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三十分钟后,秀儿同着段天得,走出了咖啡馆。自然的,在桌子上放的那只金戒指已是戴在她的手上了。段天得笑道:“要我送你回去吗?”秀儿笑道:“不用了。你送我回去,又得同我一路慢慢地溜达。走到家,也就十二点了。明天又见面的,你忙什么?”段天得笑着摇摇头道:“这不叫忙。这叫恋恋不舍。”秀儿同他走路,相依得很近的,就伸着手,在他手臂上碰了一下,低声笑道:“大街上这么些个人……”段天得见她如此,却是哈哈地笑了。秀儿趁着他这份儿高兴,自雇了车子回家。也是她高兴过分,把手指上戴的那个金戒指,却未曾取下。

次早李三胜先起来,看到她侧了身子睡在炕沿上,一只白手,搭在被外。左手第四个无名指上,黄澄澄地戴了一只金戒指。三胜先就发着愣,只管呆望去。随后俯了身子,对那戒指仔细看看,实在是真金的。这就在墙上取下自己的旱烟袋,坐在椅子上抽烟,斜对了秀儿望着,却是有一下,没一下的,将烟喷了出来。约莫吸了四五袋烟,把旱烟斗便在墙上敲着烟灰。他把旱烟斗敲到最后一次,那鼓起了他的勇气不少,大声叫道:“不早啦,该醒醒了。”秀儿一个翻身坐起来,偏是不留神的,又抬起手来理着鬓发,向耳朵后面扶了去。三胜将旱烟袋指着她的手道:“昨晚上一宿工夫,你在什么地方,弄了一只金戒指来戴?”秀儿立刻把手缩着,红了脸道:“是张小姐送给我的。”三胜低声喝道:“你别瞎说。当小姐的人,怎样大方,也不肯把一只金戒指随便给人。我猜着,不是你偷来的,就是哪个男学生送你的。你说,到底是哪条路来的?”秀儿噘了嘴,低声道:“你想想吧。若是来路不正,我就敢戴在手上吗?”三胜将那没有烟的旱烟袋,也衔到口里,吸了两口,因道:“就算我猜得不对,也决不能是什么张小姐李小姐送给你的,你实说了吧。你若是不说实话,我同你没有完。我就常说着,姑娘总得在家里养活着,不能放手。为了肚子饿不过,只得将就着让你出去。不想你就不替我争气。这也不怨你,谁让我见钱眼开,让你到什么鬼学校里去找事做。这年头,男女混杂,学校会有好事吗?”秀儿直等她父亲骂过一阵之后,才低声道:“我说您听,您不相信,我也没法子。您是没瞧见有钱的大小姐,那份儿不在乎,只要碰巧在她高兴头上,漫说一只金戒指,就是一只金刚钻戒指,照样的给人。”三胜将那无烟的旱烟袋,依然放在嘴里衔着,点点头道:“不忙,我总也会查得出来的。查出来了,你要是有一个字瞒着我,慢慢地同你算账。”秀儿靠了床沿站定,低头很出了一会子神,便道:“对你实说,也没什么要紧。戒指是由段先生手上交给我的,他说是张小姐的。他也是你的朋友,你也说,没什么关系。”三胜一跳道,“我说怎么样?你撒谎不是?你说,他为什么送你这样重的礼?”秀儿低声道:“谁知道呢?他借钱给您花,买酒给您喝,买菜给您吃,您又知道他凭什么呢?”三胜鼻子里吓的一声哼着,冷笑道:“我就知道这小子没安好心眼。你说,你同他有什么事没有?你要再瞒我,我就宰了你。”说着,把旱烟袋挂在墙上,两手互相地卷了袖子,瞪着金鱼眼,只管看了秀儿的脸。秀儿低了头,不敢看父亲,心房怦怦地乱跳。李三胜两只袖口,是挽了五分钟,还不曾挽好。秀儿看那神气,说不是,不说又不是,两只腿软绵绵的,移动不得。李三胜把胸一挺,走到她前面来,横了眼道:“学堂里有金子捡,我也不让你去了。你别想出门,咱们先耗着。”他说着,突然一转身,把那张破椅,拦门口放着,自己坐下,架了一条腿在门槛上,两手可叉住了腰。秀儿虽然极力地低下头去,不免把眼皮向上微微地撩着,见父亲脸皮上,黄中带紫,胸脯一起一跌的,那气就大了。

正在十分为难,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解除这层困难。不想就在这个当儿,院子外有人高高叫了一声三爷。秀儿不用回头瞧,也听得出那声音是段天得,心里只发愁,这岂不是冤家路窄?三胜回头看时,段天得左手提了一只大瓦坛子,上面掩盖了一张红纸,不用怎么细猜,就知道那是一坛高粱酒。右手他还提了一串荷叶包,由那酒坛子联想起来,准可以知道这是些下酒的熏鱼卤肉。人有三分见面情,人家好好地叫着三爷,不能张嘴就骂人。因之板着脸站起来,回头也勾了一勾头儿,却没答言。段天得绝对没有料到那只戒指,会发生了什么问题,因之还是很高兴地向前走了来。李三胜虽是拦门坐着的,人家客客气气地送东西来了,不能截住他不让进门。于是身子一偏,让他侧身而过。段天得首先看到秀儿低垂了头站在墙角炕角落里,而且那戒指还戴在当胸前横着的手指上。她看到段天得进来了,并不作声,只把眼皮抬了抬。这一来段天得是完全会意,立刻把酒菜向桌上一放,笑道:“三爷,我今天这样早来,正是有一件事要来报告您。我还想着,您未必起来了呢。”三胜道:“我平常起来得很早,今天还晚了呢。”段天得道:“是的,您是一位道德高深的老人家,总是教后生青年要怎样勤俭,自然是要起早的。我们年轻的人,真得跟着学学。”李三胜听到这话,倒是开胃一点儿,因微笑着,点了一点头。秀儿向父亲和段天得看了一看,便道:“段先生很好,你说话不失信,要不然,可是黑天冤枉。我这戒指,不是由你的手交给我,说是张小姐送给我的吗?我爸爸愣说我是偷来的,我太冤了。”说着,两行眼泪落下来。右手在左手无名指上,使劲一拉,把戒指脱了下来,老远地用两指钳着,伸了出来道:“段先生你带回去给张小姐吧,谢谢她了。我们穷人,没生这戴戒指的命,别为了眼前的这点好看,惹出了别的麻烦。”三胜望了她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段天得两手同摇着,笑道:“别忙,别忙。老先生有什么误会,我给您解释好了。张小姐上火车,都走了好几百里了,我到哪里去找她。”三胜倒没了主意,手扶了椅子背,睁着大眼睛。段天得笑道:“三爷,您就是这一位姑娘,你自小养得娇惯了,这没什么,我心里明白。”三胜这才笑道:“幸得段先生是一位明白人。要不,你刚进门,听了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大串子话,还不知道我怎么为难她呢。段先生,你这就不对,今天怎么又送我的东西。”段天得道:“交朋友,谁花得起,谁就花,谁花不起,可别拖累人家,这才是朋友。不是我自夸的话,我虽是个当学生的,手头总比三爷好一点儿。咱们在一块,不花我的花谁的。是我想着,零零碎碎打酒没意思,买一坛子放在这里,留着咱们慢慢地喝。”三胜笑道:“你这话太痛快了。可是你把酒放在这儿,我一个人全喝光了,那怎么办呢?”段天得道:“那算什么,再来一坛子。”三胜手摸了短胡子,点点头道:“你是好人。”段天得道:“我今天,不光是同三爷喝酒,还有一件事,要同三爷商量商量。”三胜道:“什么事?”说着,瞪了两眼望他。段天得笑道:“没什么要紧的事,咱们带喝带谈吧。”三胜笑道:“我可多日不喝早酒了。”段天得笑道:“没有那话,喝酒的人,高兴起来就喝,没什么早酒晚酒的分别。”三胜道:“高起兴来就喝,这句话是吃酒的人说的话。至于说没有早酒晚酒之分,老兄弟,你还差着一点儿劲儿。早酒醉人,比晚酒可来得容易多了。兄弟,不信,将来你喝着试试瞧。”秀儿在一边偷眼看着,觉得父亲已是完全消了气了,就揉着眼睛缓缓地走过来道:“我可以笼炉子烧水了吗?”三胜笑道:“你倒比我还记得长,我说完了,你还没有说完呢。”秀儿噘了嘴,没甚言语,自做事去了。

段天得今天却是特别话多,由八点钟谈到十点钟,两个人已是透开了荷叶包,将碟子盛着,开了坛子,先舀起一斤酒来,用壶烫热了,隔了桌面对喝。秀儿也得了许可,向学校工作去了。段天得等三胜酒喝得有六七成了,便笑道:“三爷,您不用愁啦。您有这样一个姑娘,比有一位令郎还强。”三胜端起杯子来,把大半杯酒,刷的一声,喝了一个干净。然后放下酒杯子,把手按了一按,笑道:“总算她救了我一把。可是她终究是别人家的人啦。她能养活我一辈子吗?”段天得道:“这是您没有想透。您就是这么一位姑娘,在家同出门子,有什么分别。回头招一位好姑爷,不许你住大房子,不许你坐汽车吗?”三胜哈哈一笑道:“那怎么办得到?人家自己都不做这样一个梦呀。”段天得一手按了筷子头,一手按了自己的大腿,把身子向前挺了一挺,问道:“人家是谁?姑娘已经有了人家了吗?”三胜沉吟着道:“倒是有一位姓万的,托我的朋友,在这儿提着。”段天得哦了一声,端起杯子来,微微喝了一口酒,然后又放下杯子来,举了筷子夹菜,很不在意地问道:“那准是一位卖艺的吧?”三胜道:“不!是个摆书摊子的。挣钱不怎么多,靠着他为人老实,将来一碗饭总是有得吃的。”段天得情不自禁地唉了一声,道:“三爷,你这算盘,可就打错了。你姑娘自己现在就可以挣个三十四十一月,就算将来减少些,二十来块钱儿,总是有的吧。若是让她出了门子以后,还不如现在,那不让她心里难受吗?凭你姑娘那分聪明,要找一位好姑爷,实在不费力。你若不相信,这小小事儿,包在我身上,我可以承担。”说着,将胸口连连拍了几下。三胜随便地笑道:“那敢情好!”段天得道:“我并不是同你开玩笑,我说的是真话。”三胜回转身去,将墙上挂的那鬼打架的假人儿扯了一扯,然后皱了眉道:“你瞧,我是干这玩意儿的,稍微好一点儿的人,哪里肯和我们结亲呢?”段天得道:“这话不能那样说,不用向远处说吧。比如说,不敢说怎么有身份,饭总是有一碗吃的。可是我就不分什么富贵贫贱,很愿同你交朋友。”三胜笑道:“段先生,不是我当面恭维你,像你这样的人,可是不易得呵!”段天得道:“那有什么不易,不过您没有遇着罢了。有了我这样肯和您交朋友的人,自然也就有愿和您结亲的人。您假如能信我的话,您就把万家辞断,我准同你姑娘做一位红媒。你觉得我这话要是突然一点儿,那你等姑娘回来,仔细问问她。”他一面说着,一面只管把脸皮红起来。三胜这倒不由得把眼光向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,自己姑娘的亲事与他什么相干,要他这样的上劲,便端起杯子来,慢慢儿地呷了两口,缓缓地放下杯子来,笑道:“你这番热心,我总记着。”段天得微微笑道:“不光是记着的事。”他说着自己也就端起一杯酒来喝了,将眼光由杯子沿上,向三胜瞟了过来。三胜这老头子,也是久经世故的人,看到段天得那番兴奋的样子,心里早是奇怪,因淡淡地笑道:“你那好话,我总记着。”段天得道:“三爷,像你这老班一辈的人,对于现在青年人,那种婚姻制度,是不会满意的。其实这没有什么,经历惯了,就当着很平常的事了。”三胜对于他的话,却不十分明白,手摸了酒壶,先向杯子里,满上一杯,右手还扶着酒壶呢,左手可就端起杯子来,唧咕喝了一口,喝完了,跟着又满上一杯。段天得看不出他是什么意思,就改谈闲话。由高粱可以酿酒,说到了种地。

段天得道:“俗语说得好,隔行如隔山,那是一点儿不错,别瞧端起书本子来,什么全知道。可是种地这件事,我就上尽了当。阜成门外八卦屯附近,我有一顷多地,包给人家种,老收不着什么粮食。你路上若是有人要买地的话,请你给我做个中人,我把那地卖了。”三胜手按了桌子,把脖子向前一伸,瞪了眼道:“段先生,你干吗做这种傻事?银钱埋在土里,比什么法子保险也妥当。”段天得道:“也有些人劝我别卖,可是我又找不着一个的老实人同我去种地。其实我家也不指着收粮食过活。只是同我种地的人那份冤枉气,我就不愿受。”三胜瞪起来的两只眼,依然未曾复原,问道:“这是个大笑话了。难道做地主的,还怕种地的吗?我做了一辈子的梦,没别的,就是想在城外,弄几亩地种种。到城里又不远,闲着一点儿的时候,就可以到城里来遛遛。可惜我出不起租钱,要不,我就把你的地租过来种。像咱们这样说得来,彼此一定相处得很好。”段天得道:“三爷,您真愿意下乡种地吗?”三胜将一只手指了屋顶道:“天爷在头上,我有一个字撒谎,七孔流血而亡。”段天得将桌子一拍道:“那好极了。咱们一定合作。只要你肯给我种地,每年该给我多少粮食,您给我多少粮食,我半个字儿不言语,您出力气就得了,我不用你出一大枚地租。”三胜咧开嘴只管笑,收不拢来。段天得道:“哪天礼拜没事,咱们出城去瞧瞧。”三胜左手握住了酒杯,好像是很出力,右手放在桌沿上,竖了巴掌,向他摇上两摇道:“那些地方我最熟,全是好地,不用瞧,可是有一层,你说借给我种庄稼,不用出租钱,可是你要辞退现在的佃户,你不用拿钱出来退租吗?这可是一笔垫款呵。数目大概还不会怎样少吧?”段天得瞧三胜这个样子,已经十分心动了,便笑道:“说到退回种地人的租钱,那是很有限的数目。只要咱们把事情决定了,我随时就可以把那钱退给他的。三爷,我也同您想了。你上庄种地,由城里到乡下,不能空着两只手去,要把事情办妥了,什么犁锄牲口种子,哪样不得花钱?我人情做到底,再借三百块钱给你,你就什么全办妥了。”三胜起来叫道:“我的天爷。我是实心眼子的人,你可别拿我开玩笑。”段天得道:“笑话,您是我的长辈。漫说我向来不大同人开玩笑,就是我同人开玩笑,我也不敢轮到您头上来。”三胜抬起手来,搔搔头皮道:“不是呵!以前我总说,人躺在炕上,天上是不会掉下馅饼儿来的。若照你这种说法,竟是天上也有掉下馅儿饼来的日子了。”段天得笑道:“这也算不了什么,不过你由个卖艺的,变成了种地的,也算不得什么馅儿饼。那发横财的人,一宿工夫,发上百八十万大财,那有的是。”三胜坐下来,端了一杯酒,沉吟地喝着,因笑道:“话虽如此,可是周身全是穷骨头的人,一下子工夫,就找着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,那可是不易的事呵!”他放下酒杯子来,又摸了两摸嘴上的胡子。段天得笑道:“您说到了这里,我才敢把话回头说了过去。我说您将来要找着一位好姑爷的话,可以一辈子全有指望,由现在看来,这绝不是虚言了吧?我就是爱三爷这份儿义气,就肯替三爷帮这样一个忙。若是您自己有一位能挣钱的姑爷,岂不是更可以大大地帮一个忙吗?”三爷听他所说的话,实在不算怎样夸张,说不出心头是那一分高兴,手心继续摸着胡子,把眼角的鱼尾纹,笑着只管簇拥起来。段天得看到他笑,自己也就不免嘻嘻地笑。但是在每次张口,想要和三胜说一句什么话的时候,立刻又自己停止了,总是端起酒杯子来喝一口酒,把这话头子给牵扯了过去。三胜是坐在他对面的,酒还没有喝到十分醉,他的举动,如何看不清楚?但是他的话,似乎有点儿难于启齿,自己看透了,也就不必问了。两人又喝了几杯酒,段天得看到大杂院里的人,兀自来来去去地向屋子里望着,这分明是引起了院邻的注意,于是推杯站起来笑道:“三爷,我有事,不能再喝了。晚上没事,咱们到大酒缸去再喝两壶。”三胜将脖子歪着望了他道:“咱们晚上还喝吗?”段天得笑道:“很不容易的,咱们交上这么样的朋友,有吃有喝,谁也别瞒着谁,痛快一天是一天。”三胜连连地点着两下头道:“就是这么办,我别不受抬举……”正说到这句,还不曾说完,外面就有人抢着问了一声道:“三爷在家啦?”三胜听那声音,就知道是赛茄子,因道:“丁二哥来了,来喝两盅吧。”赛茄子一抢步进来,看到一位穿西服的少年,坐在那里,桌上是酒杯菜碟,陈设得很热闹。三胜这就站起来,在两边介绍。说赛茄子是同在市面卖艺的朋友。说段天得是我们姑娘学堂的先生。赛茄子也摸不清是学堂里的学生呢,还是学堂里的教书先生,反正是与秀儿是有点关系的吧。于是向段天得勾勾头,带着微笑。可是很快的,把他全身扫看了一遍。段天得西服口袋里,掏出一方白绸手绢来,在嘴脸上擦摸了几下,笑道:“来搅了半天,我这里先告辞了。”他回头看到墙钉上挂着的帽子,捞在手上,立刻就走出去了。三胜拱了拳头,一直送到院子里来,笑道:“别走了去,雇车吧,我瞧着你,也很有几分醉了呢。”段天得只把手举起帽子来,在空中摇晃着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三胜回身走到屋子里来,赛茄子拱了两拱手,笑道:“这让你不得自在,那一位客人刚走,我又来了。”三胜道:“这位段先生,人是极好的,决不分个富贵贫贱。这样的好人,我长了这么大年纪,简直少见。他自己虽还是在念书,可是凭他那分气派,大有宰相之才。”三胜口里说着,手就来收拾桌上的残肴剩酒,笑道:“二哥,你来晚了一点儿,没有菜了,要不,你先来两盅寡酒。”赛茄子连连地把手拱了两拱,笑道:“不用客气,我是不喝早酒的。”三胜道:“大半上午了,也不算早了吧?”赛茄子笑道:“我也是这样说,老早的就出来,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,糊里糊涂一混,就混到了这大半上午了。”他说着话的时候,随手坐在靠墙的破椅子上,两手按住了椅子扶手,很透着一种全身不得劲的样子,不知道说什么是好,只半昂了头,向着三胜强笑。三胜道:“二哥,你怎么一大早出来混到这时候。”说着在墙上大窟窿里,摸索了一阵,摸出一只棉絮团似的烟卷盒来,伸着两个指头,在盒子里掏摸一阵,掏出一根粗面条子似的烟卷,交给了赛茄子,笑道:“你凑付着抽吧。”赛茄子接过烟去,可就笑道:“别瞧这支烟卷打了皱了,这还是三爷上次买给我抽的烟,现在还留着呢。就凭你这点儿待朋友的好意,我也得把这碗冬瓜汤喝成功。”三胜坐在正面椅子上,顺手取下墙上挂的旱烟袋,左手握住了,放到嘴里,待抽不抽的。右手两个指头,伸到旱烟杆皮袋子里去,只管掏烟丝。眼睛望了门外的天空,只管出神。赛茄子已是在桌上找着了火柴盒,将烟卷衔在嘴里,推开盒屉,钳一根火柴出来,又放了进去。接着另挑一根,第二次又放进去,眼可望了火柴盒道:“三爷,我今天来,有两件事要说。”只说到这里,擦着火柴,抽起烟卷来,将火柴盒递给了三胜,然后才微笑道;“第一件事呢,万子明大哥说,知道您境遇很不好,年岁又大了,不能再卖艺。彼此成了亲戚的话,养您的老,这是他的事,不用您烦心。他吃洋白面,您也吃洋白面。不幸他要是啃窝窝头,也不能饿着您。第二件事呢?他那意思,大姑娘就别上学堂去做事了。虽然挣几个钱,那究竟……”三胜听他的话,先是有点儿微笑,随后可就耸起许多皱纹,微微摇了两摇头。赛茄子是个久经世故的人,把今日各种情形对照一下,心中已是了然,便道:“自然婚姻大事,也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定了的。我现时不过是把万大哥的意思转达给三爷。三爷应当怎么办,三爷只管告诉我。”三胜道:“实不相瞒,前一两个月,我差不多是穷的要讨饭了。幸亏我这个姑娘,找着一份事,每月挣个二三十块钱,才得混到现在,可是外面欠着人家的钱,还多着啦。你说,不让她再到学堂里去做事,这每月我就得短少二三十块钱的进项。那找谁来填补呢?子明的意思很好,说是可以养活着我。我想着倒有几层难处,第一是我虽上了几岁年纪,男子汉大丈夫,我也不能靠了外姓人来养活我。第二呢,子明做的那份买卖,也只够糊自己的口,突然间就添上几口人,怕他受不了。再说到我那姑娘在学堂里做事,也做得起劲,现在要她停了不干,她也未见得肯。现在,年头儿不同了,子明还那样不开通。男人能做的事,女人就全能做,为什么还要把这件事提起来?”三胜说着说着,可就把面孔板了起来了。赛茄子一看这情形,越来越不对了。早两天,这亲事提着他很高兴的,怎么今天他板起脸子来了。于是昂着头,看看天上的太阳,又把手扑扑衣襟上的灰尘,点着下巴颏道:“你这话也说的是。好在这事不忙,咱们慢慢儿地商量。下午两点,我还得赶东安市场那一场。晚上没事,咱们在澡堂子里躺一会儿,再谈一谈,你说怎么样?”三胜点着火,抽了两袋旱烟,眼睛可望着自己口里喷出来的烟,在半空里打圈圈,沉吟了总有十分钟之久,才道:“这些话,我也得和姑娘提一提,我今天可不能给你的回信。”赛茄子笑道:“既是那么着,我听您的信儿,再见吧。”说着,站起来拱拱手。他向外走,三胜也就跟着送了出来。到了街门口,三胜忽然笑道:“丁二哥,我告诉你一个消息,我要改行了。”赛茄子正回转身来向他点头,便站住了脚望着他笑道:“那准是你姑娘在学堂里也给你找着了一份事。爷儿俩在一处,那就便当的多。给你道贺。”说着,又拱了两拱手。三胜摇着头道:“不,我要下乡种地去了。我一辈子的指望,快要望到手了。”赛茄子道:“下乡种地去?你不是京西的人吗?”三胜笑道:“就是这一点,合我的心眼。我前两辈,就在香山脚下种地,在旗营下,还带做一点儿买卖,据老辈说,那简直是天上的日子了。在我十来岁的时候,地就卖光了。谁都说我们老爷子是个败子。我早就想着得争这口气,我有一天混好了,我总得回去种地,凭着气力,由土里栽出东西来养活自己,总比在街上耍这份讨饭的手艺强。刚才你不是遇着一位穿西服的段先生吗?有这么巧的事,他有一顷多地在阜成门外八卦屯,除了不用我出地租而外,还要借三百块钱给我,让我上庄种地。有这么好的事,我干吗不去?”赛茄子哦了一声,跟着脸上勉强放出笑容来,对着三胜全身上下,都很快地看过了,然后向他连点几个头走去。这回去的是非常的坚决,直着颈脖子,径直地向前闯,连行人路两边也不背回看一下。三胜站在门口,直望着他出了胡同口,才回转身来,可自言自语地道:“我也猜着,你会不高兴。不高兴活该了,我能够为了朋友的交情,糊里糊涂地就应下亲事来吗?耍手艺总是耍手艺的,干什么也好不了。他倒倔痨儿似的。”李三胜这一顿自言自语地骂着,那态度是可知的了。赛茄子虽是走远了,不曾听到,可是他看了三胜那番情形,也不用得听他再说什么的了。这个消息,带给了万子明,让他受着一种不可言宣的难过。

到了这日下午三点钟,在三胜家这胡同口上,发现了万子明愁眉苦脸的,在那里徘徊着。一直到了五点多钟,太阳落得没有了一点儿的阳光,在那昏黄街灯下面,他兀自笼了两只袖子,靠了电灯杆站住。远远看到秀儿坐了一辆车走进来,便迎上去,拱着手道:“大姑娘,刚回来啦。”秀儿看他微弯了腰,很恭敬地站在路边,只得下了车,向车夫道,“车钱有人给了,你走吧。”万子明向她看看,微笑道:“大姑娘,我在这儿等你两三个钟头了,今天回来晚一点儿。”秀儿道:“你没到我家里去吗?”万子明退后两步,靠了人家的墙,笑道:“大姑娘,你站过来一点儿,仔细来往的车子碰了。”秀儿也就随了他的话,站过来一点儿。万子明笑道:“我没有敢到府上去。我听到丁二哥说,大概三爷不大高兴我。其实……其实……”他说不下去了,却又同秀儿拱了两拱手。秀儿看了他这样子,也明白一点儿,没作声。万子明在袖笼子里,摸出一块折叠了的白布手巾,擦擦额头上的汗,又擦擦脸,笑道:“我不大会说话,你是知道的。其实我并没有坏心眼。假如你觉得在学堂里做事很好,那就干下去。我没什么。”说着,又把那折叠的手巾擦脸。秀儿道:“我不知道呀。万掌柜同谁说这话?”万子明笑道:“没同谁说。”秀儿向他看着道:“那么,请你到我家里去坐坐吧。”万子明道:“我不去了。我想着……三爷早就同我认识啦。谁也知道谁为人的。不过,我是诚心。我已经托人下乡卖地去了。我想多凑合几个本钱,开爿小书铺子,那就收入多一点儿。”秀儿听他说话时,已是慢走着。万子明也是挨了人家墙根,一面儿说一面儿走。秀儿低头走着路,心里已是来回地想了几个周转。那万子明看了她走,也是在一边不肯住脚。猛然的面前有了汽车喇叭声,原来由胡同那一个口子上,走到了胡同这边的一个口子上,两人穿过了一条长胡同,经过了秀儿的家门口,彼此全是不知道。秀儿这倒有点儿不好意思,因问道:“万掌柜上哪儿,我在这口上油盐店里买点儿东西。”万子明道:“我回去了。”他并不要回去,还有许多话想同秀儿说呢,只是走到这胡同口上来,有点儿莫名其妙,人家已是到油盐店里买东西去了,难道自己还能呆站在这里,等了人家买好东西,然后一同走吗?心里这样想着,呆呆地说不出话来,老远的秀儿见他发愣,更不好意思回来和他说话,只得向他点了一点头道:“明儿见。”说着,她已向斜对过的油盐店走进去了。万子明站在那里,却是更透着无聊,只好垂了头走去,然而今天所做的事,没有得着一个结果,他心里是很不安的。

当次日早上,太阳黄黄的照着胡同里的时候,他又在胡同里徘徊了,因为在胡同中间一拐弯儿的所在,有一所小学校,小学校门口,有许多卖吃食的担子,被学校当局赶开了,就停放在这里,以便在半路上截杀小学生。万子明到了这里,颇感着无聊,就和那卖烤白薯的、卖糖葫芦的厮混在一处。约有半小时的工夫,秀儿来了。她穿了一件新做的棉袍,外套了阴丹士林的翠蓝大褂,窄小的身材,一点儿皱纹也没有。头发梳得光滑,在耳鬓边夹了一枝嵌水钻的牙梳。脚下乌绒的浅口平底鞋子,套住雪白的线袜子,真也丰致楚楚。万子明在昨晚一宿,他本已在胸襟里面,储藏满了赞美的思想。这时看到秀儿这种情态,更是添了无限的羡慕。老远地就向她拱手作了两个揖。秀儿想不到昨晚黄昏时候分手,这个时候,他又来了,远远地看到,也不免怔了一怔,这就站住,笑着点了两点头。万子明迎上前道:“大姑娘上学啦。”秀儿看到面前有许多小贩,虽不曾交过谈,大概彼此总是认识的,怎好答应人家上学去这一句话。可是说出不是上学去,那也未见妥当的,所以只是在微笑之中,轻轻地哼了一声,这算答应了一个是字。她不敢在这里停留,依然继续着向前走。万子明远远地跟着。出了胡同口。秀儿虽是不曾回过头来看,但是她已知身后跟着有个人。到了胡同口外边,装着雇车的样子,四周观望着,就看到万子明带了笑容,闪在路的一边,两手兀自是拱起来,抱了拳头的。觉得他想说话又不说话的样子,很是可怜,便点头道:“万掌柜的,你有什么事要找我爸爸吗?”万子明笑道:“没什么事。可是……”他说到这里,只笑了一笑,没把话继续地说下去。秀儿站定了,对他看看,也就没有走开。万子明在她每一顾盼之下,几乎就跟着一哆嗦。但是这一哆嗦,并不在身上表示出来,仿佛由自己的血液里面,直到自己的皮肤上,全都震动了一下。这样的动作,秀儿自然是不看见,万子明也不希望她看见。秀儿呆站了一会子,见他并没有什么话说,便点点头道:“万掌柜,你到我家里去坐一会儿吗?我要走了。”万子明跟着抢了过去,好像是有很要紧的话说似的,秀儿便将脸对了他,等他说话。可是万子明抢到了面前,仍然是一回苦笑之后,没有话了。若在别人有这种举动,秀儿一定要申斥他两句的。可是看到万子明那老老实实的样子,又不忍再给人家钉子碰,这就向他笑说:“万掌柜,你老早地到这里来,不是找我爸爸吗?”她说了这话,脸皮是绷得很紧。这也由于她到学校里去混了两个月,把男女交际也看到很平淡了。万子明被她回着,倒不知道要怎样答复,越是向她干笑着,因搔搔头发答道:“虽然有话要和三爷说,其实……也没什么要紧的事。再说,我的口齿又笨,有话也说不出来。大姑娘,你上车吧,我也该做买卖去了。”他说完了这话,连拱两下拳头自去。秀儿站在大街旁边,倒有点儿看得呆了。这人老要盯着我说话,见了面可又不说,便沉吟了一会子,微微地笑着,自雇车上学去。

在这日的下午,散学回来的时候,心里早早地就想着,他必定在胡同里徘徊着。这次见了他,别让他有口难开了,把他请到家里去吧。当秀儿想完了这个主意,偶然抬头一看,已到了胡同外面的大街,万子明是笼着两只袖子,很快很快的,擦人家墙脚下走了过去。秀儿忍不住就叫了一声万掌柜的。万子明抬头看着,照例地说了一声:“大姑娘,你回来啦。”秀儿道:“万掌柜的,到我家里去坐一会子,好吗?我……”万子明也不等她的话说完,已是高拱了两手,连说着回头见。等秀儿想把那个我字以下的话说起来,万子明已是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。秀儿在车上,倒不住地回头,对他那后影看着。

到了家里,三胜正借着院邻的一把算盘放在桌上,自己弯了腰站着,将一个食指,把错落的几粒算盘子儿拨上拨下,口里念着:“两头牲口,一辆大车,四把铁锹……”秀儿笑道:“你又在算那套财迷的账了。”三胜笑道:“怎么是财迷的账?段先生约了这个礼拜,引我到庄子上去看地了。”秀儿站在一边,对三胜脸上,很注意地看了一阵,然后发出微笑来。三胜道:“怎么样?你这还能说我是财迷脑瓜吗?”秀儿也不答复她父亲所问的话,将买回来的茶叶放了一包在茶壶里,自到屋檐下炉子上,提了开水壶沏茶。在她做事的时候,脸上依然带了微笑。三胜站在桌上,将五指胡乱拨着算盘子,眼睛也只是望了秀儿出神,口里沉吟着道:“难道他同我说的话,有些靠不住吗?他那样斩钉截铁的,答应帮我的忙,不能够就这么算了。”秀儿道:“帮忙他是会帮忙的。不过你指望着他借地给你种,我有点儿不相信。”三胜道:“你怎么知道他没地借给我种?”秀儿微笑道:“他是你喝酒的好朋友,你不知道,我还会知道吗?他是个四川人,到北京远着啦,会在京西有地,我有点儿不相信。可是,你要他帮什么忙,只要他做得到的,他倒不会推诿的。他用钱很大手,每月家里寄一二百块钱,就全让他乱七八糟给花光了。总是上个月等不及下个月。”三胜听说,心里有点儿微微的震荡,可是接着就弯下腰去,稀里哗啦地拨算盘子。秀儿也因为三胜老和段天得在一块儿喝酒,似乎开通了许多,也就不必把他看得怎样的顽固,随便说话。三胜很不在意的,一面打着算盘,一面问道:“他这样能花钱,都是怎么花的呢?”秀儿道:“当学生的人,也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,不过请朋友瞧个电影儿,上咖啡馆子里,吃点儿洋点心,朋友多了,吃个小馆子儿,也是有的。”三胜道:“他总也请过你吧?”秀儿不由红了脸道:“他是一个学生,我是……是一个用人,他请我干什么?”三胜板着脸,瞪起大眼睛,哼了一声道:“你别当我是睡在鼓里,一点儿不知道。虽说这年头儿不同,什么全开通了,可是我是个老古板,我还得照古礼行事。虽说他待我很不错,交朋友是交朋友。我也想过了,他要有什么意思,像万子明那一样,得托人出来说。他要是给我胡搅,往后我这儿可不让他来。我这院子里,街坊多多的,他这么一个洋装学生,只管往这儿跑,可有点儿招别人的议论。”秀儿心里,也在那里想着,这些话,我管得着吗?也不是我介绍他同你交朋友的。可是她心里想着,口里可说不出来一个字。三胜道:“照说,万子明这人,也算不错。我就信了姓段的,把他得罪了。”秀儿忽然很沉着地问道:“什么,你把言语得罪了人家吗?”三胜道:“那可没有。不过我想着他心里对我有点儿不高兴了。”秀儿道:“他为什么不高兴?”三胜道:“刚才不多大一会儿,他在门口经过,我怎么邀他进来,他也不干。他虽是对着我笑,看他那样子,笑是很勉强的,那不是对我有些不高兴吗?”秀儿将桌上的茶杯,用湿手巾擦抹干净了一只,斟了一杯热茶,双手送到他面前,低声问道:“你晚上想吃什么?”三胜手扶了茶杯,待拿不拿的样子,却扬起脸来,向秀儿望着,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:“我也是没法子,我怎好让你来养活我?”说完,又叹了一口气。秀儿退着靠了墙,两手反在身后,向父亲周身上下,也打量了很久,问道:“你怎么好好儿地说起这种话来?”三胜道:“我不让你向下干吧,这两个月吃惯喝惯了。一下子再穷下去,我简直有一点儿受不了。我要再让你去挣钱我花,我又怕耽误你的终身大事。其实万子明的话呢,也不能算是老古套。”秀儿听到父亲提起了自己的婚姻大事,这话不好让自己措词,只是把头来低着。三胜将那杯茶端起来,慢慢地呷着,一面向秀儿望着道:“你大概还不知道我这份为难。唉!”秀儿道:“这有什么让你为难。我到学校里去做事,是我愿意的,又不是你勉强我去的。我现在还没满二十岁,谈得上什么终身大事不终身大事?我早也就说过了,我自己没什么关系。到外面去找点儿事情做,也无非是为了你的病老不好,挣几个钱给你调养。现在您的病虽好了,可是还不能卖力气,所以我不能不跟着向下干。倘若你觉得我在外面做事,不大妥当,我随时可以不去你瞧好不好?”三胜端着杯茶,虽是微微地呷着,也不知不觉地呷完了,自己站起身来又斟了一杯茶继续地喝。可是他的眼光,由秀儿的头上,看到秀儿的脚底下,又由秀儿的脚底下,反看到秀儿的头上。秀儿也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,便扭转身子向外走着道:“我该去预备做晚饭了。”三胜道:“不忙!我有了心事,就什么也吃不下去的。要是这么办,可委屈了你一点儿,要是那么办,我又有点儿不相信。”秀儿道:“你这是什么话,我很有点儿不明白。”三胜道:“你问什么呢?我也就为了这个,为难透了。”秀儿突然板着脸道:“我不要听了,你这些话,我越听越糊涂。”说着,扭着身子又有要走的样子。三胜道:“你忙什么?你怕和我说话吗?”秀儿皱了眉望着父亲,有一句什么话要说出来,可又忍回去了。三胜沉吟了一会子,将眼睛望了桌子上那只空杯子,只是出神。手是还捏住了空杯子,不住地转着,然后缓缓地道:“丁二爷不是那天来过一趟吗?他来的时候,正碰着我同段先生在一块儿喝酒。段先生瞧见丁二爷来了,他就走了,后来……”秀儿道:“不用说,我全明白了。”说着,把脚在地上还轻轻地顿了几顿。三胜也就手扶了桌子站起来,因道:“你既是明白,那就很好。这年头儿变了,做父母的,本来不能做主。我瞧万子明成日地在这胡同里来往遛着,显然是还想等个回信儿,你要是有什么主意,你就说了出来吧。”他说话的时候,挺了自己的胸脯子,左手撑了腰,右手摸了嘴上的短胡子,那态度的沉静与决断,随便什么人也看得出来。秀儿垂了左手,右手扭着自己胁下的纽襻与纽扣,将上牙微微地咬了下嘴唇,静静地站着,也是没有作声。三胜道:“这该你说话了,你怎么不作声呢?”秀儿道:“你叫我说什么呢?我不是说了吗,只要你照着怎样办好,我就怎样办。”三胜对她脸上看着,她又把头低了,因道:“回头找丁二哥前来谈谈好吗?”秀儿竟是不言地走出去做晚饭去了。

三胜呆坐在屋子里,也是摸不着一点儿头绪。平常一个人心里烦闷的时候,也不免找两杯酒来刺激一下。三胜是为了酒,可以牺牲一切的人,这时心里十分难受,就想酒喝。看看墙上挂的那酒瓶子,玻璃质透明,里面是空空的。向口袋里摸摸,倒很有几张毛票,自取了瓶子,出去打酒。秀儿在屋檐下做饭,只是低了头。鼻子里忽然闻到一阵酒香,又是噼噼啪啪地剥花生壳声,伸头向屋子里望着,见三胜把一条腿架在椅子上,两手架在膝盖上,不住地剥花生,脸上已是红红的,大概喝的不少了。秀儿知道他酒后的话更多,虽望了一望,却不肯理会他。只在这时,他身子向后靠着,碰动了玩鬼打架的那两个傀儡人,卜笃一声,落在地上。还把墙壁上的灰尘,带下来不少,身上桌子上全撒的有。三胜看到酒杯子里,也撒上了许多灰,这就皱了眉道:“人要倒霉,祸从天上来,这一茶杯子酒,我是刚刚斟上,全是土,怎么喝?”秀儿跑了进来,首先把两个傀儡捡起,因道:“你瞧,这一身的土,衣服脏了,吃饭家伙也摔了,全不管。你还是喝酒要紧。”三胜翻了两眼,站起来道:“你说什么?打算我长了八十岁,还干这讨饭的玩意儿啦。什么叫吃饭的家伙?老实告诉你,现在你就是我的吃饭家伙。你打算不养活我可不行。我的姑娘,什么人也不给,我就要的是大洋钱,有了洋钱就是大爷。今天早上,房东来收房钱了,我两块大洋向桌上一扔,他妈的那阎王脸子,也笑起来了。欠着他两个月房钱,也答应我慢慢地还清。你瞧早两个月是什么神气,进门就嚷着,今天非给钱不行,要不,就上区。九九八十一,钱迟早得给他,要说上八百六十句好话。这样看起来,还是钱好。万子明是朋友,不错。我不能……”“三爷,干吗在背后你还直夸子明?”三胜的话不曾说完,外面有人搭腔截住了。正是要喝冬瓜汤的赛茄子,又跑来了。他进了屋,只笑着拱手说:“赶上啦,我是叨扰你三杯。”三胜摇着头道:“别提,三杯?就剩桌上这杯,还落下去许多土。”赛茄子笑道:“你别心疼,家里酒喝完了,我请你出去喝三杯。”三胜笑道:“什么?二哥要请我上大酒缸?”赛茄子道:“不,我请你上小馆子。”三胜将手按了桌子犄角,向他瞪眼道:“二哥,咱们是好朋友,谁吃谁,那没关系。可是你要是为了同万子明帮忙,才请我一顿,那我可不领你的情。”赛茄子笑道:“三爷,怎么着?咱们是一天的交情吗?我要做媒,不在乎请你一顿。反过来说,我请你,决不能为你什么。”三胜笑着向秀儿道:“这话有个意思。”秀儿还把两个傀儡,抱了在身上,听了父亲的话,前后颠倒,只是把头偏过一边去。赛茄子指着傀儡问道:“干吗把这玩意儿也取下来了?”三胜道:“就为的是这东西挂在墙上,它不动自落。他妈的这兆头不好。不是我要砸碎饭锅,就是我还得靠它讨饭去。我得提防一二。”赛茄子笑道:“这一桌子全是土,得让你姑娘来归拾归拾,咱们走吧。”他说着这话,就挽了三胜一只手向外走。三胜脚上走着,口里可道:“二哥,吃你可不成。你等我到炕头下拿钱去。”这话是越说越远,已经走出大门去了。秀儿站在屋子里,倒不免发呆。父亲为人,现在有点儿变了,尽谈钱,今晚上和赛茄子出去吃酒,一个提亲,一个骂人,恐怕是无好结果的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