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三胜喝了段天得这一顿酒,他实在是心满意足了,一觉睡得安安适适的,到了晚上点灯以后,方才醒过来。秀儿尽管是鼓着她那两片小腮帮子,他全没听提。到了早上,秀儿就赶上有课,也来不及在家里叮嘱他,匆匆忙忙的,到学堂上课去了。天下事,因祸得福的,却也不少。自从她在课堂上,引得段天得晕了一次,大家传说纷纷,都说这个模特儿,是个玉人。这艺术学校里,西画共有四班,画着秀儿的,就只有二三年级。还有一年级及特别班,全没有轮着,至于中画系、音乐系、雕塑系,更是轮不到,清朝有一位姓李的举人,曾在述怀诗里,有如下十四个字:“凡所难求皆绝好,及能如愿又平常。”那天天把秀儿当模特儿的学生,尽管司空见惯。可是那大多数不及看到秀儿裸体的,都当了一桩新稀罕儿,谁都想研究研究,到底是怎么回事?她当模特儿,可以把人晕死过去,但是在艺术学校里的学生,都有一副正经的艺术面孔。他们以为模特儿是一种艺术上的需要,绝不能用猥亵的眼光去看。猥亵了模特儿,也就是猥亵了艺术。因为这个缘故,所以这些艺术学校的学生,他们尽管都想看看秀儿,可是绝不肯在人面前,公开地去追逐模特儿。而课堂上画模特儿的时候,凡是同人首平行的窗户,也都用布帘给挡住,连一丝透风的所在也没有,决不让人在外面,有偷窥的机会。有几个好奇心最甚的青年,他们不得已而思其次,就另想一个法子,当秀儿进出课堂的时候,大家全当着有什么事商量一样,站在路口上闲谈。等秀儿由身边过去,全目逆而送之。可是模特儿为人,也都有这么一种习惯,出得课堂来,总是很快地在人面前跑了过去。秀儿当了模特儿,不知不觉地也就传染着模特儿这种习气。所以她当了这些人,老远地将眼睛斜吊过来的时候,她就低了头,放快了步子飞跑。大家所能看到的,也就是她一半面孔。可是这半个面孔,比整个面孔,还要动人,因之大家见过之后,把那好奇的心,更引着深进了一层。当秀儿上课或下课的时候,在势所必经的要道上,总有几个男学生,夹住了书包,站在路头上闲谈。这种行为,并不犯什么校规,学校当局,虽明知道不无作用,可是不能来干涉他们的。

当秀儿这天来上课的早上,那是上自己课堂去的要道走廊上,遥遥看到,有两组男学生站着。一组是三个,两个把腿搭在短栏杆上,一人斜站路当中,怀抱了一个讲义夹子,将细杆铅笔打着讲义夹,卜卜发响;另一组是五个人,那更封锁得厉害,完全站在路的当中,秀儿低了头,一股子劲走了过来,并未想到前途,有什么阻碍,猛然一抬头,却看到这两组人分站在路头上。只好突然地把脚步站住。自己每日到学校来,把这些男学生,本来也看得惯了不怎么介意。不过这两天,老是碰到这种拦路虎,心里也很有些明白。果然走过去,必得和他们道两声劳驾,然而自己就没有同学生开过口,若是不过去,上课的时候,又已经到了。两边一张望,急中生智,跨过了那短栏杆,就跑到草地里去。也是跨得忙一点儿,一只脚插在浮土上,没有站得稳,身子向前一栽。所幸两只手正是随了这个势子,在草地里撑住着,算没有栽下去。走廊上这几个人,就哗啦一声,笑了出来。秀儿红着脸,站了起来,头也不敢回,穿过了这大块草地,径直地就向课堂上奔了去。这就听到有人用很沉着的声音问道:“不上课,大家全站在这里干什么?”秀儿抬头看时,是一位穿西服的中年人,自然,那是一位教授先生,模特儿对于教授,那是不能不表示敬意的,因之将身子闪到一边,垂手低头站立着。他依然站在廊檐下,将目光向走廊上扫着,那些学生似乎有三分怕他,在他这一喝之后,偷偷儿地全走开了。他那副抖擞的精神,固然全都在他那一套西服上,但是他鼻子上架的那副大框眼镜,却也帮忙不少。他望了那两组拦路学生的时候,把额头低着,眼珠却是由镜框子上面,射出来看人。直等学生们全都走完了,然后回转脸来,向秀儿道:“我姓姜,在三年级上课,还没有用过你啦。我已经和刘先生说了,我们画会里,请你每个礼拜,担任四点钟。报酬呢,比学校里要加上一倍,我想你一定可以担任的了。”秀儿见学生们都是这样怕他,料着有些来头,就不敢得罪他,低声答应了两句是。姜教授道:“你不必考量,我们全是艺术信徒,对于艺人总是另眼相待的。而且我们这画会里,全是艺术界里有权威的人,我们一抬举你,你的前途,就大有希望。”秀儿也来不及去想模特儿的前途,还会有什么希望,他说一声,自己就答应一句是,当教授的人,当然和当学生的人,另是一种态度。和秀儿只是说了这两句话,眼珠在那大框眼镜子里,转了两转,然后和她又点了两点头,这就带着笑容走了。秀儿因为时间到了,也来不及去和姜教授表示什么敬礼,自也匆匆地上课去。下课的时候,曾和段天得见过一面,只见他面皮红红的,将额头伸着向前,径直地向前奔,好像有很大的心事。自己落得闪了他,也没有去理会。

到了次日再到学堂里来的时候,校役老远地看到,就追了向前,轻轻地对她道:“喂!你先别忙着上堂,刘先生同你有话说呢。”秀儿听了这话,就联想到昨日姜教授所说的话。这与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利,反正是当模特儿了,在学校里是给人画,到画会里去,也是给人画,有什么不可以,因之径直地就到刘主任屋子里面来,刘主任正向后靠在椅子背上,口衔了烟斗,眼望着烟斗上烧出来的烟,转着云圈子,一环一环地相连系着上升,脸上不住地现着微笑,秀儿自然不敢高声叫他,慢慢儿地走到写字桌边来。只见他面前,放了一张加大的裸体女人照片,他还是把一只手按在上面呢。他猛可地一回头,看到秀儿在面前,立刻将那张相片,反着在桌上盖下去。身子挺立着坐起来,问道:“你有什么事?”秀儿低声道:“是听差说,刘先生叫我来的。”刘主任这倒好像想起了一件心事,微笑道:“是的,姜先生曾托我一件事,说他们有一个画会,请学校里分一个模特儿给他,后来又指明着是你。只要和学校里的钟点不冲突,那是无所谓的,你就去吧。至于学校这边的薪金,因为你并不耽误时间,那当然照给。因为怕你不放心,所以特意把你找了来,对你说明了。你对于这个约会,去是不去呢?”秀儿垂了头,低声道:“既是姜先生有这个意思,又有刘先生介绍,我当然是去。”刘主任道:“你肯去就很好。他们今天下午四点钟,就有一个集会,你可以去找他们。我开一张字条,你可以带了去。”说着,在桌子抽屉里,抽出一张纸条,文不加点地写了几字,就交给秀儿道:“你拿了这张字条,到他们画会里去,你什么话也不用说,他们自然会招待你。”秀儿对于刘主任这种盛意,当然是不敢过拂,老远地同伸出两只手去,把字纸接过来,而且还微微地向他鞠了两个躬。刘主任道:“你去吧。”说到这里,望了她一望,似乎还有话要说,又不急于说出来的样子。秀儿自然是唯先生之命是听,立刻站着定了一定神,才悄悄地问道:“刘先生还有什么事命令我吗?”刘主任却不由得眯了双眼,微微一笑,因道:“你这孩子,倒是会说话,还加了命令两个字。”秀儿见刘主任这样夸奖,也就低了头吃吃地笑着。但是心里很明白,在刘主任面前,绝对是不许失仪的,因之微低了头,将上牙咬住下面一块嘴唇皮,极力地把笑意给忍耐住。刘先生把烟斗放到痰盂子上去,将手托着,敲了几敲,然后握了烟斗,将烟嘴送到嘴里吸了几下,再拖出来,向秀儿笑着点点头道:“你到我们学堂里来,不过是工作这样久,居然有这样好的成绩,教授都为你特意设一个画会,你真是个幸运之儿。不过你对于姜先生那番提拔的好意,也不可忘记了。”说着,又把烟嘴子送到嘴里去,连连地吸了两口,眼睛可斜望了人,不断地微笑。秀儿只有低了头,不敢走,也不便怎样答话。刘先生笑道:“你这人还有点儿聪明样子,关于这一类的话,不用我吩咐,大概你也知道的。我也没什么可说的,你去吧。”说着,站了起来,还向她点了两点头,表示一番送客之意。

刘主任在本学校里,是个有权威的人,他能这样对人和颜悦色地说话,那就是一种荣幸。而且秀儿想到学校里的饭碗,都在刘主任的手上,若是得罪了他,就是同自己的饭碗有仇。因之在学堂里下课以后,赶快地坐了车子,就跑回家去。见着父亲正捧着一壶茶在廊檐下,太阳影子里,背朝外坐着,慢慢儿地喝着,喝一口,嘴里哎上一声,好像是喝得很有劲。秀儿走到他身后,轻轻地叫了一声爸爸。三胜一回头看到,问道:“瞧你忙得只喘气,什么事?”秀儿道:“有一位女学生,要我帮着她做一点儿针线活,我特意回来,给您说一声,我这就去。”三胜望着她,犹豫了一会子,问道:“哪一个小姐?”秀儿一时答复不出来是谁,偶然触机,她想到有一次段天得曾提起过他姐姐的事,便信口胡诌地说道:“还不是那段小姐,除了她,还有谁呢?”说完了这话,脸上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来,好像埋怨三胜多事似的。三胜笑道,“你又噘那小嘴子了。你只管去得了,可是我的晚饭呢?”秀儿道:“回头我留一毛钱,放在二荤铺子里,让他给你送一大碗面来,那不好吗?”三胜道:“一顿饭就吃一毛大洋。那也太花费一点儿了,随便给我买一点儿什么吧。”秀儿道:“只要您不拦住我在外面挣钱,我多挣几个钱,让您每顿吃个一毛二毛的,那要什么紧?”三胜笑道:“这会子你有本事,我全靠着你啦,你这话不是落得说的吗?”秀儿一瞧父亲的颜色,料着不会生气,这个机会,可不能失掉了。于是笑道:“我这就走啦。”说着,扭转身子就向外跑。只听三胜在后头嚷着,快一点儿回来。秀儿答应了一个喂字,人也可走到院子外面去了。她身上可揣着刘主任的那张字条呢,于是抽了出来,自己看了一看,那上面写的地名,却还认得,雇了人力车子,就径直地奔了去。

这个画会的地方,是设在一所纯粹的老式房屋内,进门一重小小的四合院子,一排的四棵大槐树,大槐树绿荫下,一带宽走廊,四根朱漆柱子,屋子配了一排朱漆的窗户格扇糊着雪白的窗纸,这一种东方的美术情调,一看到自然会给人一种很好的印象。槐树下,扫得干干净净的,只有两块青草地,青草里放着两个小石骆驼,倒没有放一盆花,在走廊屋檐下,倒有一块横匾,将宣纸写的字,裱在上面,大书“艺术之宫”。秀儿在学校里,常听到先生学生们夸嘴,说他们那里是艺术之宫。不想这个地方,倒真挂了这么一块匾。照着北方的规矩,到民家去访客,一定要在大门上先敲几下,惊动里面的主人。秀儿来的时候,以为这不是人家,所以先跨进门来,到门房里去张望了一下,打算找门房通报。不想门房里空着,连桌椅板凳也没有。在院子里看看,倒也不像是没有人住的,只得退回到大门外去,连敲了两下门,这才听到有人答应一声,由里面迎了出来。那人穿着西服裤子,上面套了一件灰绒紧袖子的画师衣服。头上的头发,乌溜光滑的,一抹向后,尖瘦的脸子,虽带了一些黄色,但是洗擦得没有半条皱纹,可见他是个爱好艺术的人。他老远地看到秀儿,就点头笑道:“你贵姓李不是?姜先生老早在这里等着呢。”秀儿料着他也是会里的会员,不敢得罪,便听了他的话,随着走到屋子里去。这屋子里,除了有紫檀木的雕花落地罩,隔开了半间而外,这边一个大统间,全是硬木桌椅。雕花几榻,随着大小高低的木器,放着许多古董。那屋梁上悬下来的灯,全用绢糊的宫灯罩子罩着,像图画上画的屋子那样好看。心里这就有点儿高兴,觉得这种画会,都是规规矩矩的教画学画,绝不是胡来的。秀儿站在屋子里,不免四处张望。那人对着秀儿,很是客气,微微地笑着点头道:“姜先生在后面呢,你同着我来吧。”秀儿也没有说什么,只好跟了他走,又穿进了一层院子,这里是更透着幽静。院子里有七块太湖石,零乱地放在草地里,三四十根瘦竹子,疏疏密密的,四处散着,只有中间一条方砖面的小路,通到正面屋子去,四周的白粉墙,全布满了爬山虎的绿藤,这院子,几乎四处都是绿的。在正面走廊的屋檐下,挂了一个小白铜架子,上面站着一只白鹦鹉。在走廊地面上,扫得光光的像镜子一样,加之这前后院子里,一点儿声音都没有,倒显着像一座庙宇。那人抢上前,把门拉开来,连连地点了几下头,笑道:“请进请进。”这也不必他吆唤,里面的姜先生,早是迎上前来,笑道:“密斯李来了,密斯李来了,好极好极!”秀儿微笑着,低了头走将进去。

这里又不同了,完全是一个小教室的布置,不过比教室里布置得精致些,地面上铺了很厚的毯子,窗户玻璃里面,全都垂了活动的紫幕,可以随便拉扯。那个模特儿的坐榻,也比学堂里的精致,加漆之外,还画有图案,上面是一条墨绿色带穗子的线毯,斜牵盖着。坐榻是斜放在墙角落里,那里有一坐绿绸屏风。不过对了这座木榻,却只有四五个画架子,并不像学堂里重重叠叠地放着。在屋子另一方,也都放着方几圆桌之类,上面放了花瓶古董,就是以写生而论,这里的标本也就比学堂里多得多了,这屋子里除了姜先生而外,还有两个穿西服的,年岁全不很大,三十上下。姜先生这就介绍着一位是刘先生,一位是邵先生,那位开门的是王先生。秀儿听说,都一一地给他们点过头。姜先生笑道:“你到这儿来敲门,大概透着有点儿奇怪吧?”秀儿微笑了一笑。姜先生道:“我们这几位先生,都有一股子傻劲,打算扫地抹桌子,以至于关门开门,我们都要自己来做。一来表示我们不是什么贵人,可以自己劳动;二来我们自己做的事,自己总顺心些。”他说着这话,立刻到旁边小屋子里去,捧出一杯热茶来,笑嘻嘻的,直送到秀儿面前来,秀儿两手接着,笑道:“劳驾劳驾,你怎么同我这样客气?”姜先生道:“我刚才不是说了吗?这里不论做什么,全是我们自己来的。”秀儿道:“那么,我到这里来,我也不算外人,就让我自己来做事得了。要是像你这样客气,倒让我怪受拘束的。”姜先生一拍手笑道:“若是能这样,那就好极了,我们全都愿意呀。”其余三位先生,也都连连说好。秀儿初进来的时候,以为到了教授们所在的地方,自己不能不加倍慎重,现在进门以后,看到全很和气,也就态度活动一点儿,不是老板着脸子了。手里捧了那个茶杯子,回转头四处看,见这屋子里,只有几只四方的小矮凳,那全是画画的先生们,预备画画坐的。自己怎么好坐下去。那刘先生虽然年轻,雪白的脸子上,倒蓄了一小撮胡子。他道:“密斯李,先不忙工作,你可以休息一会子,外面坐也可以,到这里面屋子里也可以。”秀儿听到这一句话,再一看里面那间屋子,正垂着一幅紫色的门帘子。由外面向里张望,可以说没有一丝漏缝。不知是何缘故,这点儿印象,给她是很不好。脸皮上立刻通红一阵,直红到耳朵根下去。姜先生见她手上握了一只桶形的茶杯子,只管把杯沿碰在嘴沿上,不住地抿着嘴唇喝茶,这就笑道:“也许密斯李家里有事,不能在外面多耽搁,我们这就动手画吧。”秀儿偷眼看看窗户外面,已是太阳偏了西,却没有许多工夫来延宕,因沉了脸子道:“姜先生,我今天只能画一点钟,下次再补吧。”姜先生看她那情形,大概是不许久闹的,于是点点头道:“好的好的,我们这是私人组织起来的画会,怎么都好凑付。今天就先画一点钟吧。”秀儿仍然手握了那只茶杯,斜靠了窗台站着,低头只管出神。姜先生对另外三位画家道:“我们这就动手吧。”他虽这样说了,秀儿像发了呆一样,还是斜靠窗户台站着,只是缓缓地呷着茶。姜先生对她望望,那句“你就脱衣服吧”几个字,虽是送到嘴唇上来了,无论如何,这话也说不出口。偏是秀儿老是那样站着,也不抬头看看别人的颜色,姜先生走到木炕边抖了两抖毯子,又把画架子移了两移,还隔了画架子向木炕上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。回头看秀儿时,她还是那样站着。开门的那位王先生,这就不能忍了,笑道:“密斯李,我们这就开始画了,请你宽衣吧。”他的语尾音,是比较重一点儿,这才把秀儿给惊醒了,这就点着头,对他做了一个惨笑,自己也是有些莫名其妙,竟是把那只茶杯子捏在手里,一直带到屏风后面去,直等自己用手来解纽扣的时候,这才发觉了手上还有一只茶杯子。因为屏风后面,并没有可以放下杯子的所在,所以拿了那茶杯子又送出来。王先生这就有点儿不高兴了,板着脸道:“你要知道,我们这画会里,比学堂里,可自由得多,你何必还是这样推三阻四的。”秀儿一看人家那样子,可不敢别扭,只好将杯子放在地面上,自到屏风后去脱下了衣服,再出来工作。这几个人不生气了,立刻精神抖擞的,也就画起画来,这屋子里并没有挂钟,又不像学校里有下堂钟报告。秀儿只有静静地坐在那木炕上,等这里四位先生去描摹。心里这就在那里想着:怎么还没有到钟点?心里老是如此想着,眉毛可就只管微微皱了起来。姜先生对着她身上看一笔画一笔的,正是得劲,忽然将笔停住,对秀儿脸上看了一看,嘴里吸了一口气,做出一个踌躇的样子来,因道:“怎么回事,密斯李,你惦记着什么事情吗?”做模特儿的人,也有许多神秘,当她脱光了衣服,尽人赏鉴的时候,她总是把自己当了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,眼睛不瞧到什么,耳朵不听到什么,自然也不张嘴同人说什么。这时姜先生当面问她的话,不容她不答复,便低了头道:“不想什么。”姜先生摇摇头道:“不!我在你脸上看得出来的,你很发着愁呢。”秀儿道:“不是别的,我父亲这一程子老不舒服,到现在还没有好。今天我出来得久了,不知道他在家里怎么着了。我们现在画过一点钟了吗?”姜先生倒是没有答复,回过头来,向同画的三位先生看看。王先生点点头道:“也许……”说着,在衣服袋里掏出挂表来看了一看,立刻又把表塞到袋里去。秀儿心里这就明白了,两手撑了木炕,将头低着,答道:“各位先生,现在画过两点钟了吧?”王先生道:“你若有事,你就回去吧,下次我们在这屋子里放上一口钟好了。”那三位先生对了她虽然还有些不舍的意味,可是因为王先生已经说出了口了,这倒不好意思挽留,有的把画笔在颜料碟子里蘸蘸,有的对了画板上的画,做一个审查的样子。秀儿可不管那些,自走到屏风后面去,把衣服穿起来。上身衣服,还只穿起一只袖子呢,那位王先生,就闯着走过来了,他笑着一点头道:“密斯李,你别忙,我出去和你雇车。”秀儿一看他相距只有两三尺路,扭过身子去,手忙脚乱的,就把袖子穿好。看见他在屏风口上拦住的,这就伸手来移屏风,想抢出来。不料也是快一点儿,扑通一声,把屏风打倒。姜先生斜站在画架子边,正歪了头向屏风里张望着。那屏风倒下来,正好把那空格子,由他头上直套下去,架在他颈脖子上。这一来,姜先生倒仿佛戴了一副大枷。秀儿看着,这就呵哟了一声,抢上前来,把屏风给取下来,不想又伸手伸得快一点儿,那屏风架子,在姜先生脖子上重重地给砸了一下。姜先生红着脸,抬着手,只管去摸后脑勺子,秀儿自己也红了脸,向他赔着笑道:“我想不到这样子巧,姜先生,碰伤哪里没有,我给你揉揉。”姜先生忍着痛微笑,将手抚摸着后脑勺,抚摸的时候,而且还睁眼向她望着,秀儿原来是说的一句客气话,这会子人家真要她揉,揉是怪不好意思的,不揉揉又拨不开姜先生的面子,只好低了头,将牙咬了下嘴唇,走到姜先生身后,伸了两个指头,在他后脑勺子上,蜻蜓点水似的胡乱揉擦了十几下,姜先生弯着腰,低了脖子下来,静静地让她揉,秀儿在后脑勺子上揉过了,正打算缩手回来,姜先生可又伸手在头顶心里指指,又在耳门子上指指,指慌了,在鼻子尖上,也指了一下。秀儿想着,这可是存心。若是鼻子尖上,也让屏风碰了,早就出血啦,还等得及别人来揉吗?于是缩手回去道:“我告个假,先走一步了。”姜先生道:“忙什么?不是说好了,给你雇车去吗?”秀儿并不理会,径直地就向前走,王先生更是好人,一直追了出来,在大门外看到一辆人力车子,在身上掏出一张毛票给了车夫,就向秀儿笑道:“车钱已经给了,你上车吧。”秀儿在胡同里头,也不便同人家去拉拉扯扯,只好点了个头,坐上车去。

到了家门口,远远地就看到段天得,由自己院子里走了出来,他迎上前,挺了胸脯子站着,瞪了眼道:“你是在老姜的画会里来吧。”秀儿见他满脸是怒容,只得跳下车子来,挥着车夫自去,站到人家墙脚下,低了头走着路道:“那是刘先生介绍我去的。”段天得道:“你到了他们那里,你总也知道,在后进屋子里,那一丝人声音也没有的地方画画,白天也觉得阴寂寂的。他们也真怪,怎么一所房里,一个用人也没有。”秀儿道:“那是他们省钱。”段天得将肩膀扛了两下,笑道:“他们省什么钱?要省钱,还不赁一所房来画画呢。你要是肯信我的话,请你下次别去。自然,你以为得罪了这些教授们,学堂里可就不要你了。这个你放心,我谅他们不敢。”他的话说得越来越长,秀儿的路,可就越走越慢,因停住了脚,皱着眉道:“段先生,你别跟着我,成不成?”段天得遭了她这样一番拒绝,却不由脸红了。秀儿虽硬言顶撞了他,可是到了人家脸上一红,这就有点儿后悔,倒是放下笑容来,向他点了一个头,然后走回家去。段天得站在胡同口上,倒有点儿发愣,还是跟了她去呢,还是不去?就在这个时候,有个穿蓝布大褂子的,擦身过去,却是瞪了眼望着人。而且当他走过去很远的时候,还是回过头来,瞪着眼睛多大,远远地看了他,横了肩膀,走进李三胜那院子里去。于是自言自语地道:“好吧,明天学堂里再见。”他这样一怒而去,他反是战胜了。

当他次日早上,上学校去的时候,秀儿也坐着车子来了,看到段先生,她立刻下车子,付了车钱,笑道:“段先生,你说的话是对的。我昨天晚上,想了一宿,那画会里,我决计不去了。”段天得道:“那随便你。其实,你去图着什么?要说为了多挣几个钱,那用不着这样累,我们全能帮你的忙,要说怕得罪教授先生,那你放心,我们给你保镖,料着谁也不敢奈何你呀。”秀儿将一个手指头,放在嘴唇里面,自低了头慢慢儿地走。越是靠着学校近了,学生们越是不敢同模特儿在一块儿走,所以段天得也就落后了。秀儿走进学校门,踏着那青石板路,咯咯儿地作响,这就想起了段天得,脚上穿的皮鞋同丝袜子,全是人家买的啦,虽是说他这样做好人,没存着什么好心眼儿,可是就凭着自己这一点儿身份,有他这样看得起,也就当感谢人家啦。她有了这样一个转念,态度更是变动了。在学堂里碰到了姜先生、刘先生,全低了头没作声。到了下课的时候,自己出大门去。那校役把那种瞧不起人的口吻喊道:“喂!回来,这儿有个字条给你拿去。”秀儿回头来,那校役站在阶沿石上,左手叉腰,右手将两个指头,夹了一张字条,老远地伸出来,秀儿走向前去接时,不知道他是否有意,那字条又落在地面上了。秀儿望了他一下,也没说什么,自走向前,把那字纸条捡起。上面写的字,倒还认得,乃是今日下午四至六时,绿室画会有课,务必按时前去。姜字。秀儿将那字条,捏在手心里,搓成一个纸团儿,自塞到口袋里去,一会儿工夫没耽搁,自向大门外走。校役后面追来,大声喝道:“喂!那几个字,你认得不认得?看过了,也该给我们一个回信。”秀儿看看这所站地方的附近,正站着不少的人,把脸臊得通红,低声答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校役道:“你知道了就得。你准着时候去吧。”秀儿哪敢和他多纠缠,扭转身子就向门外走了去。当她走的时候,身后却是哄然一阵大笑。秀儿心里,也就想着,莫非他们是取笑我的。本来自己的步子,走得是很匆忙,这就随着从从容容地走了起来。也就为了人家这一番大笑,心里在那里想着,无论如何,姜先生这个画会,是去不得的了。本来昨日去的时候,就透着这事有点儿尴尬,现在由好几件事上看起来,这画会里是不能当画画看的。于是在路上就把这字条给撕了。

那边的姜先生,以为自己待她很客气,而且报酬还比学校里好,照说,这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。所以这日把画室里布置得更周密些,除了泡好一壶茶之外,而且还陈设着两碟水果。同着几位在一处画画的朋友,说着笑着,他谈得高兴起来,还走到画架子边,把画取下,两手捧着,偏了头东边看看,又向西边看看,口里衔了半截雪茄,满脸堆下笑来。王先生远远看到他这样审查自己的画稿,也就走到他身边来,笑道:“姜先生,你怎么啦?是画得很得意吗?”姜先生道:“我敢说,这一张画,至少是我这一年以来的成功之作了。”王先生的画,虽没有姜先生画得好,可是赏鉴的力量,总是有的。听到姜先生对他自己的画,这样夸张,一定有别的长处,因之对于这张画,不免仔细地观察一番。若以姜先生平常的成绩而论,这并不见会好到哪里去。于是抬起一只手来,不住地搔着头发,打算在这种沉吟的时间里,将姜先生画里的好处,给找了出来,可是找了很久,这好处是依然找不着。姜先生把画放到架子上,然后向后退了两步,将两手互相拍着笑道:“我们画人体画,不外两个目的。其一,动物身体的构造,以人为最齐全。若是把人的肢体能够画得妥当了,那就画什么动物的姿势,也不会困难了,这是对于初学画的人而说。其二,要把我们喜怒哀乐的情感画出来,那还是以人为题材好。我们能够用客观的手腕去找题材,而后以主观的判断,构成画面,这就能成为好的作品。画人的躯壳,会动笔的人,那是尽人能为之的。若是我们画,必定要画出模特儿的灵魂来,那才让我们的情感有所寄托。同时,才能叫我们的艺术可以影响到别人。我们要艺术成功,必得有这样一种手腕,我们要从这一方面去努力。”这一大篇话,犹之乎他在课堂教学生一样,王先生倒有点儿不好意思接受,便淡淡地一笑道:“也许是。艺术这样东西,是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的。姜先生所说的,也许我以为不是这样。姜先生这幅画,还是未完成的杰作,也许完成以后,你就又是一种观念了。”姜先生伸了三个指头,笑道:“你接连倒来了三个也许。不过我总有机会让你知道我的话,不是夸大。”他说着这话,态度很是自然的,口里还是咀嚼着半截雪茄烟头子,带了微笑,站着向了画出神。随后刘先生、邵先生也都来了,看到这前后两进屋子里,都没有秀儿。开口一句,都是模特儿还没有来?姜先生道:“也许她已经在路上了,我们到外面屋子里去谈谈,说着话,不觉得是在等人,就不会发躁了。”王先生道:“她要来,我们就画三点钟,她不来,我们就不画,这也无所谓烦躁。”大家慢慢地走到前面客厅里,就很自然地坐着,王先生歪坐在沙发上,把腿架在椅靠子上,把两只脚晃荡着,笑道:“骂谁是布尔乔亚,谁也不肯受。可是我们这种生活,就完全是布尔乔亚的生活。”姜先生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,不时地还向窗子外面伸头看。王先生笑道:“这个模特儿,若是不来,可要把姜先生急坏了。我以为姜先生是能抓着她的灵魂的。要向下画去,必能画出更有意义的作品。所以姜先生等着她来,是比什么人都急。”姜先生这就只好跑到屋角边椅子上坐下,因向他红着脸笑道:“王先生这俏皮话,若是在别人听到,一定难过。但我老脸皮厚,可不在乎的。到现在为止,画师追求模特儿的事情,虽不能说绝无,可也为数不多。在这不多的数目中,难道就有我一个?”说时,伸个中指点了鼻子尖,刘先生靠了姜先生的椅子坐下的,于是将一只手掩了半边嘴,歪过身子,向他耳朵轻轻地道:“你不要这样说,我们那位主任先生,就看中了这个模特儿。”姜先生摇着头道:“这话我不大相信。我想,无非为着她长得稍微美一点儿,大家就造下这一个谣言。一个当模特儿的人,在这种社会里,还有什么身份可言,只要肯花钱,那就不会更有什么问题的。像我们这位主任先生果有此意,随时给她几个钱就是了,何必还加上追求二字?”李先生他坐在一边,闲闲地抽着烟,始终是不说什么,这时就站起来,正着脸色道:“姜先生虽是替我们刘主任加以洗刷的,可是究竟不是一个艺人所应当说的。”姜先生听说,这就不由得抬起手来,搔了两搔头发,摇着头笑道:“你说的我无话可说,只要我们做事能够持重一点儿,嘴头上纵然开点儿玩笑,那倒也没有什么关系。其实学校负责人,自有他的地位,哪里能胡来?”这样交代了一句之后,于是全屋子里都寂然了。姜先生等了很久,实在忍不住了,抬起手臂一看手表,却已过了预定时间四十分钟,因道:“也许我留下的那个字条没有交到,要不然,她没有什么理由不来。”于是在座的人,有的翻着袖口,有的看看墙上的太阳影子,各人也都悄悄地嘘了两口气。姜先生向大家道:“她不来,我们今天也就不必画吧。”李先生道:“这样说,我们这画会,不必叫绿室画会,改叫秀儿画室吧。没有她,我们这会就组织不起来了。我们去画一点儿静物吧,免耗费了这几点钟光阴。”王先生道:“我们总得找一个有意义的题材,将来这作品拿出来,也让人家知道我们是前进的。我主张抱双皮鞋放在阶沿上太阳光里,题目是踏上光明之路。”李先生道:“那太象征了。象征的艺术,那不能算是艺术。依我说,不如画这院子里的十几根竹子,题目就是粗线条。”王先生道:“那更象征得厉害了。我们不妨普罗一点儿。”姜先生不由得哈哈一笑道:“玩笑玩笑!普罗两个字,可以这样用的吗?”王先生道:“我们只要知道是怎么一种意思就行了,至于说出来是哪两个字,这没什么关系,有人把普罗两个字,改译作破锣。我觉得在字面上,还能象征着这点儿意思。”刘先生道:“要画静物,其实不必到这里来画。我们另外找人吧。”姜先生早是坐不住了,正是背了两手在身后,只管在屋子里,来去地打着旋转。走路的时候,眼睛只看了窗外院子。过了一会儿,听到外面街门,扑通着碰了一下响,自己这就出屋子门去,口里还埋怨着道:“你怎么到这时候才来?这里许多先生都等着你呢。”那碰着门的,倒是个人,已经有一种踢踢踏踏的脚步声,走了进来,口里还操着山东音叫道:“倒土。”说着,一个矮小而又穿了破片衣服的人,胁下夹个倒秽土的破藤筐子走了进来。只看他满脸是干灰,黑脸上只有两只眼睛珠子在中间乱转。在屋子里面的人,都也以为秀儿来了,大家全向窗子外面看了去。及至看到一位夹了秽土筐子的人,迎面同姜先生相对站立着,不由得对着院子里,全哈哈大笑起来。把姜先生的两张脸腮,臊得通红,回过头来笑道:“这倒土的幽默。其实我们就画他一画,也未尝不好。”王先生听说,首先拉开门,跳到院子里来,向那倒秽土的人,连招了几下手道:“喂!出一块钱三点钟,你坐在我们屋子里,让我们画三点钟,你干不干?”那倒土的,听了这话,把灰尘里面的乌眼珠子,连连转了两转,问道:“什么?你们愿意出一块钱?我知道,你们要给我照相,我干的。”他口里说着,把土筐子就放到地上,将那粗黑的灰手,不住在脸上擦着。刘先生喝道:“去吧,不要财迷脑瓜了。”那倒土的,被人叫起来摔了一跤,倒有些莫名其妙,望望这几位先生,全都神气很足,也不敢和他们多说,夹了那个土筐子,自垂头走了出去。王先生站在阶沿上,向屋檐下抬头看了一看,正是艺术之宫的那块匾横列在当头,微笑道:“艺术之宫里,怎么会有倒土的一个座位呢?”姜先生昂了头看看天色,也没说什么,自走到后面画室里去,把画架上的那张作品,捧在手上,放到怀里看看,又伸出去,和眼睛平着视线看看,因把脚一顿道:“她若是不来,我带到学校里去也要画了起来。”刘先生跟在他后面进来道:“姜先生也太急了。一个大画家,十年八载,才成功一幅杰作,那有的是,迟一两天工夫,你急什么?”姜先生只向他微笑了一下,并没有答话。在里面屋子里找出一张白纸,把那张画纸给严密地包裹了,然后莫名其妙的,还送到鼻子尖上嗅了一嗅,将手在纸包上拍了两拍道:“不错,我一定要把它画成功。”于是抬起手臂来,看了一看表,摇着头自言自语地道:“什么时候了,她还没有来,大概今天她是不来的了。”说着,连连地摇头,自向门外面走了去,已经走出大门口了,他又回身走到院子里来,一面走,还一面向四处地张望着,刘先生道:“喂!老姜,你丢了什么?”姜先生笑道:“我倒没丢什么,我问你,我还是在这里待一会子呢,还是就回去?”王先生一只手抬起来,连连地在头上搔了好几下子,笑着摇摇头道:“这去留的大计,倒够让我踌躇的。其实她除了没有接着那字条而外,我们不能再找出一个理由来,说她不愿干。你想,她为了她新得的职业,不怕给砸了吗?”姜先生正了颜色道:“你不能把我们自己,看着那样卑劣。她不来,那是她的自由,我们能够勉强她吗?我们以正当的眼光去看待她,她也不能以那种心理来揣测我们的。”姜先生说这话时,胸脯微微地挺了起来,眼睛望了屋顶,那至大之气,是可想见的。那三位先生听了这话,各做了一种鬼脸,微微地笑着。姜先生回头看到了,倒透着有点儿不好意思,这就笑道:“一个人要忠于艺术,这不能说是玩笑,这是艺人可钦佩的一种态度。谁要讥笑这种人,我以为谁就是不忠于艺术。”他说到这里,还把声音提得高昂一点儿,这让别人首先感到一种威胁,加之大家看看他那样子,也透着有心捣乱,谁也不愿接着他的话,向下说什么。姜先生在前面院子里站一会子,又回到后面院子里站一会子,胁下夹了那张纸包住了的画,只管来往徘徊。他们可以等人,那墙头上的太阳可是不肯等人。那黄色的太阳影子,由墙的下方,早是移到墙的上层,现在索性移到墙的顶端上面去。姜先生走着路,眼睛是不住向那墙上看着的,见竹梢子上,只抹了一层很浅很浅的黄光。那太阳微弱的力量,不能维持这光亮于天地之间了。他口里念着:“她决不来了,决来不了。”就走出了他这可爱的画会,这一天算是混过去了。

到了次日,上学校上课,他把一切的事情放下,就径直地到休息室里,把昨天传递字条的那个校役叫了来。见面之后,姜先生不等他开口,就瞪了眼道:“你们当工友的,越是让我们做先生的高抬你,你越是自负得了不得了。无论做什么事,都讲的是一种信用。要像你们这样,那还成吗?”校役道:“姜先生这话怎么说?我并没有给姜先生办坏了什么事呀。”姜先生道:“那么,昨天我写的一个字条,你怎么不交给那模特儿?”校役道:“怎么没交?她接过字条去,我还再三叮嘱着,叫她要务必准时候去呢。她现时正在上课,你若是不信,等她下了课,叫着当面来问。”姜先生把口里半截雪茄,夹在手指里面,正指着校役发脾气,听了这话,那只手,也就不知不觉地垂了下来。红着脸,望了门外院子里,呆了很久,然后说出可恶两个字。校役趁他不留神的时候,自走了。姜先生一回头不看见他,心里更气,于是鼓了一肚子气,直奔到刘主任屋子里去。刘主任还不曾开口呢,他就把纸包的那张画放到刘主任写字桌上,摇着头道:“刘先生,我们学校里的校风,实在要整顿一下,这样下去,这书不能教了。”他说着话,也不管这里的地板,漆得有多么干净,只把一个指头,在雪茄上乱弹着烟灰。刘主任早已站起来的,这就很和蔼地问是什么事。姜先生挺着胸脯子道:“太岂有此理了。那个姓李的模特儿,约好了,我们随叫随到,照学校里的工钱,一样地给她,她前天画了两小时,昨天就不到。”刘主任倒微微地笑道:“这不关乎学校里的事,怎么叫学校里整顿学风。”姜先生道:“把一个模特儿的脾气,都惯到了这种样子,怎么能管别人。”刘主任道:“她不去就拉倒,有钱还找不到模特儿吗?”姜先生把雪茄向嘴里一塞,把包画的纸撕开,一手拿了画,一手将手背,连连在画上拍着,因道:“你看,这是我精心结构的一张画。我早就要找一位这样面孔的女人,题目是没有灵魂的人。有两三年了,也不知道遇到多少模特儿,全不合适,好容易遇着她了,我欢喜得什么似的。她偏是让我画了一大半,不让我画完,这样叫我非常失望。”说着,把画放在桌上,用手又连连拍了几下。刘主任听了这话,倒不免把他的画拿起来看了一看。姜先生将手背着,闪在他身后,由人家肩膀上伸出头来,咬着雪茄道:“你看,这不是画得很好吗?”刘主任望了画道:“你老哥这样发急,是就着艺术出发点而言的。”姜先生道:“当然是就着艺术立论。难道我还有对人的意思吗?笑话笑话!”刘主任道:“这好办。回头我把那模特儿叫来,要她明天务必去,那也就完了。”姜先生迟疑了一会子道:“她去不去呢,那都没关系。可是我这幅画不能完成,我是有遗憾的。”刘主任见他脸上,那浅浅的红色依然未曾退掉,这就向他道:“好的,我在相当的时间内,一定让她去到画会,把你这幅画完成。她要不去,我就把她辞了。”姜先生觉得这样一句话,那是最有保证的,这才放了心,包了那张画走了。

在课堂上做模特儿的秀儿,她觉得这样出卖灵魂式的佣工,并不是什么大发横财的事。多干一次,固然多挣几个钱。少干一次,精神上却也能得着些安慰。虽明知道,不到画会里去,是少收一笔钱的,可是自己现在总算不挨饿了,这就够了,要多挣那些钱干什么。至于学校当局,决不会管到这私人的事,所以这一天,她还是坦然的,干她自己的事,不料出了课堂门,不远的路,就碰到昨天那个校役,瞪了眼向她道:“喂!你这不是存心找别扭吗?昨天叫你去的地方,你为什么不去?”她发愣了,对于这句话还没答复呢,校役又道:“去吧!刘先生对你有话说。”秀儿听到这儿,就知道有了问题,于是乎她的噩运来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