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几个练勇,被凤池父子缒下寨墙以后,放大了步子,径自向太平军营里走去。立青拍了两下手上的灰,双手叉住了腰,向山下望着,冷笑道:“这一班人,若有一点良心,就算是我看错了人。”凤池挑了附近一块大石头,弯腰吹了两口灰,然后从从容容地坐下去,对立青道:“你到底少念了两句书,缺少一点涵养工夫。你想他们除了在太平时候想弄几个钱,在离乱年间,想保全一条性命,可还会想到别的事情上去?这时在山上住着,已经到了吃树皮草根的时候,眼看着是一条死路。若是投降了长毛,总还有一线生机可望,而况山下的长毛头子,就是汪氏父子,不少人是和他们有瓜葛的。他们凭了这一节,也就想到下山的寿命长,在山的寿命短。加之山下既然可以用箭射信上山来,劝大家投降,他们也就可以射信上山,勾连这些练勇。我们耳目难通,便是射过这封信到山上来,我们又哪里知道?你只看他们听说可以下山,脸上全带了笑容,那就只有让我们灰心的了。我们的意思,不在守这一座山头,是在这里等机会。现在机会既是没有了,我们就该抽出这条身子来,再去找第二个机会。国还没亡,我们也不必自走死路。”他说这话的时候,两手撑了膝盖,沉郁着脸色,垂了眼皮,现在这情形是十分的严重。立青对于这三个练勇那一番不满的意思,慢慢消沉下,两手下垂,微低了头,一声不言语,静静地听着。

凤池把话说完了,就两手环抱在胸前,斜伸出一只脚,向山下看着。只见太平军的营寨重重叠叠,有营垒的旗帜,随着东南风飘着,那旗子的尖角,全都罩了山寨。加之鼓声咚咚,也是不断地由山下传了上来。越是觉得自己山上寂寞无生气,也就越觉得人家有生气。他对地面望了很久很久,然后叹了一口气。在这时,金黄色的太阳,已经出土有两三丈高,满山草木,也都淡淡地涂抹了一层金漆。但是今天的金漆,显然与往日不同,好像是病人脸上的颜色,泛出一种无血气的土黄。失意的人,在这样环境里,有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情绪。父子两个,只是默然相对。一会儿,在寨墙下面土棚子里面的练勇,也就陆续地醒了。看到李氏父子老早地全在这里,就都慌里慌张跑到面前来。凤池先就同他们说些闲话,等着面前站立了有上十个人的时候,这就把脸色一正,对大家望了道:“虽然山上粮食短少,大家吃不饱。但是大家一天不投降长毛,一天就是干净人。是干净人就当遵守团练的法令。”说到这里,把语调更是提高一点。接着道:“你们公推我做团练的总董,我一天在职,我就一天能赏你们,能罚你们。若是像你们这样懈怠,明明是放长毛上山,那倒不如把我同几个首事,一索子捆了,送到长毛那里去,你们还可以邀功一次。”他说到这里,大概已经是很生气,便把脸逼红了。立青站在人丛里,倒很生疑惑,父亲刚才还对他们很原谅的,怎么这一会子,又变了卦了。心里如此想着,眼睛就不免向父亲望着。凤池正言厉色地,把这段话讲过了,约莫沉静了有半盏茶时候,脸上就慢慢地回转了笑容,先是轻轻咳嗽了两声,自点了两下头道:“这也难怪你们,你们除了在鼓儿词上,听到一些忠君死士的话。哪里还知道什么叫忠,什么叫勇。你们所不知道的事,要你们去做,这是一件不恕道的事情。我现在对你们说句实话,在我眼睛里,也就早已看到你们是吃不饱肚子,不愿守这个山寨子了。我也知道你们并不是有心投降长毛,跟着他们去造反。一来挨不了饿,二来是怕死。怕挨饿,怕死,哪个不是这样,又何独你们?你们不必惊慌,现在有了法子了,我已经派人下山,去约汪学正上山,只要能保着大家的性命,你们就开了寨门子,放长毛上山来吧。在这里,还有两句题外的话,我父子们是不投降的,也不怕死。但是还有一些人,或者是不愿投降,或者是不敢投降,长毛上山以后,请问要把他们怎样的处置?”这些人听了这话,都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处,互相望着,不能答出话来。凤池道:“我是言尽于此,为了救全寨人的性命,我自己是两条路都安排下了,一条是你们放我父子走,再去找一个机会。一条路是死,你们要把我的头割下,我就送给诸位。若是不要我的头,我为了图个痛快起见,就是跟了朱子老一样,随时向山下一跳。”他这几句话,把练勇们全激动了,都抢着叫起来道:“只要凤老爹一句话,要我们守,我们就守,要我们死,我们就死。”凤池站定了,对大家脸上望着。沉默了一会,因道:“好在汪学正接了我的信,一定会上山来的。等他上山来以后,我把他请到议事厅和大家见面,假使他可以保全大家的性命,你们就收拾收拾东西,预备跟了他下山去吧。”他说着这话,带了忧郁的脸色,反背了两手在身后,一步步,数着数目似的,慢慢地踱到山冲里去了。凤池自己说出来的这一句话,那绝不是偶然的。因之不到多大一会儿,这话传遍了满山。那山冲两面的人家,真有妇女们坐到门前阶檐石上,呆了两只眼,只管向人行路上看着。那意思都是汪学正来了没有?他已经做了长毛了,不知道是怎么一身荣耀?还有那年纪轻的一些小伙子,索性站到朝山下的山岗子上去,看他出了太平军营门没有?这种指望,真是可以显示出他们是怎样一种热忱来了。到了中饭以后,远远见到山下有四个人由太平军营寨里出来,直奔山脚下。大家都猜得出来,前面三个是送信下山的。后面一个身穿红衣、头戴红拖巾的人。那就是汪学正了。这一下子,山上的人,像得了一种疯病一样,大家全喊叫着跑起来说,汪学正上山来了,汪学正上山来了。这种情形,在山下的汪学正,虽是没有看到。但是他在那三位送信人口里得着的报告,已经知道山上是怎样子不易守了。只在这时,他是一步一步达到了山寨墙脚下。

山下人还不曾喊叫,寨墙上守望的人,已是一片声音,嚷着“来了,来了”,这就垂下两根粗大的长绳去。在绳子下端,还系着一个大篾箩,把四个人陆续地扯了上来。汪学正是第一个到寨墙上的,大家虽都和他认识,但是看到他这一身穿着,全都透着有趣,只瞪了眼望着他。汪学正道:“各位,你们觉得我的衣服,和你们有些不同吗?其实那是你们错了,因为我们的祖先,全穿的是大汉衣冠,就和我这样子差不多。不过,我们现在为了替我主打江山,过的是戎马生涯,不能不把衣服做得窄小一点,你看你们的头发,好端端地剃去了半边,梳一条辫子,倒有些像狐狸尾巴。这就因为胡妖出身下贱,想把我们汉族,糟蹋得和禽兽一样。这话也不必我多说,各位在书上找不出来这些典故,在古画上,也总可以看得出来,你看我们祖先原来的样子,有一个是剃了半边头发的吗?”大家以为,他一人上山来,一定是有点害怕的意味的。不想走来之后,看到各人对他望了一望,他立刻就说出了这一大套议论,也就料着他是有点来头的。大家只有呆看了他的颜色,不敢笑,也不敢说什么。山冲里团练公所,也已经得了信,早有两个庄稼人飞跑了来,对汪学正道:“李凤老爹听说四哥来了,非常高兴,请你即刻就去。”学正微笑道:“二位算是差官了。凤老爹倒还是那种脾气,不将就一点,还是等着我去拜见。”那两个人道:“我们也就因为汪四哥是熟人,若是换一个人来了,恐怕还不能够这样客气。请你跟着我们来吧。”

两个迎客的,说完了这话,自在前面引导。学正顺了山径向前走,只见山坡稍有土质的所在,全部辟成了粮食地,地里长出各种粮食的秧苗。但是坡度高些的地方,那些秧苗,都已枯焦了。在山涧的两边,只要有一丝发潮的所在,那都已种着高粱和玉蜀黍,有些,真也长得有三四尺长了。学正不免暗地点了两点头,觉得凤池对这个山头,真有办法,若不是天旱,他是不会投降的。正这样想着呢,身边忽有人大喊一声道:“呔,汪老四,你不要太得意了。”看时,立青两手叉了腰,站在迎面的高坡上。因笑着一拱手道:“师弟,久违了。”立青瞪了眼道:“哪个是你师弟?我告诉你说,今天是为了全山几百条人命才让你上山,你若是识趣一点,你就要挑起担子来,保证这几百人无事。我还告诉你,我父子们的性命,是不必要你担保的,我们不怕死。”学正站住了脚,拱了两拱手道:“三哥还是这脾气,见面就骂。”立青道:“哼!见面就骂,我是恨不得见面就打。便宜你了,你上山来是有事的,我不能和你闹私人意见。”学正微笑着,和他只拱拱手,紧随了两个引导人之后,向团练公所走去。这虽然不过一座草棚子,可是那两扇木板门八字大开,在门里陈列的军器架子,陈列着刀枪剑戟,却也很有些威风。在大门外,两排头上扎了蓝布包头、身穿短衣、系了紧腰带的人,也都各拿了刀枪,瞪圆了眼睛,板了面孔,向汪学正望着。他倒不以为这种形势有什么威胁的意味,脸上略带了笑容,自向公所大门里走了去。这里面的首事们,并不因为这里是在危险的地方,就有了什么张皇的样子,上面正正端端列着一张红桌围公案,凤池还穿了天青外褂,戴了铜顶子红缨帽,在庄严的脸上,泛出一片笑容来。在公案四围,有几个茶几,分别坐着上山的首事。他们虽不像凤池的态度那祥严肃,可是全把衣穿好了。汪学正走到屋檐下,就停了脚步,站定了昂着头道:“各位老爹,我现在到了此地,不是孤身一人,你们是和我谈公呢?还是和我谈私呢?谈公,至少彼此是敌对的地位,我来就是一个敌国使臣,怎能把我当个僚属看待?谈私呢,我来并无恶意,这山上几百条性命,还全靠我想法子。若是不愿意我来,凤老就不回我那封信。我现在上了山,手无寸铁,不但下山不能听便。就是在山上,要用性命去拼人也不容易。我站在这里了,各位老爹要把我怎么样,悉听尊便。”说着,站住了脚,挺直了腰子,向大家拱了两拱手。凤池倒是站起身来,向他回手作了两个揖,笑道:“不错,汪世兄,倒还有这点傲骨,请坐请坐。”坐在一边的赵二老爹,走上前一步,向学正点点头道:“你虽然有傲骨,但是若论序齿,我们全比你大几岁年纪,我们是要上座的了。”学正微微一笑,走到堂屋旁边,在原已设下的一张空椅子上坐了。

凤池道:“四哥,事到如今,开门见山,话不必隐瞒着说了。现在山上粮食尽了,大家看看救兵不来,没有了指望,大家都想趁早找一条出路。说一句恭维你的话,这些人都是你的故人,你有一天大大地发达了,还是少不了这些人的。现在你搭救他们一把,于你大有益的。至于我父子四人,你却不用问,我们或者下山再杀一阵,杀你们几个人,或者我们自己看到无望,就找个法子自尽。”学正听了这些话,就站起来,拱着手道:“若说劝凤老爹投降的话,我知道是无望的。士各有志,也不敢来勉强凤老爹。现在一条大路,只有请凤老爹放下家眷,趁今日就离开本乡。因为听说,侄儿的这营里,明后天有监军到任,那就什么事体,侄儿全不能做主了。”凤池点点头道:“那倒足见关照,能活,我也不一定要死。四哥的地位,比那监军,现时还差多少级?”学正道:“那倒是还差有三两级的。既在队伍里,当然是军令为重。”凤池笑道:“这样看起来,随人造反,也有幸有不幸。你父子二人,舍生忘死,费尽了力,也不过弄这样一个小军职,你们要打算往上升,大概还得大大地杀些人呢。”学正听了这话,红着面孔,只有默然。凤池道:“这些已经成了局面的事,那也不必说了。你要我父子今天走,我们马上可以走,但是这山上几百条性命,你有什么凭据拿出来,可以保他们不上当。”学正道:“那自然有,照着太平天国的天条,本来要男女分馆的,但是我们这一乡的队伍,没有一个广西老兄弟,天条没有那样严,男女并不分馆,我现在下山,立刻把我乡五十以上的老母,送上山来,作为凭信。若是你们还不放心,就留我在山上作质也可以。”说着,他站起来把腰杆子挺着,瞪了两眼,算是下了很大的决心。凤池这就向在座的各位首事,全看了一看道:“各位意思如何?”在座的人,谁也觉得这生死关头,全在一句话,因之面面相觑,全不敢接着说一个字。

凤池道:“降走死三个字摆在各位面前,不限定你用哪个字。就是现在,一定得选择一个字。我也知道,大家都是愿意降。说降,就降,这还不失为爽直一流。要降又不好意思说降,失掉了这个机会,以后想投降也不易了。我只要把山上人安顿好了,马上就走。有不愿降的,可以跟我走,那也是现在一句话。”他说完了,却不免带一点生气的样子,板了脸子,四周对这些人望着。赵二老这就走出位来,向大家看了一眼,然后向凤池道:“当时我们追随凤老爹办团练的时候,老实一句话,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意思,不过是想保全身家性命。忠君爱国,哪怕还是一句体面话。在山上熬了这些日子,熬不出一点办法来,大家只有投降了。可是我能凭良心说一句,不投降能够保全身家性命,大家还是不投降的。”凤池站起来,走向前,握住学正的手,笑道:“你听见没有?听听老百姓的话,知道怎样可以得人了。老弟你若是想得人心,最好你就是留在山上不走,做全山的护身符。但是有我在这里,又怎能容留得下你?只要你答应一句留在山上,我父子四人立刻下山。你是好汉,你答应我这句话。”他说话的时候,握住了学正的手,只是不放。说完了,方才向他一抱拳。那一番诚恳的意思,只在他注意望人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。学正回报道:“凤老爹是我的恩人,只要我能答应的话,一定遵办。既是凤老爹要留我在山上,我就不走。由我写一封信,派人送给家父去,告诉这里的情形。假使凤老爹决定了今天下山,我也在信上注明,好让山下放开一条路。为了平安些起见,我想凤老爹是由后寨门下去,经山路到英山绕道到湖北罗田去。那里没有太平军,凤老爹还有什么打算,这一条路也就很有法子可想了。”凤池手摸了胡子,昂头想了一会,沉吟着道:“假使四哥能把这山上的事,一肩承担了,我立刻就可以走。”学正道:“翼王现时正在东乡驻驾,他的意思究竟要怎么样,那自然说不定,假使凤老爹能够今天走,今天走是最好。”凤池听了他的话,又回头看看在座人的颜色,便微笑道:“那倒很好。”他说出这样四个字来,大家却也不明白他是何用意,只有默然听着。凤池这就向屋檐下站的练勇道:“立青大概站在门外面,你去把他叫进来。”练勇还没有动脚,立青大声答应着,已经走到屋里来。板着脸道:“爹身上有病,怎么能下山?”凤池道:“事到于今,你还负什么气?我们为了顾全这一群人性命而来,我们还是为了顾全这一群人性命而去。你说我病了,走不得。难道我守在山上不走,就能让我从从容容地养病吗?四哥刚才说的一句话不错。他说我由英山到湖北罗田去,还是一条出路。现在我们就走着这条路去碰碰看。”立青道:“我们马上就走,家里怎么安顿?”学正看到这老先生一副铁硬的心肠,却也暗暗地佩服,不能不随着兴奋起来。看见旁边桌上摆好纸笔墨砚,就走过去移了板凳坐下,提笔写起信来。凤池挽了两手,反背在身后,只管低了头,向桌上看着。直等他文不加点地把一封信写完,然后手摸了胡子,微微叹口气道:“五步之内,必有芳草。这样看起来,一点不假。汪世兄这样一个文武能来的人才,不能见用于世,只落得跟了长毛。”这些首事们看了他,也是透着奇怪,在他这样生离死别、要离开老家的时候,他竟然一点不介意。汪学正将信纸折叠着,向凤池拱了一拱手。凤池将信接过,就转递到赵二老手上,一抱拳道:“我们可以说是三十年的知交,对山外的事,现在有汪世兄做主,大概没有差错。对内的事,这就都要交给你老哥了。我今天下山,自然也有我的计划,但是据我自己看来,恐怕是祸多福少,我们老朋友,也许就不见面了。我生平一件大事,没有办了,于今只好拜托给老朋友,那是很惭愧。不过我要套用项羽一句话,此天亡我,非我之罪也。”说着,向在座的人,全拱了两拱手,一挥袖子,竟自走去。大家初以为他是回家去,或者到冲里去看看,也没有理会。其实他是头也不回,竟自走到后寨悬崖上,席地坐着。他微垂了眼皮,将两手交叉放在怀里,像老僧入定似的,一动也不动。当然在团练公所的人,尊重了凤池的意思,一面派人送信下山,一面大家坐在议事厅里,商量善后。学正坐在人群中,不免徘徊四顾,看看这山里人的情形。这就看到大门外有个人影子,闪来闪去好几次。自己料着这就有事,因站起身来向外看着,回头对赵二老爹道:“门外似乎有人找我。”赵二老笑道:“你放心,我们奉恳你留在山上,我们就是把你当一家人看待,哪里还有什么坏心。”学正道:“你猜错了。我怕外面这个人是我岳母。”外面忽然有人答道:“姑爷,是我呀,我现在除了你,就没有亲人了。”她说着这话,已是一脚跨进团练公所的大门,径直地奔到了学正面前,两手抓住了学正两只手。两行眼泪,直流下来,嘴里还啰唆着道:“我想不到还有同你见面的日子。”朱子清师娘这样一来,把在议事厅里的人,都惊动了,全放下了正事不提,各睁了眼睛望着她。学正道:“我既然上山,对了这里全山上的人,当然都有一个了断。我现时在太平军里也很有地位,你老对后事不用发愁了,全有我一力承担。现在这议事厅里,大家都在议公事,你老人家有什么事,可以先回家去等着,回头我们再谈。”朱师娘道:“你们议你们的公事,我坐在这里,也不碍你们。”她口里说着,人就要在阶沿石上坐下。学正就伸两手把她扯去道:“我暂时并不走的。如果你老人家真要有话对我说,我这就陪你去吧。但是我并不能谈多久。”朱师娘这就站定了,伸了一个手指头,指着他道:“我正有许多话儿,预备着同你去说呢。你就跟着我来吧。”她说着这话,可就拉了学正的手,向外面走,学正一面被她拉了走,一面回转头来对各位首事道:“我去一会子就来。有什么话,我们回头再来说吧。”他跟了岳母,一直走到那茅棚子外面,早见棚子门口石头上,坐着一位穿蓝褂子的少女。虽然是在这样的荒山里,还把头发梳得光光的。相隔不过三四个月,当然还认得。那正是自己未接过门的妻子朱秋贞。远远地看到她时,她正是昂起头来,睁了两只眼睛,也是向老远地看着。及至自己走到了她面前,她用两手撑着石头把头低了下去。不过她虽是把头低了下去,依然还不断抬起眼皮来,向人射着。朱师娘走到她面前,便道:“贞妹,你汪家兄弟来了。到了现在这逃命的关头上,我们多一个人多一分照应,这就不能像平常一样讲什么嫌疑了。你快去烧一碗水你兄弟来喝,我们还有许多话要说呢。”秋贞听她母亲说了这样一大串子话,不便再在石头上坐着了,慢慢地站起来,走进茅屋去。当她要走进那茅棚的时候,可又回转头来对学正射了一眼,似乎有一件事从心眼里快活出来,所以就情不自禁地一笑。朱师娘站在一边将汪学正从头至脚,由脚到头,看了好几遍,掀起一只衣襟角,揉着眼睛。这就笑道:“你看,你这一来,不但是我心里高兴,就是她心里也很高兴。你现时在长毛那里做什么官?这一身穿着……”她的话不曾说了,却听到茅棚子里,有那很尖脆的声音,叫了一声妈。朱师娘道:“我已经说过了,并不是外人,有什么就说吧,你别这样藏头露尾的。”一面就向屋子里走了去。学正静心听时,那里面屋子有女子低声埋怨着道:“你不会说话,你就少说话。为什么当了人家,说起长毛两个字来呢?人家做的是天国的官,以后可不能乱说了。”学正听了这两句话。说不出来什么缘故,心里有那么一种愉快。于是站起来,对着门里道:“你老人家不用张罗吧。我们坐着谈一会子就是了。”朱师娘在屋子里耽搁很久,却捧了一只粗碗出来,带了笑道:“你看,我找了半天,也找不着一点待客的东西。翻来翻去,翻到了一小把干咸菜,熬了这一碗汤给你喝。我们贞姐,还只不让拿出来。这有什么要紧?骨肉团圆,这就算是我们庆贺庆贺吧。”她口说着,人是笑嘻嘻地走到汪学正面前。他看见岳母如此客气,自然是赶着把碗接了过来,可是一看那碗里时,实在忍不住一笑,原来是大碗开水里面浸着一些漆黑的干菜叶子。这位岳母大人,忙了半天,不过如此。朱师娘以为姑爷见了岳母高兴起来。姑爷笑,她也就跟着笑。那位秋贞姑娘。虽是不便径直走出来陪话,可是在茅棚子里面,也就走来走去。自然当她走过门里的时候,向外看着,总是微微带了笑容。朱师娘也不知道那样不怕累,坐在门外石块上,啰啰唆唆只管把话全说着。她说道:“姑爷,我本当把你请到屋子里去坐。一来里面满地是茅草,桌椅板凳,全是那个。二来呢,你两个人虽是见过面的,可是你们也没有说过话,在一处藏藏躲躲的。我觉得你会反是坐不住。”朱师娘只把脸朝着姑爷,可没有望身后。殊不知她的姑娘变了个样儿了。竟是一点儿不怕人,端端正正地蹲了身子坐在门槛石头上。朱师娘要在往日,一定会红着脸。把姑娘吆喝着走的。这时为了顾全姑爷的面子,只好不作声。所喜学正谈着长毛里的规矩,很是有味,听得忘了一切。由太阳当头,谈到日色偏西,山下的回信,也早已到过。这就有一片呜呜咽咽的哭声,由远而近。却是李凤池的夫人和他的长媳牵了一个三岁的小孩子,走到山冲路上来。在他们前面走着的,正是李凤池三个儿子,各垂了头走,眼睛红红的。学正就抢步上前问道:“三位这就下山吗?”立青瞧了他一眼,没有作声。立言道:“令尊回信上,约我们酉时正中下山,现在到了时候了。”说完了,低头又走。学正道:“我送你们一程吧。”那朱师娘也站了起来,掀起一只衣襟角,揉擦着眼睛。这里行人,除了那两位老少妇人低声哭着外,并没有一点儿什么声音。大家低了头,一直走到后山寨的悬崖上,却见凤池反背了两手,对山下呆呆地望着,并不回头来看人。立青抢上前,走到他身后,低声叫道:“爹,妈来了。”凤池还是背对了山上,伸起一只手来,将胡子摸了两下,静静地立着。在身边的庄稼人早是垂着绳子。放到崖口的洞里去。远远地望到太平军的寨墙上,竖起了两面白旗,在阳光里很鲜明地飘荡。学正道:“凤老爹,请你看定了那旗子。这旗子有四面,半里路一面,随了旗子走,自然就走出重围去了。”只这一声,两个妇人索性低声哭了出来。凤池这就扭转身来,板着脸子,很沉静了一会。瞪着眼睛向老妻道:“你哭什么?我打仗已不是一次,假如我在阵地早已阵亡了,不就早没有我了吗?现在我下山去找出路,还不一定就会死,你怕什么?”钱氏垂着泪道:“我并不拦着你,望你一路平安。”凤池看看自己的三个儿子,又看那年轻的长媳,手里还牵了一个孙子,只是哽咽着抬不起头来。于是眨了两眨眼睛,将手摸着胡子道:“大家不用伤心,在这离乱的年月,只有各保性命。现时我们不分开,长毛把我捉到,那是全家诛灭。现在我们分开了,你们是妇人,隐姓埋名,料着他们也就不过分为难了。我们走吧。”只走一声,钱氏是随着哇地哭了出来。凤池看到三个儿子,并排地站在自己身后。山上一大群老少,在正对面排了一班,向这里望着,做个送行的样子。只有自己的老妻同儿媳,站在人前面。那长媳睁了眼望着丈夫,泪珠是成了长线,向下不断流着。那个三岁的小孩子。看到祖母、母亲全都在哭,倒有些莫名其妙,挤挤眼睛,只牵了母亲一角衣襟,在她胁下转来转去。凤池看那些人身后,还有朱子清母女。她们的眼睛,虽是也不免望到下山人这一番凄惨的情形,倒是她们看看别人,总一定要看到汪学正身上去。他们散而复聚,那一场欢喜,是可想而知的。于是走向前一步,对着学正作了一个揖道:“山上的事,我已托之再三,大事已妥,不必多说。我走了,我家里还剩三口老小……”学正不等说完,就抢着一拍胸答道:“侄晚的营里,差不多带了五千名弟兄,若是连凤老爹三口家眷还不能保,那就太惭愧了。这里的事,请凤老爹放心。现在时辰已到了,你们四人,要在这个时候,跑出去百里路,才离开了险地,请吧。”凤池听说这话,向山下看看,又向山上看看。只见山上的练勇,立刻改了样子,各人都空着手,有的斜伸了一只脚,有的背靠了树,才把身子站定。而且三三五五,随便站着,有的大概是刚才听到消息,陆陆续续地走了来。便昂头叹了一口气道:“果然事不可为了。”赵二老爹同了几个首事。站在人丛的一角,似乎透着很难为情的样子。凤池遥遥地一拱手道:“各位老爹,后会有期了。”赵二老爹将脚跛了两跛,抢上前道:“我们一样是读书的人。说起年纪来,还比凤老爹小,只是让凤老爹人为其难,我们真惭愧。”凤老爹道:“你老哥,又当别论,第一是两腿不大方便。”赵二老爹道:“不能那样说,难道找一个自尽,还有什么为难之处吗?”凤池看到他身后还站着了许多首事,可不敢把话跟着向下说,却掉过脸来对学正道:“四哥,以现在而论,你是有志者事竟成了。我已经走了。山上已没有了你们太平军的对头,好自为之吧。”说完了,他又向全山上送行的人,作了一个圈圈儿揖。趁着自己家里老小注意着说话停止了哭声,扭着身子就扶了绳子溜下洞口去了。他三个儿子看到老父下去了,都怕会出意外,也跟着就坠了下去。这一下子,所有在后山悬崖上的人,心房都向下一落。有些人还赶到崖口,来看他们的去路。不多一会儿,他们父子四人,都已安全落地,向了太平军营寨外插有白旗的地方走去。太阳是快要西落了。那苍茫的阳光,落在军营外的平原上,照着四个矮小的人影缓缓地走入荒烟里去。大家都呆了,说不出话来。只有汪学正回转头来,看到他的未婚妻嫣然一笑,把头低着。人生苦乐,永远是这样不平均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