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这个喊杀纷乱声里,黄华孙跑了过来,扯着百川的手道:“这些叛民,也狡诈得很,他们晓得这总口子上冲不过来,他们只是在这里进出不定,牵扯住了我们,却用了充分的力量,在别个口子攻过来,抄我们的后路。各位先生,快跟我去,堵上那边口子,这个地方,我看是不要紧了。”百川对于他们这里的地势,却是茫然,看他扯着人说话,两只袖子乱抖,这就向他道:“若是他们的人到了。光靠我们几个人也无用,设若去救那边,这边他们又攻过来了呢?”黄华孙还不曾答复着这个问题,只听到轰然响着,一阵青烟射到山岗子下阵地上去,那边进攻的人,就有一个躺下。同时其余进攻的人,口里喊道:“他们放掌心雷了!”只这几声,那边的人,毫不顾忌,掉转头各跑各的,真个如鸟兽散。这边山岗上的朱力田两手横着。拿了那支来福枪,只管发愣,却是作声不得。百川笑道:“你怎么放枪了?”朱力田望着他道:“我看到那人追过来的样子太凶猛些,我学诸位的样子,把这枪对着他们,试上一试,我也只把枪上的钩子,随便按了一下,不想倒是真有力量,糊里糊涂,就把那家伙打死了。这倒是造孽,我长这么大哪里亲手杀过人。”黄华孙笑道:“这就好了,请各位再放两雷,这些东西,就会一齐滚开的。”百川这四人对于这件要求,当然不无考量,可是那新近加入的两个工友,见枪这东西,有这样大的威风,却是不可失了机会。一先一后,对了那逃跑的敌人,便是轰轰两枪,偏是这两枪过去,又有一枪中了。那边的人被他们的国王把掌心雷夸耀得太神奇了,他们心里头,受了先入为主的作用,仿佛这枪的响声发出人就必倒。而且有事实在这里证明,已经有两个人躺下了,所以在后来两枪响过以后,敌人全数逃回对岸,一个也不曾留着。但是远处的梆声,这会子敲得更急了,杀声随着涌起涌落,黄华孙张了大嘴,好久急出一句话来,他道:“各位走吧。”拉着百川怎么也不放,百川究竟年轻,不能忍耐,而且这里敌人跑了,料着无事,于是胁下夹了枪,跟了黄华孙就走。因为他既走了,其余的人也不得不走。大家顺着山麓,跑了有一二里路。只见前面山嘴头,纷纷地簇拥了许多人。黄华孙两手拍着,人身一跳,却被山上的野藤绊着,摔了个觔斗。彬如看到,就低声笑道:“你看这岂不是老戏台上过关的杨四郎,来个吊毛。”那黄华孙生长在山上,却毫不为意,早是跳了起来,口里喊道:“这可了不得,那些叛民抢过口子来了。快放雷,快放雷吧!”他这样说时,大家依然继续地向前跑。快到了山嘴子边,这就看得清楚。这边的人都退到小山上,用箭向下猛射。那边的人,约有二百名在前,各拿了一面藤制的圆盾,护住了上身,各舞着杂乱的兵器,直拥到山脚。后面还有几十人带了旗帜,纷纷地渡那山沟。其间有一个穿了黄袍,头上戴着黄头巾的,当然就是这里拥有土地与民众的国王蒲望祖。在他背后高高地撑起了一把伞,还有两面黄旗,也是高叉着。在事实上说,这当然是御驾亲征了。这边向山上进攻的人,因为国王来了,也更是起劲,举了盾牌,只管向山上进逼。看看山上向下射的箭快要失去效力。因为敌人太逼迫近了的时候,根本上就来不及射到了。这边探险队的人,在另外一条山麓上走,正好斜斜地对了敌人。山上人招架吃紧,和山下人进逼猛烈,都看得十分清楚。百川实在忍耐不住了,见四五个舞盾牌的,已经走了一半山麓,端起手上的猎枪,对准了第一个砰地射去。在第二声发出去之后,身边有人呵哟一声,原来朱力田两手拿了枪,只管抖颤着,口里又道:“去了一个,去了一个。”那边进攻的几个人,见雷响烟发之下,第一个倒了,大家都愕然站住。欧阳朴觉得事外之人,不应该多事,但是看到进攻的人,受着打击,锐气受了挫折,这是千载一时的机会,如何可以放过?跟着也是一枪。这枪虽没有打中人,但是攻上山麓去的几个人,摸不着这枪声是哪里来的,掉转身向山下便跑。但是这里的人是有组织的,虽是有几个人跑归了大队,却并不能摇动他们的阵线。加之他们的国王,又带了御林军在后面督率着,压住了阵脚,也不让人退缩。因之这一排人顿了一顿,看着山岗上并不见得有怎么重大的压力,鼓着勇气,在梆子声里却列成了一字长蛇阵,又齐齐地向上冲着。山上的人,似乎也感到情形紧张,箭和石头块子,像雨点一般向山下飞了来。这山下的人,冲上几次,又退下几次,始终在山脚下支持着。这个时候,蒲望祖也看到山嘴子边有一丛人在那里观望,放掌心雷的人必定藏在那里,要扫除战事上一重障碍,必须先把那些人消灭了,才可以冲上山头去。于是将后队的人分了一半,呐喊着,也向这边猛冲了过来。欧阳朴望着那边山上的情形,已经和大家相约着,各人在枪上装好子弹了,静静地等着机会。而且预备着绕到山边去,截断敌人的后路。正这样准备着,见一群盾牌已经冲向这里山岗子上来,他将身子闪在一块石头后,把枪架在石上,大喊着一个字:“放!”除了朱力田两手捧了那支来福枪抖颤着不知如何是好而外,其余的六支枪,青烟直射,向人队里飞了去。这六支枪的响声与一两响的枪声不同,轰天轰地,四围的山谷送转回声来,自然是宏大而且众多。那进扑的人随了这声音,已是有几个倒的,没有倒的也觉猛吃一惊,呆了移脚不得。在这个时候,上面的人,已又把枪药装好。欧阳朴先将右手举了起来,然后又喊一声:“放!”哄咚咚再放了第二排枪。这次,朱力田鼓着十二分勇气,糊里糊涂地,也把枪放出去了,枪响之后,敌人当然又有倒下的。其中有个人,正在山坡上倒下去,随着山坡如滚西瓜一般滚了下去。朱力田放枪出去的时候,是把眼睛翻着的,并不曾向那个人瞄准,及至响声过去了,才睁开眼来望着。他见着那个人在山坡上滚着,以为又是他打发的,心里吓得乱蹦乱跳,同时两只手扶了枪把,抖颤个不定。口里呼喊着道:“唉,我又杀了人了!我又杀了人了!”他口里如此说着,人扶着一棵树,站立不定,就向下赖了下去。可是其他放枪的人,却顾不得他了,见战势已占着优胜,索性跟着放下去,陆陆续续地只管放枪。百川杀得兴起,已经不管什么人道不人道了,见敌人已经退下山去,自己飞跑上前,对着那些人的后影,连连放了手枪五响。彼此相隔着,不过是三四十步远,一个人这样大的目标。没有什么打不中的。欧阳朴见他一人上前,恐怕有失,大家也就跟着追上前去。那些蒲国王手下的兵将,已经认得山外来的几位放掌心雷的人了。这时见是这班人拥出,而且还多了几个,再要和他去对敌,非全死不可。因之都一齐向山涧那边奔走,将国王带过来的御林军先冲散得不成队伍。攻那边山头的人,看到后方这样凌乱,当然是慌着向后退去。驻守山头的人,得了这样的便宜,如何不追?那个号称指挥使的,两手握了一根竹矛,带着几十个人,像倒山一般,由山头上倒将下来。山上四五处所在,鼓擂着分不出响声,只是一片咚咚之声。竹矛所到的地方,逃跑的人排班似的向下倒着。不到片刻时候,所有过了口子的叛民,完全退回山涧那边去了。百川手举了手枪,跳起来叫道:“呔,你们应当冲过河去呀!冲过去吧!”他这样叫着,什么也不曾顾忌着,早有三四支箭,射到了他的身边,有一支箭,穿透了他的袖子,将他的袖子射了一个大窟窿。这一下子可把他的脾气逗发了,将手枪揣到衣袋里去,两手端了那支猎枪,向着树林子里“突、突、突”不分高低胡乱地就放将起来。彬如由后面跑了出来,两手扯住了百川的衣襟,问道:“百川,你这是怎么了?你以为这是猎野兽吗?我们是事外之人,只要把这边的危险挽救过来,也就完了,难道我们还要替他们把叛民斩尽杀绝吗?你不看看这位朱先生。”百川被他拉住了,这才清醒过来,回头看时,那朱力田脸上带了凄惨的颜色,已是空着两手,随在大家后面,他向人摇着头道:“惨!惨!我们这山上,从来没有杀伤过这些个人,像这样……”他那句话说不下去,只管是摇着头,许久才道:“也太惨了!”这批探险队员,谁又是看过杀伤许多人的?经过朱力田如此一叹气,大家都软了这股子劲了。可是山上那个袁指挥使,得了这一支外力兵,将叛民在半小时之内就杀得大败,这是他圆成武功的绝好机会,如何可以放过?立刻带了山上的人摇旗呐喊,跟着追过河去。黄华孙究竟有些见识,拍着手道:“这如何追得?他们的兵力都聚结在一处,我们只有几十个人,倒深入敌境,若是他们回杀过来,还是抵不住的。各位既然助了我们一臂,索性请跟了去一趟。”说着,脸上带了苦笑,只管拱揖。

这个时候,百川那一股勇气完全是挫下去了,看看山坡下被枪子打倒的人零碎地躺着,已在二十人以上,有几个不曾断气,兀自在地上打滚,猪一般地哼着。自己看了,心里固然是老大不忍,但又不便说这些人可怜。既然说可怜,为什么开枪打他呢?他在犹豫不决的时候,只好回转头来,看同行的人。侃然皱了眉道:“这件事已经办得势如骑虎了,哪里中途抛得开?百川,你的意思是要救出那两位姑娘,这边山上的人呢,也不一定要把那边的人完全杀绝。不过要他们屈服罢了,我们不妨根据这两个目标,向前去调停调停,若是那位国王接受了,岂不省事?”百川被侃然说着,他的私意也成了战事的一个大前提,未免有些不好意思。就笑道:“我是无所谓的。”彬如点头道:“这个办法比较妥当,我们就是这样办好了。我们到了这里,要做个隔岸观火的人,事实上也不可能的,所以欧洲大战牵涉了许多国家,其中也是不得已。”黄华孙听说他们肯走,心中已是落下一块石头,立刻向苗汉魂道:“我们前面走吧。”你看这两位道貌岸然的老者,在战事得了胜利的时候,我们主张要贯彻了,也并不亚于少年人那样的高兴,掀起两大袖子,把衣襟提了起来,塞在丝条带里,迈开大步,跳了向前走。百川向朱力田道:“老先生,我看你这样战战兢兢的样子,你是去与不去呢?”朱力田犹疑了一会子,然后一顿脚道:“我的两个孩子在那里面呢,怎样不去?”于是大家说着话,将枪带上着子弹,陆续地渡过山涧去。就在这时,便听到战鼓声咚咚地还是向前进。苗汉魂回转头来向大家笑道:“听听,我们的兵正追着上前呢。”彬如叹了一口气道:“只是这样一个山头,也要用人血来争夺,宇宙有了生物,就有了竞争,除非这宇宙是属于一只生物的,这就不用得流血了。”侃然笑道:“百川,你记着吧,将来你写下来,用标点记得清楚了,这是一首绝妙的新诗。”百川这时心里只悬想着朱家的两位姑娘究竟是生是死呢,眼睛朝前望着,恨不得一脚便追到了那战线上看看,哪有心说趣话?所以他紧紧地跟在两个老者之后,飞跑着向前。

不久,追到了袁指挥使的队伍了。这里已是那蒲望祖的皇宫前面,他们的军队都闪躲在树竹里面,零零碎碎向外面抛射着石头和冷箭。这蒲望祖却并不是认为一鼓而可以定全山的,在他这皇宫之前,树林之内,叠了丈来高的矮堡,退回来的人都隐藏在堡里面。这国王的皇宫呢,恰是顺了这山坡,层层而上的,在那上面可以看清这树外旁人的行动。他在山上指挥着堡里人放箭抛石来抵御敌人,却极是便利。当百川这班人跟上了大部队伍时,这些人都站在野田里,对了这山上的皇宫指手划脚,却看不出来是作战的情形。可是那位袁指挥使却带足了尚武精神,两手的袖子卷得高高的,把那根竹矛插在泥田里,用手扶着。他本穿的是大襟短衣,更在腰上束了一条宽板带。在板带里斜插了两柄短斧,益发是现得雄气勃发的样子。他见了探险队来到,拱手施礼道:“多谢诸位赞助,将来事定之后,我们全山人都要九顿首以谢。”欧阳朴答然笑着摇头道:“我们此来,不为着要受感谢,也不为着要图报酬,只是看到你们都是一家人,何必这样残杀?”袁指挥使不等这话说完,两手按了腰间两个板斧头,摇着头道:“我们不是好杀,乃是除暴安良。若不把这些暴烈的顽民除掉,我们这良善百姓没有安身的法子。你想,我们吃的盐,他封锁了;我们种的田,他也侵占了。今天还抢人烧房,步步地进逼。有了他们,我们就不能活命了。下为子孙,上为祖先,必定要把这一群贼寇扑灭!”他说着这话时,两只眼珠外爆,充满了红筋,脸上的颜色,由红还变到紫。黄华孙在旁边看到,觉得他对于这几位活神仙,过于不给面子了,便笑道:“事到如今,我们实在也是忍无可忍了。”袁指挥使左手捧了右胳臂,却在半空里举着,叫道:“没有什么话说,我们把这矮城冲破,捉到了蒲望祖这贼子再说,杀!杀!”跟随他作战的那些男女,自然也是一般的得意,各把兵器举起,在偏西晒来的日光里,只管挥动着。于是他站在队伍前面,带了人向树林子边冲去。

那树林里立刻梆子乱响,飕飕飕,箭飞了出来。大家扑了两阵,依然扑不上去。袁指挥使退到原处来的时候,身上的衣服破了七八处。头巾落下,乱发披到脸上。他喘着气,瞪了两只大眼,向山上望着。他叫道:“我们真没有法子吗?点着火来,烧他娘的!烧他娘的!”彬如站在人后,就淡淡地低声道:“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!”百川忍不住了,便道:“火放不得,这里面也有好人,难道一齐把他烧死不成?”袁指挥使指着偏西的太阳道:“诸位不看见这个,天色一晚,我们退走,他又要作怪。好者就是今日,必定要把这些叛民降服过来!”欧阳朴道:“阁下是打算降服他们的,这就好办。我们的意思,可以先派人去劝说他们,让他投降。只要他们自认过失,你们总是由祖先共患难到现在的,还有什么不能讲和呢?”那指挥使虽还不曾答应,但是黄华孙倒也想适可而止,便道:“哪个又肯去讲和呢?”袁指挥使摇着手笑道:“不必谈这个了,我们那边的人也来了,这就可以把这贼巢围了起来,怕什么?”说时,这边堵总口子的人又来几十个,大家气昂昂地走路,为首一个就问:“袁指挥使,怎么不冲过去?总口子上现在是一个鬼毛也没有,我们等不及了,所以也来帮忙。”。袁指挥使道:“这贼都缩到矮树里去,拿箭来射人,我们冲了几次,冲不上前。我打算放起火来,烧这树林子。”那人拍了手道:“好极了!好极了!这风正是往那边吹,不烧死他们,也要把烟熏死他们。”他说着,连连地跳了几下脚。袁指挥使两只手互相搓着光手臂,微笑道:“我们受这贼的欺侮,也受够了,这一回,要让我们痛痛快快地来报一下子仇。找草,找火种来,放火!”他说声“放火”,所有拥护他的几十名男女,像疯狂了一样,跳着,笑着,指了山上骂道:“你们都快完了!”朱力田这就跑到大众面前,高举了两手,喊道:“慢来!慢来!我两个女孩都在这里面呢,你们放火烧山,不把她们也烧死了吗?”袁指挥使道:“事到于今,我们也顾全不了这许多,非放火不可。现时兵权在我手里,就应当听我的话。”朱力田皱了眉道:“我的两个孙女,那不死得太冤吗?”袁指挥使笑了没有作声,他左右站着的人异口同声地只叫“放火放火”,黄华孙苗汉魂二人,虽不赞成这事,却也皱着眉站在旁边,作声不得。大概对于军人的话,尤其是胜利时候军人的话,没法去违抗。于是事外之人,面面相觑,都默然了。这时,却有一道火光,射到袁指挥使的头上,哄然一声,他身边的树上落下许多树叶,正是强中还有强中手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