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子清为人,向来是吃方块肉的,有时在书上搬下一番道理来,家里人全莫名其妙,他倒可生可死。这时他一本正经地说可以救这全山的人,秋贞默然地站在他面前一会子,随着就低声问道:“爹,我倒有一句话要请教你。这山上许多人,都莫奈长毛何,你一位老先生,有什么力量,可以把长毛全数打退?”朱子清手摸了两下胡子,淡笑道:“此匹夫之勇也。我焉能出此?”陈氏插嘴道:“你不下山去打仗,有什么法子可以打退长毛?”朱子清道:“此国家大事,岂尔等妇女们所能知道?果然我要替山上练勇出力,我自有我的办法。”陈氏道:“你有什么办法?我倒看不出。”朱子清这就有些不耐烦了,不免板了脸道:“我说了这些国家大事,教你们妇女们不必过问,你倒偏要打倾沙锅问到底,我是可忍也,孰不可忍也了。”陈氏见这位老先生发了气,这就不敢向下说了。他坐在草堆上喝了一盏白开水,对秋贞望了望,把书上“居,吾语汝”两句文言译成白话了。便道:“坐下来,我有话对你说。”秋贞看看父亲这样正正经经的神气,却是不能违拗着他,脸上虽是不带什么笑容,可也斯斯文文离着父亲三四尺地方坐下。两腿盘着,两手交叉着放在怀里,对父亲望了一下。朱子清把那只粗杯子放在地上,微微地咳嗽了两声,才正了颜色道:“孩子,你虽不认得字,倒也还聪明,平常我说的话,大概你也就听得很熟了。人生乱世,固然是很可怕的,但是只要自己拿定了主意,把死字放在前面,遇到不得了的时候,自己就预备一死,那就心地坦然,什么丧气失志的事,都不会做出来,因为人生最难堪者,莫过于死,死不足惜,则一切可惧者不足惜矣!”陈氏把针活抱在怀里,正瞪了两眼,向他盯住着。直等他把这篇文言说完了,就把嘴巴一撇道:“叽里呱啦说了这一大篇话,也不知道你闹些什么。你还说别人不知死活呢,你倒在这种日子叫自己姑娘坐在面前,没事谈文章。”子清道:“你懂得什么?我讲的是人生大道理,怎么说是谈文章呢?”于是掉转脸来向秋贞道:“我所说者,你已经明了吗?”秋贞料着父亲是壮人家胆子,教人不要怕死,便点点头道:“你老说的,我明白了。”子清便向陈氏道:“你惭愧不惭愧?她是青出于蓝的了。”陈氏将嘴一撇道:“什么鬼话,我真不要听。”立刻低下头去,一阵做针活,对于他的话,一点也不听。朱子清却也不一定要她来听,又继续地向秋贞道:“你母亲只是一位村妇,所知者不过是淘米洗菜、养鸡下蛋。”陈氏插嘴道:“你骂我的这两句话,我可懂了。淘米洗菜怎么着?那不是女人的本事吗?你若知道养鸡下蛋,那更了不得了。你知道鸡吃什么,就会下蛋。你知道怎样的蛋才可以孵小鸡?”子清皱了眉道:“我又不曾和你说话,你要打什么搅?”陈氏道:“哪个要同你打搅?你提到我头上来,我就插嘴说话。”子清翻着眼睛望了她一阵子,觉得也没有法子可以奈何她,索性不向她搭言。于是对秋贞道:“我们说我们的,不要理她,俗言有一句,好马不吃回头草。这句话移到书上去说,就是忠臣不事二主,烈女不嫁二夫。男人有男人做人的道理,女人也有女人做人的道理。平常,我也和你讲过。现在,我这样一大把年纪,又是围困在这种山冲里,哪一天大数到来,我是不得而知的。到了两脚一伸,我不能管你了,那时候要你自己做主了。”秋贞见他这般正正经经地说着,这话不能无由,便正了颜色低声道:“我虽没有读过书,但是你老人家平常对我说的那些正经大道理,我全都记在心上了。天下太平,大家无事,那就很好。万一有事,我决计不把性命看重,留一个清白身子,回答我二老爹娘。”子清抬起一只手来,连连地拍了两下大腿,微微昂着头道:“我言青出于蓝,非谬奖也。好!我就听候你的话,自己放手做去。”又微微摇摆着两下头道:“有吾儿此言,吾志决矣!”秋贞坐在旁边,不免对父亲呆看了许久,便问道:“你说这话,从何而起?”子清向陈氏看看,又向秋贞看看,这才点头道:“吾岂好险乎耳?吾不得已也。”秋贞正了颜色道:“爹你到底有了什么打算?你自己这大年纪,可不能胡来。”子清笑道:“读圣贤书,所为何事?我岂有胡来之理?”秋贞道:“我自然知道你不会胡来,但是在这个日子,你只有同大家一样,在山上守着,不应当问别的事。”子清笑道:“作老子的人,念了一肚子书,到头来还要受你的教调。这也不免太可笑了。”

说到这里,子清突然站起来,走出门去,两手反背在身后,在屋前草地上散步。走路的时候,口里还念念有词。看到那夕阳作黄金色,洒在了山上的草木上,非常可爱。于是念着诗道:“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。”在他念诗念得很得意的时候,赵二老爹一踱一踱地,正由隔山洞的一条小路上绕过。这就站住着脚,打量了起来。微笑道:“看朱子老这个情形,好像还在寻诗呢?有了佳作没有?”子清猛然抬头,微笑起来道:“此何时也?此何地也?尚可以说到寻诗吗?”赵二老爹笑道:“那么,子老爹在此徘徊不走,有什么心事呢!”子清笑道:“我想着我们老了,不能做什么事了。若是我有少年们那么股子劲儿,我一定轰轰烈烈大干一场,所谓不鸣则已,一鸣惊人就是了。”赵二老爹连连摇了几下头道:“此话诚然,我们实在是不能指望着做什么事了,只有望之来生吧。”他一面摇着头,一面点着脚走了。子清也昂着头笑道:“赵二老爹未知我也。”他尽管是在那里徘徊,直到天色昏黑,还没有进门去。这时,李立青也是在家里吃过了晚饭,已经休息多时,这又二次出来,要到山崖上去侦察。经过了这里,看到朱子清只是踱着步子来回不定,便也隔了山洞,从容地叫了一声道:“子老爹,你还不回家去休息吗?”子清哎哟了一声,又拱了两拱手。他也不再说什么,就这样走回家去了。立青心里还放心不下山崖下那群天兵,也顾不得朱子清如何,赶快跑到悬崖上。这时,崖上已扎下了一个卡子,当着山洞口子的所在,堆了许多石头,一时要塞起这洞来,只要携着石头下洞,一会儿工夫,事情就完了。至于山上不肯预先把这山洞堵死,就为着大家都存了点侥幸的心思。假如得着机会,还可以由这个山洞口溜了下去。在石头旁边,用竹竿茅草,支了两个小棚子,有十个人在这里把守。立青又认为这里重要,向父亲还讨了职分,在这里驻守了。到了崖上,棚子外面,正堆了些枯树枝,烧着一丛火,十个守卡的练勇团团地围住了火在抽烟闲谈。一缕带着紫色烟焰的火头,向暗空里伸张着。同时,附近的林竹,向了火光的一边,都抹着红色。丢上微抹白罗似的云头,一片片地牵连着,只在那空当里,露出两三点星来。看那样子,又在做阴天。山崖上总是有风的,偶然树木一阵哄咚作响,把火星吹着乱飞。看看山底下,天兵营寨所在,灯火闪动,隐隐地在平地上露出一个黑圈子,这分明是那新筑的寨墙。尤其是那咚咚更鼓声,四面八方,彼起此落,倒也露出一些杀气。立青到崖上,耳听这更鼓声,眼看大地沉沉,那晚风吹到脸上,自也有一阵袭人的凉气。他虽是年纪轻,却也万感交集。正这样出神,却是嗖的一声,有一样东西,飞到身边。立青知道是有人放冷箭,立刻把身子一低。同时,已听到石头上下笃笃有声,中了箭了。火光之下,看得分明,一支长箭,羽毛很稀少的,落在四五尺地之外。抢上前去,把箭拿到手里看时,正是长毛用的。便蹲了身子向烤火的人道:“你们还烤火呢,这就是烤火烤出来的。若不是一丛火光,长毛怎样会知道有人在这里?不把火灭了,他们还放箭呢?”有一个人答道:“三哥,你忘了我们早上借箭的那个故事吗?他们肯放箭就好,将来我们就用他的箭射他。我们只管在这里烧火,人躲开去就是了。”立青道:“我们人躲开了,不防备他们爬上来吗?”那人道:“我们又不走远,只闪开几丈路,躲在棚子里。就是由洞口里钻出人来了,我们也有法子拦阻得及。好在这又不是大路,他们可以一拥而上的。”立青笑道:“这虽是一条饭桶计,但是他们不中计,也与我们无伤,我就依你的法子行计吧。”于是带着笑,把枯枝在火焰上添着,大家全藏到棚子里去。果然,那山底下倒并不怕中计,不时地向山崖上射一两支箭。只是并无大批地射来,纵然一夜射到天亮,这也为数有限了。听听山崖下的更鼓,已经转了二更二点,一堆枯枝也慢慢烧去。那饭桶计不生效力,大家慢慢地有些倦。白天劳碌了一天,这时睡在厚而且软的草堆上,身上一阵舒服,自然也各想睡觉,只有立青同着两位守卡子的练勇,坐在棚门口,不时地向山洞口张望。天上的云团,结得更密了,很少有空当露出星点来。同时风停止了,树木也没有了响动,暗空里觉得很沉寂。立青靠了一捆茅草,虽要打个盹儿,却听得草群里有阵瑟瑟之声。这深山上,总不免有个把野兽,他立刻惊醒了,张眼四看。最不放心的,自然这是通山下的那个洞口,看了一遍之后,复又去张望第二遍,这一下看清楚了,正有一个黑影子,伏在那洞口。他一惊非同小可,大叫一声有贼,摸着插在身边地上的刀,跳步上前,举刀就待砍了下去。那人大叫一声,跳起来道:“动不得手,是我呀。”这声音很耳熟,立青倒退一步,喝问道:“什么人?这时候敢偷看我的卡子?”那人又道:“三哥,怎么你连我的声音全听不出来了。”立青放下刀来,哦哟了一声道:“原来是朱子老爹,你深夜到这崖上来做什么,假如一时失脚,跌了下去,那是有性命之忧的。”子清用很和缓的声音道:“三哥,你不比别人,是一位读书明理的子弟,我有两句要紧的话同你说说。”他正说到这里,所有在卡棚子里的那些练勇,也都全跟着来了,将朱子清团团围住。子清看到这些人,又接着道:“能上天明寨的人,那都是些忠勇之士,我要说的话,想必大家也全能领会。我说什么呢?大家全知道,这山下扎寨为首的贼,是我的女婿。虽不是我亲生之子,谈起来,究竟也是我一层侮辱。好在这不肖的东西也念过几年书,不是不知不识的人,今天我要拼了我这条老命,和各位分一点忧,决定周身不带寸铁,悄悄地溜下山去,到贼营里去见汪学正。”大家听了这话,似乎很惊讶,全哎呀了一声。子清道:“这也没有什么奇怪,人生总有一死。活到我这样大年纪,死是快来了,不能不挑一个好地方来死。我现在下山去,少不得还是和贼人好好地劝说,动以大义,让他改邪归正,解了这山下之围。假若他不答应,我就去见他的父亲。”

立青立刻拦着道:“子老下山去,若是到汪四哥营里去,他念着翁婿之情,我想他还不敢怎么样。若是到汪孟刚那里去,凡事他自己做不得主的,有个头儿黄执中在那里。到了那地方,恐怕不容子老爹开口,就要非刑相待。”子清昂着头笑道:“果然如此,那是我的幸事,我就死得其所了。假使他们把我的首级挂在辕门,望你们对着我的头大笑三声。话已说完,大家散开,让我爬下山去。”立青道:“子老纵有这种见义勇为的志气,但是我们在这里守卡子的,看到子老从容下山,毫不加以拦阻,在我们职责上,可有点说不过去。子老要走也可以,等我把家父请来,商议个万全之策。”子清将两脚一顿道:“你若是这样拦了我的去路,我不爬山,由崖上跳下去了。自然,这时,你们团团将我围住,我无如之何。然而你们不能昼夜全看守住了我,只等你们有一个不留神的时候,我就向崖下跳着。到那时,你没有救下我这条老命也还罢了,而且我要做那救这全山人的大事,你也没有让我做出,那岂不是一举而两失之?”说着,他分开众人,就要跑。四五个人同时将他拉住,哪里让他走开。子清急了,立刻赖到地上,向大家大磕其头。口里还道:“我这里九顿首以请,只望大家把我放了。”他口里说着,头碰了地面,真还哄咚作响。立青看了,真是老大不忍,便跑向前,两手将他搀着。因道:“老伯,你这是怎么了?你果然要走的话,我们做晚辈的,又怎么拦阻得住?不过这样重大的事情,议论得更详细些,大家随着也放心些。”子清道:“有什么放心不放心,无非一死而已。我已经把死字看作事之当然!那还有什么放心不放心呢?”说着,他摔开众人的手,又有向崖下奔跳之势。立青只得一伸两手把他的去路拦着。因道:“子老爹,你何必着忙?你果然要下山去,就是你自己所说的,谁也拦阻不住。我们现在所要同你老谈上两句的,就是我们在这里把卡子,也担着我们一分职责,白白地把你老爹放走了,不但公事上说不过去,就是对于朱伯母,也有些说不过去。只要是同在山上的人,我们全不能看了他去送死,何况你老爹还是年尊辈长的人呢。”子清道:“依着你要怎么样?”他这句话问得很沉着,似乎已经有了生气的意思在内。立青笑道:“我们做晚辈的,怎敢把您老人家怎么样呢?不过请你老人家到卡棚子里去坐一会子,我们谈上两句。你真要下山,那我们也可以听你的便。只是望你把话对我交代清楚,我们有一个交代就是了。”子清周围一看,练勇是把自己围得水泄不通,待要逃走,万万不能。便点了两点头道:“好吧,就依了你们,到棚子里去坐一会儿。假使我要决心一死的话,谅你们也救活我不了。”说着话,他是不再犹豫,跟着立青到卡棚子里去。立青在拦着了子清以后,早就暗暗指挥了一个练勇,赶快到冲里去报信,所以在这个时候,凤池带了几个灯笼火把,众拥而来。他首先闯进卡棚子,气喘吁吁地向子清望着道:“子老,你为何这样的固执?”朱子清本坐在草堆上,这时突然地站起,走到他面前,拱了一个揖道:“君子成人之美,我兄此来,是不成我之美也。志士仁人,有杀身以成仁,无求生以害仁,凤翁为三十年贫贱之交,欲我成仁乎?欲我害仁乎?”他老先生虽然执着很坚决的态度,愿意一死,可是他说起话来,依然还是满口之乎者也,问得那些种庄稼的人,全是瞪大两眼向他傻望着。凤池便向他道:“子老果然有那番视死如归的决心,我做朋友的,决不能够短了你的志气。”朱子清道:“那就很好,你不要拦住我的路,让我走吧。”凤池道:“你尽管走,我不能终日终夜看守住你。只是为了朋友的面子,望你静心静意地坐下,和我谈上几句。”子清听说,不由得噘了胡子道:“谈上几句,就谈上几句吧。”说着,他果然蹲身子,就坐在草堆上。两腿盘着,两手臂环抱在胸前,下巴抵了胸脯子,微闭了眼睛,并不作声。凤池吩咐跟来的人,把火把灯笼熄了,全坐在草棚子外面。凤池随着走进棚子,也在子清对面坐下,向他打量了一番,因道:“我兄去不去,这且丢到一边再说。只是我问我兄去了以后,见着汪学正你是怎样的说法?”子清道:“这何用问,我自然劝他明忠逆之道,即日反正。”凤池笑道:“难道他下了一番从逆的决心,把祖宗庐墓都在所不计,凭我兄三言两语,就会把他说转来了吗?就算可以把他的心说动,请问他能为了翁婿之情,去问他父亲吗?你这一去,我认为你是给了一个难题目给你姑爷做。你到了他那里,他要照军法办你,他下不了那个手。他要把你放走了,长毛里面,所谓通妖,那是五马分尸的罪。你教他见了你,应当怎样子办。”朱子清淡笑道:“凤老是个精明人,怎么说起这种话来?我到他那里去,他听我的话,我就认他是我的女婿。他不听我的话,那就是反贼。我凭着良心骂他,只要他昧着良心对我就行。”凤池道:“这样说,你不是明知那情形不妙,故意去触犯罗网吗?”子清道:“那是当然。我虽是去自投罗网,我也有我的算法。因为我这大年纪,手无缚鸡之力,留在山上,不但是没有多大用处,而且徒为一个分食之人,我若下山去能把贼兵说走,解除一山人的危困,岂不甚好?若说不幸,我也是五十以上的人,夫复何求,死也很得其所。而况我和汪学正有翁婿之谊在前,我去做说客,是比山上任何一个人强得多。这崖下一支贼兵,好像是他一人为首,并没有什么人监督着他。我去说他,也是一个千载一时的机会。我自己想,为了救我的女儿,为了救这全山人,我是义不容辞的事。见义不为无勇也,凤翁。你愿意我做个懦夫吗?”他这一番话,虽然是文白杂用,可是慷慨动听得多。许多人到了义愤填膺的时候,说话是更容易动人的。凤池先是默然地听着,后来听他说到很有意义的时候,也不由得脸色勃然红晕。等子清把话说完了,他就将两手一拍道:“子老,我不如你,你是个汉子。为人应当这样的。看得定,认得真,说做就做,管什么生死得失。”子清也猛然站起来道:“凤池兄,你不阻拦我了吗?”凤池道:“我不拦阻你了。你只管放心下山,你的夫人,我自会照看她。还有令爱,我看着和我自己的女儿一样?绝不让她受一点委屈。子翁,你还有什么交代的吗?”凤池不提这话,朱子清倒不以家为念。凤池索性把后事说清楚了,子清也就不解,一分凄楚从何而来,立刻鼻子耸了两耸。但是他人天交战,也就只在片刻,不多大一会儿工夫,他就镇静过来了,把脸子一板道:“匈奴未灭,何以家为?况有吾兄此言,我更无后顾之忧矣。我现在要走了,吾兄还有什么台命,请明以告我。”凤池听说,倒昂起头,想了很久,因沉吟着道:“明知我兄不以私害公,但也不可矫枉过正,好在所说者是令婿,料他也不能做那不合人情的事。”说着,不免走近一步,挽住了朱子清一只袖子,低了一低声音道:“子老,我们是三十年患难之交。”只说得这一句,似乎喉咙里随时长了一个什么东西,阻止得不能再说出什么话来了。子清本来恨不得一步就跳下山去的,现在经凤池这样一说,也兀自感觉十分凄楚,两只腿就失去了勇气,不能抬起就走。他停了一会,却比着两只袖子,向凤池作了两个揖,强笑道:“我走了,我们这么一大把年纪,岂能做儿女之态?”说毕,掉转身来向外面走。凤池紧紧地随在后面,叫道:“子老慢走,我还有话说。”子清回转身来,和凤池两个对立在卡棚子外。那些练勇就四处团团站着,一声不发,只眼望了他两人突立的影子。那天空里的晚风,向人身上扑来,吹得衣襟头发,一齐飘动,大家全感到身上一阵凉飕飕的味儿,也就觉得心里十分难受。

大家静静地呆立着,约莫有一壶茶时,还是子清先问道:“凤老还有什么话指教?”凤池醒悟过来道:“话是没有什么话了。一切都望你老兄慎重。古人有言,兵不厌诈。此行总是属于兵事。望我兄斟酌情形行事,有那要从权的时候,你也不妨从权,千万不可一味固执。急忙中又没有酒,要不然,我敬老兄一杯,以壮行色。”朱子清拱拱手道:“我兄到底是富有经济文章的人,不同流俗,居然肯放我走,只凭你这几句良言,已是价值千金,我还喝什么酒。告辞了,告辞了。”说毕,抬腿就向崖边走去,这些练勇们,看到团董送他走,谁还能拦住他?眼睁睁地见他走进死地,大家心里全有那说不出来的一番难受。可是他走到洞口,应该缩身进洞的时候,他忽然回转身来,又向人面前奔走着。大家心里都念着,说到一个死字,谈何容易?老先生到底怕死走回来了。这就是李凤池看着,也是愕然,奇怪他还要跑回做什么?朱子清一直奔到凤池面前,挽了他的手道:“我几乎忘了一件大事,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。”凤池道:“你老哥还有什么大事?莫不是要我写一封书信吗?”子清笑道:“我既拼一死,好歹凭我一个人去拼!并不想讨个什么护身符。我现在要重重托于你后死者的,有一项父债,请你还。本来是要你作一篇墓志铭的,可是我的尸首将来还不知道失落在哪里,奠于何有。我所望的,就请你亲笔直书写一篇传,太平之后,交给我的子侄辈,将来能在县志附上一笔,九泉之下,感德不浅。”说着,两膝一屈,竟是跪了下去。这位先生的好名,也就到了极点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