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川到了这时,他已是兴奋极了。假设敌人来侵犯这个村子,他马上就要拿着手枪迎上前去。他看到欧阳朴有一种踌躇不决的样子,便站起来道:“这没有什么可犹疑的了,我们应当有给朱先生解决困难的责任。”欧阳朴件着手,连连招了几下笑道:“不要忙,不要忙,我们话还没有说完呢,我并不是说不帮忙。现在应谈到大的前提,就是我们到洞口去搬运枪械的话,人家不能相信我们一块儿都去吧。我们是谁在这里作质,谁去搬东西呢?”百川将胸脯一挺道:“那自然是我在这里作质,三位先生去搬东西。”彬如道:“这个我倒不解,突然之间你怎么会有了这种勇气?”说着嘻嘻地笑了,又道:“假如我们走了,留你一个人在这里,你若是受了什么牺牲的话……”百川抢着答道:“这也不会有什么牺牲吧。”黄华孙看他们这种情形,又怕会因这点儿小事不决,延误了大事。于是走向前两步,向大家作了一个揖道:“这一层诸位不必为难了,我们既是请诸位援救,只有好意哀求,哪能留人在这里做抵押。我们相信诸位是千金一诺的,决不疑心的,诸位就请便吧。”彬如看看自己同伴,又看看山中人,却笑道:“这样子看起来,这古国中人还大有古风呢。我们就是这样走吗?”大家心中都以为山中人既是要求援助,一定拼命拉住,不能放松的。现在他们很大方地让人离开,这倒使人感觉到主人贤惠,未便率尔而去。大家都站了起来,现出踌躇不决的样子。黄华孙拱手道:“诸位还有什么话说?我们这里人都也在生死关头了,什么也不敢爱惜的,只要是办得到的。”侃然道:“这个时候我们还能和你们要什么吗。”苗汉魂皱了眉道:“既是各位不要什么了,就请快走吧。今天这一天,总是我们的难关,我们也想不到叛民哪时候会杀过来,只是望各位快去快回就好。”欧阳朴道:“老余,我看他们实在是出于诚意,现在我们就走吧。”口里说着眼睛望住他们,一步一步地向前走。黄苗二人送几步,不过嘴里表示着希望他们早些回来。那朱力田不是以前那样精神矍铄了,笼住两只袖子,低了头在他们四个人后面,有一步没一步地跟着,口里似乎还不住地发出那哼哼唧唧的调子来。他们四人初以为他不过是相送几步,后来百川看到他只管跟着就停住了脚问道:“老先生,你还有什么话说吗?”朱力田这才站定了,向他拱了两拱手道:“诸位肯回来救我一救,那是千好万好。设若诸位不回来,请各位把那放掌心雷的兵器,送我一个,我要去打死蒲望祖那畜牲,才能出我这囗气。不管怎样,就是这山上只剩下我一个人,我一个人也要和他拼个你死我活。”百川道:“你放心,我们一定回来的。你若是不放心,可以跟了我们一路走出山洞去看看。”说着掉转脸来向欧阳朴望道:“我想让他跟了我们去,也没有什么关系吧?”欧阳朴笑道:“大概连你都疑心我们三人是去而不回的了,这种见义勇为的事,难道就只许你这样青年人去做吗?”说着伸出手来,只管拍百川的肩膀。侃然笑道:“大概他是把那小时以前的自己,来揣度我们。但是我们决不能因为长了几岁年纪,那朱家小姐曾帮助过我们,我们就不报答人家的?”说着他将两只肩膀抬了两抬。彬如笑道:“我想这位朱先生,看在你这一部兜腮胡子上,会相信你是一位义士的,因为你这部胡子,便不像虬髯公,也像周仓呢。”百川觉得这个时候时间宝贵,决不是说笑话的时候,不肯和他们拉扯下去,挺了胸自往前走。朱力田因为不曾把问题解决了,也就紧紧地随后跟着。有朱力田在一处引导,走起来是非常的容易。不多大一会儿,就到了洞口那丛小树林子边,远远地就望见同行的两个工人在树林子里探头探脑,及至看清楚了,有六个人飞奔迎上前来。口里只叫:“好了好了!”他们见朱力田穿着宽襟大袖的衣服,头上又满蓄着头发,便有一个工人拉着彬如到旁边去,低声问道:“先生,那位是神仙吗?”彬如笑道:“也许是神仙,现在来不及说了,我问你们怎样到这里来的?”工人道:“我们老等着各位不来,心里也是很着急的,就试探着走进洞来看看,到了这里来并不见动静,我们又不敢再进去,只是在洞里跑来跑去两边地看。”侃然道:“为什么两边地看?难道洞外还有什么变卦吗?”工人笑道:“古言道得好,洞中方七日,世上已千年。我们都怕在洞里过老了,进来一会儿就出去看看。洞外边是不是有了变化了。所幸我们跑来跑去地看着,洞外倒是没有变,那么古人的话也靠不住了。”彬如两只手背在身后,连连地点着头道:“你们这种话,倒很是富于诗味的。”百川跳着脚道:“徐先生,你怎么了,救兵如救火,我们还不应当赶快地预备着回去吗?”百川自从随着四位先生旅行以来,向不曾重声音说过一句话,这时忽然向彬如顿起脚来,这是一件反常的事,不由得大家惊异起来。都睁眼望了他。他虽是有此感觉了,但是时候已经紧逼了,实在来不及去和徐先生道歉,就和工友道:“我们那几支枪和大小几盒子弹,都在外面保存着吗?”南京来的那个听差答道:“不曾动。”百川大喜,竟是率着工人们,首先走入洞口,出山去了。那朱力田看着百川这副情形,自然特别努力,越发紧紧地跟了他,这里洞口剩下三位大学教授,不免相视而笑,莫逆于心。侃然道:“这件事,我们不能当着儿戏,应当考虑一下子。我们果然照着百川的办法办去,将子弹去打那些拿刀矛弓箭的人,那也和猎夫猎野兽差不多,他们与我们毫无仇怨,我们这样去杀伤他,似乎于心不忍。”欧阳朴在他的衣袋里摸出烟斗来了,一切都来不及答复,先将烟斗衔在嘴里,出了一会子神。然后摇了两摇头道:“这话不是那样说,他虽与我们无仇,若论到他们的行为,无故称兵,自残同类,也就应该受法律的制裁。我们帮着这里的父老去平乱,也可以说是替天行道。”彬如道:“那么,我们除了预备枪弹之外,还应当预备两面杏黄旗,好写上那句老口号。”欧阳朴取下那管无烟无火的烟斗,就正着颜色道:“我们先别玩笑了,这件事果然得商量一下,依着这位百川同志,大概是非出这一支援兵不可。以他与朱姑娘的感情而论,他去出兵乃是应当的,只是我们站在百川站的这一方面,也不能不和他取一致的行动。实在地说,朱力田的孙女被人抢去了,房子被人火烧了,未尝不是吃了我们的亏,我们理应把这女孩救回来。至于这山里头人自相残杀,我们自然是不必管。但是能够把几个罪魁除了,把乱事早平息了,也是一件好事。”彬如道:“我来一个结论吧,就理智上说,我们是不应当参加他们的内战的。就情感来说,我们简直有患难与共的关系呢。”这三位教授,他们也为这个问题迷惑了。要去无故用枪弹杀人,于心不忍。但是看到朱氏姊妹被蒲望祖抢去,置之不顾,也于心不忍。徐彬如虽是老早地下了结论,然而依旧是两可的。于是三个人站在洞口,只管继续地讨论下去。

不多久的工夫,只听到洞里面一阵吆喝声,接着工人挑着背着,带了许多东西进来。这时百川在这些工人后面督率着过来,身上挂了一支手枪,两手又握着一杆猎枪,脸色红红的,锐气正盛。他先道:“三位先生,对不住,我做了主把洞外的东西都搬了进来了。”彬如笑道:“看你那态度,有灭此朝食之概,再看你这举动呢,又有破釜沉舟之心。”百川勉强笑道:“三位先生也有泰山崩于前,面色不变的勇气,做学生的人,可就学步不上。”他说完了这话,脸色又正了起来了。侃然笑道:“百川心里真急了,我们不要说笑话吧。”说时在搬来的东西里面,取出一支猎枪颠了两颠,又拿了一管皮袋子套好的手枪,来挂在身上。欧阳朴道:“老余,我们得检点检点,还有多少支枪,百川拿了两支你又拿两支,我和彬如呢?”侃然将头一缩笑道:“我陪着百川下井救人,这是性命交关的事情,不能不多找一点儿保护之物。你身上有一支手枪,这里还有两支猎枪,三支来福枪,这还不够分的吗?”欧阳朴指着两个听差道:“我想把他们也带了去。”一个年长的听差,早是红了脸,把地道南京话急了出来,将舌头卷着说:“窝不敢克,野人国啰哩克得 ?”两只手和一颗头,同时摆了起来。原来在洞外搬取东西的时候,百川已经把山里的情形,说过一番了,彬如笑着向听差道:“南京是什么地方,你是南京人,应该这样吗?”那听差还没有答应,这搬夫里面有二个叫老王和小张的挤上前来道:“四位先生,你们如肯带我们去的话,我愿跟着你们走一趟,我会放来福枪。”百川听说,早就抢上前步,握了他们的手道:“我真想不到,你们愿去。真谢谢你们了!”于是他将两支来福枪,交给了他二人。欧阳朴徐彬如都取了猎枪,剩下一支来福枪,百川交给朱力田道:“老先生,不管你会放不会放,你也拿枪。我们再饱餐一顿,就同着你去。”彬如低声笑道:“我们这位贤弟,真个是义愤填膺。”侃然一手扶了枪,一手搔着胡子,只嘻嘻地笑了起来。彬如道:“山贼,你自己说了是性命交关的时候,怎么又嘻嘻地笑了起来?”侃然将枪掉了过来,用枪把子遥遥地指着彬如道:“你看你这副样子,岂不会笑煞人。”大家看彬如时,他把一条做裤带的皮带,在外面横束着,将穿的长衣摆,前后撩了起来,塞在皮带里。头上的那顶瓜皮小帽,向后脑歪戴着,露出前面额顶一截头发来。拿着猎枪的两只手,都高高地卷起二三寸袖子,活像个上海江湖朋友。大家不注意就也罢了,一注意起来,便觉是这位诗人,大大地反串。就是朱力田在十分忧闷的时候,也不能不微笑起来。彬如两手拿了枪,故意横着眼睛,望了人咬了嘴唇道:“我要杀呀。”说着两手拿枪,抖擞了一阵。百川纵然是满怀义愤,然而到了这个时候,见着一个活跳的小丑,也就不能不笑了。朱力田见他也笑起来了,很怕他们会拖延时候,于是放下了枪,站在许多人中间,只管作罗圈儿揖,口里不住地央告着道:“请诸位快些起驾吧。”大家看他那样子,实在可怜,将干粮咸菜分吃了一顿,然后大家装好了子弹,叮嘱两个听差,小心在洞门口把守,于是一行七人,再向山里走去。

这一行人自然是朱力田在前面走,百川紧紧地在后面跟着,约莫走了半里路,便听到咚咚一阵鼓声,震得山谷四面响应。好像各处都有了战事,把一行人围困在中心。朱力田站定了脚侧了耳,四向听着道:“这是我们告急的鼓声,恐怕是叛党已经杀过来了,我们赶快走吧。”他说着拔开两条腿,只管向前奔走,一口气奔到第一个村庄时,只见村庄里的男女,各拿了兵器,纷纷地在村子外排班,这其中有个三十上下的汉子,穿着短衣,高卷两只袖子,拦腰横束了一根蓝色板带,在带子里斜插了一柄板刀,一手拿了一支长枪,一手拿了红旗,站在高坡上,左右张望。他在高坡上看到百川这群人,连跳带跑地迎上前来,向他们就深深地作了几个揖道:“难得诸位这样仗义,果然来了,我们村子里人,有了诸位,犹如老虎添了翅膀一样,那些叛民我们更不在眼睛里了。”说着将手上旗子和长矛,同时高举起来,高声喊道:“诸位,好了,山外放掌心雷的各位先生来了,有各位为我们放掌心雷,还怕不能把那些贼子扫光吗?”那些村农听到了这几句话,立刻呵呵呵叫了起来,表示着欢迎的意思。朱力田向欧阳朴道:“这就是我们忠勇军的指挥使袁超,所有我们这里的武备,都是他一人经手训练的。今天的战事,他早知道躲不了的,连夜就布置好了,这是他自己亲自带的游击队呢。”大家看那些农人,不分男女约莫有百十人上下,各人的衣巾虽不一律,但是腰上束了蓝板带,板带里各插着单刀,手上各拿了长矛,人丛中树立起七八面旗子,有的写着吊民伐罪,有的写着除暴安良,有的单单地写着斗大的袁字,那旗角被风吹着卷来卷去,刮刮作响。在队伍前面,两面木桶子蒙着牛皮的粗鼓,木架架好了,用人抬着,又是五六只竹筒挖的大梆,挂在人胸前。掌旗和打梆鼓,都是一些年老的妇女在那里工作。欧阳朴却轻轻叹了一口气道:“他们这样全体出动的勇气,倒是可以佩服,只可惜用着是杀自己的人。”侃然还是手扶了枪,搔了胡子斜眼看着,只在这时那袁指挥使,首先举起了旗子,向边境走了去。这百十多人,排着一字形,拉着纵线向前面走。黄华孙、苗汉魂两个老者,不知由哪里出来,后面随着七八个老男女,手上各拿着竹梢,分明是一种督阵的样子。这时不但这探险队不知道要怎样进行工作,就是朱力田也站在一旁,未知怎样着手。那黄、苗二人就抢了向前,口里连道:“感激感激!”不知高低,只管作揖。欧阳朴道:“我们来了,要我们做些什么呢?”黄华孙拱手道:“我们怎样敢胡乱要诸位先生上阵,一来兵凶战危,怕连累了诸位;二来诸位的掌心雷放出来时,也怕伤人太多。现在只请诸位随在我们一起,在队伍后面跟着,若是我们把叛民战胜了,诸位为我们放几下掌心雷,助助威也就是了。若是敌叛民不过呢,这可没有法子,只得……”他说到这里,仿佛觉得这话不好直说下去,望着四个人,把声音顿住了。侃然道:“这个你放心,我们既然来了,就不能袖手旁观,但是我们也并不要多伤人,要知道你们彼此离不开亲戚朋友,我们和他们也都是中国人呢。”黄华孙微微叹了一口气道:“惭愧。”他怔怔地立着,有话又不能向下说了。那七八个老人中,跑来两个人,舞着手道:“快去吧,快去吧,前面阵线上已经交手了。”果然,那梆子的声,震天震地地响着,如潮水汹涌一样。有人喊着杀呀杀呀,在梆声鼓声乱响之中,震撼着出谷,早就感到这环境异乎寻常,现在索性杀声大作,也不知何故,会引着人身上的温度,会突然增加。黄华孙指着前面的山岗道:“那下面就是战场,和诸位一路观阵去。”他舞着手上的竹梢在前面相引,大家加紧了步子,不多一会子,就跑上了那山岗。这山岗下有一带野竹林子,直达河边,河那边就是蒲望祖的国境了。这边的袁指挥使,果然是懂得一些兵法,他除了将山脚下的竹林,留了一层隐藏自己的人而外,却把沿山河的野竹矮树,一齐砍倒,显出一大片平地来。这里到河岸边,约有半里来路,正是一片好战场。这时河那边的叛军,在丛竹子里,纷纷地挑出大小旗帜,也有百十来人,已经渡过了河拥到平地上。这边的守军并不出战,只在竹林子里飕飕飕放出箭去。那些人因为脚下随处都是竹根树枝,不好抢上前,被箭射着无可躲藏,又退下河岸去。这边的人看到他们退了,就鼓梆声完全停止。百川见了,就向黄华孙道:“这样看来,你们是取守势了,设若他们由别的地方绕攻过来,你们怎么办?”黄华孙道:“这个我们也顾虑到的,我们这河岸两边,只有四五个口子好来往走人。其余的地方,爬起来很费事,所以我们只守了这四五个囗子。其余的地方,顾全不了只好由它。万一他们爬过来了,再去接杀。这个地方呢,是两边往来的所在,离叛民的巢穴又不远,我们由昨夜起,就在这里布阵,所以他们的人也多半在这里,我们的人分作两股,一股把守这山岗子,一股留作游击,只要他们由哪里杀过来,我们就由哪里迎了上去。我们料着他要急于报昨夜的仇,必定不能久等。只是取以逸待劳之势。”百川道:“设若他们不攻过来呢?苗汉魂道:“他们怎能够不攻过来,就是这个地方,他们已经冲锋了好几次了。”话犹未了,河那边突然鼓声大作,在河岸下的人,便又冲了上来。这边虽是在梆子声里,飞蝗也似的放出箭去,但是那些冲锋的叛民,却不退回去。就是对面林子里的那些旗帜,也纷纷地出动,直迫到溪边,口里只喊着杀呀杀呀。这个时候,这位诗人徐彬如手上拿着枪,可起了一种感想。人生在世,都是为了三餐一宿,这个问题,并不十分的难解决,何至于要杀了别人,才可以活命。平常觉得无故宰杀一头牲口,图那一饱,已经有些不对,于今却为了自己的饱暖,要整群地来杀人,这更不是人类所应当的事。他如此想着时,那喊杀声,更是相逼得近,已经有二三十人,去竹林不远了,就在这时山岗上咚咚几阵鼓响,这边的把守队伍,已经有几十人口里叫骂着迎杀出去。因为步队已经接触了,箭就停止射放。因为箭已经停止了,那边冲锋的人,更是蜂拥上前。这边的人也是预备好了的,等到那边人来了这竹林里,也增加几十人上前去迎敌。他们由河那边冲了过来,步伐总是散漫的,这里出来接杀的人,整整齐齐地迎接着,总占着优胜的地位。他们凌乱地在这里摔倒七八个,就向后退。百川站在山岗上,正替着这边的人暗地里欢喜。但是远处梆声乱响,别个地方又在接触着,分明蒲望祖也就用了那声东击西的法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