头来向他睃了一眼,低声笑道:“你总算成功了,还说什么呢?”秀儿在他们当中走出了酒馆,悄悄地在人行道上走。虽然大街上灯火通明,行人如蚁,她全没理会,也不知道理会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