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叫唤声,李守白将自己叫醒了。睁开眼睛看时,眼前黑漆漆的,身子躺在一方硬邦邦的东西上面。两手所扳住的是舂床的扶手棍,并不是缰绳。原来躺在舂床上做了一个梦。天已变成鱼肚色,一个星斗都没有了。西边树顶上半勾残月,却还像半面破镜,悬空在那里。李守白将抓住扶手棍的手放松了,坐在舂床上,又出了一会儿神,余乃胜在牛棚里叫起来道:“李先生,李先生,天亮了。”

李守白道:“我早醒了,坐在这边吹风呢。”

余乃胜站起来伸了个懒腰,将放在人家屋檐下的马鞍子,搬上了马背,把肚带束紧了,拍了拍马鞍子道:“李先生,我们走吧。”

李守白原觉得有什么事情可以留恋一般,但是仔细想来,又并不觉得有什么事可以勾留的,于是在马背上拴好了包袱,骑上马启程。昨日在路上走了大半日,并不看到什么往来的行人,今天起得如此之早,路上更是没有行人,二人要是不说话,路上便只有嘚儿嘚儿的马蹄声了。

半上午到了城门口,远远地看到城门半掩着,在城门洞口上,相对地站了两排兵士,只有出城的人在他们面前挨身而过,并没有什么人由外面进去。看这样子,还在戒严期中。李守白揣好的护照,掏在手上,然后跳下马来,牵着马在余乃胜前面走。果然还不曾到那守城的兵士面前,就有个兵提着枪上前来盘问。李守白将护照先拿出来交给那兵士,又把来意说明。兵士去问了排长,排长过来问了一遍,又带二人进城,到守城的兵棚里去见营长。

当二人进城的时候,见那半扇已掩的城门全用沙袋塞住,已经高齐了门顶,这边半开的门后也是堆了一两丈高的沙袋,预备来堵门用的。城市里墙下,有二三十个兵士,带了四五十名民夫,很忙地在那里挖地洞,挖的挖,搬土的搬土。兵士和民夫说笑着工作,虽然情形很危险,看他们的样子,却是很镇定的。

到了兵棚门口,那个营长出来相迎,将他引到屋子外来说话,似乎是怕扰乱了别人的工作。他盘问了一番,倒是很客气,说是这两天,城里形势,又有点紧张,对于外来的人不能不盘查。阁下到此地来,又没有一定的住所,要到师部里去接洽一下。李守白正想和师部里打听些消息,就慨然答应了。于是二人又让他们送到师部,这师部倒是现成的一所旧官署。只在传达室五分钟的工夫,里面就传出话,请李先生单独进去。李守白跟着兵士到了客厅里,一个穿灰军衣的高大汉子迎上前来和他握手,笑道:“李先生辛苦了,兄弟就是守城的第二师长高卫国。”

李守白说了两句客气话,分宾主坐下。他先道:“李先生的来意,我已经在电话里得着报告,贵同业已经有一位陈少豪到了这里,其余在省城里勾留着,没有来。因为我们巡阅使说,怕发生什么外交新问题,留他们在省里看看。”李守白道:“好久没有见报,不知外面情形,难道日本把那个永平境内修理电线的问题要扩大起来吗?”

高卫国道:“我们所守的这个城市,全有些日本小商人经商。明是卖仁丹照相,卖东洋玩具,其实全是贩吗啡红丸的。这样的人,我们根本不欢迎他来,可是从来也没有谁敢驱逐他出境。往年这一带有军事,日本人向来没多过事。这次他却再三叫日本领事找巡阅使注意保护日侨。如不然,他们自己派兵保护。几个日本吗啡商人,我们当然不会损他毫毛,似乎也不会生什么事端。所怕者日本人勾通我们对方军队,在我们境内,发生点外交纠纷,那可棘手。因此我们为顾全大体,对定国军一再让步,他们要接防哪里就接防哪里。可是他们若不知好歹,连这个县城也要呢,那就得向上峰请示。”他说着,脸上表示了一点气愤的样子。

李守白道:“在王师长口里,我已听到了一点消息。好像冷、万两位巡阅使,已经商得了同意,可以和平解决。”

高卫国道:“关于整个政局,我们算在内地,又算在前方,不大明白。不过我们冷巡阅使,一天来无数次电报,都是指示我们退让的。李先生先请休息吧,我们将来再谈。”

李守白也不便一来就多找谈话,请他派了一位副官,引去和那位新来的同业陈少豪会面。这陈先生也是北京的一位记者,彼此原是熟人。他住在城内一幢精美的空屋里,主人翁走了,留下一切应用的家具,起居倒相当舒服。

二人见面之后,陈少豪握着他的手几分钟不放,有说有笑,就留着住在一处。李守白对此当然是并无异议,找着余乃胜取回东西,送了他一笔川资,让他走了。住在城里两日,却也没有什么事故,闲着无事,就在不大看到行人的街上散步。一日正午,在大街上正徘徊着,看街上情形,忽然后面有人大声喊道:“李先生,你几时来的?”回头看时,却是韩二秃,连忙迎上前问道:“原来你到这里来了。”

二秃道:“老先生、大姑娘,都在这儿。我也是无意遇到一个熟人,他说老先生到了铁山,我追着来的。现在城里的人,又都向外搬,我们本也是要走的,可是事情不凑巧,老先生发了两天寒热,一步也走不动,我们又急又害怕,城里这样乱,到哪里找医生去?”

李守白道:“你们住在什么地方?快带我去。”

二禿手向旁边一条巷子指着,就在前面引路。李守白更不打话,跟了他就走。走进那条巷子去,几户人家,便相隔着菜园和空场之类,更不见有人走路,路旁石头缝里的青草未除,偶然开着一两朵黄白色小花,这便觉得这条巷子是格外冷静了。走了大半条巷子,在人家屋外,便听到一种病人呻吟之声。

二秃道:“你听,我们老先生,正在哼着啦。”他抢先推开门,引了李守白进去。这里不过是个临街的三间小屋,墙上有个小窗户放进光去。韩乐余在正中一间屋子竹床上躺着,微闭着眼睛,床面前摆了竹几,上面放了一壶茶,又是个小瓦香炉,插了一根佛香。心里就想着,这位先生的镇定,真比我们年轻胆大的人还要高上几倍,居然能在这种时候,很安静地养病。他睡在竹床上,似乎也听到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走进房来,睁眼一看之下,呵哟了一声,便手撑着竹床,起来坐着,先道:“怎么李先生会到这里来了?”

李守白坐下,就把到这里来的经过,说了一遍。韩乐余道:“这倒是我病得好,不是耽误一天,哪里会见得着呢?”

李守白道:“这座城也许是很危险的,万一将来被围久了,要吃要喝,都有个不方便。”

韩乐余道:“我也想了,就是跑出这城去,匆忙之间,也不知向哪里走好。这个年月,只好听天由命吧。不然,为什么偏是这个时候害病呢?”

李守白和他说着话,向屋子前后看看,怎么不见小梅。韩乐余究是个老先生,又不便将他太看文明了,这话不便去问得。且忍住看,只管和韩乐余闲话,并不加以理会。约莫有了半小时,和人还有个约会,应该要走了,心想:自己已经订了婚了,不看见她也好。站了起来,整了衣服,便待要走,却听到小梅的声音在外面嚷了进来道:“这二秃简直不能出门,怎么出去了这样子久,还不见他回来?”

韩乐余道:“客来了,他烧茶去了。”

小梅说着话走了进来,穿了一身蓝布短衫裤,沾了许多土屑,脸上通红,额头上的汗沾着头发掩住了脸,她抬起右手的光胳膊,一路在头上擦着汗进来,看到了李守白在这里,身子突然向后一缩,似乎吃了一惊的样子,但是她立刻又省悟过来了,停了脚微笑着向着李守白点头道:“你好哇?李先生。”

李守白站起来道:“大姑娘这一身汗,又是什么事忙着。”

小梅道:“我在后面院子里挖地洞呀。”

李守白道:“万一有军事发生,找个地洞躲躲也好。大姑娘害怕吗?”

小梅道:“害怕也没有用,这个年月,不如死了干净。”

韩乐余道:“你这话就不通,若是说死了干净,为什么你又要挖地洞躲枪炮呢?”

小梅道:“这就是为了你老人家了,在家里的时候,我就不打算走的,我们先说上山,又怕强盗,如今走到城里来,又怕被围困了,倒不如在乡下住着还自在得多呢。”

韩乐余道:“事到于今,我们也用不着后悔了,反正是过一天就算一天。地洞挖得怎样了?你等二秃一个人去办吧,你就不用动手了。”

李守白道:“我多少看过一点战壕,不知道你们的地洞挖的是什么样子,引我去看看。”

小梅道:“你来看吧。”说了这四个字,她已是转身先走,李守白在后面跟着,可就想着半路上梦里那件事来,心想:安乐窝和贞妹订婚的那一幕,她不会知道,可是订婚以前的事,二秃在那里,都是亲眼看到的,那个人又是个直肠子,还有什么话不说,今天和她见面,看她的神气有好些不高兴,也许她猜出一点情形来。然而这是没有法子的事,决不能因为要得她的高兴,把自己这件事却向小梅撒谎,便默然无语,悄悄地在她后面跟着。走出了屋子,后面便是一个半种果树,半种菜蔬的园子,在两棵枣树下,绿荫荫地挖了一个见丈方圆的大坑,坑的东面斜斜地向下挖着,成了个斜坡形,大概这是将来做洞门出入的。坑的两边,堆了不少砖石浮土,还有许多木板,便笑道:“这已成功一半了,你辛苦了。”

小梅并不理会他所问的话,却笑着向他道:“李先生到安乐窝去的时候,我爷儿俩都走了,那个姓常的没有来麻烦你吗?”

李守白心想:难道这些事你都不知道?便皱了眉道:“嗐,这件事你就不必提。”

小梅道:“真是冤家路窄,听说那位孟家大姑娘,也到舍下去了,这一台戏,也就算够热闹。”李守白想着:这位小姑娘心直口快,向来不知说什么俏皮话,何以今天说话,乃是这样明知故问呢?

小梅因他不答复,又笑道:“这真是料不到的一件事,那孟家姑娘,三言两语就把你们劝和了。孟家姑娘自然是跟着李先生一块儿来的了。现时住在哪里?我们也可以见着谈谈。”

李守白道:“这很奇怪的,他父女两人忽然不见了。”于是把强执忠逮捕自己,回来不见孟氏父女的事说了一遍。小梅听说,不由得笑了。她站在土坑旁边,用脚把坡边上的浮土只管向坑里踢下去,好久才说道:“你没有找一找她吗?”

李守白道:“到什么地方找去呢?而且我也不敢乱跑呀。”

小梅依然还在那里踢土出神。二人正默然着,都没有说话,却听到二秃在园子外面,叫道:“李先生,有一位官长找你呢。”

李守白回转身来,有个年轻军官穿着一身干净笔挺灰色哔叽制服,抢步向前来,笑道:“守白,你没有想到我会来找你吧?”他也哎哟了一声,抢步向前握着手,笑道:“种强,我真没想到你在这里。看你的阶级……”说着,望了他的领章。他笑道:“没什么,一个步兵团长罢了。我驻扎在城外,知道你来了,可没有工夫来看你。刚才到师部去,由此经过,我看见你走进屋子里,又来不及打招呼,我只好走了,和高师长谈了一小时的话,回头再到这里。我特意来打听打听你的行踪,没想到你还在这里。好吗?这里是你……”

李守白道:“是我的朋友家罢了。”他说时,见这位客人的眼光不住射到小梅身上。便笑道:“大姑娘,我来给你介绍介绍,这是我的老同学黄种强,于今是团长了。”说着向客人笑道:“这是这里韩老先生的大小姐。”

黄种强是武装整齐的,他竟举着手向小梅行了个军礼,小梅根本不懂怎样回人的礼,胡乱地点了几下头。她觉着这也许是失仪的,脸上红起来,低着头笑了。黄种强因为如此,又不免向她多看了一眼。她却手扶了身边一根树枝,慢慢向后退着。

李守白道:“你能告诉我一点军事消息吗?”

黄种强道:“我们阶级还低,不知道整个局面真情。我也不能向老同学打官话。这一带地方,有一点对日本的外交复杂关系,仗是不好打的。对手强执忠师长,这人很厉害,是个阴谋大家。你何必在这里?快回北京去吧。”

李守白道:“难道他就不顾全大体,不怕引起外患吗?”

黄种强想了一想,笑道:“我一团人已调进城,团部在城隍庙。今天请你吃晚饭,你可以到我那里去畅谈一番,我先告辞。”说着,比齐了脚后跟立正,向他行着军礼,手比了额角的时候,又回转身来,向小梅注视,然后一个向后转走了。

小梅见他长圆的脸,两道清秀的长眉,一双大眼,三十岁不到的青年军人,却很有点英武之气。而举止非常的从容,并不见得粗鲁,她站在树荫下,遥望了他走去。李守白回转头向她看着,笑道:“你别以为又是个常德标吓了一大跳吧?”

小梅笑着摇摇头道:“那倒不。这个人举动很文明的。李先生怎么会和他同学?”

他笑道:“怎么不能和他同学呢,他也不能生下来就是个军人啦。我们在中学同班,一直到毕业分手。他怎样投了军,我倒不大知道。”

小梅道:“既是你一个老同学,当然可以和你无话不谈。回头你去吃晚饭,真可以去问问他到底这城里能住不能住?”

李守白道:“我一定给你们打听一个确实消息回来,明早上我就来报信。”

小梅道:“在我们这里吃了晚饭去吧。”

李守白道:“我不是要去赴他的约会吗?”

小梅想着对了,自己还叫人家去吃晚饭问消息呢。于是站在树下,拉着一树枝,低了头,扯了树叶子笑,把树叶一片片地扯着落到地上。李守白也笑了,却没有说话。二禿在园门边叫道:“李先生,请进来坐吧,老先生和你说话。”

李守白向她点了个头,到屋子里来,又和韩乐余谈了一小时的话。韩乐余问道:“李先生不是有约会吗?”他想起来,方才告辞。小梅始终是坐在屋子里旁听,这就跟着送到门外来,李守白走了十几步路,她忽然追着上来,笑道:“你明天早上,一定要来。”

李守白道:“以后我有工夫就来,不用叮嘱。”小梅红了脸道:“不是别的,我们还等你的消息呢。”李守白点点头,笑着走了。

次日早上七点钟果然就来回信。走到巷口,就看到小梅手挽了一只篮子,快步向里走。叫了她一声,她回转头来笑道:“我没想到你会来得这样早,现在街上什么东西也买不到,只买了几仔挂面。园里还有苋菜,下素汤面你吃吧。鸡蛋都买不到了。”她说着,站定了脚,等同李守白一路走。他看了看篮子,笑道:“你为了请我上街的吗?”

小梅低头一笑,随后又瞅了他一眼,她今天穿着一件深蓝竹布长衫,头发在左右脑顶,挽了两个小圆髫。后颈脖子露出一截雪白、蒙茸长的毫毛,透出她的处女美。李守白由此联想到贞妹的皮肤,是没有这样嫩的。小梅正好一回头,将手抚摸了衣领缝,笑道:“我衣服上有脏吗?”

李守白道:“没有没有。”

她这才明白,把头又低了。李守白跟在她后面默然地走着。快到家门了,小梅站住了脚问道:“昨天你到那黄团长营里去吃饭,他说了些什么?”

李守白道:“他极力劝我回北京去,我来和令尊商量商量,请他也走吧,我们可以同路。”

小梅不觉将身子微跳了两跳,笑道:“这就好了!这就好了!我昨晚和父亲谈了大半夜,就是这件事呀!你猜着我的心事了。”说着,跳了回家去。

他站着定了一定神,心里暗暗赞了一声,真是天真呀!叫人惭愧。这样想着,就带了一分郑重的颜色,走进屋。去韩乐余病好多了,将条薄被盖了腿,已坐在搭的床铺上。他倒先发言道:“李兄,那黄团长劝我们走开吗?”李守白坐在床面前一张方凳上,因道:“你老人家安心休养吧,大概还不要紧,他也是过虑。”他说:“日本人是向来勾结中国武人,怂恿一方面和另一方面内争的。定国军那方面的人,爱国心很薄弱,说不定会趁着共和军退让前来攻城。他劝我回北京去。他说,他也不干这内战的军人了,他要到广东去投革命军。”

韩乐余道:“我离开战地,又跑进了危城,这实在也非始料所及。若不是生这场小病,我就走了。昨晚小女和我闹了半夜,要到北京去求学。我被她闹不过,只好答应了。可是到了北京去,拿什么为生呢?”

李守白道:“那大概没有问题,我设法给老先生找几点钟书教教,总可以糊口。至于川资一层……”他还没有说完,小梅插口言道:“盘缠钱我们会想法子的。就是在北京过两三个月的生活费,我们也有。我母亲留下来的几件首饰,可以换了它。”

原来她站在房门口,将手扶了门框,已经听着说话好久了。李守白道:“那更好了。休息几天,我们一路走。在共和军的防区内,没有问题,我保险通过。就是定国军防区内,我那同行陈先生也有办法。”

小梅笑着将身子耸了两耸,笑道:“爹!你快好吧,我们好走哇!”

韩乐余道:“你不用忙,明天再休息一天,后天一准走。无论如何出了这危城再说。现在你可以放心了,可以去煮挂面了。一大早去买东西待客,客来了,你又在这里闲聊天。”

小梅道:“听着怪有趣的。我就像真到了北京一样呀。”她一面说着,一面笑着上厨房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