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屋子里四个人揪打起来之后,那喧扰的声音,当然也是很大。外面堂屋里的那些二三等绅士,不知有了什么风潮,大家也就一拥而进。后来的进不了屋子,都站在房门外头。李凤池将汪氏父子,一手一个拉了出来,板了脸道:“汪孟老,你这何必?你这何必?有理我们可以慢慢地讲呀。”曹金发在屋子里叫道:“诸位亲友,都在这里,亲眼得见。我曹金发,为了本里本甲的公事,替大家款待委员公差,讲人情,说好话,有什么对不住人的地方?汪孟刚倚恃他的儿子有几斤蛮力,一直打到我睡觉的房里来。虽然有人造反,反贼还没有到我们这里来呢,能够容这种人猖狂吗?我不要这条老命,我得和姓汪的拼拼。”大家先看到李凤池将汪氏父子强拉出来,这又听了曹金发这番话,大家都不由得望向汪孟刚父子望着。汪孟刚一想,自己为了大家打抱不平,大家倒有些错怪他的样子。这个委屈,可不能受。见天井屋檐下,正放了一块大石头,于是向上一跳,举着两手叫道:“大家不必多心,听我说。我已经打听出来,这回在四乡收米,并不是摊捐,一样的出钱买。不过这是官价,由省里派到县里,由县里派到乡下,中间是有好几层隔膜。究竟老百姓出来,能得多少钱一担,还不能知道。照现在曹金发他经手办的这事,那就是叫我们老百姓硬拿出来,而且派定出多少,就要出多少,这里头的弊,大得很。现在气急了,有话说也说不出来。诸位你们不信我的话,就等着瞧,过些时候,就可以知道了。”说着,向下一跳,叫道:“学正,我们回去。不能把话给人说,这是人家的内室,我们走。”说着话,他就带了他儿子走开了。他这样一把事情说破了,乡下这些绅士们,也有不少受过曹金发教训的,觉得这话是很对。如其不然,曹金发的一碗白开水,平常都不能随便给人喝,何以这次大大地破费,把丁委员接到他家里来款待。便是绅士们也都在他家里吵闹终日,没有好处,谁肯干这事。大家被汪孟刚大声喊了几句,立刻疑心起来。好在李凤池这位道学先生还没有走,大家就来围着李凤池,问这事的所以然。李凤池看看屋子里的曹金发骂不绝口的,只要老命,若是照着实话说了出来,那就连自己也在和他拼命之列,不如隐忍为上,于是向大家拱拱手道:“汪孟老和金老也不过是一时争上一点意气,气头上的话,是不足为凭的。在这时候,我们也不能说哪边不对,只有劝大家息争为上。好在摊米的数目,已经酌定了,什么事都等将来再说吧。”

他口里说着话,两只手只管拱着,人也就向外走。大家一看这情形,料着汪孟刚说的话,十有八九靠得住。如其不然,李凤池这个人,他不能容许汪孟刚在这里大闹的。两个绅士头都走了,谁也不能做主,于是大家附和着说一声再说吧,也就纷纷地散了。不到一餐饭时,所有那些来聚议的绅士们,走了个干净。当曹金发和汪孟刚顶嘴的时候,丁作忠本也跟着走到了窗子外面,听到那些话因,不免牵涉到了自己,若是也挤到他们一块儿去,这话说僵了,却叫自己无法脱身,因之只闲闲地在屋檐下站着,捧了水烟袋抽烟。及至大闹起来,绅士们全拥进来,他慌了,以为是大家要打他,吓得他装作大解,立刻缩到屋后厕屋里去蹲着。直到所有的声息全没有了,他才走一步,伸头看上一下,走到曹金发屋外窗子下,先咳嗽了两声,然后叫道:“曹金翁,这是怎么一回事?他们真要造反了吗?”说着,踏进屋来。却见他左手撑着桌子托住了头,右手扶了一根很长的旱烟袋。那烟袋斗子拖靠了地,涨红了脸偏了头坐着,那旱烟袋嘴子,虽是衔在他嘴里,却是许久许久也不吸一口。大概他也是气极了,虽然有丁作忠这样要紧的人物进门,他也迟疑着并不立刻就站起身来。直待走到屋子中间,快赶近他身边了,才站起来,淡淡地一笑相迎道:“丁作翁,你看,这不是笑话吗?”他也只说得这一句,让嘴唇皮子抖颤着,说不出这个笑话,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笑话。手扶了桌子,只管向丁作忠呆望着。丁作忠也知道他胸中这番郁结不平之气,非千言万语说不出来。而这千言万语,又不是一时可以吐得出来的,所以他只有望了人,在那双透着红血丝的眼珠上,把他的意思,稍微地显露着。

丁作忠便道:“那汪家小伙子说的话,我也都听到了。他们把这话认真说起来,那倒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,万一再闹大来,把米不肯摊出来,那在县尊面前,也是说不过去的。到了那时,不但兄弟无法交代,便是曹金翁,也不能脱了关系。依着兄弟,不必在乡下耽搁了,明天我一早就回城去,把这事禀明县尊,说他欺官傲上,惑众抗税。好在他是没有功名的人,对付他并不怎样的难。”说着,就笑嘻嘻地小声和他商量了一阵。曹金发点了头微笑道:“也非重重地收拾他一下不可,要不然,所有这里乡下人,都效尤而起,这件事就不能往下办了。”丁作忠道:“一切的事情,我们都算商量得车成马就了,不想钻出汪家这父子两个,全盘打散,实在可恶!”他说着这话,将脚顿了两下,咬着牙,低了脖子坐着。曹金发虽是个武举人,心里可是有机谋的,听到丁作忠说肯和他撑腰,先壮上了三分胆。不过除了汪孟刚而外,还有个李凤池。他虽然不过是个秀才而已,在这乡下,很有个正直名儿,倒不能不提防一二。于是将鸦片烟灯点上了,请丁作忠重在床上对面对着横躺下,叫着家里长工,重泡了一壶好茶,放在烟盘子边,二人品茶抽烟,慢慢地谈心。鸦片烟这样东西,它不但是亡国弱种的毒物,它还是教育坏人的一种工具。许多老实人,抽了多年的大烟,就会在大烟灯边烧烟泡子的时候,慢慢地想着心事,变成一个坏蛋。所以当两个人共着一盏迷魂灯烧烟的时候,极愚蠢的人也能想出两条妙计来害人。曹丁二人,心计都还不错,在烟灯边深秘地一谈,这事情就妥了。到了次日的早上,丁作忠带了县里来的那批公差,匆匆地回县去。

所有昨天在曹金发家里商谈的那些事情,都算完全丢到了一边。乡下人过惯了插田完课的太平日子,官僚那些翻云覆雨的手腕,他们是做梦,一些儿也想不到。一连三天,并没有什么动静。而且十二月快要完了,大家都也去忙着过年。这事既然是经汪孟刚三言两语喊破,下乡的委员,不能再玩弊端,大概是满天风云都已散净,大家也是落得不摊捐饷,谁还挂在心上呢?就是闹事的主要人物汪孟刚,也觉得这件事不足介意,照常地过日子。可是到了第四日上午,忽然县衙里四名公差,拥到他家,并不怎样的通知直奔上了堂屋。汪家人也绝不料会有什么意外发生,听说是要拜访汪孟老爹的,丝毫也未犹豫,就去通知汪孟刚。到了过年的时节,作绅士的人,总也少不得有些事情接洽,他手捏了烟袋,拖着大棉鞋,也就从从容容地走上堂屋来。他一跨出内室门,心里就吃上一惊。四个人之中,有两个人是认得的,是县衙门里的差人。殊不知他们有何事故,这样直闯进来。但是便算有事,也是脱逃不了的了,立刻就镇定了自己的颜色,向来人笑道:“这里边,倒有二位是我的熟人,诸位不都是在衙门里的吗?”甲差人笑说是的。汪孟刚道:“各位到舍下来,必有所谓。”甲差人依然笑道:“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吧,不过是请汪先生到衙门里去一趟。”汪孟刚本来心里就有些慌跳,听了这话,不但是心里跳,而且周身的肌肉也有些抖颤了。可是依然持着从容的样子,微笑道:“我明白了,大概是为了前两天得罪了那位丁委员老爷。这没有什么要紧,我随各位同去就是了。各位远道而来,我去吩咐家里人预备一些菜饭,大家吃了再走。”早有两个差人抢上前,贴近他的身边。甲差人依然笑道:“不必了,我们在路上打了尖。大老爷立刻亲要汪先生回话的,汪先生就走吧!”汪孟刚看到逼得着着进步,这事显然不好后退,因问道:“哦!这样的要紧,有传票拿我吗?”乙差人由怀里掏出一根朱签来,向汪孟刚照了一照,笑道:“我们虽不敢说是老公事,可是也不能胡来,没有朱签,我们怎敢到府上来。”站在汪孟刚身边的一个差人,也在怀里摸了一摸,摸出一串铁链子来笑道:“汪孟刚,少糊涂,还有这种东西,我搁在怀里没有拿出来呢。”乙差人摇着手笑道:“喂喂!张伙计,汪先生是体面人,我们不能做这样的事。山不转路转,以后见面的日子还多着呢。收起来,收起来。”汪孟刚突然地看到了那铁链子,脸上早是变成了土色,退后了两步,望了那铁链子,作声不得。所幸有人从中转圜,这才不曾将铁链子戴上。自己虽是刚性子的人,到了这时,不得不软下来,也就笑道:“这话对了,山不转路转,何必那样绝情。不戴家伙,我也跑不了;戴家伙,也没有什么扛不动。不过上县去,还有二三十里,在路上碰到了人,多少有些不好看罢了。”汪孟刚这样说话的时候,他的儿子汪学正也赶上前来,看这情形,料是非去不可的,就向四个差人拱手道:“我想家父在本乡做了三十年绅士,向来没有做犯法的事,这回县尊来传,多少是有些差误。说不定见了县尊就回来的。请各位在堂屋里稍坐片时,兄弟有点微意奉上。”四个差人互看了一眼,一个便道:“我们奉公事而来,只要分内可以帮忙的事,有什么不能商量。”

学正听说,立刻在家里拿出十两银子来,交给甲差人道:“家里一时忙乱,不大方便,这点微意,请四位权且收下。家父到了衙门里,都请照顾一二。兄弟随后就上县来,衙门内外,我都会打点。”那个拿铁链子的差人就笑道:“少先生,这个你放心。我们若是要和汪老先生为难,一进门的时候,我早就把铁链子掏出来了。我们一路之上,都会好好地伺候。”汪学正道:“家父多日没有走路,这二三十里路,不知道要拖累四位到什么时候,我去预备三乘小车……”甲差人连连摇手道:“这就对不住了。因为县大老爷等着过堂,我们一刻也不敢耽误了。”汪孟刚道:“各位何必这样,到了县里,我再孝敬一点就是了。”甲差人道:“汪老先生,你不怪我们,老爷催得实在紧,说见了你之后,要立刻就走,我们这已经耽搁有不少工夫了。公事紧,有钱我们弟兄也是不敢要呀。若是车子立刻就有,我们也落得坐了去,免得来回跑这些路。”汪学正道:“也总得让我去村子里找三个推的来。”乙差人脸色一正道:“不能说闲话了,我们走吧。”于是两个差人推了汪孟刚一把,微笑道:“汪老先生,请吧。”汪孟刚待要变脸色,发作两句。却见大门口又闯进两个人来,一人手上拿了一柄铁尺,一人手捏了根齐眉棍,正是县里的两个捕头。那二人走到前进滴水檐下,就大声叫道:“你这几位皂班上的伙计,怎么还没有动身?在村子外,我们弟兄等得不耐烦了。”汪氏父子这才知道捕班都也下了乡,这简直是当强头捉拿,情形更是重大。便是汪学正脸上,也由苍白的颜色,变了青紫。那几个差人,见了捕快来到,更不打话,拥了汪孟刚就走。

在专制时代,公差下了乡,本也就如狼似虎。老百姓们,没有不害怕的。再加上公差之外,还有捕快,汪孟刚是有家有室的绅士,他怎能和他们违抗,便一声不响,大步跟了他们走去。当跨出大门的时候,微微听到家里有妇人的声音,哇哇地哭了起来。家里人对于这件事不能放心,也就可以知道。自己一路走着,一路揣想心事。自己问心,好在没有做什么亏心的事,何以县官这样把我当个重犯来办?除非那天把话揭穿了丁作忠的毛病,他回县去,在县官面前搬弄是非,说我坏了他们发财的大事,县官怀恨于我,所以重重地办我。但是这个我却不怕,一来我是和曹金发争吵,我并没冒犯县里来的委员;二来他们自己作弊,还敢出堂问我这话吗?我若是照直供了出来,县官坐在堂上,就要下不了台!大概总是把我带到县里,势迫利诱,还是叫我帮了他们圆上这个谎,要各乡还是捐米出来,并不说是官家出钱收买。哼!我是不能这样容易降服的。抓是把我抓来了,擒虎容易放虎难,看你们是怎样地把我放了吧。一路之上,汪孟刚都是这样想着,也不像初出门时那般害怕。料着自己虽没有功名,究竟是乡下一个有名的绅士,县官也不能找不着一点罪名就严办,因之大了胆子,随着差人们到县衙里去。几个差人,因为用了他家十两银子,而且知道他是乡下一个有钱的绅士,以后不怕他不拿出钱来打点,并不把他送到监牢,先带他到大堂外班房里去。这班房是五开间三明两暗的房屋,由正中屋子进来,便有个班头,坐在拦门的长板凳上,晒太阳捉虱子。他将一条刺猬似的辫子盘在头上,将身上的大棉袄小棉袄贴肉的小褂子,一起解了开来,低了头,两只手乱在衣服上摸索。差人忙叫一声班头:“带人来了。”

那班头看到汪孟刚衣冠整齐,就站起来,向差人瞪了眼道:“哪一案的,往这里引?”差人笑道:“这是东乡兴里九甲……”班头越发板下脸,将敞开了的衣襟两下一操拢,在长板凳上摸起一条蓝布腰带,拦腰紧紧地系上,只在他这动作之间,表示了他有很大的努力,便道:“这是大老爷吩咐下来的案子呀,这人不是汪孟刚吗?若是放在我这里,这干系太大。”差人笑道:“班头,你还有什么不明白,这位汪老先生,是东乡有名的绅士,他少爷立刻就来,岂能亏了你哪!不是来了?”正说着,只见汪学正满头是汗,跑了过来,向班头作了两个揖道:“家父这回吃官司是为了甲上公事,并没有犯法。他老人家……”班头红了眼道:“小伙子,这些话,你和我说不着,回头你上大堂去对大老爷说吧。”学正在袖笼子里摸出一个布包,打开来,里面全是散碎银子,挑了一块,约莫有三四两重的,拿在手里,向班头笑道:“一茶之敬,请你老权且收下。”说着递了过去。班头接着银子也笑道:“汪少先生,并不是我刁难,这是上头吩咐下来的公事,我不敢胡乱收人的。既是少先生这样抬爱,好吧,我就担点干系,伺候你们令尊好了,将来……”他咯咯地笑。汪学正道:“那还能亏你吗?”班头便和汪孟刚点头道:“汪孟老,这回你受点屈了。当绅士的人,为父老们的公事,这很算不了什么。以前,约过去两三年吧,我们共过事的。有一次,你就代事主送我二十两银子,真是慷慨之极,我是永久不能忘了你这回事。进来吧。”汪孟刚心想,虽然也和别人了过几场官司,但是并没有一次送二十两银子的事,莫不是他倒和我要二十两银子。心里纳着闷,随了差人们,走进班房去。那正房里,空空荡荡的,只地上堆了些草和墙角里搁下两只尿桶。由正房转到套房里,靠墙有张竹床,上面铺了些稻草。窗子是墙上一个窟窿,约莫有碗口大,光是没有,只阵阵吹进冷风来。墙角落里没有忘了那尿桶,也放了一只。汪孟刚随着班头和一个差人到屋子里来,只觉眼面前突然地一阵黑暗,什么东西都看不出来,倒是那很浓厚的尿臊味,只管向鼻子里袭将来。汪孟刚也是常在衙门里来往的人,至于坐班房是怎样一种情形,直到现在方才领略这滋味。好在自己就是乡下人,纵然屋子这样阴暗臊臭,倒也并不为意。那班头将他引进来,和差人一同走了出去,却把房门反手关上了。这里除了这张竹床,并没有第二个歇脚的所在,汪孟刚就随便地坐下了。始而还没有什么感觉,不到一盏茶时,身上便麻痒起来,正是这床草里面藏的跳蚤都发动了。他忍耐不住,只好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。过了两个时辰,人是感到疲乏了,肚子饿了,口也渴了,尤其阴森森的冷气由地缝里向上直冒,两条腿便是浸在水桶里也似。直到天快黑了,听到儿子在外面的说话声,班头用泥烛台点了一支烛引了他进来。他提了一只篾篮子进来,放到桌上,由里面取出饭菜茶壶旱烟袋来。汪孟刚道:“你在外面,可探得了什么消息?老爷还没有过堂,就把我先押在班房里了。过堂之后,当然的会把我收到牢里去。坐牢也不要紧,坐三年五载,将我放出来了,我也得算清这盘账。无论如何,我也没有死罪。”汪学正道:“各科房里,我都打听了,探不出什么消息,大概总是那丁委员说了话,似乎也办不了你老什么罪。你老吃饭吧,吃了饭就要过堂了。”汪孟刚又是气,又是怕,只好端起壶来,先痛喝了半壶茶,待扶起碗筷来吃饭,便觉得有东西塞在喉咙眼里,吃不下去,便又放了下来。那班头站在旁边,却插言道:“汪先生,你要勉强吃一点,一会儿就要过堂的了。”汪学正道:“爹,你是应当吃一点。”说着话时,他嗓音都强木了,话说不下去。汪孟刚望了他道:“怎么样,还会动刑吗?”班头不曾作声。汪学正便道:“我想那总不至于。不过你老总要吃一点,我明天才能够送饭来呢。”汪孟刚见儿子眼睛里兀自包着两眶眼泪,只得坐在竹床上,扒起饭来。便在这时,屋子外已经是一阵脚步乱响,好像有人进来。班头也不待和汪学正说明所以,拉了他就走出去了。汪孟刚将饭嚼到嘴里,像木渣一样,本也无味已极,儿子既是走了,他就不用吃饭,放下碗,就偏了头听着。这时班头推门踅了进来,手上拿了两叠草纸,交给他,低声道:“你把这两叠纸缚在裤脚里膝盖上。要不然,那青石板让你跪上一两个时辰,你上了岁数的人了,如何受得了?”说着,又在衣袋里掏出一卷细布带子给他,笑道:“汪先生,你少先生几两银子,没有白花啊!”汪孟刚也渐渐地想到了这事严重,不过想到自己不是为私事来坐班房的,便是扛枷挨板子,还是一件体面事。事到如今,只有壮着胆子上前,死了也是一个正直的鬼。

想到这里,胆子壮了起来,扎好了那两叠草纸,将冷茶淘着冷饭,倒吃了大半碗。旱烟袋也拿来了,坦然地坐在竹床上,抽了两袋烟。这就听到外面一片叫声:“带汪孟刚!”那自然是过堂了,自己牵牵衣襟,整整帽子,站在屋子中间等着。房门开了,进来了两个差人,喝着:“汪孟刚,过堂了!”汪孟刚淡笑了一笑,跟着两个差人走了出来。这时,天上业已漆黑,远远望到大堂上灯火齐明,人影憧憧,直到滴水檐下,站着整堆的人。不过,由中间起,向两边八字儿分开的,闪开了一片空地,让犯人上堂。正中公案上,王知县是一领顶补服,端端地坐着。三班六房,都带了红帽子,两边站着。在堂口上架着四只入脚灯笼,照见地上放了大的木枷、小的板子、可怕的夹棍。公案上放了两盏牛皮风灯,照着县太爷胖胖的脸上,带了一股阴气。汪孟刚走到堂口,站定了向上一揖,那两旁的皂役,就齐齐地喝了一声,跪下。这是汪孟刚最伤心的事,不能在几篇八股里捞一个秀才做,自己又刚愎不过,不曾捐买一点小官衔,将一个平民的资格来见县令,人家叫跪,就不得不跪,只得向前两步,在官衙人所说的那块问心石上跪下。王知县等他跪着,早是将桌上警木一拍,喝道:“汪孟刚,你知罪吗?”汪孟刚道:“禀父台,童生不知犯了什么罪?”王知县冷笑一声道:“童生?你这样大年纪,还自称童生,好不要脸!你就是个刁民。”说着,又拍一下警木。汪孟刚道:“小民不称童生就是。但不知犯了什么罪?让父台发这样大的怒。”王知县指着他道:“你自己做的事,你还假装不知道吗?你把我下乡收米的委员打得头破血出。你要知道,这次为了剿匪的大军办粮,虽然是为国家守土除害,也是保卫你们桑梓,大军迎上前去,免得长毛过来。你自己也有身家性命,难道就不望官军顺利?照说,你们认得字的这些绅士们,就应该箪食壶浆,以迎王师,才是正理。怎么?我奉了上宪的旨意,派员下乡收米,你公然把他打坏。你还知道朝廷王法吗?”汪孟刚虽料定是丁作忠搬弄是非,知县也只能问我“何以知道派委员下乡,是买米不是捐米”。我就说,亲耳听了委员说的。纵然错了,乡民也不能因为一句错话就抗捐不纳。这样说着,办来办去,只能办一个错误罪。若是这军粮,真是收买不是捐派,知县未必敢判罪。

汪孟刚事先是想得面面俱到,自觉无疑。不想王知县无中生有,说他打了县委,这可就不容易了结了,怪不得他是当强盗一样的拿来。这时,他猛然听了这个问话,由大老爷那里就诬栽下来,这可棘手了,因道:“这是哪里说起?丁委员下乡,并不在小民家里,小民和丁委员见面,丁委员也不是一个人,我怎能打得他头破血出?”王知县道:“你说你没有打人,当了堂上堂下这些人,把受伤的人请出来看看。”便回头向差人道:“请丁师爷上堂对质。”只这一声,在人丛里,两个差人扶出丁作忠来。只见他脸上黄中带黑,在额头上和左耳边,包了一大块布,半天走步路,哼声不绝。他站在堂下,作了一个揖。王知县道:“你是被这姓汪的打得这样吗?”丁作忠哼道:“是的。”王知县道:“他为什么打你呢?”丁作忠道:“他说官家收的粮米太多了,有弊,不容分说,动手就打。”他一面说着,一面哼着。汪孟刚叫起来道:“丁作忠,你血口喷人……”王知县拍了警木喝道:“这是有王法的地方,你敢这样喧哗吗?”于是对丁作忠道:“事情我已明白,你养伤去吧。”丁作忠作揖道谢,依然由两个差人扶着走了去。王知县喝道:“汪孟刚,你还有何话说?来!扯下去先打二百板。”皂役们吆喝了一声,拉了汪孟刚就要动手。人群后面,却有个人大叫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