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晚上,李守白进进出出无数次,而他的怯懦,终于无法鼓励他的勇气。最后他也只好掩门睡觉了。

次日一大早起来,开了房门,就见小梅两手抱了膝盖,坐在堂屋中间凳子上。她每到想心事的时候,就是做出这个姿势的。

李守白笑道:“大姑娘,你起来得好早啊!”

她道:“我天不亮就醒了。我长了这么大,还没有一天离开过我父亲,我实在睡不稳。”

李守白道:“你不必想了,保重身体要紧。再过两天,我的身体完全复原了,我一定陪你出城去找令尊大人。”

小梅站起来道:“不必提了,过一天算一天吧。我已热得有水,给你舀水洗脸。”说着,进房去拿了洗脸盆走了,一会端着洗脸盆来,送到房里去。

李守白道:“我今天腿好得多了,你不必这样客气。”

她坐在桌边椅子上,将嘴向桌上的脸盆一努道:“你洗脸吧。”

李守白看她的样子,一切忘了嫌疑,又恢复了她的天真。于是一面洗脸漱口,一面向她谈话,因道:“大姑娘,我们共过这一层患难,我永世不能忘记的。”她却默然,将一个手指头在桌上涂画着。

李守白道:“我昨天和你说的话,那是出自衷心的。我一定去找到孟家父女,把这婚约解除了。”他说着,漱洗完毕,将一面镜子摆在桌上,整理着自己的西装领带。

小梅因为他的话没有完,怔怔地向下听。就在这时,一阵脚步声,有两个人走了进来。看时却是老邓夫妻二人。李守白却没有料到他们会闯门而入。那老邓看到李守白是刚起床的样子,旁边还坐着一位年轻姑娘,也是一怔。只叫了声李先生,便在堂屋里站住了。小梅看到他那尴尬情形,料是他有所误会,脸也红了。

那余氏倒是不在乎,抱了孩子,挤向前一步,笑道:“妹夫,你还在城里啦?今天十二点钟又要开城,我们决计走,家不要了。这几天饿得没法子,我们吃喂猪的糟。”

李守白抢到堂屋里来,连说请坐请坐。小梅也走出来,搭讪着问道:“李先生,这是令亲吗?”

李守白道:“是的,我来介绍。邓老板,你应该见过的,这是韩小姐。”

老邓道:“见过的。老先生呢?”

李守白道:“嗐!不要提起,前天出城和韩小姐挤失伴了,我正要介绍韩小姐住到你们那里去。”

余氏又抢向前一步,向小梅周身上下看看,笑着向老邓道:“长得多么俊的一位小姑娘啊!住到我们那里去,那成了狗屎上插鲜花了。再说,我们马上就要走了。”

李守白知道这位大嫂爱讲话,又不会讲话,怕她将言语得罪了小梅,立刻将话扯了开来问道:“你们真要走吗?”

余氏道:“不走我们还等什么呢?好好的日子,不让老百姓过,要关起城来打仗。打赢了仗,他们升官发财;打败了仗,他们师长、旅长的公馆也不在这城里,走的时候怕不捞上一笔,无缘无故把老百姓弄得家败人亡。”

老邓道:“我们快走了,你可别给我惹麻烦,惹下了祸事走不了。”

小梅笑道:“请坐吧!我去给二位找杯茶来喝。”说着,她也就走开了。

老邓看看这情形,主人是未必愿意留客,便道:“李先生,公事办完了你也就走吧。住在这围城里,究竟不是个办法。我和你告辞了,再会吧。”说着,一抱拳头。

余氏道:“我们这次出城去,不知会漂流到什么地方。你瞧,我还抱着个吃奶的孩子哩。见得着见不着真难说。你若是和我那孟家妹子团圆了,你可多照顾着她一点儿。”说着,将抱在怀里的孩子举了一举举,扭身就走。老邓点了个头,也就随了走去。

李守白将他们送到大门外,客气了几句。他们很冷淡地走了。走回来时,小梅站在堂屋里又在发呆,看到李守白脸上却红了。

李守白道:“这又断了一条路,我原是想把你送到他们那里寄住的。”

小梅道:“事到如今……”她只提了这四个字,也就截住了。李守白觉得自昨日遇到黄种强起,她就陷在一种尴尬的情形中。这时,老邓夫妻一来,更增加了他的不安。事实逼着人想不出一个妥当的法子,也就没法子把话来安慰她。自己也只好是背了两只手,只在院子里走着圈圈。

约莫有半小时,门外一阵皮鞋声,却有两个兵士走进来。他看到李守白行了个军礼,递过一张名片来道:“我们师长请李先生去谈话。”

李守白很高兴,向小梅笑道:“也许有什么好消息。你自己做饭吃,别等我了。”说着,戴上帽子,却随了兵士到师部来。先在见客屋里单独坐了一会儿,随后却是一位张参谋来相见。李守白笑道:“有什么好消息见告吗?我们希望不要永远兄弟阋墙下去,引起了不可收拾的外交。”

张参谋道:“没有什么好消息奉告。”他说着,却是很冷淡的样子。

李守白这就很惊讶,问道:“那么,高师长有什么事召见?”

张参谋在衣袋里掏岀一封信交给他,问道:“这是李先生的信件吗?”

他接过来看时,是一位姓唐的朋友写来的,因点头道:“是的,放在箱子里很久了。”

张参谋道:“那么,请李先生把里面的信纸抽出来,自念一遍。”

李守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,便抽出信笺来念道:

守白学兄雅鉴:

闻兄随军采访,别来无恙,曷胜欣慰。弟现在中州,聊供冷师鞭策,回想前事,真如一梦。内战频仍,国事日非。吾辈挽救无术,徒增怆感耳。鸿鲤多便,尚乞时惠好音。毋忘当年车笠前盟也。即颂旅祺。

弟唐时杰顿首

他念完了,问道:“这有什么不妥吗?”

张参谋和他隔了一张茶几坐着的,这时就伸过头来,低声笑道:“你不能不知道,这位唐先生现在投到万巡阅使那里去了。他信上让你‘时惠好音’,而且莫忘‘车笠前盟’,在这种军事形势严重的围城里,这是可疑的事。”

李守白笑道:“那真是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了。他是在冷巡阅使手下做事时写来的信,无论我不晓得他现在换地做事了,就是知道,这是以前的信,根本……”

张参谋摇了摇头道:“这些话都无须去辩证。大家都是熟人,我们也不深究。高师长让兄弟通知李先生就请出城,城里不便再容留,好在你那一位同业也都走了,并非对付李先生一人如此。”

李守白想了一想笑道:“那算对兄弟很客气,我还有什么话说,只是我一个病人又伤了腿。”

张参谋道:“那没关系,我们送匹马你骑走。”

李守白道:“好吧,多谢了。我回寓所去收拾行李,马不必要了,我可以慢慢地走。”

张参谋站起来拱拱手道:“对不起,师长有命令,就送李先生走。行李已替你取来了,现时放在传达处。有一位小姐代你清理了东西,不会错的。”

李守白道:“那位小姐是敝亲,她父亲已出城了,在城里无依无靠,我也要带她走。”

张参谋笑道:“不是令亲吧?就算是,师长没有说,我也不敢负责答应。”

李守白道:“那么,我回去和她告别一下可以吗?”

张参谋脸上现出不高兴的样子,干脆地答道:“我们是执行命令,无可通融。”说完,掉头走了。

李守白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。不一会进来两个背枪兵士,一个道:“李先生,开城了,请走吧。”

李守白在不说话的时候,已经把前后的事想了个透彻。料着这是预定好了的步骤。若是不服从,也许闹出更大的花样。只可怜韩小梅从此要落入虎口。于是微笑了一笑,跟着兵走出来。果然,两件小行李,捆束着放在传达室,大门口也预备好了一匹马。这马的鞍镫,是民间用的,马也不大,并非军马。料着他们也是慷他人之慨。他踌躇着站在师部门口,还没说什么,又来了两个扛枪的兵和一个夫子。夫子拿了扁担绳索,将行李挑起,四个兵士竟不约而同地请他上马。坐上马去,前后各两位兵士押解了走,形势相当严重。这门口又本有师部的卫兵多人,李守白没有那个勇气敢向他们说个不字。所好他们除此并无意外,押了人和马,径直向西门来。经过一条巷口,是到寓所去的路,李守白回头向里张望,见两个兵士拦着巷口,小梅却远远地站在巷子深处张望。她看到李守白,抬起手来招了两招。他想说什么,后面一个兵打了马一枪把,马就向前跑了。

那个在巷子里的小梅,看到李守白骑了马,后面又是一挑行李,料是没有什么意外,对巷口上两个士兵道:“不许我过去,我就不过去。清平世界,我又不犯什么罪,料着你们也不能把我吃了。”说着,赶快地向那暂时落脚的空屋里走。她心里想着:和李守白同住在那里的时候,自己是因有着嫌疑害怕。现在他走了,一个年轻少女住在那里,一点保护力量没有,更是可以害怕,这怎么办呢?憋着一肚子苦网与焦急走进那屋子,事情却出乎意外。另一个西装男子,笑盈盈地迎向前来。他是熟人,是黄种强,不过脱下武装罢了。小梅瞪了他一眼,呆呆地站着。

他笑着道:“他去了,不必害怕,在这城里一切有我给你做主。”

小梅道:“难道李先生被迫出城,都是你玩的花样吗?”

黄种强扛了两扛肩膀道:“他罪有应得。我若不念他旧日同学的情分,那话说出来吓人。”

小梅把往日看得起他的观念,一齐丢到九霄云外去了,红了脸道:“吓人。你会杀了他?他有什么罪?”

黄种强冷笑道:“小姐,你装糊涂吗?他欺骗老友,诱奸他的少女。”

小梅突然脸色一变道:“你胡说,你胡说!”

黄种强依然冷笑道:“我胡说吗?这所空屋子里,就是你们这对孤男少女过了好几天了,那李守白是个圣人吗?”

小梅心里一阵难受的委届,早是哇的一声哭了,眼泪珍珠般挂在脸上,指着他道:“你血口喷人,当面侮辱我!这是不难证明的,你不难在城里找到接生婆,我愿意受她的检验。我若不是一个处女,我愿死在你的手枪下。假如你冤枉,冤枉你的老同学,你当怎么说?哪里有接生婆,我们就去。”

黄种强倒不料她是这样理直气壮,一下子可说不过来,便淡淡地道:“你外行,接生婆不管这种事。”

小梅道:“反正一个女孩子是不是处女,那很容易检验出来的。你说,到哪里去证明,我都敢去!你这样侮辱我的名誉,我决不能罢休。我非找个水落石出不可。”说着,坐在堂屋台阶上大哭。

黄种强站着呆了一阵,便道:“韩小姐,果然如此,那我更是佩服了。以往的事不必提了。”

小梅哭着道:“不必提了?那不行!大概你就是借了这一行罪,把李守白逼走的。我得洗刷我的清白,也要洗涮李先生的冤枉。”说着,跳上前拉住他的衣襟道:“走!我到你们长官那里讲理去。”

这样,黄种强更相信她是一个干净人了。回想刚才见面,给她那分难堪,自己实在太鲁莽了,便赔笑道:“小姐,你别生气,听我说。李兄出城,并非为你的事,泄漏了军事秘密罪很大。是这里高师长念他的旧情,才放他走的。慢说他和韩小姐并无暧昧情事,就是有,这和军事机关何干?那也不会难为他的。我来看小姐,实是一番好意,念你一个人住在这空屋里,兵荒马乱的时候太危险了。”

小梅道:“什么危险?你以为我是一个混账女孩子。把我父亲的朋友轰走了,没有人保护我了,你就可以来欺侮我。我原先以为你是个知识分子,和那些军阀走狗不同。这样看起来,你一样是个无恶不作的军阀走狗。”

黄种强道:“你骂我?”

她道:“我骂你了,怕什么?你打死我吧!你不讲理,走来就侮辱我一阵。我是你什么人?你可以侮辱我。”说着,就把头向他胸里撞了来。

黄种强是个年少军人,比她的力气大得多,捉住她两只手,左闪右躲,她哪里撞得到。小梅无法,只是又哭又叫,又蹦又跳。

正在难解难分之际,走进两个女人:一个是老太婆,一个是中年妇人。

黄种强道:“你们来了好,快快拉开韩小姐,给我劝劝吧。”

这两个女人抢上前,拼死命将小梅拉开,送到李守白原住的那间屋子里去。黄种强整理着衣服,也就跟了进来。他见小梅坐在椅子上,便向她深深鞠一躬道:“韩小姐,言语冒犯,我赔礼了。你这样一个节烈的女子,我更是佩服啰!这位老太婆是刘老太,这位是她儿媳妇刘大嫂,就是我约来陪伴你的。原来她们在门口等着的,这可见我的原意并不坏。你现时在气头上,我不能和你说话。我暂时告辞,等你气平了,我再来和你说话。”

小梅道:“你只管来,我不怕,反正我只一条命。”

黄种强笑道:“我再来决无恶意,明天还要开城一次,放你出去,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吗?”

小梅听了,却没有作声。

黄种强对刘老太点个头道:“多请照应了,我一定有重谢。”说毕,他又是一鞠躬,真个走了。

这里刘家婆媳于是把一个人陪着,把一个人烧水她洗脸,泡茶她喝。经过两三小时后,小梅的气慢慢平了。明知李守白是黄种强逼走的,可是事已至此,除了一死,无法抵抗他。既是他有意放出城去,倒不必和他太弄僵了。在这样一转念间,黄种强又来了,见面还是一鞠躬,小梅原坐在堂屋里椅子上,并不睬他。黄种强自在对面一张椅子上坐着。

那刘老太在屋里,小梅便喊道:“老太,你也请到外面来坐坐。”

黄种强知道她的意思,也就喊着刘老太出来。刘老太已明白他们是怎么一回事了,笑着出来道:“韩小姐,这黄团长是个好人,你别误会了。”说着,也就坐在下方凳子上。

小梅冷笑一声道:“好人?杀人不用刀。”

黄种强道:“韩小姐,我承认我以往是‘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’。我愿尽一点义务,托人把你送回家和令尊团聚,以盖前愆。”

小梅心里虽是愿意和他妥协了,可是立刻不能就软化了,因道:“我?哪里是我的家?我的家若不是让你们划为防地,我也不到这铁山城里来。你们这些北洋军阀的军队,贴出告示来都是救国救民。可是你们不来救我们老百姓,我们是过得太太平平。你们一来救我们,那就糟了,我们真非叫救命不可。我的家就是让你们救完了,你送我回家去,我哪里有家呢?”

黄种强笑道:“小姐,你别发牢骚,这打仗不关我的事。我问你一句话,你既没有家,你们老太爷到哪里去了呢?”

小梅听了这话,脸色惨然,又流下泪来道:“谁知道呢?城外到处是乱兵,不知道有没有命了。”

黄种强沉静着想了一想,因道:“韩小姐,你既然关在城里,你们老太爷,出了城也不会走远的。我现在把你送出城,找个妥当地方寄住了。然后我多多派人,四处替你去找令尊,一切费用都由我负责。找得着,千好万好;找不着,战事过去,请人送你回家,你看好不好?”

小梅道:“哪里又有妥当地方?”

黄种强道:“离城几十里地方,有我一家亲戚,那里离大路很远,没有大兵经过,你可放心,而且我请这刘老太婆媳俩陪了你去。”

小梅本想还问他两句,转念一想何必多问。第一步,混出了城再说,因道:“别的我不敢要求,你放我出城去就是了。”

黄种强见她的态度和缓得多了,便笑道:“你可以原谅我,相信我是个好人吗?”

小梅瞪了他一眼道:“你是个好人,哼!”

黄种强笑道:“我是北洋军阀手下一条走狗,我替你说了。”小梅道:“我不能说哪一个,反正像你这样念了一二十年书的人,学出来的能耐,我不敢恭维。”

黄种强将胸脯一挺道:“说到这一点,我没有什么惭愧,令尊也很赞许我是一个有为的少年军官。哪一个国家没有兵,也不能生存。有兵就有军事学。学军事怎么就不能受恭维?世上多少伟人,不都是军事出身的。”

小梅道:“我跟着我父亲,也读过几本历史。人家做伟人,都是枪口朝外吧?就算朝内,人家也是革命行为。你们干的是什么?升官发财抢地盘,还有就是糟蹋老百姓了。我听说,一二十个修电线的日本人,就把你们整营人吓跑了。你们有那股子忍劲,可怜可怜老百姓好不好?再要关几天城,全城百姓都饿死了。你问问这刘老太,人家把咸菜水煮糟吃,可有四五天了。”

黄种强道:“这都是令尊对你说的话吗?令尊看过我那从军日记,没有对我说过什么坏话呀!”

小梅身子一挺道:“我反正是不怕,有话就说。我父亲说过,你那日记里面写的许多敌人,他就看不顺眼。你说的那些敌人,不是定国军吗?他们难道不是同胞?和你有什么仇?不就是他们的大师和你们大师,彼此抢地盘吗?我父亲说,敌人两个字,应该老百姓来说,共和军也好,定国军也好,你们全是老百姓的敌人。冷巡阅使也好,万巡阅使也好,他们全是拿了老百姓的血汗钱,养活你们这般人和他抢地盘,害得老百姓在炮火里逃命。假如你们不跟着姓冷的姓万的起哄,他两个人对打对,那就像街上拉车的吵嘴样,就拖累不了老百姓。你分得清什么是敌人,什么是友人?你把你的老同学当犯人,把人家驱逐出境。就是我父女,往昔待你也很客气,你留了我这孤苦伶仃的女孩子,想欺侮我。”说到这里,她嗓子一硬话说不下去,又流下泪来了。她说别的罢了,她说黄种强分不清敌友,他的心里倒猛可地被打击了一下。脸上红一阵,白一阵,瞪了眼睛望了她。

刘老太生怕出了事,走向前拉着小梅的手,要把她向屋子里拖,说道:“姑娘,别说了,黄团长是好人。我们原指望人家救我们一把呢。”

黄种强虽有一腔子怒气,看到小梅满面都是眼泪,心又软了,淡淡地道:“等她说吧,反正我居心无愧。”

小梅哭着,心里又在暗想,不该把话得罪他,若是他一翻脸,不放人走,那怎么办?于是低了头只管垂泪,不再说话。

黄种强默然的坐了一会儿,对刘老太道:“好吧!明天再说吧。你们耐烦着再过今天一晚。”说毕,他不再向小梅打招呼,竟自起身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