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人说得好:“黯然销魂者,别而已矣。”康百川在秘密谷里惊天动地得干了一番,当然一大半是为了朱学敏姑娘。学敏呢,早是一见倾心,处处都给予了百川一种情爱的暗示。百川那样兴奋,都是被她所引诱的,照说彼此就当结合起来才不辜负这番际遇。却不料后来是学敏自己退缩了。既是退缩了,也就把这事告一段落吧,偏是学敏还要表出恋恋不舍的样子,这证明她不跟了出山乃是不得已了。尤其是那在悬崖上站着,若是一不小心摔了下来,就要粉身碎骨,可是她始终是向崖下的人话别,并不介意,这叫百川心里真难受。现在学敏的影子虽看不到了,不过百川希望她再来,只管昂了头望去。欧阳朴就向前挽了他一只手臂,向怀里一带笑道:“还没有到南京呢,我们这旅行团不会解散,你还得守我们的规矩,不能因为你一个人,我们都等着你。”百川被带着,只好跟了大家走,当天晚上大家就赶到了山脚下那杂货店里寄住。这一群人,中外古今合参的服装,这里店老板首先就看了个眼花缭乱。他听说蒲望祖是山里头带出来的国王,也感着这事太新鲜,只管问长问短。不到两小时,消息传遍了前后许多村庄。整千整百的人要来看山里的古人。旅行团的人,互相商量一下,这事很觉得招摇,叫蒲望祖夫妇改了装束。但是蒲望祖长了满头的头发,死也不肯剪。侃然笑着出了一个主意,就是让他留着头发也好,因为将他带到南京去以后,依然叫他将古装穿上,让南京人看看,发现了秘密谷这件事,并不是假的。现在只要他在头上包一块布,大概也就不会再让人注意了。大家觉着这办法是对的,于是要蒲望祖照办,他现在离开了自己的群众,事事都要依靠欧阳朴这班人的。在相当压迫之下,他也只好服从。

次日一早离开了山麓,在雾散日出之后,他在人群里面,首先大叫了一声,向他妇人笑道:“好大的天呀!”在他这样看着,还不过惊讶这宇宙之大而已,可是他这位皇后,眼见这平原一望无穷,恍惚四周绿树包围着,在绿树上面,那就是青天白云,看这青天像个大罩子一般,把大地罩在下面。这要径直向前,岂不走到天脚下去吗?她吓呆了,一阵头晕眼花,人倒了下去。大家始而还不知道她为了什么原因,突然得了这种的病症,将她放在草地上,让她好好地休息了一场。及至她醒过来,睁眼向四处看看,立刻又把眼睛闭上。她说,山下的天,实在太大了,看了害怕,愿意回山去。大家这才知道是天大把她骇糊涂了,便是心里十分不快的康百川,也忍不住哈哈大笑。自然旅行团的人,也不能因为她害怕天大就不要她上路。折衷的办法,将彬如带着未用的一副墨晶眼镜,给她戴上了,还是继续地走。他们到了安庆,学界中一有来往,这消息便已隐瞒不住。当他们到南京的那天,还在轮船上,已经来了无数的人在码头上等候了。因为大家曾在报上看到,秘密谷的探险队员成功回来了,而且带了那里的国王皇后回来。好奇的人,都不免跑到江边来,抢着要看一个新奇,但是他们所要看的蒲望祖,这时不想山上了。他终日所看见的,所听到的,所尝到的,全是新奇。到了安庆,看到街道上那些房屋,那些人民,已经疑惑是在梦里。后来被人带上一个长形的几层楼房,竟会在大江里跑,这真是怪事。这大江有这样的长,这大楼只管跑着,并跑不完。他惊奇到无以复加的时候,便是终日地和他的皇后笑道:“太好玩了!知道山外面有这样的好法,我们早就该出来呢!”欧阳朴这班人也就把他的形态做个旅行时的消遣。到了南京下关,他初次看到满江的轮船,岸上有那叠山似的几层楼高房,他听说将来就是在这里安身立命了,快活得几乎要发狂。在山上也曾幻想着,上天做神仙,那是最快活不过的事。但是绝没有想到山外会有这样的好。欧阳朴看到他的态度,那是有点儿失常的,怕他会被遗失了。轮船靠岸之前,就把他关在官舱里。这时,那敏捷的新闻记者听说有个国王到了,虽不比迎接欧洲英国太子、亚洲哪国亲王的重要,但是占了一个王字,总得要请他发表一篇谈话。因之早有一二十人,首先拥到官舱里,有认得三位教授的,问过两句话,就要求着和国王见见。侃然站在一边笑道:“我想不见得有什么意味呢。”新闻记者哪里肯依允,非见不可。侃然于是将舱门推开,先伸手一拉,拉出一个人来,他头上包着一块蓝布巾,由鬓边到领下,绕上一匝半尺长的黑发,上身穿了青布短夹袄,倒有两个补丁,下身蓝布裤子,外套青长统厚布袜子和双梁头鞋,活像个是乡下老农。侃然笑道:“这就是国王陛下了,各位感觉得和乔治亚历山大有什么不同之处吗?”说毕哈哈大笑。蒲望祖见有许多人包围着他,不知是什么缘故,也只是踌躇着不响,只管搓了两手,勉强地对了人苦笑。新闻记者先也是愕然,不过他们的目光是锐利的,在蒲望祖的头发和胡须上,再看这衣服,显然不同时代,必是改装的。于是有人就开始着问:“你是国王吗?”蒲望祖道:“若不是你们山外的人去帮他们的忙,那我一定可以做下去的。”记者问:“你到这里来,感想怎么样?”新闻记者访问人的时候,至多到第三句,就该轮到感想怎么样这句话了。可是蒲望祖自出娘胎,不曾有这种训练,哪会答复印象极佳这句话。瞪了大眼向新闻记者望着,然后又望望侃然,侃然笑道:“他们问你,到了山外面来,你心里头怎样地想,你以为这是好呢?还是不好呢?”蒲望祖一拍手道:“那自然是好啊!我做梦想不到山外边有这样好。”记者笑着问:“你到这里来了。打算怎么样过活呢?”这句话问得很浅近,他便懂得了,用手搔搔头道:“你们这里地方太大了,我决不再想争天下坐了。不过我愿意样样都试试,还请各位扶助我一把。”说着拱拱手。在他这种做作里,十足地表示他是一个九五之尊的人物,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。欧阳朴挤到众人面前,就摇着手道:“轮船靠了岸,我们都急于要回去。这里人太杂乱,也不宜于谈话,在五天之内,我让这位国王换了原来的朝服,将山里带来的东西,一并陈列出来。到那时候再请诸位参观,我想一定可以感到趣味。”大家一看这官舱里,旅馆伙计和挑夫们,正是波浪似的拥进拥出,实在也没有法子谈话,方始叮嘱五天之内,一定要将这事公开出来。旅行团的人将这批新闻记者敷衍走了,对于岸上的群众,那就很容易遮掩,只说是带来的国王已经在上游由小轮渡上岸去了。大家只看到四个旅行团的先生,带了几个仆役,上岸登车而去。其余的便是行里铺盖,在这里面,决不会有要人。所以大家也就对蒲望祖失之交臂了。这三位教授,只有彬如的家在南京城里,所以蒲望祖夫妇随着欧阳朴,暂寄住在学校里。康百川是为了失恋,一怒而离开南京的,他心里也曾想着,能够永远不回南京来,便是好事。可是并没有多久的工夫,又回到南京来了。去的时候,是糊里糊涂的,现在随了大家回来,却依然找不出一个目的。原先是寄居在朋友家里的,难道到现在,还寄住到朋友家里去吗?当然轮船还没有到南京的时候,他就有了这种感想,不时地忧形于色。欧阳朴看到,便向他道:“百川我和你相处了这样久,我是把你的心事看出来了,你跟着我们到秘密谷去,乃是为了一个女人,那女人……”百川立刻皱了眉,显出不愿向下听的样子。欧阳朴笑道:“对于这件事,你是不愿意听,我也不愿意说。不过我觉得你再要住到从前的那个地方去,那很是难堪。你也搬到学堂里来,同我们在一块儿住着,大家有了工夫,就说些闲话,不比那孤独生活好得多吗?”百川听了这话,在他没有主意之中,倒多少有点儿办法。于是也就依了欧阳朴的话,跟随着他们搬到学校里去住。

大学里教授学生们,在这黄梅时节,正苦于无法消遣,现在本校的教授和同学,有这秘密谷这样一个新鲜玩意发现,大家就不约而同地来起哄。开欢迎会是不必说了,此外史地系的人,要借这现代的古人,研究明代史料;政治系的社会科学家,又要剖视这封建社会的遗形;地质系生物系的人,也不用说,他们有了两位教授出去,这时候捧场,乃是天职;便是文学系的人,对这件事好像没多大关系,然而这又是个借题发挥的好机会,至少也可以在刊物上发表几篇内容充实些的稿子。因之在这些关系方面,百川的同学们是全体动员,自然无论什么人见了百川也愿意和他谈谈,就是女同学们以前对于这个穿破学生装的人不屑于一看,如今相遇的时候也就目光灼灼地望着了。百川这次回南京来,恰是增加了无限的感慨。由现在这一分热闹,证明以前那种受了冷落,更是心里好笑。他就和三位先生商量了,讨着招待蒲望祖这分差事,在学校花园里假山石后几间冷静的屋子里藏身。学校当局要把蒲望祖当个研究学问的资料,自然一切的供应,都可以予百川一种方便,百川也就很安适地当这个大学生了。在一阵欢迎会忙过之后,便是招待各界的展览会。学校当局为了这事,特意提出了公款三千元来铺张一切。在大礼堂的讲台上布了一个秘密谷的房屋背景,请蒲望祖夫妇都换了在山上所穿的原来衣服。当探险队人员讲到在上观见国王的那段故事,便让他两囗子到讲台上布景里去坐着。这样讲来,当然是有声有色,观众增加了无限的兴趣。对于这秘密谷国王,也就不胜信仰起来,大家抢着和他摄影。过了两天,所有南京上海的报纸,都登着他的御容。谈文学的人陆续地来和他谈话,要给他作小传;广播无线电台要请他去播音。同时,上海出了一种香烟,那名目就是秘密谷国王牌。这一番热闹,自然不是简单地可以形容尽致。只是蒲望祖全都莫名其妙,谁要利用他都可以听便,决不要人家一文钱。

百川招待他们一个月之后,慢慢地觉得事情减少,受了先生们的劝,继续去念书。在这个时候,学校所需要蒲望祖之处,感觉到没有了。学校里无故养两个闲人,而且为这个闲人,还要派一个人招待,这也太耗费了。于是通知探险队原来几个人,请他们将蒲望祖带出学校。大家一商量,只有徐彬如在南京有家庭,暂时就把这两人寄住到徐家去。彬如总是不失那诗人敦厚之旨,把这两个离开现代社会的人物,引到他那物质文明的家庭里去。但是南京的房屋,始终是拥挤的,彬如所住的乃是一幢上海弄堂式的房子,一楼一底,外带一块一丈见方的一块草地,总算诗人之家,不能过于平凡,在草地中间,栽了七八棵小竹子,石阶上摆了几盆花。好像屋子里是很宽裕的。其正楼是他一家五口住了,楼下的客厅还带做书房,后面两间,一间是厨房,一间是两个女仆睡着,再加二个人,实在没有地方安插。始而他让那皇后和女仆在一处睡,国王就在书房的地板上日卷夜铺。不过这也发生困难,彬如有时有书看到很晚才睡,国王只好坐在一边打盹,等彬如上了楼再摊开地铺时,已经有一两点钟了。蒲望祖生平是早起早睡的人,已是不惯,而且女主人徐太太,她不肯养两个闲人,辞掉一个女仆,派皇后抵了缺。六七点钟就要国王起来扫院子、擦地板,工作倒没有什么,蒲望祖弄得每日只睡四五小时,实在不能够维持精神。彬如上课去了,他就在客厅里坐着也睡,靠着也睡,终日昏昏的。加之他虽穿着工人的衣服,他可是还蓄了一头的头发,在顶心上挽了一个髻,胡子又是连鬓的,他每次进出弄堂,都惹人家注目。那些好事的青年和半大小孩子,总喜欢围了他问山上的事情,所以每到下午,徐诗人门口就是整群的人。又是一个月,徐太太也有些烦腻了,她向彬如提出抗议,家里不是租界,不能容留这两个政治犯,也不能供给衣食住三件大事,若说他们两人曾用劳力来换取的,那就宁可花钱雇个会做事的工人,犯不上用这种笨人了。她这种抗议,彬如还不曾答复,蒲望祖就早已把态度决定了。他逐日和弄堂里来往,他已经知道主人翁是用奴才的待遇对付他,自己生平所喜欢的,就是人家来抬举着,现在派他夫妇做男女仆人,这和他生平大志完全相反,他如何能忍受?现在听到徐太太说,不能容留了,他心里就大为气忿。心想我凭了出力气,混着你家三餐一宿,已经是二十四分的委屈,你还不愿意,要叫我们走开吗?他一怒之下,就向他夫人商量着,不必人家说话先告辞走了吧。那皇后跟了国王来观光上国,以为虽不必像在展览会一样老受着那盛大的欢迎,可是她想着,在学堂和百川住在一处的时候,冷冷静静的,已不成体统了。现在变到做女仆,而且还是和国王分居,这有什么意思?不过这南京城里什么都感觉有趣,便是在天井放开自来水管看水流,晚上看屋梁上的电灯,没有一样不带着神秘的意味。偶然得着机会,随了人上马路看看,那两旁高大的楼房,五颜六色的市招,路上飞来跑去的各种车子,都让人看了舍不得走。再说他们自出山以来,就觉得天地这祥大,先吃着惊,如今又经过了一条江,便是想回家去,也不知道这路要怎样的走。因之蒲望祖向她提到走的话,那是十分的赞成,然而要向哪里走呢?这可不知道。蒲望祖道:“那位年纪轻的康先生待我们不错,而且和他相处得很熟,若去找他,他或者会找个地方安顿的。”他的皇后在这徐家,别的还罢了,最痛苦的是替女主人倒马桶这件事。早离开这里一天,就少倒一天马桶。自己正苦于无法可想,既是丈夫说找康先生可以想个妥当的法子,那就去找康先生吧。他二人更没有多时间的考量,当彬如已经去授课,徐太太又在说闲话的时候,蒲望祖就对她说:“太太你不用发脾气了,我们自己也觉得在这里吃着闲饭很是不对,我们即刻告辞,不在这里打搅了。”徐太太正觉这两块废料放到什么地方去也不会妥当,倒不料这两个人竟自动地告辞了,这就向他们道:“离开这里,你们还有什么地方可去?”蒲望祖本想告诉她找百川去,转念一想,转来转去无非找的是他们同党,这倒让她笑话,就答道:“我们回山去。”徐太太以为他们也是社会上其他的人一样,只要肯走路,全中国的地方都可以去,便点头道:“你们自己愿回去,那最好不过,但是你们应当候一候徐先生回来,交待清楚。”蒲望祖道:“我们性子很急,说了走,坐不住的。”只道一声“多谢”,他二人已经掉转身来,走出大门去了。走出大门之后,蒲望祖这才觉得发生问题,只知道百川住在学堂里,到这学堂里去,应该走些什么路,可是不知道。他只记得由学堂到这里来时,经过了一道桥,这里向西走,不远便是一道桥,那么出门向西走就是了。殊不知道过桥以后,就是一个十字街,再应该取哪条道走呢,可是不知道。他倒很平民化,并不雇车子坐,来解决这个困难,只是在十宇街头上徘徊着,就在这时,来了一辆汽车,向他面前直冲过来。蒲望祖到都会上来了这么久,他已经知道这汽车的厉害,不等车子赶到面前他手扯了女人,赶快向旁边一条路上闪去。车子去了,他便是顺了那路走。于是乎在这一带街上,永远不发现御踪了。

到了次日上午,彬如跑到学校里来,把这事告诉大众,说是蒲望祖夫妻于昨宣言回山去了,自己不在家,未曾拦得住,深为遗憾。朋友们听了这消息,也不过当一种闲话,他又不担负保管蒲望祖的责任,走了就走了,谁又来干涉他呢?不过在百川得了这种消息,他却另有一番感触,觉得人情冷热,便是到了知识世界也难免的。当蒲望祖初到南京的时候,大家都要利用着他,就那样盛大欢迎;现在用不着这种人了,就是走掉了也并不听到有人叹息一声。这样看起来,越是都会里的人,越失去了天真,却不如山上人那样恩怨分明。这两个人在南京。和社会就这样隔离的,还是隔着一道长江呢,怎样能够回山去?预算着他们的命运,必定是在街上流落了。为此,他却在满街找了两三天,但无踪影,只算罢了。

一个多月之后,学堂放了暑假,百川已经很厌腻这南京的生活,就决定了回家去。这一天由中山大道上经过,却见路边空地里围上一群人,纷纷地说辗死一个人力车夫,最奇怪的,这人力车夫蓄的是满头的头发,大概是个穷道人呢。百川心里一动,立刻分开众人,走向前去看来,啊呀!这人可不就是秘密谷国王蒲望祖吗?只见他弯曲了身体,半侧睡在地面上,想到这人也曾做过一番富贵之梦。不想是这样地死在文明都会里了。一阵心酸,不由得发了怔,落下几点泪。旁边正有巡警看守着,见他这样,便走向前来问他:“认得这个车夫吗?”百川把他的身世略说了一说,因道:“他是不认得路径的人,何以会拉车了呢?”巡警道:“你说了这话,我倒想起一件事,这大路上,还有个和他同样的人拉车,只是年轻些,那必是一路的人,等他再出来,就可以知道了。”百川见了此事,老大不忍,立刻向学校通了电话,请公家拿点儿钱来收殓了。全学校里人听了,这又是一件奇事,立刻取了公款二百元派专员来收殓。学生们是三三五五成群地来看这路旁国王。在这天下午,把另一个蓄头发的车夫找着了,他不是男子,就是皇后呢。据她说,她夫妻二人那天迷失了路,晚上睡在僻静的空草地里,整天找不着饭吃,后来撞到草围子茅草棚里,是一群车夫家里,才得了一饱。车夫们知他们是没有职业的,也介绍他们拉车,因为不认识路,只拉这中山路上的买卖,钱要得少,路又跑得快,每日勉强可以 口。她虽是女人,力气和男人一样,所以也就安然地做下车夫来了。不想天气太热,丈夫辗死了,这消息传到一班学生耳朵里去了,各种刊物上便有了好题目。有的诅咒人类残酷,有的批评探险队员太不负责。既带了人家来,就应该和人家找个安身的所在。有的说,学校当局也是不对,以一校之大,无论如何也可以安顿这两人,何至于驱逐他们出去,何至于饿死。还有些人大发恻隐之心,即日发起募捐大会,给蒲望祖筹办善后。欧阳朴在这时已很是抱歉了,看了这些文字,更是不安,就联合探险队的原来四位同志,开个联席会议,把皇后也请了来列席,征求她的意见。一共五个人,正好分据了一张大餐桌子,由欧阳朴坐了主席。他首先道:“蒲望祖君已经死了,我们是很抱歉的,不过死的已经死了,我们就是抱歉,也不能有补于今日。现在还有这位蒲太太的生活是我们所应当负责维持的事。把蒲太太的生活解决了,我们心里才比较的可以安慰些。现在我想了两个办法,其一,是由我们筹一点儿钱,交给蒲太太自己去过活。其二,是蒲太太愿意在什么地方过活,我们等着机会可以相当的介绍。”在他说这话时,他话里另含有一种意思,就是她要嫁人,大家也可以从中撮合的呢。那妇人一挺胸脯子,将脖子一扬道:“就请诸位把我送回山去吧,这个地方,没有钱就买不到饭吃。我在这里不会找钱,我不愿在这里了,我们山里多好,凭我们自己的力量,什么都可以得着,不像你们这里,走路都是要钱的呢。”余侃然道:“你回去倒是一条大路,只是山里的人现在能容你吗?”蒲太太道:“他们所不能容的,不过是我的男人,现在他已经死了,我一个人回去,他们总可以收留的。就是他们不收留,我死也愿意死在自己的山里。你们积德,放我回去吧。”欧阳朴听着这话,向大家望望道:“诸位的意思怎么样?”彬如道:“她是个寡妇,非同别个,是和现代社会不相接近的,让她一个人在这里,那不是更教她现出孤苦伶仃来吗?别人苦到极顶,也不过是短少五亲六眷,她可是失了人群,若是再出了什么意外……”他觉着这话,不便直说了下去,顿住了,更低声向欧阳朴道:“你当然可以想得到这趋势是怎样的。”欧阳朴道:“大家的意思既然都赞成她回山去,我也很同意,但是一层,她自己是不认识回去的,派人送她,一来也不识路,二来也不能代她和山里人说话。最好是我们这一行去过的人,再同她去一趟,那就千妥万妥。只是哪个去呢?以前同我们去的两个工友,他能不能胜任呢?百川当着他们在讨论这个问题时,他只是两手扶住了桌沿,微低了头,但听人家说话,这时,他突然站了起来,正着面孔道:“我送她去。暑假期内,我要回家去看看家母的,既然缺少这样一个护送的人,我就来承认了吧。蒲太太,我送你回去,好不好?”蒲太太在南京这样久,也知道一点儿文明社会的仪节了,她知道对于一件事表示极端的欢愉时应该鼓掌的,因之就扇着两只巴掌,拍拍地打了一阵响。欧阳等人想不到她这样一个人居然也会鼓掌,正是一件很有趣的事,再想到百川此去,另有他极大的任务,也是可以恭贺的。大家相视之下,莫逆于心,一同鼓起掌来。在鼓掌之中,百川向大家望望,带了一点微笑,这微笑在他脸上,和未曾发现秘密谷时一样,那是很有些神秘意味的呢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