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先生突然地把身子一扭道:“我还得和你商量啦!不伺候!”话说完,人就跑出去了。屋子里剩下爷儿俩,未免呆呆地对望。秀儿道:“咱们不该和他说得这样决裂,他这一去,不定使出什么毒招来。”李三胜道:“不要紧,咱们没什么值个三百四百的东西。他若是要封门,让他封门得了,假如把咱们轰到大街上去的话,咱们就跟警察一路到公安局去。咱们爷儿俩从此分手,我上收容所,你上妇女救济院。要不然,咱们自己去投奔,一来是怪不好意思,二来还不知道他们收不收呢?哈哈!这倒好,我李三胜干了一辈子,闹这么一个结果,哈哈……”秀儿偷眼看到父亲虽是笑着,脸上却只管发青,知道他心里已是二十四分的难过,便走向前安慰着道:“你好好躺着吧,让我来对付他吧。我是姑娘家,他决不能动手打我。你呢,是个病人,他也不能叫人抬着你,放到胡同里去。”说着,两手搬了李三胜一条腿,就向炕里边移着,李三胜垂着头,重重地叹了一口气。这就听到院子里有人道:“就是这屋子里,他爷儿俩全在家呢。”说着话,刘先生可就引着一名警察进来了。那警察对屋子里四周打量了一番,向三胜望着,自言自语地道:“还是一个病人呢。”秀儿这就皱了眉,迎上前道:“可不是吗?他还病着呢。至于房钱的话,我们也知道短得不少。可是也就是这几个月,市面不好,我们把钱拖下来了。只要市面好,我们也不愿欠房东的房钱,我们搬到别家去住,不是照样地要给人家的钱吗?这实在没法子。”警察向屋子四周又看了一看,见这屋子里外,冷冷清清的,是个冷灶无烟的情景。这话真不用得向下细问,便道:“虽然你家穷,住房也像穿衣吃饭一样,你不能为了穷,穿衣不花钱,吃饭不花钱,那么,你们住人家的房,也得给钱。今天你虽拿不出来,你总得在今天约人家一个准日子。”刘先生道:“这日子,他们可就约多了。今天我不能再听他那一套,劳您驾,把我们三个人带去。我也瞧出来了,不打官司,这一档子事,了结不了。”警察道:“把他们带去,也不是办法。无奈他们一个是病人,一个是姑娘家,你就是今天死逼着,也恐怕逼不出什么结果来。依我的意思,你不如容他个日子。有了一个日子,你可以回复你的东家,真是他再不给钱也没得说了,他自然会搬家。他们再不走,你去找我来,他就没话说了。”刘先生皱了眉头子,用手摸着颈脖子道:“叫我说什么是好,回去又得挨东家的骂,李三爷,我的爷爷,你可听见了,这是位巡警先生解劝的,我又给你担上一分沉重了。你说吧,过几天给我钱呢?”李三胜微微地也皱着眉,倒向秀儿道:“孩子,这事岂不叫我们为难吗?”刘先生本要走出屋子去,一只脚已经跨过门槛了,听了这话,直跑进屋子来,一手紧紧地挟住了账簿包儿,一手高举过顶,向巡警道:“你听听,这是什么话儿,我说问他再过几天有钱,他倒是说叫他为了难,凭他的话,只要他说个给钱的日子,那都是不成的。最好是不用给准日子,让我来一回,再约我一回,一直就这样约了下去。”说着话,看到桌上饭碗里,有点儿黄茶卤子,端起来就喝。秀儿叫道:“哟!刘先生,你可别喝,那是我擦癣的陈醋。”刘先生低了头向门外噗嗤一声,直喷出去,伸出舌头来,用手乱摸着。秀儿笑着扭了脖子,来不及倒茶,用碗在缸里舀了大半碗凉水,递了过去,笑道:“刘先生,你先漱漱口吧。”警察也望着他直乐,止不住直抬肩膀,笑道:“你忙什么?有话慢慢地说就是了。李三胜不过和他姑娘说话,你干吗直蹦?”刘先生红了脸,指着李三胜道:“我不要你的回话了,你等着吧。”他说了这句狠话,已自走了。李三胜皱了眉道:“你瞧,他这生气一走,不定又拿出什么法子来压我们。”警察道:“你也不能直抱怨人家。做房东的人,也难。他这所房,尽赁的是穷家主儿。要是全不给钱的话,人家置产业的人,又吃什么?”秀儿道:“我们房东,有钱着呢。有七八所房。他那些大房子,整所的赁给人家,钱倒不怎么多。这一所房,改成了大杂院,租有十好几户人家,两块钱一月的也有,三块钱一月的也有,我们这间小屋子,还租一块半钱呢。他不把那大房子多升几个租钱,只在这大杂院里打主意。”李三胜道:“你晓得什么?这就叫不杀穷人没饭吃。”警察摇着手道:“别抱怨了,你出不起房钱,就搬走吧,他反正不能随便丟手的。就是我们也决不能叫房东白给你房住。”警察说毕,也走了。

爷儿俩在屋子里对坐了一阵子,全没话说。李三胜受了这一顿气,又是一急,到了下午,索性发了病,躺着直哼。秀儿把那点儿剩面,打了一点儿面糊,喝了两碗,至于晚饭由哪里出,一点儿法子想不出来,坐在房门外阶沿石上,用手托了头,沉沉地呆想着。挑水的老李,由院子里经过。他肩上横了一根扁担,两手握住两只提桶绳索,便冲着秀儿道:“喂!我们的水钱,还不给吗?”秀儿板了脸道:“你也是个穷人吧?为什么这样逼人?”挑水夫斜了眼睛笑道:“咦!你这话可奇怪了。咱们沾哪门子亲?白挑水你喝吗?”秀儿红了脸道:“你说话嘴里干净些。”挑水夫将水桶向地上放,两手叉了腰,望着她笑道:“怎么是不干净?怎么是干净?你说说这个理。”秀儿看了他那样子,知道他就有开玩笑的意味,可是受了他的调戏话,这苦又说不出来,于是绷着脸子,站了起来,把身子半侧着道:“你要怎么样?欠你水钱,给你钱就是了。你别错翻了眼皮子,姑奶奶不是好惹的。”挑水夫将身子一扭,把嘴一撇道:“哟哟!又不好惹了。我和你要水钱,不是应该的吗?你倒占我们的便宜,充我们的姑奶奶。好吧!姑奶奶,你给水钱。”说着伸出手掌来,只向秀儿摇晃着。秀儿虽是看到他那一副轻狂的样子,可是他实在也没有说出什么不入耳的话。若是一定要说他有心调戏,倒像是自己居心不正了,便鼓了腮帮子,只是瞪眼望了他,并不作声。同时这眼珠里面两汪泪水,也就在眼角上活动着,恨不得要抢着流了出来了。挑水夫笑道:“干吗不言语,你是好汉,该我的钱,就还我的钱呀。”秀儿道:“该你的钱?不错,该你的担水的钱,这算不了什么,过两天给你。”挑水夫可就把脸板起来了,喝道:“什么?过两天给我,那可不成。姑奶奶让你充过去了,小辈我也当了。到了末了,你还是过两天给钱,没有这便宜的事。今天我要定了钱了,不给不成!”这几句话,真把秀儿僵得说不出一句话来,因道:“也不过是差你几担水的钱,总不至于逼出人命来吧?”挑水夫淡笑道:“你这又打算拿死来讹我们,我们穷光蛋一个,那也不含糊。就是那么一句话,今天你不给钱,不成!”秀儿虽然还是想用几句话来反驳他,但是看到他脸上紫中带青,显然是气得很厉害!便向屋子里钻了进去,口里答道:“我又不当家,你的话别和我说。”自己缩到屋子里,就在小凳子上坐着,背靠了墙,半闭了眼。李三胜虽是躺在炕上的,这些话,他都是听到了的。自己刚刚和刘先生闹了一场,已经是把人气个半死。若是为了这几担水的事,再吵一场,恐怕与自己身体有碍,因之只管闭了眼睡觉,并不理会。这时秀儿跑到屋子里来,心里也就想着,躲开了那个挑水夫,也就算了。不想那人竟是得一步进一步,站在房门口,大声叫道:“姓李的,你该我们的钱,还不还我们,你若不还我们的钱,我要在你们家随便拿东西走了,可别说我们不懂事。”这句话可把三胜逼急了,一个翻身坐了起来,喝道:“挑水的,你也别太倚恃了。你不打听打听,李三胜在北京城里耍手艺四五十年,没受过人家这一套,我若是不躺在炕上,你这么个浑小子,不放在你三爷眼里。”挑水夫笑道:“瞧见过了,你不是一个耍鬼打架的倔老头子吗?你等着我的,一会子,我再和你算账,我先给别人挑水去。”吆喝了这样几声才不听到说什么,想是走了。李三胜咬牙切齿地坐在炕上,不住地将两只脚顿着。秀儿这就走过来,向他笑道:“爸爸。你怎么了?你值得和这种人生气吗?”三胜道:“倒不是我和他生气,我想一个人,真是死得穷不得的,不过是出不起几担水的钱,倒要受他这小子的气。只可惜,在我还能出点力气的时候,总不肯好好地干,把挣的几个钱全花了,后来想积几个钱,一来赶上年头不好,二来自己气力不够,也不能像以前那么干。这都罢了,偏偏这些有钱的主儿,对我们这些穷人,也是拚命地剥削,把这些穷人全杀光了,光剩些有钱的主儿,他们就有饭吃了!”秀儿笑道:“你别胡发牢骚了。人家挤穷人做什么?好比咱们吧,全家连炕底下的青砖头都挖了去,也值不了二十块钱,不够人家有钱的主儿吃一顿小馆子的,他值得挤咱们吗?”三胜道:“你一个姑娘家,知道什么?就说咱们吃的这样白面吧。本来是乡下庄稼人种的麦,粮食贩子,由乡下收买来,是八块一担,卖给粮食行是十块,他先赚两块。粮食行卖给磨粉公司,他肯十二块卖出去,就算有良心。公司磨成面,批发到大粮食庄,大粮食庄批发到小粮食店,再卖到吃面的,经手的谁不赚钱。吃面的,穷人多吧?你瞧那公司大经理,坐的汽车,是谁的钱买的?”秀儿笑道:“越叫您别发牢骚,您越要发牢骚。您不想想你这病,可是再受得什么气了?你再要生气,我也没有什么法子,只好在一边干瞧着,以后我可不替您着慌找大夫了。”三胜也没言语,在枕头下面摸出两个旧核桃来,自己只管在手里揉搓着,微微地闭了眼。秀儿在屋子里闷坐了一会子,想到了晚餐还丝毫没有着落,只管这样坐定了,耗到什么时候,可以弄得饭出来吃,便道:“爸爸,你躺一会子吧,我出去买点儿东西去。”三胜道:“买东西?你有钱吗?”秀儿道:“我去想点儿法子吧。若是一点儿法子也想不着,就找点儿东西当去。上午咱们喝了两碗糊,到了晚上还喝糊不成?”三胜本来想驳这位姑娘两句,可是一看到她的脸子,也十分清瘦了,尤其是两只眼睛,凹下去一个浅圈,便低低叹了一声。秀儿再也不征求父亲的同意了,自己悄悄地走了出来,在门口站了一站,将脚一顿,向对过屋子里走来。

这个时候王家院子里的人已经是完全回来了,王二姐首先看到了秀儿,由屋子里直跳出来,握住了秀儿的手道:“秀姐,你怎么啦,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?”秀儿笑着摇摇头道:“我不怎么,你干吗问我这话?”王二姐道:“我怎么不知道?你两道眉毛连到一块儿,都散不开来呢。”秀儿回头张望了一下,便叹了一口气道:“咱们这样的街坊,谁不用瞒着谁。这两天穷得连面袋底都翻转过来了,偏是债主子还不离门,这一下午,就生了两三回气,你说倒霉不倒霉?我来没别的事,今天这顿晚饭,又过不去,想和你借几十个铜子儿,不是……可是说起来真是怪寒碜的。”王二姐立刻伸手到衣袋里去,掏出一小卷铜子票来,自己看也不看,就向秀儿手里一塞,因道:“你先拿去使吧。家里有病人,你可别太省钱了。明天要钱花,我再通融一点儿给你,你别着急,反正总可以想一点儿法子的。”秀儿把那铜子票握住,怔怔地望了王二姐,不知道说什么好。二姐道:“你别犹疑了,你家里准等了钱呢,你就先拿去吧。晚上没事你再到我这里聊天。”秀儿两行眼泪,几乎是要流了出来,将她的手握住了一会子,点点头道:“那我真是谢谢你,别的话,我也就不用说了,反正我心里明白。”于是一松手,立刻扭着身子走了出去。

手里的铜子票,依然是紧紧地捏着,直等走出了这一条小胡同口,方才把铜子票展开来数了一数,哟!她随便一给,倒有二十多吊,整整是半块钱。想不到她也是这样大方,随手一掏,就是半块钱。有了这半块钱,省一点儿花,总可以对付三四天的。正这样走着呢,忽然有人在身后叫了一声:“李家大姑娘。”秀儿回头看时,又是那煤铺子里小伙计,因绷了脸子问,道:“又是怎么了?你不说是不给我们送煤吗?你瞧,这多天,我们也没吃生的冷的,照样地过日子。”小伙计的脸,像黑张飞一样,只看见他转了眼珠子笑道:“知道你上胡同外叫煤去了,我们也不拉你这笔好买卖。可是你该我们的账,你总得还吧?”秀儿道:“什么账?你不给我们送煤,不就是说我们给不起钱吗?那你就等一等吧。等你瞧我给得起钱的时候,再和我要钱吧。”说着,头也不回,径直地就向前走。那小伙计跑了两步,伸出他那大黑煤爪子,就要来抓秀儿的衣服。秀儿身子一闪,绷了脸子道:“嘿!大街上你可别胡动手,仔细姑奶奶大耳刮子量你。”那小伙计不抓她的衣服了,两手伸着,横空一拦道:“不动手就不动手,你欠我们的钱,你总得还。你若是不还,跟我到柜上说一句话,免得掌柜的说我们不会要钱。”秀儿道:“我没有工夫。”小伙计再不答话了,只把两手伸着。她闪到东,他就拦到东。她闪到西,他也拦到西,秀儿打算推开他抢了过去,一个姑娘家,和人动起手来,总有些不好意思。便顿了一顿脚道:“你是想路劫吗?你再要捣乱,我就叫巡警了。”小伙计笑道:“你只管叫。我请你到我柜上去算账,这没有错。你把巡警叫来了,巡警也得叫你去。”秀儿被他这样逼着,倒是呆了。两面看看,胡同里已经有几个人站在两边望着。秀儿心里这就想着,若是不去,这岂不是自己做戏人家看,便一点头道:“好!我就陪你到煤铺子里去。煤铺子也不是刀山,能把我宰了吗?”小伙计道:“不是刀山那就更好,你随我走吧。”秀儿不敢再别扭了,淡笑了一声道:“走就走,什么地方我也去过,一家小煤铺子,我怕什么。”她口里这样强硬地表示着,心里可就不断地转念头,若是到了煤铺子里去,他们把我关住,非还账不让我走,那岂不是一件笑话?挨了墙,低了头,一步一步地向前走,那小伙计是在她后面紧紧地跟着,好像一松手,她就会溜了似的,秀儿几次回过头来,都看到他在黑煤烟子脸上,转了眼珠子。便红了脸道:“你也是穷小子,为什么事和穷人为难?把穷人逼得死光了,你有什么好处?”小伙计歪了头在黑脸上张开了红嘴白牙,哈哈笑道:“你不敢到我柜上去了。你不是说那里不是刀山吗?你不去也成,得运动运动我。”说着,把脖子扭了两扭。这一句话不打紧,可引起了风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