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这种严肃的气氛里,天明寨上的练勇,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安。那些人暗地里互相传说,因之不到二更,满山壮丁,传说遍了,一齐走到前寨高处,看太平军营的灯火。立青先是不曾留意,后来发觉前寨门一带,各处都站立着壮丁,三五成群,唧唧哝哝地说着话。他一口气跑回家去,就把情形向凤池报告。凤池躺在地单上听着,猛然坐了起来,两手一拍大腿道:“大势去矣!”立青道:“爹不用灰心,据我看来,也不过偶然的事,山上粮食快光了,大家本来有些着急。现在山下面又是这样闹哄哄的,心里不安的人,要探听一个究竟,也是人情中事,不见得他们就有什么变心。”凤池道:“治军的人,讲个军心似铁,大山崩于前而色不变。现在大家心里先有了不安,明白一点儿说,就是怕了敌人。这样的军心,还能指望他们打仗吗?”立青道:“这话自然是实情,不过山上的人,经过了几次大仗,都像自己骨肉一样,偶然有点骚动。不见得就把历来同生死共患难的心,给全变了。今天晚上,已不能做什么事。到了明日,我想请爹把他们召会到一处,开诚布公讲一会儿话。他们就不谈什么忠义,只凭爹这一层面子,那倒也不能说出要走的话。”凤池道:“若是用面子来维系人心,这局面也就崩塌得快了。”立青站在旁边,可没有敢说话。凤池也是沉静地想了一会子,因道:“除了你所说的,也没有第二个法子。我明天早上,且试上一试吧。”凤池说完了这话,心里头是感到有许多说不出来的苦痛,默默无语,不能把话接下去。立青垂手站立着,也不知道应当说什么话是好,父子两人,悄悄地相对。山上究竟是山上,虽然在山冲里,添了许多人口,然而到了这深夜,什么声音没有,便是茅檐下落下两片树叶子,也都可以听得出来。就在这时,有一点儿风吹过来,却夹了一种吟吟的哭声。凤池偏了头听着,问道:“这是什么人哭?”立青低声道:“这是朱家伯母和她家大姑娘哭。有好多天了,她母女两人,总是在深夜里呜呜咽咽地哭。以先还有人去劝说她们,到了现在,成了每天晚上的规矩,大家也就懒得去劝了。”凤池手按了膝盖,慢慢儿地坐了起来,两手扶了立青,点了头说声道:“你扶我到外面去。”立青道:“她们是哭惯了的,劝得了今天,劝不了明天。”凤池道:“我不劝她们,我要到外面去站站。把胸里这口闷气,舒爽一下。”他不等立青说完,已是先行向外面走着。立青知道他心意已决,只好随在后面微微地搀扶了他向门外面走去。到了门外面,满天的星斗在三面山峰顶上,随了那半空里的晚风,微微地闪烁着。那山上的老松树,微风吹动,一阵一阵,发出一种江河里波涛汹涌的声音。凤池昂头四处看过之后,不免咳嗽了两声,立青道:“外面风凉得很,你老还是回去吧。”凤池没有作声,只是昂了头向天空看着。一只手扶在立青的肩上,一只手便去慢慢儿摸着自己的胡子。立青知道他每次赏玩风景,那就是深沉地在想着心思。因之静静地站在一边,不敢多说什么。

凤池看了一会子天色,便向立青问道:“你觉得我们这样困守在山上,还有什么出头之日吗?”这句话,问得立青心里一动,想了一想道:“那自然是没有什么出头之日的。但是我们上山的时候,也就看准了这里是一条绝路,我们是为了气节而来,并非是为了出路而来。既是困守在山上,有死而已,别的还说什么?”凤池听了这话,这就连连点了两点头,因道:“你到底是我的儿子。但是你有一个廪生父亲,教你读了七八年孔孟之书。这山上的练勇,却不是廪生的儿子,又没念过七八年书的。这死字只能望之于你我,不能望之于他们。我刚才听了你说,朱家伯母那种哭音,显然是带了一种怨恨之声。以朱子老那样道义高尚的人,也不能化及妻孥,别家的妻孥,更是可想。山里粮食充足的话,守山那已是艰难的事。现在山上已经到了吃麦麸野草的时候,那还能够支持多少日?这是其一。再说到长毛,他们浩浩荡荡东下以后,料着官兵是抵敌不住的。他们在山下骂阵,说是天王已经在南京建都,起初我是不肯信。但是看到他们从容围着我们这寨子三四个月之久,并没有官兵在他们后面来剿办,那显然是东南半壁,没有官兵过问了。这次石达开带了大兵由东向西来,前几天这山下就有了消息,而且军容很盛地,由山下经过。我想着,长毛果然要盘驻南京,他必定要固守武汉。武汉不守,官兵由上流向下进攻,那是成语说的建瓴之势。现在石达开西去,必定是下得这着棋,既然下了这着棋。那洪秀全已经盘踞南京的话,绝不能假。形势是这样,我们向后看去,怎样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呢?”立青道:“我们原来的意思,自然是想得一个机会,有兵来救我们,最近一个月以来,都觉得我们没有这个指望了。大家全都想定了,迟早是一死,就等着死吧。山上的粮食,现在虽是干净了,但是树皮草根,总还可以吃两个月。等到树皮草根也吃完了,我想在山上的练勇都想到非冲下山不可的了。那个时候,做儿子的,先不要命,愿意带了他们,舍死忘生地下山去冲杀一次。什么是舍生忘死,简直就是去送死。因为我想着,古来田横义士五百,他们一个个自尽,显然很是壮烈,但是不值得,只是白送了五百条命。儿子的意思,是要到最后一天,也不能白死,总要和长毛拼一拼,我们死一个,一定要他死两个。尤其是汪孟刚父子两个,忘恩负义。到今日,他们竟是和我父子两个作对。我要捉到了他们,先把他们数问一阵,然后亲自动手,把他们的头割了下来,祭我们由山上死的这些练勇的亡魂。”凤池听说,只淡淡地笑道:“孩子话!”立青道:“儿子自然是见识浅,只能见到这里为止,也只能说出这一点道理来,爹一定还有比这好的计划。”凤池道:“你所说的话,也就是我以前谈到过的,守山的下策。我以为这条下策,那是以前的话,现在不行了。死节不屈,是士大夫之流所不能坦然行之的。你倒以为,来自田间的练勇能够像五百义士爽爽快快去自尽吗?”立青默然了一会,才道:“这也是实情。不过不自尽的话,到了吃尽树皮草根的时候,他们将何以处之呢?”凤池道:“这个你何须同他们发愁?死的反面是什么,你想一想就明白了。”

父子两个人把这句话说完,那真有万言说不出的苦处,彼此静静地立在晚风里面,有时向身子附近看看。有时又昂头向天上星斗看看,凤池道:“你扶我进屋去吧,这大势已经十分明了,不用再加思索了。”说完了这句话之后,他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。但是凤池进得屋子去,实在不能安然睡觉,在那地铺上翻来覆去,只管沉沉地想着心事。到了天色刚刚发亮,他就把立青叫了过来,急问道:“自从昨晚听到了你的话,无论如何,我是放心不下,我总要到前寨门去看看石达开的军容到底怎么样?”立青道:“看过之后……”

凤池已是抓着立青的手,慢慢坐了起来,将他推了一推道:“你立刻引我走吧。看过之后的话,那就不用说,难道我们还能够在昨晚所说的话以外,再找出一个什么好的法子来吗?但是想不到好法子,我也不能不去看看。”立青心里那一番紊乱,正也和他父亲一样,就陪了凤池静悄悄地到前寨门来。大概是为了天色太早的缘故,远远地,就可听到呼呼鼾睡声由寨墙卡棚子里面传了出来。墙垛下,倒也有两个打更的,全穿了一件短袄子,蜷缩了身体,倒在墙脚下。立青看到,身子一挺,就要喊叫起来。凤池将他衣服拖住,不让他叫了出来。因低声道:“你看地上有一支箭,上面缚着一封信呢。”凤池招招手,叫他把信拿过来,立青将信呈上,凤池捏到手里看时,是鼓鼓的大包,那信封是棉料纸上写的,上面写着呈天明寨团练总董李凤池大人开启,下署太平天国职同师帅汪缄。撕去那纸封,里面是一张棉纸印的大字,一张是用薄竹纸写的小字,大概是用箭射上山来,要减去重量的缘故,那大字是一张布告!上写:

真天命,太平天国大师左军主将、翼王石为训诲潜山县良民,各安主业,勿受妖惑,惊惶迁徙事。照得天父天兄大开天恩,亲命真主天王宰治天下,又命东王及北王辅佐朝纲,业已建都天京,现下四海归心,万邦向化,今特命本主将前来安徽,抚安黎庶,援救生民。尔等良民,生逄其时,何其大幸,兹因四路,尚有漏网残妖,未尽诛灭。业经特派大员,统兵四出搜捕妖魔。诚恐尔等惑于谣言,擅自迁徙。纵有点点残妖,窜入该境,尔等即遵本主将前次颁行训谕,一体严拿解呈安徽,自有重赏。为此特行训谕尔等良民,须要敬天礼王,自有天父,看顾也。切不可妄听浮言。须知一经迁徙,或去主业或去性命,其害不可胜言。统侯天父之权能,将四海胡妖诛尽,自享永福于无穷也。尔等其各凛遵,毋忘本主将训诲殷殷之至意也。切切毋违,训谕。

这一通文告里,除了潜山两个字,是用红笔填写而外,其余都是刻的老宋字印刷出来的。在后面一行年月,乃是太平天国癸好年空着月日未填。凤池看了两遍,点点头道:“是石达开来了,这东西汪家父子不敢捏造。好字是丑字改的,这也可见他们识见之陋。”于是再把那张竹纸信展开来看。上写:

负罪弟汪孟刚,率子学正死罪死罪,恭启凤老尊兄台前,窃尝读圣贤之书,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。又曰:君之视臣如犬马,则臣视君如寇仇。胡妖窃踞中夏,已二百年,吾汉人奴颜婢膝,仰息至今,豪无异言,实为大耻。弟束发受害,早见于此。徒以茅屋书生,无能为力,而迫于亲命,亦复数下场屋。以弟之才,虽不能高登龙门,亦何至不能青一衿。乃贪庸满朝,埋没有识之士,使弟满腔素愿,无由得现于世。此犹曰:文章憎命,千古同慨也。而去冬弟仗义一言,为乡人解围困,竟以得罪劣绅猾吏,倾家荡产,身遭缧绁。更以父母清白遗体,受赃官之凶杖。苟非遇逢天运,则弟九死无以白其冤。凡此种种,即不相告,兄岂不知。幸上邀天幸,得参军末,奉命肃清四境,然后北进。不期兄迷于妖言,练勇违天,负嵎自固。弟受有军命,更受监制不能不相与周旋,然一念贤乔梓解囊相助,数次周济之大恩,则又不忍一矢相加。阵上遭遇多回,无不退避三舍,想公达人,亦必知之。

然天与妖不两立,公与私难混言,弟服从军法,终不能使军以去。自知负我良友,无以自明,今幸天父天兄,大开天恩,我主天王,大开鸿恩,特派翼王五千岁,率军西上,安抚安徽所有良民,一律保其安居乐业。附投训谕一通,可以复按。其中漏网妖孽之语,本属泛指,有蓄发来归者,实无不赦其既往。翼王英姿挺发,胞与为怀,湘楚之间,早有仁声。今闻贤乔梓为吾邑人才,昨特传谕于弟,令传谕兄等,解甲下山,请罪帐下。不但宽宥以往,并当有所借重,以图大业。弟为兄计,此诚千古不易得之机缘,灭胡之业,时正待耳。万一兄以执其一偏之见,欲为周之顽民,弟亦当以性命家族相报,另放一线生路,纵兄率家人遁去。唯前途荆棘甚多,非弟所能保耳。子老跳崖自尽,愚忠可敬,已由儿子学正收其骨葬之,仍尽子婿之礼,朱夫人及其令爱,当尚在山,乞为致意。兄若尚认弟为血性中人,不以为诡计,则请一函相示,弟当命儿子只身上山,面呈一切。专此敬布腹心,诸维亮察!

凤池两手捧了信纸,看过了两遍,昂着头淡笑了两声,立青看了父亲脸色,一时却不敢问活。凤池笑道:“汪孟刚倒没有忘了我,你拿这信去看吧。”说时,把信递到立青手上。他只看了一半所在,两手捏了信纸的中间所在,嗤的一声,就把信纸撕成了两半。凤池喝道:“你这是为什么?我们若是用着仁恕的眼光来看,他这一番信的意思,不能算坏。至于我们怎样应付,这是我们的事。”立青道:“他将恩不报反为仇,要我们去投降长毛,这不是太看不起我们了吗?”凤池摇头道:“不!他们眼里心里的是两种说法。本来古代许多不安分的人,都倚了时势一点变动,图一个半生富贵,可是这个时候,就要人把眼光放远一点,像张良跟随刘邦、徐达跟随朱元璋,那都是千载一时的事。孟刚为人,我是知道的,功名心太重,他屡试不第,又找不出第二条功名道路,这就不得不随了长毛去打的糊涂念头。长毛这一套玩意,现在我们总也可以看得出来,完全是神道设教,而且他们所奉的神道,中国向来未听到,乃是传自外洋的。这样的神教,老百姓做梦也没有想到,怎样可以鼓动人心?我们看由古到今,有几个用神道设教,能建成基业的。所以汪家父子,就是利禄盅心,也还走错了路。”立青站在旁边听着,不由得连连点头道:“父亲这番话,自是至理名言,可惜没有方法去对他父子二人说。”凤池道:“这信不是说汪学正愿意上山来吗。那么,我们就回他一封信,把他约了来,只是怕他没有那种胆量。”立青道:“那倒不然,汪老四为人,我是知道的,他只要看清了哪条路可走,定就顺了路子走,倒是不怕死的。我们以往那样待他,他还能疑心我们吗?”凤池将手慢慢地抚摸着胡子,点了两点头道:“你这话却也是有理的,那么,我们不妨回他一封信试试看吧。”立青道:“我也是这样想,何妨就约他上山来。他所说的话,我们能听就听,不能听付之一笑,也就完了,何必放在心上。”凤池点点头道:“你有这样的想法那就行了,可以立刻回他们一封信。”父子两人把话说得高兴些,究不免惊动了在寨墙上打瞌睡的。其中一个,蜷伏着身体,在那墙角落里,扭了两扭,嘴唇皮只像吞水似的闪动着。鼻子里哼哼作声,就说起梦话来了。他道:“这大碗白米饭,不要糟蹋了。我们慢慢地吃。”他虽是说梦话,那声音却是很大,另一个人随着这话就跳了起来了,他道:“哪里有一大碗白米饭,要吃就大家分一点。”当他说着这话,跳了起来的时候,一睁眼看到大家站在寨墙上,而且李氏父子也在这里。这虽没有什么犯法之处,但立刻想到自己是巡更守寨门的,怎好天色大亮还躺在这里做梦。于是向凤池躬身微笑道:“凤老爹,这样早就出来了,身体已经好了吗?”凤池还不曾答活,立青正了脸色道:“你们所做的事,我不用讲,你心里头也该明白了。这个地方是你们应当躺下来睡觉的所在吗?若在平常,长毛偷着爬上了寨墙,我们山上人,全都没有防备,岂不坏了大事?”那人答道:“三哥,我们可没有那股子勇气,饿了这些天,做什么事全没有力气,你还要我们站在这里熬夜,我们哪里能够?”立青道:“怎么是饿了这些天,难道你们全没有吃东西吗?”他淡淡地笑了,答道:“三哥,你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现在山上的口粮,是每人一天一升麦麸。我们这样的金刚大汉,凭了这一升大麦麸,就可以度一天的性命吗?”说毕,接着又发了一声淡笑。凤池对那人看看,本来要说一句什么。但是一眼,看见他黄瘦的脸子,尖削着下巴,两只眼睛也呆了,看人没有了神。便和悦了颜色向他低声道:“杨二哥,你所说的,怕不是没有道理,不过我们守这山寨,原是认定吃苦来的,只要认定了这一种天地正气,就是吃黄土过日子,我们心里也是安然的。你说吃麦麸不能过日子,就是我这样大把年纪的人,也并没有吃什么好东西吧?”他们说了这样大串子话,又把远处另一个睡觉的练勇惊醒了起来,揉着眼还一手扶了鞋,才站定了。那杨二哥道:“凤老爹,你看看吧?他也是这种痨病鬼一样,大概饿得不能动的人,不止我们两个了。”凤池倒被他这句话提醒,连立青的脸色,也都看了一看。终日在一处的人,渐渐地,肥或瘦是看不出来的。凤池原来是没有留意着立青的脸色,现一留心下来,果然的,他不但脸瘦许多,而且也没有什么血色了。这就心里一动,因点点道:“好吧。你们也不必发急了,好在我们守这山寨,也不能有吃黄土那一天,多少我总得替在山上的人想一个万妥的法子。而今就有一个现成的法子可想了。”说着,把立青手上的信纸拿了过来,举了两举。立青看到,不免红了脸,把眼睛瞪得很大。

凤池也不理会,接着道:“我实告诉你,山下汪孟刚有信来,要同我讲和。你是知道的,汪家父子,很得了我一点好处。既是有信来同我讲和,他一定是放我们一条生路,绝不是教我们去投降。所以我想着,就回复他们一封信吧。”那几个练勇,听说是要写信下山,这是一条出路,因之立刻抢着把纸笔墨砚都递到凤池面前来。凤池虽然有病,但为了这事,很感到兴奋,坐在露天里,把大石块当了桌子,盘腿坐在地上就写起信来。因自己心里要说的话很多,一点不用思索,所以提起笔来,就一口气把信写完。立青背了手,站在大石块边,只看父亲动笔,却一句不言语。到信写完了,才问道:“我们的信,也是用箭射下去吗?”凤池道:“为了把这信安然送到汪氏父子手上,那还是派人送下去为妙。只是……”那三个练勇听了这话,都抢着道:“那有什么紧,我们就能把这信送下山去。有道是两国相争,不斩来使。”凤池拿了信在手。对他三人脸上望着,摇了两摇头道:“不是能去不能去的话,只是你三个人脸上,都带了几分饿容,黄黄的,瘦瘦的,让人看到,一望而知我们山上缺少粮食。”练勇道:“你老不是约着汪学正上山来吗?他上了山,难道我们山上缺少粮食的情形,他也看不出来吗?”凤池向立青望着道:“人心如此,我们却也不必顾虑许多了,就让他们下山去。”立青道:“去一个人还不行吗?”凤池道:“多去两个人也好,人多,可以把话说得圆一些。”这三个人听了这话,脸上都带了笑容,显然是很高兴的,愿意做这一趟使者。凤池这就站立起来,向三个人正色道:“既是你们都放了胆愿去,说不得了,让你们就跑上这一趟。但是看起来不过是送一封信,没有什么了不得,可是仔细说起来,这山上老小几百条性命,都在你们手上。你们把话说得好,长毛不敢小看了我们,还可以给我们一条活路;你们说得不好,长毛是要把我们踏成脚底下的泥,方才休手。古人说得有,做来使的人要办到不辱君命,那就是说被派出来要做什么事都得做到,不能给人家丢面子,这不丢面子几个字,那是极不容易的。望你三位这一去,记下我两句话,就是应当把全山的人命看得重,把自己的性命看得轻。果然把自己的性命看得轻,长毛觉得你们三条好汉,才会看重你们,听你们的话。我的言语交代完了。你们去吧。至于长毛问你们山上的事,你们一律都不知道。汪学正既是要上山来的,自然可以看到的,何必多问?”这三个人听一句,答应一句。其中一个就自己伸手过来,接过书信去。凤池道:“这一去,回来不回来,是不知道的。你们不上山去,看一看你们的家眷吗?”那三人听了这话,只是彼此面面相觑,却答复不出一个字。立青插嘴道:“看他们的样子,急于要下山,不想去看家眷的了。”凤池点点头道:“好吧,你们去吧。”这三个人得了这一句话,立刻找出三根长绳来。一个一个绑着,由寨墙缒了下去。最后一个,是凤池父子两个放绳子的。绳子放到一半,立青咬了牙道:“爹,我们放手吧。这种人摔死两个,才解胸头之恨。”凤池却不理他,依然慢慢地放下绳子去。他分明知道这三人有异心,还是坦然地放了走,这也就显然是无可奈何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