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月杪五月初的时候,大江以北,还没有到酷热的程度。天气很是温和,山上的树木,青叶子完全长了起来,远远望去,给大山穿上一件新袍子了。庄稼地里,新种的高粱和玉蜀黍,长得有一尺长上下,平原地上,一望皆绿,在这绿毯子上面,有一条曲折赭黄色的痕条,划破了平芜,那是一条人行大道。由这大道一直上前,是一丛堆成绿山的树林。只在绿树里,左露出一截围墙,右露出一双屋角,遥遥地听到两声继续的鸡叫,这可以知道那里有一个村庄了。在这村庄五里路以外,有个小地名,叫作三叉口,是邻邑往来三条大道分叉之处。

在这路口上,也开有六七家乡店。来往的行人,到了这里,都要打尖歇腿,替牲口上草料。每到太阳正中和太阳落山的时候,几家乡店,却要忙碌一番。这是一个正午的时候,乡店屋顶上的烟囱,向半空里直冒着青烟,正忙着煮午饭呢。路上的行人,远远地望了这烟囱,想到烟囱下面,黄米饭正煮得香味扑鼻,不由得要赶上一程路。因之不多大一会儿的时候,这几家村店,都坐满了行人。

靠向路东的一家茶饭店,门口支着一个芦篷,篷下横七竖八摆了几张桌子。芦篷对面,没有人家,一丛高过于人的野竹子,半环着一口野塘。塘里的水,让风吹着,皱起鱼鳞似的波纹,几双鹅鸭在水里来回游泳着,很有个意思。

这时,由路南来了一个少年行人,他穿了一套西式的猎装,一顶荷叶边的呢帽斜侧着戴在头上。肩上背着一个温水瓶,手里提了一个照相匣子,一步一步,用左手拿着一根粗手杖,在地上点着走了过来。他后面跟了一个脚夫,挑着一担简便的行李,走到这里,四围看了一看,却叫道:“李先生,我们就在这里打尖吧?过了这一家,这三叉口就没有店了,至少还要赶上五里路,我肚子实在饿了,有些来不及。”那李先生看了看这个小饭店门前风景不错,便点头道:“那也好,我们就在这里歇一会儿。”

饭店里的小伙计,看到来人是穿西装的,是个上中等客人,就由芦篷里迎了出来。问道:“二位吗?我们这里有刚出来的馍馍,滚热的,该打尖了,什么时候了!”他说着话,将这里二人引了进去,代为将东西放下,连忙泡了一壶茶出来。一见这脚夫和穿西装的坐在一处,便笑道:“先生你倒是讲平等的,怎么不雇头牲口骑着?”

穿西装少年也笑道:“牲口有了毛病,在前面一站打发回去了,看不出,你倒知道‘平等’二字。”伙计见他很随便,拿起茶壶,给他斟上二杯茶,放到他面前,笑问道:“看先生你这样子,是赶到城里去的,由京里来的呢?由……”

那人笑答道:“远了,我们由京里来的。”

伙计道:“由京来的,是了,我们这里也常有,谁不知我们这里安乐窝有三件宝?”说着,便哈哈一笑。在店里头有个人喊道:“刘小二,你该照应买卖,怎么又谈上天了?”看时,店里灶头边,钻出一个蓬头妇人,向外边望着,刘小二“喂”了一个字,回身照应买卖去了。

少年喝了两杯茶,又把刘小二叫了来,问:“还有什么打尖的?”

刘小二道:“除了馍馍,就是大锅饼,恐怕先生你不能吃。”说着望了那少年的脸。

少年道:“出门的人,也不管那些了,有什么菜没有?”

刘小二道:“现成的只有咸豆腐干、盐鸡蛋,还有煮的咸菜。恐怕先生你不能吃。”

那少年指着对面一个座位上道:“那一位面前,摆了那一大碗肉,你怎么不照样卖一点给我们?”

伙计道:“那是人家自己带的路菜,不是我们这里卖的。先生你若要吃肉,我们这路口上有个肉案子,我去给先生你买来现做。”

他们这边说话,那边座位上一个老先生,面前摆了一大碗肉,用筷子挟了起来,将馍馍掰开,挟着肉送进嘴里咀嚼着。他向这边看来,又望了一望碗里的肉,于是将碗端了过来放在少年桌上,笑道:“我吃饱了,再走二十里就到家了。这里还有大半碗咸菜,若不嫌吃残了,就请拿去下饭。”少年站起来推谢着,就和老人隔了桌子,谈起话来。

伙计端上馍馍、鸡蛋、豆腐干,少年也就带吃着。

那老人问道:“刚才听先生你说,是由京里来的,到此贵干?”

少年道:“我是新闻记者。”

老人听了这四个字,倒有些不懂,偏着头想了一想道:“这四个字怎么写?”这少年因为方言的关系,怕解释不清楚,就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,送到那边桌上去。老人接过名片一看,上写:北京《黎明报》旅行记者李守白。

老人笑道:“哦!明白了。你是报馆里先生,到敝地来做什么?敝地并没有什么新闻啦。”

李守白看了芦篷下的人,又望了望那老人,微笑道:“我们当旅行记者的,不一定要打听什么新闻,凡是游历所到的地方,人情风俗,也是可以记下来的。”

老人道:“若是人情风俗都能记的话,那我们这里就大有可记了。不要说别地方,离这里五里路的地方,有个安乐窝,有三件宝贝,现在就是最好去玩的时候了。”

李守白道:“刚才这位伙计,说了什么三件宝,我不曾问得,现在老先生你又谈起这个,不知道这三件宝,究竟是什么。这第一件宝呢?”

老人道:“第一件宝,是太平花。”

李守白道:“什么太平花?这种花我知道的,现在统中国境内,只有北京故宫里面有几棵,贵处哪里来的这太平花?”

老人将手一摸胡子,微笑道:“这就因为这种花不容易有,所以安乐窝里有了这个称为宝了。这几天,正是花开到茂盛的时候,先生你来了,不能不看。再说第二宝,你先生却猜不到,也是太平花。”

李守白道:“这为什么也是太平花呢?”

老人道:“这个太平花是听的,可不是看的。原来这安乐窝的人,天生有一副好喉咙,都会唱歌。唱的歌,又要算‘太平花’唱得最好。我们这前后几县,无论男女,都学了‘太平花’的调子唱歌。若是照着一个小村庄上说来,有了这样出色的东西,总也可以算是一宝了。”

李守白道:“原来如此,但不知道这第三件宝贝又是什么?”

老人道:“第三件宝吗?还是太平花。”

李守白笑道:“这就奇了,三件宝都是太平花,第一件是看的,第二件是听的,这第三件,又当什么用?”

老人笑道:“这第三件宝吗?既不是看的,也不是听的,但是也可以看到,也可以听到。”

老人这样一说,芦篷下的人全笑起来了。旁边就有人道:“老先生,你说明了吧,不要让这位客人,慢慢去猜了。”

老人才笑道:“李先生,我告诉你,这安乐窝有个韩先生,从前是在省里当教员的,膝下无儿,只有一个姑娘。这姑娘在这一乡,真是数一数二的人才,乡下人给她起一个别号,叫‘太平花’。这在我们乡下,能说不是一宝吗?”

李守白笑道:“就是这样三件宝,贵乡真足以自豪了。不过我虽常在北京,但是故宫里的太平花,总没有赶下去看,现在这地方也有太平花,不知道和故宫里的有没有分别?我倒想去看看。”

老人道:“先生你若是到县里去,绕道由安乐窝去,也不弯什么路,何不去看看?这花长在他们村庄后山上一座庙里。这庙叫极乐世界,风景也很好的。”李守白说着话,把一餐馍馍吃饱了,看看手表,已是两点钟将到,便将自己和老人的茶饭钱一同付了。说话的老人,看了这种情形,知道也不容推却,只管道谢,因道:“我也是贪说话,忘了走路,再图后会吧。”拱了拱手,自提着包裹先走。李守白问明了路径,丢了大路,也就改上小道,向安乐窝而来。

走了三里多路,远远望到一排形势平缓的小山。下山来约有一里路,一丛绿树,簇拥着一座山庄。这山庄后面,有一道小沟,弯曲着通上一道小溪河。这溪水穿路而过,路上架了一座平的木板桥,桥洞下,北高南低。水由上而下,流得潺潺作响。李守白走到桥头上,向下一看,见这桥下的水,也不过一尺深,浅的地方,只有二三寸水,水流在大的鹅卵石上,激起一层一层的小浪,翻着雪白的浪花。环绕着鹅卵石,长了许多水草,隔着水看,分外的绿。那长的水草,被流水终日带着向下,柔软得像绒一样。绿的水草,白的浪花,非常好看。

李守白只管看了出神,却舍不得就走。在他这样呻吟的时候,有一种和缓低微的声音,夹着水声传来。听那声音,抑扬中节,分明是一种歌声。那歌的音韵,仿佛是落在六麻韵里,大概,这就是‘太平花’歌词了。三种宝,先将第二件宝不期而遇,倒不要错过,总要细细地听上一听,听这歌儿唱得怎样好。于是回转身来,对脚夫摆了一摆手,叫他不要响动,然后自己背了两手,静听那歌词。恰好上风有几阵微风将歌声送了过来,仔细听着,那歌是好几折,唱的人周而复始地唱着。唯有那第三折,总算听得清楚,那词是:

“太平花,太平花,年年开在山底下。去年花儿真正好,今年花儿也不差。春光恼坏了女孩儿家,去年花开他偷看我,今年花开寻不着他。我眼里看着花,心里念着他,莫不是人儿留住了他,莫不是病儿缠住了他,莫不是他的心儿变了卦?虽然说起来羞答答,叫我心里怎样放得下?……”

李守白一字一字地玩味起来,这歌儿果然有些意思。虽然是些男女思慕之词,不登大雅,但是乡下的田歌,有句俗语,叫作无郎无女不成歌。这“太平花”的歌儿当然也不会例外的。听这歌声,抑扬婉转,分明是个女郎所唱,莫非这唱歌的女郎,就是外号“太平花”的?顺着歌声,沿了溪岸,向上走去。只见溪岸上一棵卧倒的垂柳树,柳树下,有一块周围见丈的树荫,罩在水面上,水边上有一块平正的大石头,直伸到水里去,石头上跪着一个垂辫女郎,正在搓洗衣服。看那女郎的背影,身子很是苗条,虽然是穿的一身蓝布衣服,然而她那垂着的辫发,黑得像一条黑缎子一样,看去是很整洁。她耳朵上,用两根线穿了两块绿玻璃片垂着。她两手搓衣服,身体一上一下,那两片玻璃耳坠子,在腮边肩上,打秋千一般,也是摇摇不定。

李守白一想,只看这种姿势,决计是“太平花”了。因站着岸上,远远地喊道:“姑娘,我要惊动一声。请问,到安乐窝去,是走这一条路吗?”

那洗衣的姑娘,听了这话,果然放了衣服,站了起来。迎面一看时,她却是一张枣子核的脸,上下两头尖,长了许多麻子。倒是另外一个女郎,因有人问路,却笑容可掬地答道:“是的,先生,那前面就是安乐窝。”

李守白道:“这村庄上住着有位姓韩的韩先生吗?”

那姑娘道:“是的,我也是姓韩。”

李守白哦了一声,点头说声多谢,依旧走回大路,和脚夫一路走向安乐窝来。过了小桥,那树林子下闪出一道横墙,接上在树缝儿里露出几重屋脊,再走上去,便是一道长长的瘦竹林子。环了那竹子干的腰,用竹缆编着,成为一个篱笆的形式。竹子对过闪出一道人行大路。脚夫停了脚道:“先生,我看慢一点走吧!我们挑了一担行李,糊里糊涂,闯进人家村庄里去,不怕人家见怪吗?”

李守白也觉得一直进去,有些冒昧,就让脚夫将担子歇下,自己也把照相匣子、温水瓶放下,然后轻装走进村去。一看这竹林子里,一道一丈多高的围墙,转了大半个圈子,却看不出那里有人家。在围墙上开有好几个大小的门洞,这正是黄河两岸的习惯,筑起土圩子,来防强盗土匪的。李守白看那正南向,有个突出人家屋脊的四方土楼,楼的四方墙上,挖着方方圆圆许多墙眼,楼顶上,四周仿了城垛的样子,显出严重的形势来,这是土圩子里的斥堠。遇到有什么不平靖的时候,就派了人登楼,四周盼望,防止敌人进袭。土圩子里有了这种东西,这村庄的风俗,可想而知。

李守白走到门楼外,不敢擅自进去,徘徊了一阵,又退了回来。正在这时,村外有个五十上下的老人,面上略有短须,穿了一件蓝布长衫,腰上系着板带,将布衫底襟提起塞在板带里,光着头,背上背了一顶大草帽,右肩荷了一只大渔竿,左手挽了一只大提篮,一步一步走了过来。他一见李守白这种徘徊不定的样子,又看这种情形,远远地就向他拱了一拱手道:“这位先生是寻找哪个的,兄弟可以引路。”

李守白道:“兄弟是过路的新闻记者,听说这个地方,有个极乐世界,现在正是太平花盛开的时候,特意前来瞻仰瞻仰。庄子外边还歇着一挑行李呢。”

那人听说,向李守白先打量一番,哦了一声道:“原来是报馆先生,好极了!”说着,放下鱼篮,伸着右手比了眉毛,挡住阳光,向天上看了看太阳,便道:“时候不早了。这个时候去,怕来不及。依我说,不如在敝庄暂住一宿,明日一早,兄弟陪你到庙里去看。那庙里和尚,兄弟倒也认识,我明天对他说,叫他预备一壶茶,让先生你细细赏玩一番。”

李守白见这人说话,非常慷爽,不像乡下那一流土著,便道:“那就好极了。只是萍水相逢,不好叨扰。”

那人笑道:“乡下人又没有什么东西敬客,顶好是烫上两壶酒,煮上几个鸡蛋,谈不上什么叨扰不叨扰。”

李守白道:“我还不曾问得老先生贵姓。”

那人笑道:“敝庄上的人,十之八九都姓韩,兄弟也姓韩,草字乐余。村庄上的人,因为兄弟喜欢钓鱼,由字讹音,都叫兄弟作老渔。老兄你也叫我一声老渔吧。尊介在哪里,可以跟着兄弟一路进庄去。”

李守白看他这人,倒也潇洒脱俗,头上的太阳,已经是偏了西。要想在此地看一看太平花,似乎也不能匆匆地来了,匆匆地就走。好在此地去永平县县城不远,明天就是晚些动身,也老早地赶到了,与正事是无碍的。当时就依了韩乐余相邀,督率脚夫挑了行李,一同进庄去。

这土圩子里面,人家参差建筑,屋中间一些空地,或是种菜,或是种瓜豆,园圃间杂,自也有些意思。东向一矮竹篱笆门,由篱笆上伸出一排垂柳,风吹柳动,里面闪出一排很整齐的房子。

韩乐余笑着用渔竿一指道:“那就是舍下,虽然乡下人家,没有城里那样好,但是比大路上的饭店,却干净多了。”说话时,门里跑出来一个黄脸汉子,接住了他的钓鱼家伙。韩乐余道:“二秃,你姑娘呢?你说客来了,快叫她去烧水泡茶。”

二秃道:“姑娘说,还有一块地的晚蚕豆,不曾收割,她摘豆荚去了。”

韩乐余道:“那么,你就去烧水吧,先打些水让二位洗脚。”一面说着,一面引李守白主仆进了家门。他笑道:“先生,堂屋里屈坐一会儿,好用些茶水。”于是接过脚夫的担子,歇在屋檐下。

李守白见这堂屋,正中四块白屏门不加油漆,中间挂了一幅耕织图,旁边一副对联:开轩面场圃,把酒话桑麻。下面一张琴桌,上面只放了三样东西,一只旧胆瓶,插了丛野花,一只铜鼎,一个大四方竹斗。堂屋正中,随放着几张旧藤竹椅,虽然简朴,却不像平常人家供神供佛,那一股子俗气。宾主坐定,那二秃首先打了一盆热水来,请主仆二人洗抹手脸,又拿脚盆来,倒了一盆热水烫脚。二秃自将水拿去泼了。

李守白擦抹干净了,韩乐余自提了一壶热茶,几只杯子放在桌上,又端了两碟南瓜子盐炒豆出来,让二位客人下茶。他自己也就来陪客,彼此坐下来闲谈。李守白说是由北京《黎明报》派出来的旅行记者,韩乐余大喜,说一向就爱看《黎明报》,难得遇到《黎明报》的先生,显着格外殷勤来。

约谈了十分钟的工夫,只听到天井外一阵脚步声,接上就有一个姑娘由外面三脚两步踏进堂屋来。那姑娘的鹅脸蛋儿,让太阳晒得红红的,头上掩着一块蓝手帕,没有掩住额顶,将面前的刘海发蓬蓬地露出一大丛来。胸前系着一块黑围巾,两手抄了围巾底摆,向上一提,好像这里面兜了许多东西似的。她一进来,看见有个穿西装的少年坐在这里,她不免一呆,靠堂屋门斜站着,望了李守白,两只乌圆的眼珠,一下也不会转动。

忽然哗啦一声响,她拿围巾角的手一松,把一兜子蚕豆荚子,撒了一地。

李守白也很惊讶的。这地方哪来的这样一位活泼姑娘。等她那里豆荚一撒,自己也不知如何一起身,只啊呀一声,却把自己面前放的一杯热茶,泼了一桌子。这一下子,也不知是手滑了,也不知是袖口将茶杯带倒的。然而无论是怎样将茶杯带倒,总是失仪的一件事了。这时,已不能管人家姑娘撒了豆荚,是怎样收拾。桌子面前,这一摊水淋淋的,怎样弄干净,也是没有法子,只好站起身来,向旁边一闪。倒是韩乐余用话来安慰他,连说不要紧,赶着跑进内房拿了抹布,自来揩抹。李守白站在一边,没有个做道理处。及至再坐下时,那个撒了豆荚的姑娘,已经是不见了。自己心里想着,韩乐余对二秃说了一声“姑娘”,大概这位姑娘,就是他的女儿。她虽然是乡下人,并没有那种小家子气象,她的父亲以礼相待,刚才见面,应该和人家打个招呼。可惜自己不留心,把一杯茶打泼了,在人家面前,有点失仪。心里这样凝着神,那姑娘却又出来了。她头上已经去了那块蓝布,胸前也去了那个围巾,身上换了格子布褂,这虽然在城市里,已是过去的装饰,然而她穿得整整齐齐的,又不是刚才在山溪下遇见那个村姑可比了。

她走了出来,一见客人抬头,却又向后退了一步,不曾说什么,先笑了。

韩乐余便点着头道:“过来,见见这位北京来的《黎明报》李先生。”

她过来一步,叫了一声“李先生”,随着一鞠躬。

韩乐余对李守白道:“这是小女小梅,乡下人学城里人规矩,恐怕有点不像,李先生不要见笑。”

李守白当人家行礼的时候,也站了起来回礼,然而她已是先行礼完毕了。李守白和她点着头,她已掉过脸去对她父亲道:“爹,你看这位先生,好面熟,像我们在哪里见过。”

韩乐余笑道:“你这叫胡说了,这位先生,他是由京城里来的,你哪辈子到过京,会过人家呢?不要说闲话了,屋子收拾好了没有?我们这堂屋里,晚上可不好安顿客住。”

李守白道:“这就已很打搅了,不必再费事。”

韩乐余笑道:“不瞒李先生说,十年前,曾在省城小学堂里,做过几年黑板生活。剩下来的几本破书,留着消消遣,也有一间屋子摆着。勉强说一声,也就算是书房吧。”

小梅道:“书房已经收拾好了,其实是几张破椅子,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。”

韩乐余笑道:“见了生客,还是这样呆头呆脑地说话,不怕人家见笑吗?你这也就可以见事学些礼节了。”

小梅听了父亲的教训,笑着望了父亲一望,突然一转身就走开了。韩乐余就吩咐他家里的二秃招呼脚夫,自引着李守白向书房里来。

李守白心里,先想乡下的书房,大概真不成个样子。及至到了书房以后,只见临后院开个推窗,土墙以外,正对着一排青山。一张白木书桌,上面蒙了洁白的桌布,除了笔砚而外,没有别的东西,仅仅放了一盆蒲草,可以说是窗明几净。左一排三张书架,摆满了的书,居然还有几十本西装书在内。右一排,略略挂了几轴字画,却有一个“卍”字格子,上面高高低低,也陈列六七样古董,虽然不外乎铜瓦器,却也古色斑然。另有两个圆盆子,用水供着苍苔活石,还在壁上挂了一柄琵琶。只这几样东西,便见得主人十分不俗,真不期找安乐窝三件宝,会寻出这样一个雅人。自己情不自禁地点了两下头道:“很是幽静,正是读书的地方了。”

韩乐余微笑着,也不再置可否,继续地泡着清茶,陪他闲谈。

到了傍晚的时候,小梅先送进一盏灯来,随着用托盘托碗盏来,都放在桌上,乃是一碟咸肉、一碟咸蛋、一碗嫩芥菜、一大碗带汤汁的鲜肉,又是一碗烧得热腾腾的肥鸡,竟似为留客宰的。她放上碗时,却笑道:“简慢得很,来不及多做菜了。”

韩乐余一看,只有两副杯筷,便道:“李先生是个文明人,不必闪避了,你也就到一处来吃。”

小梅没有答话,转身连忙走了。

李守白一想,本来一个乡村女子,如何让她学着城里人来交际,这话自然是有点唐突了。正这样想着,只见小梅右手拿了碗筷,左手拖着一张方凳子,笑嘻嘻地进来了。她将方凳子放在桌子横头,先坐下来,然后才放下碗筷。

韩乐余道:“远客来了,怎么也不取一壶酒来?”

小梅哦了一声,转身就跑,咚的一声,把坐的那个方凳子带倒了。她也不及去扶凳子,一刻儿工夫,手上拿了一方抹布,托着一瓦壶热酒来,笑道:“我放在灶眼里,把瓦壶都烧红了,这酒滚热的,兑上一点凉的吧?”她取了一个茶杯,提着瓦壶,就满满地斟上了一大杯。那酒斟下去,先不要看那热气,早有一股浓的酒香,冲入鼻端。小梅两手捧了酒杯,远远地撮着嘴唇,呼呼地连吹了几口气。韩乐余对她以目示意,因道:“放下就是了,那酒自然会凉的。”

小梅这才两手一伸,将杯子放到李守白面前,笑道:“有点烫嘴,小心一点喝吧。”李守白只道得两个“是”字,自接了那杯酒过来。韩乐余也自斟了一大杯,向客举了一举,笑道:“我并不客气,随便吃菜。”

李守白道:“老先生这样殷勤款待,还说是不客气,作客的人,更难为情了。”

韩乐余道:“不瞒你说,敝庄四五十户人家,虽然都是安分的人民,可是认识几个字的人,除了我而外,只有个教蒙馆的先生。这位先生所知道的,又只是唐尧虞舜的历史,金木水火土的科学,实在谈不拢来。有几个可以说话的朋友,都散居一二十里之外,有时他们来访我,有时我去访他们,总是连说带吃,一过好几天。万分无聊,我也到山上去找和尚谈谈。只是他们不谈唐虞三代,又谈些荒唐不经的佛祖升天,也不痛快。先生你是个从京城来的人,又是个洞明人事的新闻记者。所以我非常欢迎你。我们住在乡下的人,就是一样苦恼,不容易看到报纸。遇到报纸寄来了,这个朋友借给那个朋友,当小说书看,简直把大小广告都看遍了。”

李守白笑道:“我倒不料贵处是这样欢迎新闻记者。有些地方,说报馆里人是多管闲事的,我真不敢说出履历来呢。”

小梅已是盛了一碗饭,在一边陪着吃,却接嘴道:“我们这地方,有什么事情可以登报的吗?”

李守白点着头先说了一声“有的”,然后向着韩乐余道:“这件事别人不知道也罢了,像韩老先生这种人,不应该不知道。”

韩乐余道:“敝地实在没有可作新闻材料的事,就是山上几棵太平花,这也由来已久,登在报上,不是新闻,是旧闻了。”

李守白正端了酒要喝,听他这样说,于是将酒杯向下一放,在桌上按了一按,装出很郑重的样子道:“若是真不知道,我倒不能不细细告诉一番。现在贵省要打仗,老先生听到说没有?”

韩乐余道:“仿佛听见说的,但是敝省打过几次仗,与敝地都离得很远。我们这里,本来不是什么用军之地,所以有战事无战事,不去管他了。”

李守白将酒端起来,呷了一口,摇着头道:“不然,不然。老先生,不知道这回打仗冷巡阅使和万巡阅使,是棋逢敌手,不像平常打仗吗?据我们新闻记者从新闻上得来的经验,知道冷巡阅使的战法,是回避铁路战的。万巡阅使也是一样,喜欢用侧击和暗袭的。他两家军队打仗,我们用平常的眼光去观察,一定会错误。敝报为了这事,花了不少的钱,用了不少的心血,现在才略微知道一点消息。贵县已经在战事范围以内了,兄弟也不知道战线在什么地方,因为得了这一点消息,就特意到贵县城里,先去察看形势,然后找一个适当的地方安身,看军事在哪里,然后再跟到哪里去。”

韩乐余手上拿了一个酒杯子,也不拿起,也不推开,只管扶着,眼望着李守白,沉吟了一会儿道:“据李先生的话,我们就要大祸临头了。这件事不是哪一个人的事,我得和全村子人商议商议。明天我起一个早,把全村子里人找了来,大家商议一下。”

李守白道:“老先生,我看你还是不忙说明,说了出来,事实不能证明,新闻记者,又有造谣言之罪了。”

小梅在一边吃饭,只管让他二人去谈打仗,并不怎样理会,一口气就吃完了饭。将饭碗一推,斜侧着身子,用一双手撑了头,望了他父亲。

韩乐余道:“你不要以为这是一件平常的事情,马马虎虎过去了。离乱年间,第一就是小姑娘们令人挂心。李先生是个新闻记者,这几年对于战事上的记载,当然见的不少,不信,你就问问看,战祸可不比平常闹土匪,闹两天躲过去就算了,打起仗来,真会连地皮都划起三尺来。你还只当东风吹马耳,毫不在乎呢!”

小梅道:“在小说上我也看到说打仗,是很平常的样子,并没有什么灾难。到了现在,那就不同吗?”说时,望了她父亲微笑。

韩乐余道:“唉!你这孩子,真是不知天地之高低,古今之久暂。希望真打起仗来了,也像你这样清闲自在才好。”

小梅道:“你老人家不要替我担忧,真打起仗来,我也是不怕。古来花木兰,还代父从军呢。”她说时,站了起来,将自己用的饭碗先行拿走。

这里宾主二人,依然杯酒谈心。韩乐余正催着小梅拿饭来,只见她笑嘻嘻地拿了一支旧式的引线猎枪来,笑道:“我们还有一支枪呢,这也可以防防身吧。”

韩乐余笑道:“你真是越扶越醉,打仗的时候,这样打兔子不死的东西,还打算防身呢。”

李守白看她不知利害的程度,一至于此,也不禁是噗嗤一笑。他不笑倒罢了,只他一笑,小梅也难为情起来,倒拖着枪出去了。

她去了,这里就换了二秃来伺候。饭毕,韩乐余又陪着谈了一会儿。说是行路人疲倦,应当早早休息,就让李守白在书房里安歇。他也实在是倦了,展开行李,就一歪身躺下。因为次日上午,是预备看太平花的,也用不着早起,就安心睡觉。直待自己醒了,还拥了被在床上躺着。

就在这时,只听到那个二禿由外面喊了进来道:“天呀!这是哪里说起?我们村庄子上到了兵了。庄门口关王庙做了衙门,架子枪、架子炮好多架,由里朝外架起来,真怕死人!”

韩乐余由里向外迎道:“你不要胡说。怎样一点响动没有,就来了兵了?”

李守白听了这话,再也忍耐不住,一个翻身坐了起来,套了衣裳,手上拿了领带就向外走。恰好遇着韩乐余,他道:“把李先生惊醒了,怎样还不再睡一会儿?”

李守白道:“贵管家说,兵到了。据我看,这是真事。冷时雄的行兵,是这样神出鬼没的。不过来得这样快,不见得是正式军队,也许是便衣队。”一面说着,一面打好领带,也忘了洗脸了。韩乐余也忘了招待他洗脸,一面说着,一面就向外走。

李守白心想,所谓到了大兵,这也不过是少数的几个零碎部队,绝不会是整队的人马。及至奔出圩子来看,倒大吃了一惊。

原来那人行路的两边,都支盖了大的圆顶帐篷和小的箱柜式帐篷,重重叠叠,竟有半里之遥。帐篷的尽头,原是村里的关帝庙,庙门口,这时有四个背手提机关枪的卫队,分站在两边。

在庙门口,迎面插了一面三角红旗,红旗里面,有一行白字,是“中华民国共和军第二路第八旅”。这时朝气平和,一点风没有。旗子静静地垂了下来,在庙里也不见一点什么动静。再看那些帐篷之外,除了几个兵士守卫而外,其余便是在水溪里汲水洗菜的兵士,却不见整群整队的兵。

李守白点了点头,对韩乐余笑道:“老先生,这是你村庄上的幸福,来的这一支军队,是冷军里面纪律最好的一部分。他们的旅长包去非,是我的同乡,最善将兵。你不要看帐篷以外,散散漫漫只这几个人,若是帐篷里的人一拥而出,不知道有多少人呢!”

韩乐余听他说了,还不曾答言,只见那庙里飞步走出两个武装兵士,一直向李守白而来。

只看他们灰色的布衣上,紧束着一根皮带,胁下斜挂了一个皮袋子,里面正是手枪。背上斜背了一把大刀,那刀柄挑着一块红布,直伸出肩膀外,是表示那种雄赳赳的威风。

韩乐余闲居多年,从不曾与武人接触,兵士扑了过来,呆望着他们,却不知怎么样去应付。他不去应付兵,兵也不来理他。走到李守白身前,一边一个,对着他道:“我们团长请你去。”

李守白还不曾答话,庙里又跑来两个武装兵士,对他道:“去去去!去见我们团长。”不容分说,前后一围,若是不走,大有强拉的意思。

李守白道:“去就去,何必做这种形式?”回头对韩乐余道:“老先生,我那脚夫……”后来的那两个兵推了他便去,一直入庙而去。

韩乐余眼睁睁地望他送入虎口,却无可如何,兀自呆立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