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凤池是这里团练的首领,他翻身一倒,把全山上的人都吓慌了,一齐上前围拢着。所幸太平军只放一炮,却没有再放。立青站在身边,已是将他抱住。他微微闭了眼,然后又静开来,对了周围的人,全看了一看,这才喘着气道:“你们不用害怕,我是累了。”说着,又闭上了眼睛。立青只得先将他从容地放倒地面上,然后叫练勇们搬了竹床来,将凤池抬回冲里草棚子去,自己却没有跟着。站在寨墙上向练勇们道:“这不要紧,他老人家回去睡上一觉,就会恢复过来的,你看我就很放心,我都没有回家去,你们还怕什么?我们受累,也是这一整天,赶快把这墙缺口子来补上。”他口里说着,找了一副扁担,拿了一柄锄头,就先去挑土。练勇们打了这一天,实在是精疲力尽,心里又害怕长毛会再放炮,各捏着一把汗,皱了眉毛,也只好跟了立青,继续地挑土搬石。经过了大半天的努力,前寨墙的缺口又都填补起来了。那边太平军把队伍收了回去,也就悄然无声。到了晚上满天的星斗,只剩了一座高大的山影,横在太平军的营寨前。

原来寨门上,每夜总有几盏灯火的,在这晚上,却变得一点火星也没有。这在太平军营里也都有点感觉不同了。二更以后,升任了职同指挥的黄执中和职同师帅的汪孟刚,带了几名听使,也不掌灯火,一路走上营垒,向四处张望。汪孟刚一肚子心事,紧随在执中的身后,一言不发,悄悄地走着。在晚风之前,二人对着天明寨,探看了很久。执中便道:“这山虽险,李凤池这群妖不过三四百人,我们现在用了上万的人来围攻,还不曾向前进一寸路。”孟刚道:“我们能向前一寸路,天明寨就是我们的了。现在只问这寨门能破不能破,倒不在乎我们进不进。”执中道:“你倒会解说。攻打几回,我们白赔送了许多弟兄。今天放了许多炮,又糟蹋了两千斤火药。就不败退,我们也给丢脸了。”孟刚道:“小弟原来同黄兄说过,他们这山上粮食有限,天又大旱,山上不能下种,再有一个月,山上人一个个全会饿死,不必我们去打。我们有了围攻天明寨的名,可以加增人马,就只管练兵,这一座寨子攻下来了,也不过和我们出口气,一不是城池,二不是水陆码头,得不了什么好处。”执中道:“你不晓得五千岁快要到安庆来吗?那时候他看到我们,枉有许多队伍,连这样一个小山寨子也攻不下,就不撤职,申斥我们几句,我们有何言对答。若早依了我的话,叫你儿子把朱子清的人头割下来,在后寨门号令,引得他们发怒,冲下山来,也许我们早把这一群妖人杀光了。”孟刚没有作声,只站在黑暗里张望。执中道:“我不能忍耐了,我明天带一半弟兄到青草场去扎卡安营。这里的事,交给你父子两个,限你三天之内,把天明寨攻下来。”孟刚道:“以前这么多人还攻不下来,若是再分走一半人……”黄执中喝住道:“你敢不遵我的军令吗?”他说完了这话,自带了几名听使走下营垒去。孟刚手扶墙头,只是向前面的山影呆望。

那晚风刮了寨墙上的旗角,连拂了他的脸几下。他沉静地想着,这件事,恐怕自己决断不了,这就悄悄地下了营墙,牵着一匹小马骑了,直奔到汪学正小营里去。学正也是带了几个伍卒在营墙上巡哨,远远听到一阵马蹄声,便不免吃上一惊,老早地就喊着口号。孟刚对了口号,进得营去,学正早是呆了,在几盏灯笼举起来之后,看到孟刚板着面孔,像是很生气的样子,也只好随在身后,跟了他到营帐里去。孟刚挥手,将营帐前的听使支开,两手按了膝盖,坐在矮凳上,昂头叹了气道:“我父子算计错了。”学正垂手站立在一边,不免向孟刚脸上望着。孟刚道:“以前我们觉得世上不平的事很多,换了一个朝代,我们找个出头之年,就可以把生平的怨气,吐出一口来。谁知天国里的事,开口是天,闭口是天。自己有钱要归大库。自己有家,要男归男馆,女归女馆,遵奉天条。自己有话不能说,白天做梦,满口天父天兄。”学正道:“一朝有一朝的制度,这个我们只好随乡入乡了。”孟刚道:“你愿意随乡入乡,人家也得让你入乡呀。我们到了现在,乡下人杀了不少,同全乡种下深仇大恨。就是要向后退,也没有地方退。就单指着天明寨上的李家父子说,乃是我们救命的恩人,我们把他围困在这山里面,让他们不死不活,于心何忍?”学正听了这活,不由得垂下了头,低声答道:“儿子也为了这一层,进退两难。”说着,挑了眉毛,口里吸上两口气。孟刚道:“现在进没有什么难,只是其难在退了。刚才黄执中告诉我,翼王石达开要来了。不知道他是怕翼王,还是另有图谋。他说了,明天要带一半队伍到青草场去。限我父子,三天之内,攻下天明寨。”学正道:“他走了,那就很好。我们撤了围,把山上的人放走就是了。”孟刚道:“你不知道古人说的话,擒虎容易放虎难吗?我们把他们放下了山,他们若不走,我们还是和他们对打呢?还是我们退走呢?退走,我们没有上面的命令。要说对打,我们又何必把他们放下山来?我现在来找你,同你商量一下,错就错到底,不如收拾队伍,同到皖北去投降张乐行。听说他手下有五六十万人,大家相处得自由自在,也不用什么天条。”学正道:“这件事,我们倒不能随便出之。我们跟了太平军走,还可以说灭胡妖打江山。若是投了张乐行,那是有名的土匪。我们想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出来,怎好向这条绝路上走?何况天朝定鼎金陵,现在收罗四方豪杰,张乐行迟早也是要归顺过来的。”孟刚道:“依你的意思怎么样?”学正道:“黄老师既是要分兵一半走开,我们就由他去。果然是石达开要来,听说他是一个好人,一定可以容纳我们。就是不能容纳我们,那时再做计较。现在天下大乱,事在人为,又焉知我父子不能做一番事业。”孟刚听了这番话,两手扶了膝盖,垂下头去,沉默了很久很久的时候,猛然间抬起头来说:“既然如此,我同黄执中翻脸了。我就在这营里,不回大营去,料着他顾全大局,不能来攻打这里的营寨。因为要打这里的营寨,就是放开山上人走路了。”学正道:“那不好,我们无论有什么怨隙,总还是一家。父亲怕他有什么阴谋,我陪父亲到大营里去看他。”正争议着,听到前寨营,一片鼓声。海螺夹在鼓声里,还吹着进攻的号令。孟刚道:“你看,他们立刻就逃走了。这是故意装作进攻的样子,暗里退兵的。”父子二人随了这话,匆匆地跑向大路边去观望,果然在星光下面,微露了一群黑影,杂着步伍声,向东南走去。这黑影不断地移动,那前寨的鼓角声却也不曾一刻间断。孟刚跌脚道:“这黄贼,简直是空营而行,把前寨大路让开,把我们这边的人,送到死地了。现在救急的法子。我们只有照样做。趁着天色没有亮,我带一半人去守前大营。”学正也醒悟过来,立刻跑回营去,下令四处擂鼓,所有营里的灯火,一齐熄灭。自己带了两三百最亲信的伍卒绕着山脚,就跑向前寨去,当他的队伍到了营寨时,营门大开,吊桥也放了下来。扑进营去张望,全是空的,连帐篷旗帜,全都搬走了。营墙和更楼上,留下几十名打鼓吹海螺的伍卒,已是闹得不成腔调,等着这里人进了营,立刻鼓角齐息,纷纷向营外逃走。学正也无心拦阻他们,立刻叫人关上寨门,扯起吊桥来。然后带了几个人向各营墙上去巡阅一周。走遍了几个营寨的墙,剩下来的,还不到十面旗子。学正暗里叫苦,心想这样的形势,分明是告诉山上的人,这里是一座空营。假如他们明早猛可的冲下山来,怎样拦阻得住?他想到这里,只扶了寨墙,在暗空里发呆。静站了许久,却听到那寨墙上插的旗帜,连连在半空里吹着呱呱有声。他灵机一动,跟着一条妙计,涌上心来。他立刻跑到营盘中间,召集了所有的伍卒,站在面前,就对他们说:“这里营盘空了,并不是把兵撤退,乃是翼王五千岁现在要由这里到太湖黄梅去,黄大人带了本部人马前去迎接。只要翼王能到这里来看我们营盘一眼,我们全营弟兄就都有升赏的。但是翼王是一位贤明的人,绝不骚扰我们,我们就是预备了贡物,翼王也不肯收的。我们为要表达我们的诚心,只有把小旗子并改成大旗子,上面注上翼王的封号,这除了和翼王壮军威,还可以告诉天明寨上的人,我们翼王到了,教他们早些下来投降。翼王的名字,不但我们知道,就是他们胡妖,也没有不佩服的。说不定我们把旗子一扯,所有山上的胡妖大家胆战心惊,不投降也要溜了。好在我们这里没有外人。你们还不知道翼王是哪一个吧?我犯一次讳,大胆告诉你们,就是天军还没有到,大家就已闻名的石达开。”这石达开三个字一说出口,果然站在面前的伍卒们,就哄然一阵,好像表示着,这是大家所全知道的。学正站着定了一定神,因道:“既是大家全明白了,这就很好。你们赶快照着我的话去预备吧。”

立刻言语哄哄然,大家全说着石达开来了,石达开来了。这一种欢呼声,把整个夜的寂寞,全都打破了。便是学正自己,也感到一种兴奋,自己手扶了佩刀柄,只管在营中空地里来回地打转。这样盘旋了很久,天气也就慢慢地深沉着,发现了东方半边天色,有些白光。跟着人多手杂,把那拼凑的大旗子也就拼拢起来了。凡是达到王位的人,他所用的主旗,是长方形,黄色中心,四周镶着各种颜色的大锯齿边,中间用黑字标出姓氏爵号。至于此外的战旗,却也不一定照着这个样式。现在汪学正的营寨里,黄色的旗帜,却是有限,只拼凑成了一面长方的主旗,其余还是照了普通三角军旗的样子,在旗子中心,用黑布剪了一个很大的石字。除了这一面帅旗,插在正对了天明寨的营门上而外,其余的那些尖角旗子,寥寥几面,分插在营寨的四角。在正面这样连环的几盘大营寨上,空荡荡的不见别物,只有十来面旗子,距离着很远的标插上,既不是空营,而又感觉着很是多余。

在天明寨上的人,听了一夜的鼓角声,大家正疑惑着,不知道太平军闹些什么玩意。天色一白,大家都拥到高处,向山下看个究竟,及至天色大明,只见眼前空荡荡的,纵横排列了许多营旗而外,却不看到别的什么。和昨天晚上通宵大闹的情形印证一下,分明是他们连夜虚张声势,退了兵了。可是真要疑心他们退了兵。那营墙上新插了几面加大的旗,排得距离远近一样,绝不是走得慌疏遗落下来的。照着太平军的制度,爵位越高的人,旗子就越大。现在看这旗子的尺度,比平常军帅监军的帅旗还要大上许多,这个旗子的主帅,那位分就可想而知了。有这种大人物在营里,绝不是空营的。山上的人,是这样疑惑着,就不住地探望。明知他们又是在捣鬼,但究竟是退了兵,还是引人下山,全不敢断定。后来有人看清楚了,大旗子上面,有一个石字,再把正面那长方形的杏黄旗一映照,分明是一位有封号又姓石的人,那除了石达开,没有第二人了。这种推测,是李立青一个人主张最有力,在营墙上看了不算,还爬到高处,向太平军全营寨去探望。却见营墙里的棚帐,撤去了十之七八。那烧军灶的烟火,不在空地当中,只是在营寨脚下,由这一点推想,长毛营里的人,避免山上看到实数,躲在树荫下了。这倒又让人加了一阵疑心,岂有石达开这种大人物到了,鬼鬼祟祟,怕天明寨上几百练勇望见的。于是不能再忍住了,一口气跑回了山冲,就把实在情形对李凤池报告。

凤池躺在地铺的草堆上,将一个大草卷靠了后背,手捧了水烟袋,搂在怀里,并没有点纸煤,半闭了眼睛正在出神。立青站在床铺边,在报告以后,并不再说话。凤池想了很久,摇摇头道:“若真是这种情形,这就神仙难猜了。他们若是虚张声势。明明知道在山上可以看到他们营盘的全景,把营帐拆得空空的,那岂能是实营。若说不是空营,这石字旗号,分明又是一个纸老虎。石达开是长毛里面最出色的一个人才,他做事也是不可测的……”凤池说到这里,那是格外地沉吟着。立青道:“我也是这样想,他们昨晚上,闹得大天亮。若是没有什么缘故,他们并未发疯,绝不肯那样做。”凤池道:“他们当然是有用意的。不过我们既揣摸不定他是怎样一条诡计,我们就不能胡乱下山去碰机会。料着真是石达开来了,他手下带兵几十万,自有他的计划,他围攻我们这个小小的山寨做什么?把我们人杀光了,不够当他一顿馒头馅。”立青觉得父亲最后这几句话,最是中肯,便笑着点点头道:“那么,你老只管在家里静养,我去告诉山上的人,不必惊慌。”凤池道:“事到如今,我们也只好撑一日算一日。说是请人不必惊慌,大概山上人……”

正说到这里,却看到立德满脸是笑容,提了一篮子东西进来。凤池招招手,他便提了过来。看时,里面是许多白嫩嫩的树根,拿到手里,稍稍用劲一掐就断了。立德笑道:“这也是无意中得来的仙丹妙药。刚才我到后山去,想挖一点草根。一锄,挖下去,就掘起两寸长的这样一块。我起初以为是野菜,拿着送到嘴里舔了一舔,还有点甜味,正是蕨根。我就前前后后,仔细挖着,挖了这一篮子回来。这不用得舂碎,就是这样拿去煮,也可以当饭。”凤池道:“钱总那里怎样说,山上粮食,还能管多少天呢?”立德对立青脸上看看,却不敢向父亲回话。凤池道:“有什么为难之处,你们当然要对我说。我年纪大,多少可以替你们拿几分主意。”立德沉吟了一回子道:“父亲也可以想到的。早一个月估计,勉强可以度过四十天,现在……”凤池把水烟袋放到一边,突然地把身子端正得挺立起来坐着,问道:“现在已经过了四十天了吗?我不分昼夜,只管注意着长毛营里,把山上本身的事给忘记了。若真是到了山上粮食已尽的日子……”说着这话,现出一种沉吟的样子,不住地用手去摸着胡子。立青道:“照父亲看来,这件事我们应当怎样挽救?”凤池笑道:“孩子话,事情到了这步田地,哪里能找到挽救两个字?这是家里,我不妨说实话。我觉得有两条路可寻,一条路是死,一条路是逃。但是我做父亲的,只能教你们死,不能教你们逃。扩而充之,我若把正人的眼睛去看人,我只有教山上的练勇,到了绝路就死,我不能教练勇有活路还逃。我们不和长毛对垒,也就算了。既是我们撑持了许久,我们绝不能作半截汉子。”说着这话,他手握了立德的手,就勉强地向上站立起来。立青只好近前一步,将他搀扶着。问道:“爹有什么事,我们可以替你去做吗?”凤池道:“我要到前寨去看看。”立德道:“那就不必了。山下的情形,我们随时回来说,绝不能说一个字的谎。有什么变故,爹也可以随时想法子。”凤池道:“虽然如此,就怕你们所观察到的,不能十分透彻。”说着这话时,身子可就晃了两晃,幸是有两个儿子在身边搀扶着的,不曾倒下。立德道:“爹,你就坐下吧。无论有多重要的事,不重要似你老的身体。”凤池哼了一声,依然在草铺上坐下。立德道:“立青,你还是到前寨去看看,假使有什么变动,你立刻回来说。”说着,向他丢了一个眼色。立青会意,自向前寨走来,经过那些练勇人家门口,有的在浅浅的润水里面洗着野草叶子;有的在草棚子门口,用石臼捣着草根,捣得水汁乱溅。一户人家门口,搭了个石头灶,下面烧着干草,上面的铁锅里,大半锅水,热气腾腾的,里面熬着麦麸。在灶门口坐着一位老太太,盘了腿,合了掌,口里念念有词。只看她微闭了眼,合掌的两手,比得一般整齐,就可以知道她如何诚心默祷了。立青站着向她呆望了一阵。因问道:“老太,你真有这一番诚心,还念佛呢。”她睁开眼来看了一看,答道:“三先生,你不知道,这除了求求菩萨保佑,还有别的什么好法子可想?我分来的麦麸,我总省着,不肯多吃,就是到了现在,我不拿出来可不行。我一大家人,除了我这老不死,还有三个大人,他们谁不吃个三碗两碗的。我不加煮麦麸,大家不能饱,我求求佛菩萨。他们杀不上山来,又不许我们下山,活活要把我们饿死,我们和他们有什么仇恨呢?”立青道:“长毛许我们投降的话,你们也同意投降吗?”老太道:“那有什么不愿意呢?谁坐天下,我们跟谁纳粮,只要让我们作太平百姓就是了。”

立青听了这话,却不由得对这位老婆婆望呆了。她睁开眼以后,似乎是醒悟过来了,就在灶边竹篮子里,找了一把铁勺,在大铁锅里胡乱拨动了一阵。当她舀着麦麸再向锅里倒下去的时候,只听得碌碌有声,这麦麸之稀薄,也就可以想见。立青看到这种情形,暗地里叹了一口气,自向前寨门去。前寨门那些把守寨门的练勇,也都把太平军各种厉害手腕经历惯了,到底他们是不能用小巧的法子打走的,就算是一座空营也不敢下山去接防。当立青到了前寨门,那些练勇全围拢了上来,问他去问凤老爹,到底是石达开来了没有?立青两手环抱在胸前,远远地向太平军营寨里看着,只见那黄色大帅旗,依然在正营门上竖立着,微风轻轻地鼓动着那大旗的四周边沿,仿佛代替了一个大人物在那里站着,抖擞威风,摇撼着身体。那营寨里空空的,还是只有寥寥几个人走动。立青摇摇头道:“无论如何,这是长毛用下了什么诡计,我们只守了这寨门,反正他总飞不上山来。”练勇们虽不知道这山下的消息,到底是怎么一回事,但是谨守寨门这个死诀窍,倒是很有用的。所以虽没有向立青问出一个什么底细来,但也齐齐地站在寨上,对太平军营里望着。这样的情形,经过了有两日,就是立青自己,也有些不耐,敌人分明是空营,把路算放开了,为什么还不趁机会杀下山去。自己把衣服结束停当了,腰里挂着一把刀,手上拿了一支长枪,将枪把倒提了,只管在寨墙上走来走去。走了若干来回,把脚一顿,挑着山壁比较倾斜一些的所在,就想伸着两腿,溜了下去。

然而斜坡之上,正是伸出来一条峰脚,可以把山下西北角的一段平原,也看得出来,在这里,有一条通青草场的大路,由西方蜿蜒而来。顺了这蜿蜒的大路看去,好像变成了一条五色斑斓的毒蛇整个蜿蜒而来。这蛇很长很长,直到目力所穷尽的地方,蛇身还不能完全露出,不过这蛇有些奇怪,长了许多脚都倒立着向天。原来这并不是蛇,乃是四人一排的太平军,拖了个一字长蛇阵。五色斑斓是长毛穿的号衣,倒立起来向天长着的是队伍里撑出来的旗帜。立青要下山的一股豪兴,立刻消除尽了,复又站起来,靠了一棵松树干下站着。那蛇形的队伍越来越近,接着也就有了咚咚的鼓声,后来旗帜的颜色也看清楚了,那杏黄色的长方形旗子,也就和插在山下寨墙上正面的旗子一样。虽是身边无人,也不由得像身边有人似的,左右顾盼着,只管叫道:“石达开来了,石达开来了。”再看那个大一字长蛇阵,虽正是向这边走来,但依然顺了大路,陆续西进,并不走向这营赛里。同时也就发现,有小小一群人,正由太平军后面的小路上,赶到大路上去。有什么动作,还看不出来,只是那长蛇阵走了很久的时候,忽现出一顶黄色轿子,前后簇拥着许多马匹,同黄旗黄伞,在太阳光下面,那颜色更是光华一团的,在半空里闪动。那轿子到了小路口上,齐齐地就发出一阵欢呼声。随着欢呼声,便是雨点一般的爆竹声,夹了不大合拍的小锣大钹,乱响一阵,那意味非常像乡下赛会迎神。那一簇黄光,在小路口上略停了一停,依然带了爆竹锣钹声,向前面走去,在那轿子后面,还有一簇人马,都是扛的抬的各种物件。立青站着在这里看,是太阳照在松树的侧面,身上正有树荫。这时,阳光由树里透出,已经晒着全身了。

立青先是看得呆了,背了两手靠着树,一动也不一动,这时醒悟过来,才觉得脊梁上的汗珠,把衣背直湿透了。那斜阳下的晚风,吹到身上,凉阴阴的,更容易把过去受的刺激加深了一种回味,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。回过头来,看到这山坡远近,全站着看热闹的练勇,一言未发,那些人已是全拥上来,连着问这是什么人。立青道:“坐黄轿子的,那岂有平常的人?自然就是石达开了。”早有两个人随声答应着:“啊!这就是石达开来了!”立青道:“石达开怎么样?他也不能吃人。而且据我父亲说过,石达开是带了兵去守湖北,现在不过是由这里经过。就是在这里扎营,我们也不怕他。长毛有一千两千人不能上来,有十万八万人,也不能上来。而况他们也不能为了这一座天明寨,大动人马。”大众随了他的话,虽没有什么,可是彼此面面相觑,这里有许多说不出来的苦痛。立青也只能把安慰人的话,说到这里为止,明知大家心里难受,却当了不知道。到了这日晚上,山下太平军营里,变了以往的情形,更鼓又是咚咚响着。远望着平原,相距有六七里路的所在,疏疏密密,千万盏灯火照耀着,仿佛是天上一片星斗,连群落在黑地上。夜静了,那边的更鼓,很沉着的,和山下的鼓声相应。因为那边更鼓多,都变成了嗡嗡之声。这形势严肃,可想而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