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这种情形之下,这位西画教授伍先生,是感到骑虎莫下,便板着脸道:“这一群青年,太不知进退,凭着他们的意气用事,全不问我们当先生的面子是否下得来,我治他们不了,难道刘先生也治他们不了吗?”马庶务道:“伍先生,您不知道,他们是越遇着老实人,越要逞他们的威风,所以敷衍他们,没有好处,越敷衍他们越得劲。还有一句话,我不便对伍先生说,而且就是想说,因为没有机会同伍先生接近,也就只好不说了。”伍先生突然地站住了脚,对马庶务周身上下看了一遍,因道:“有什么话,你只管说。”马庶务向先生也回看了一看,却笑了一笑,伍教授把那鼻子尖上的红晕,气得是更红了,微翻着近视眼,望了他道:“什么笑话你只管对我说。”马庶务嘴里吸了一口气,又扛了两扛肩膀,笑道:“我说是不好说,我提醒伍先生一句话,伍先生就明白了。在伍先生教书的时候,是不是常听到同学们说一句成语‘破特土’?”伍先生昂头想了一想,点头道:“有的,我以为他们是买白薯吃,原没有理会。可是他们说过这句话之后,老是大家哄然一笑,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。据你这样说来,他们是说我吗?”马庶务好像是不便答复,又望着他笑笑。伍教授道:“马先生,你不告诉我,倒也罢了,你只说了这半截子话,又不向下说,这叫我更难受了。”马庶务笑道:“伍先生猜得不错,他们说的话,就是给伍先生起的绰号。”伍教授听了,脸都气紫了,紫得像白薯皮的颜色一样,两手一扬,高过了头,连连地叫道:“笑话笑话!我教了十年书,无论对同事或者对同学,向来没有得罪过人,为什么他们对我起上这么一个绰号?起绰号也有起绰号的艺术,一种绰号,必定要象征一种人,白薯怎么象征我!”他嚷着跳着,两只手像燕子翅膀一样,只管上下飞舞。马庶务这倒吓了一跳,一句平常的笑话,倒引得他这样的发狂,这一把野火,放得有点儿过于冒昧,恐怕不可收拾,便笑道:“这也不过是学校里一种谣言,可听也可不听,您何必放在心上。”伍教授道:“不然,名誉为第二生命,把我当了白薯我还不作声,那也就太难了!我一定要把这话去告诉刘先生,设若刘先生说不用追究,我也就不追究了,转过来说这件事是应当追究的,那可对不起,我要请您出来做一个人证。走!我们见刘先生去。好哇,我成了白薯了。这是什么话!这是什么话!”伍教授口里对马庶务这样交代着,他并不俄延,立刻就向刘主任屋子里走来。马庶务觉得这祸事惹大了,可不敢一路去见刘先生。但是伍教授去和刘先生说些什么,自己也要知道,因之跟了伍教授,在教务室外面站着,伍教授却不管谁是学校当局,一冲就推开了屋子门,抢了进去,挺立着身躯,向教务主任刘先生道:“刘先生,这这这书……我不能教了!”他只说了这句话把脸挣得通红。刘主任正坐在写字台边,一抬头,见他气得鼻子里呼呼发响,料着有什么问题发生,于是很从容地站起来,向他点了个头道:“请坐请坐!”伍教授板着脸道:“坐不坐,全没有问题,站着说两句也没有什么。这年头反过来了,以前私塾里面,是先生坐着,学生站着。现今是学生坐着,先生站着。”刘主任走到他面前,伸手握着他的手,摇撼了两下,笑道:“您何必生这样大的气,有什么话,我们总好商量,又是哪个学生和您捣乱来着?”伍教授道:“全校学生,都和我捣乱。至少是西二学生,全和我捣乱。”刘主任道:“怎么样捣乱呢?请您告诉我,我查出为首的人,重重地罚他们一下!”伍教授道:“就是西二的学生,他们给我取一个绰号,叫白薯。你看,这是多么侮辱人的事!我怎么像白薯?”刘主任对于这个绰号,却也早有所闻。但是学生替先生取绰号,这是极普通的事,并不放在心上。这时伍教授当面说着,倒不由得笑了起来,因将手连连在他手臂上拍了一阵道:“这何必放在心上,这些小孩子淘气,不理他们也就完了。”伍教授道:“果然我不知道,倒也罢了,现在我已知道这件事,他们在面前还是左一句‘破特土’右一句‘破特土’,这个我有点儿受不了。”刘主任笑道:“这可有点儿不好办。在他们没有公开宣布就是伍先生的绰号以前,我有什么办法禁止他们不说白薯这个名词?况且白薯这样东西,也不见得是什么说不得的名词,根本上也谈不到禁止人家说。”伍教授见刘主任一点儿不替自己做主,这就由鼻子尖上红起一直红到耳朵根下,嘴唇皮抖颤了一阵,很久说不出话来,最后右脚一跺,把右边袖子一摔,叫道:“那很好,他们有理,我算白说。可是我同艺术学校,也没有订一张终身合同。我不干总可以,我是白薯,一烤就只剩外边一层皮,里面糨糊似的瓤子,做不出什么大事来。你们贵校有的是上万一月的经费,去请香蕉橘子来当教授,别找我这白薯了!”一个做首领的人,总要具备以下三个条件。要有知人之明,要有用人之才,要有容人之量,尤其是艺术学校的当局,他在许多艺术家里面打滚,什么怪脾气的人,都已领教过了,哪里还有当面得罪人之理。这里伍教授直涨脾气,刘主任可就放出笑脸子收不回去,握了他的手道:“伍老哥,别生气。晚上我陪你上大酒缸喝两壶。”伍教授将脖子一偏道:“刘先生你是上北京饭店的主儿,还肯上大酒缸吗?”刘主任只管和他摇撼着手笑道:“得啦。我又没得罪您,为什么对我发脾气?无论怎么样,我总替您出这口气去就是了。”伍教授道:“我倒不在乎你是不是替我出气,咱们既是同在一个大门里教书,就得顾着这学校里的名誉,这样闹下去,让外人知道了,实在不成话。做先生的,没什么本领教给学生,只会买酱鸭、香肠给学生吃。将来他们要画两桌鱼翅海参席,学校里也照办吗?”刘主任道:“谁买酱鸭、香肠给学生吃了?”伍教授将手一拍大腿道:“好!你还不知道。”于是把刚才教室里的情形,详详细细对他说了。刘主任听了这话,心里立刻回想到自己对学生说过,要画什么就买什么,这是自己中了计了。他红着脸沉吟了一会子,便坐到他办公的位子上去,将面前所陈设的纸笔墨砚,很快地清理了一会儿。只看他那番手忙脚乱的样子,也可以知道他气得可以。伍教授在屋子里呆了一呆,便道:“我本来找刘先生,主要的话,就是这一点,您瞧着办吧。我本来想不对您说,所以这两堂课还是照上。以为学生偶尔画一回吃的东西,也可以说得过去。后来下课的时候,他们把吃的东西一阵乱抢,我才明白了他们的用意,这要不对您说,我就太不负责任了。”刘主任向后仰着,背靠了椅子背,两只手交叉了十指,按在头发上眼望着天花板,出了一会儿神,便道:“这件事,我决不能含糊,一定要重办两个人!”说着,身子向上一挺坐着,表示着下了决心的意思,就按着电铃,叫了一个校役进来,板着脸道:“你把西二学生段天得、章正明叫了来。”校役答应去了,伍教授一看,马上要三面对证起来,于是伸手到怀里,把表掏出来看了一看,沉吟着道:“已经四点一刻了,要赶了去,还来得及。”一面将表向怀里揣着,一面开门,搭讪着就走了出去了。刘主任正在生气,却也没有留意到他。

那校役去了一趟,还是一个人回来。他向刘主任道:“段天得和章正明都不在教室里,已经同了同学们,一块儿到公寓里去喝酒吃酱鸭子去了。”刘主任觉得他的话,是和伍教授的话互相印证着,偏着头凝神想了一想,因道:“好吧,回头再说吧。”校役看到刘主任这副颜色,知道他是在生气,这就不敢把话接着向下说,呆呆地站了一会儿,自退出去了。刘主任憋着一肚子的气,就预备着第二日,要对付段、章二人一下。不料到了第二日,一早就有了公事,自己分不开身来,只好把这问题搁在一边。至于段天得、章正明两人,把这种家常便饭的风潮,早放到脑子后边去,在上午第二堂课的时候,又是画人体写生的时候,那个模特儿,就摊着了李秀儿。

秀儿在这艺术学校当过了几回模特儿之后,一切都练习得熟了。在那屋角的屏风里,脱去了衣服之后,就坦然地到那木架床柜子上站着,段天得的画架子,原是支在很远的所在。知道今天有这堂人体画,在昨日画静物的时候,已经把画架子移到很近的地方来,所以在这个时候,他似乎只是自己来就自己的画架子,并不是来接近模特儿的。今天的这一堂画,是归一位姓余的先生教。他是一位法国留学生,什么都讲个艺术化。而且他对艺术,还有个原则,就是艺术这样东西,必须自我出发,能够教别人,受我的影响。唯其如此,所以艺术作品要夸大,要刺激,画人体,对这个原则,也不能例外。因之他不主张模特儿坐着,以为太平庸了,不能怎样刺激人,却叫秀儿手捧了一只干净的足球,放在右肩上,让她并拢两脚,挺立地站着,右手扶着肩上的球,左手却是由脖子后面绕了过来把球托住。

秀儿在以往的几堂课,或是坐着,或是睡倒,对于自己的肉体,多少有些掩蔽之处,像今天这样地完全暴露,还是整个儿正面孔看人,倒有点儿难为情。心一横,把两只眼睛呆呆地朝前望着,就像什么全没有放到眼里一样,课堂上虽是有那么些个学生,只当是一间小小的空屋子。心里还在暗暗地告诉自己:“我是死人!”他们爱怎么瞧就怎么瞧。

那位余教授正要卖弄他的得意之笔,站在秀儿身边,偏了头由上而下,由左而右,全打量过了。然后又退了两步,向秀儿身前身后,看了一遍,点点头道:“这个样子行了。”段天得画秀儿的身体,这一堂还是第二次,上一次站在最后的一排画架子边来画,那只是看到模特儿的轮廓,对于模特儿的肌肤之美,还不能完全领略。这时去秀儿不远,他当着秀儿由屏风后面转了出来的时候,真觉得看到了一个维纳斯神像,心里就怦怦跳了几下。不过在许多人面前自己决不愿单独地露出注意的样子来,所以把画笔伸到脚下放的笔洗里洗刷一阵,又把笔调和调和颜料,看到板子上的纸,不大平正,用手轻轻地摸几下,又向纸上吹了两口,把纸上的灰吹了去。他这样做作之下,似乎是忙得没有工夫管闲事,可是他那双锐利的眼睛,却不住地向秀儿身上瞟了过去。当着余教授在指点秀儿站着姿势的时候,他也向余教授的身上看了去。因为余教授和秀儿站在一条线上的,看到了余先生的脸,也就看到了秀儿的身上了。余先生在模特儿身边正端详了她的姿态,至于学生们对着模特儿存了什么念头,他却是丝毫没有感觉。他指挥着秀儿,把姿势做好了,于是把穿西服的肩膀抬了两抬,表现他得意的样子,向同堂学生正色道;“我们无论画什么东西,要画得灵活,不要画得呆板,换句话说,就是画出形态以外的美,还要画出形态以内的美。比如画一只狮子吧,你把狮子每一根毛都画了出来,就算画得像极了,那也不算本领,我们必得把狮子饿了,或者狮子急了,甚至于狮子要想吃人,把那意境描写出来。画人自然比这还要进一步。我们要画出他的灵魂,要寻找出他的生命之所在,肉体,那是无关的。你想,只画得一个像的话,用照相机,大家各照一张相,那不是每个人所得的,都很对吗?我们用艺术的眼光来看宇宙内一切,……咦!怎么了?段天得,你怎么了?你怎么?”他一篇很长的演讲,还只刚刚提出一个帽子,忽然啪嗒一声响,只见前排的一只画架子倒在地上,画笔、颜料洒了满地,段天得的衣服上红红绿绿溅满了各种颜色,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窘笑。秀儿突然看到面前倒了一个画架子,几乎砸到自己身上,吓得向上一耸,便是肩上扛着的那个皮球,也扶不住,由肩上落了下来。学生们也都一阵乱,秀儿也就闪到屏风后面换衣服去了。彭主任红着脸道:“真是笑话!”于是自摇了两摇头,搭讪着向课室外面站着去了。众学生望着他的后影,倒是一阵哄然大笑。这时,秀儿已经把衣服完全穿好,抬手将披到脸腮上的头发,一下一下地向耳朵后面扶了去,走到余教授面前,低声道:“还要画吗?”余教授板着脸道:“当然还要画,倒了画架又不是倒了人,为什么不画呢?”秀儿看到在这里几个当模特儿的都很怕教授先生。自己虽不知道教授有什么厉害,可是看到人家害怕,自己也不能不跟着害怕。听了余先生的这一句话,只得重到屏风后面去,把衣服又脱了。因为学生们在那种哄笑的时候,不免把眼光向自己身上看着,这显然是指出来,自己与这件事有关了。秀儿二次脱了衣服走出来,身上就只管像涂了火酒一样,不断地发烧。好容易把这两堂课硬挣扎下去了,于是穿了衣服,赶紧地坐了车子回家来。李三胜单弱的身体,挣扎着坐在门槛上,晒着这初秋的太阳,看到秀儿进了大门,便道:“今儿回来得这样早,学堂里的事全完了吗?”秀儿虽是看着父亲发笑,但是很快地拔着步子,向屋子里走了去,并不答应他的话。三胜道:“我和你说话啦,你怎么不答应?你在学堂里,办完了事吗?”秀儿听着在屋子里连连跳着脚道:“爸爸,你进来,老在屋子外面说话做什么?”李三胜听到姑娘这样发急的声音,只好扶了墙,走将进来。秀儿皱了眉,连连地在地上顿了几顿,低着声音道:“我不是对您已经说过,别把这件事嚷嚷出去吗?”三胜望了她很久很久,坐在矮凳子上,摇了几摇头道:“这话可奇了。咱们在学校里做事,也是凭了力气卖钱,这有什么要瞒着人的呢?”秀儿还是低声道:“您别嚷,让我告诉您。您瞧,我们欠下人家这么些个账,一听到说我们有钱,谁不和我们要?您的病,是刚刚好过来了点儿,还得调养呢。我刚挣下来的几个钱,就只够拿来替你调养身体,嚷得人家听到了,我可没法子对付。你不怕麻烦,那你就去嚷吧,嚷得债主子满了门,我可不同你去挡这些债。”说着,噘了嘴,自己向炕上横头倒下。三胜走到炕边,也向她笑道:“我是有我的想法,你有了事了,咱们家总活动一点子,有时候家里转不过来的时候,得向人家借个三毛两毛的,也许好办一点儿。你是想到欠债这件事上去了,我可不也是向这事想去的吗?既是你这么说着,以后我不响就是了。可是你天天出去,人家也是会知道的呀。人家问起来,我又怎么对人家说呢?”有了这样个转圜的机会,秀儿就宽心得多了。于是在身上摸出一块现洋,笑着向李三胜手上塞了过去,笑道:“我今天又支了一块钱回来,你先使着吧。”三胜拿着现洋,在手心里掂了两掂颇现着沉吟的样子,因道:“你不是说只有十块钱一个月的工钱吗?怎么你只去这几天,就带了七八块回来。先就把钱用空了,将来下半个月,这日子怎么样过去?”秀儿道:“因为你身体不好,等着钱养病,所以我和学校里会计先生商量,在这半个月里,请他多多地帮点儿忙。会计先生知道咱们穷人的苦处,一口就答应了。”三胜看到秀儿说话的样子,十分地自然,也就不再疑心了。秀儿定了一定神,带笑地道:“您是刚好一点儿,又起来各处溜达,闹得不好,像上次一样,那可糟了,您躺着吧。”她口里说着,两手带推带扶,硬把他推到炕上去坐着,弯了腰下去,把三胜的两只鞋先扒了下来,然后把炕上两个枕头叠在一处,而且在枕上拍了两下,笑道:“你躺着吧,我还得去洗衣服呢。”大声说了这句,又笑着脸子,靠近了他,低声道:“爸,你躺下吧。”三胜笑道:“你一定要我躺着干什么?我在炕上躺了这样子久了,还不该让我下地来,活动活动吗?”秀儿道:“一个人生了病,总不能自由的,那有什么法子呢?”说着这话,又硬把三胜两只手臂扶住,向下推着,情形是要他睡下去,可是她的眼睛,只管由窗户窟窿里,向外边院子张望着。三胜被她纠缠不过,只得躺下。秀儿笑道:“你闭着眼养一会儿神吧,我替你盖上被。”说着这话,就牵着布被向三胜身上盖着。三胜笑道:“这是笑话,我成了三岁小孩子啦,倒要你这样地伺候着我。”秀儿笑道:“我就算是医院里的女看护吧,那不也是要伺候着病人吗?”说着,又用手轻轻儿的,在被上拍了几下,笑道:“爸!您睡吧。”三胜也是经她这很久的温顺的伺候,有些受催眠了,就微闭了眼睛。秀儿这一看,却是很得意,于是一跳两跳的,就跳出房门去了。王二姐站在门洞子边,看到她出来了,抬起手来招了两招,而且还把嘴动了两动,似乎是指点到这里来说话的样子。秀儿赶快三脚两步地跑上前去,将她的手握着。秀儿道:“我早瞧见你来找我了,你有什么事吗?”王二姐低声笑道:“我听说今天学校里出了事了,是吗?”秀儿红了脸道:“有一个缺德学生,在上课的时候捣乱。”王二姐道:“这人叫段天得,能捣乱着呢!”秀儿道:“谁又知道碰上个这号人呀!”她说到这里,脸又红了。王二姐道:“你到我家里去坐会子吧。”说着,挽了秀儿一只手臂,就向着家里拉了去。秀儿一直随她到屋子里,见王大姐在炕上躺着,头边摆了包花生米,可是闭着眼睛,已经睡着了。秀儿将嘴向床上努,低声笑道:“像你们大姐,真是心宽,终日一点儿心事没有,吃饱了就是睡。”二姐笑道:“我真不赞成你,一天到晚,总是苦着脸子发愁。其实你现在挣的这几个钱,也够嚼谷的了,还是老愁些什么?”秀儿摇了两摇头,又叹了两口气。王二姐道:“你还有什么为难的事吗?”说着,拉了她同在炕沿上坐下。秀儿道:“你是比我们小两岁年纪,究竟在见解上,差着一点儿啦。你就说我们干的这事吧,顾了眼前,把肚子吃饱了。迟早总有一天让人家会知道的,将来走到人面前,一说起我们这一段历史,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。”王二姐沉着脸道:“一个人要是这样的想法,那还没有完呢!我说就让人知道,那也没什么要紧。世界上比咱们干的事还要难说的也有的是,不瞧见那些人照样活着。我就那样想,人生在世几十年,过一天是一天,有吃有喝,别错过了。谁让咱们生成了穷人命,不干这个,做个规矩大姑娘,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,就让人家说咱们一声好,谁肯借咱们一大枚花?”秀儿对于王家姐妹这些人的说法,也是听够了的,自己倒是默然着,不肯向下说了。两个人全是寂然的时候,那玻璃窗子眼里,露出一张圆的脸,秀文在那里微笑了一笑。秀儿道:“徐大姐,你进来,我有话和你说。”她又笑了一笑,将手向王二姐摇了两摇,一扭脖子,竟自走了。秀儿道:“干吗请不进来,我来将就着你吧。”说着,起身待走。王二姐一把将她的衣服扯住,笑着轻轻地乱叫道:“可别去!可别去!”秀儿道:“那为什么?”王二姐道:“她老爷子在家里。”秀儿道:“老人家那怕什么?我也见过的。”王二姐道:“她家里还有客。”她口里说着手上所扯着的衣服,依然不曾放下。秀儿笑道:“你不让我去,我就不去,干吗防贼似的?”王二姐低声道:“倒不是我不让你去,秀文那孩子,她有她的怪脾气。没事你去招她发脾气。我大姐睡了,她也不让人闹,走!我们遛大街去。”秀儿听了这话,更明白了,因道:“不遛大街,我要回家做晚饭了。”说着,伸脚下地又要走。王二姐道:“我陪你走出去吧。”她将一只手搭在秀儿的肩上,然后一同走了出去,走路的时候,她站在秀儿的右边,正挡住了她,向秀文家里去望着。其实秀儿心里也很明白,既不能到人家家里去,当然也不想向人家家里望着。走出了大门,王二姐就当门而立,意思是不能让她再挤了进去。秀儿连头也不回,径直地走回自己家里去了。到了自己大门里面,才回过头来看着,却见秀文的父亲提了一只鸟笼子,由胡同口上走过来。他走到家门口,二姐抢着追上前说了两句话,这老头子就不回家,再向胡同上走去了。秀儿看着,心里更是明白,可也不肯指破这事,于是悄悄地回到屋子里,先叫了一声爸爸。李三胜倒没有怎样介意,答应了一声,依然躺在炕上。秀儿坐在炕边的破椅子上,手撑了头,未免呆呆地傻想。这很奇怪,徐秀文这样老实的人,她家里还会藏着什么秘密?若说做模特儿的人,都不免有这种秘密的,要轮自己身上来呢?想到了这里,将两只手双双地撑着了头,闭了眼睛,紧紧地皱了眉毛,口里连连地叹了两口轻微的气。坐得久了,天色已经慢慢地昏黑了,想着父亲肚子饿了,应该做饭了,于是到院子里屋檐下去生火做饭。在那屋檐下,也不时地向大门外望了去,却见对过大门呀的一声开着,嘻嘻哈哈的一片笑声,一群人挤了出来了。前面有一个穿西服的少年倒退着脚步走,后面却是几个姑娘紧紧地跟着,其中有两位姑娘,搭了肩膀走路,那正是王家姐俩儿,还有一个在前的,身材胖胖的,那是徐秀文了。她们交朋友,谁都不瞒谁,为何瞒着我呢?秀儿把这些看在眼里,心中当然是感到不安,可是既不能去问王家姐俩儿,又怕为了这事,更有嫌疑引到自己身上来,于是在这一晚晌,都不能安然睡觉。次日上午,秀儿没有课,在家里陪着三胜闲说话。正在说着,却有咯噔咯噔的响声,由窗子外经过。这是皮鞋声,在这个大杂院里,是不会有穿这种鞋子的人进来的。心里奇怪,这就不免爬上炕头,由窗户纸眼里,向院子外面张望了去。这一看之后,不由得心里乱跳,一阵冷汗,由脊梁上直透出来。伏在炕上,动也不能一动。心里那里暗叫着,这不就是在讲堂上捣乱的那个段天得吗?他为什么跑到我们这院子里来?她如此想着,动也不能一动,段天得却是十分大方,站在院子里,四周地张望着,还放着大步子,把那皮鞋又踏得咯噔咯噔在院子里走着,这就有一位老太婆由北屋子走了出来,向着他问道:“您这位先生找谁?”段天得道:“这院子里有一位李先生吗?”老太婆道:“先生?先生会住到我们这种大杂院里来吗?你走错了。”段天得站在院子中心,又回转了身子,向四处看看,两只手插在西服裤袋里,将皮鞋后跟,咯咯地在地上登着,现出一种犹豫的样子。老太婆道:“先生,您不信我的话,就在院子里等着吧。无论怎样,您也等不出来一位李先生的。”段天得问道:“真没有姓李的吗?那我也有办法,可以到对面去问问。”说着,自己就走出大门来。恰好对门的王大姐,由学校里回家来,一眼看到他,伸长了脖子,把头向门里钻了去。段天得就大声叫道:“密斯王,密斯王别走,我特意来拜访你们。”王大姐不敢不理,只得停住了脚,回转头来望着,笑道:“段先生,您怎么到我们这胡同里来了?”段天得笑道:“我怎么不能到你们这胡里来呢?”王大姐道:“不是那样说。我听说您身体不大好,在上课的时候摔倒了。”段天得红了脸道:“我有点儿老毛病,心里急,就眼发黑头发晕。这一发不要紧,身边就是火炕,我也得躺下。其实我人虽躺下,心里是很明白的。我只要休息一会儿,立刻就可以站起来,照常做事的。”王大姐望了他,见他说一句,脚步向前移一步,若是不拦住他,他一定会走到大门里面来的,自己只要一让,他立刻会到里面去的,便道:“段先生,您有这病,您就瞧瞧去吧。”于是脚蹬在门槛上,手扶了门框,挡着了去路。但是段天得步步为营地走向前,已经是到门边。这位先生,要是进得门去,再发他的旧病,这份儿热闹,就够瞧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