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外这四位客卿,陪着山中丞相,闹了这踏月寻诗的一幕喜剧。结果是那位毛相公,被欧阳朴脑后一击,将他打倒了。侃然跳了起来道:“我们走吧,这个祸子可惹得不小。”欧阳朴道:“不要慌,我们先站定了,分清了方向,才顺着路走。不要像上次一样,本来是要逃到山外去的,却逃到了山里面来了,闹个二次被擒,那可是笑话。”于是他首先走到一个高坡上,向四周看了一遍。在月光下面看得清楚,原来经过的那一片乡村,隔着一道小山岗子,兀自在树林子里露着两三星灯火,把去路看得仔细了,跳下坡来将手向前连挥着两下道:“跟着我走!跟着我走!”他一个人在前,三个人紧紧地在后面跟着,约莫走有半里路,并没有碰到一个人,却到了一条倾斜的出涧边。月光下看不清水深水浅,只见那涧里的流水,映着月光的影子,有许多屈曲的光线,在丰草大石里面乱动。大家半弯曲了身体,慢慢地走下斜坡来。欧阳朴低声道:“说一句时髦话,这条山涧是我们的生命线了。这岸边是一国,那岸边又是一国。我们若老是在山涧里面,两边都可以逃命,也许两边都不能逃命……”侃然抢着道:“老朴,你听见了吗?”大家都吃一惊,以为岸上有了什么响动了,都静止了,侧耳听着岸上。欧阳朴道:“听见什么,没有动静呀。”侃然道:“涧里有一种鸟,窈窕的身材,两只红脚,颈毛上带着翠色,茶褐色的背,有些很像石头。它喜欢在山涧里石头上跑着,又快又轻。它的名字,在科学上叫秧鸡,俗名叫山河鸟。这种标本很少,以至于我们没有详细的研究,刚才我听得咭灵咭灵的叫着。就是这种鸟。”这一篇话,把欧阳朴的兴致勾引起来了,问道:“这话是真吗?中央大学生物学系的林先生,曾和我提到过这一件事。”彬如道:“两位博士错了,你们错了,这鸟叫等死鸟。”侃然道:“没有这样一个鸟名吧?”彬如道:“怎么没有,它老在这山沟等着不走。等追兵来了,还不把它宰了吗?”他这一说,惹得大家全笑了。百川道:“我觉得我们不必犹豫了,还是到了岸那边再定行止吧。岸那边的人把我们捉住,至多也不过是把我们轰出山去,不至于像这边一样,要把我们软禁了教掌心雷。”彬如笑道:“对了,到了那边去你是有把握的。不是有位朱小姐,她爱上你了吗?”百川道:“徐先生刚才还说别人不怕死,不到五分钟的工夫,徐先生自己也说起笑话来了。”他口里如此说着,自己就首先踏着水中间突出来的石头,踏到河岸那边去了。由斜坡上慢慢地跨上了岸,那边正是小岗子的山麓。临着山涧却是密密地长了大凤尾竹子,沿竹林子里都长的是乱草,却没有一条人行路。正打量着,其余三人也跟上来了。百川低声道:“我们低声一点儿吧,仔细让人听了去又惹出是非了。现在竹林子挡住了去路,我们还是由竹林子穿过去呢?还是绕了竹林子走呢?穿竹子过去走得快,但是危险性大。若是一家伙由竹林子里钻了出去,被那边捉住了,恐怕会有性命之忧。因为在黑夜里他会把我们当奸细看待的。”大家一想,这话也是不错,站在林子下踌躇了一会儿。只在这时却听到隔岸一阵梆子响,前后有五六处相应,风起潮落,像大雨点子一般汹涌。同时那面古锅改的景阳钟,做起蒲牢吼来,在月光中嗡嗡地传出声音。接着大小人声四处杂起,远远地就看到树林子里冒出一丛火光,那正是和毛丞相踏月寻诗的所在。侃然道:“大诗翁说了,我们是等死鸟。真打算在这里等死吗,你不要以为这是另一国的土地,他们不会过去。要知道他们并没有订什么不侵犯条约,也没有国际公法约束着他,他为什么不杀过岸这边来呢。”百川道:“不说笑话,这倒是正经打算。我们必需要把身子隐藏起来,不要让他找到了,活活地把我们来处死。”欧阳朴道:“手枪在我这里,让我在前面走吧,有这种东西,我总可以先吓倒拦住我们的人。至于前途的生死存亡,现时也顾不了许多,只好走一步是一步了。”他口里说着两手分开了竹竿子,伸了脚就向竹林子里面走去。他们原是架了方向走的,至于走到哪里去,大家可没有考量。这竹林子越走越密,越密却也越深,大家心里正找得着急,想跑出这竹林子外面。偏是不料大家心慌,好像在竹林里钻了几十里一般。彬如走在最后,他连连地叫着道:“呔呔,我们缓走,这样宋公明打祝家庄一般,只管在竹林子里面乱钻。我们打算钻到什么时候为止呢?”欧阳朴站在竹林子中间也就发了呆。沉吟着道:“这可成了一个问题了。那边没有响动我们走了出去,那还不要紧,现在那边那梆声钟声一齐乱响,人也跑出来了,看这样子他们是要大动于戈。他们那边有了举动,这边的人决不会想到寻找我们的。一定要疑心是邻国称兵犯境,他们若是不甘拱手让人,一定会相机抵抗的。两下有了误会,说不定今晚上就打起来。我们固然不应当幸灾乐祸,但是有了这个机会,趁着他们不注意我们,我们才好脱身逃跑。依着我,我们暂时藏在这竹林子里不要走,等天亮了看清了方向再走。好在今天这月光足够一晚用的。我们藏在里边可以看外边的人,有了意外发生,我们再相机应付。诸位以为如何?”百川首先答道:“我们乱七八糟钻了半晚,钻得头昏脑晕,实在也倦了,休息休息也好。”于是大家俯了身子用手抚摸着地面上的乱草,觉得哪里是平坦一点儿的所在,然后懒着身子坐下去。四个人散乱着在竹子根上坐下,各人唉了一声,表示着一种休息之下得了舒服一点儿的样子。两个博士也就不约而同地,各伸着手到口袋里去掏出烟斗来向嘴里衔着。可是烟叶子没有了,火柴也没有,大家各将手按膝盖默然坐着。

大家极静止的时候,风刮竹叶子飕飕作响都可以听得出来。至于远远的梆声人声,就越来越发的热闹。彬如道:“慢来,这梆声何以在我们前面也发生出来了?是那边的人包围过来了呢?还是这边的人为了那边的响声,他们也就集中抵御起来呢?”于是大家也都清静地听着。侃然道:“不成问题,是两边要动手了,果然他们两下动起手来,这倒是一场奇观。不用火器的争斗发生在二十世纪,是不容易看到的。我们还是忍耐着看这一场争斗呢?还是趁他们没有工夫注意到我们,我们就走?百川道:“当然我们要看这一场热闹。”欧阳朴道:“看看也好,山贼,你自己呢?”侃然道:“老朴,你不能再叫我这个诨号了,让山里人砍了我的脑袋,你不见得可救了完尸下山。”彬如道:“那么你是赞成走的。”侃然道:“我服从多数。”彬如道:“与其说你是服从多数,不如叫我服从多数吧。他们两个人已经是要看热闹了,你又服从多数,我还走什么。只是夜深了,我们又闹了一天,精神恐怕有些不济,依着我的意思,我们四个人轮流地守更,其余三个人各睡眠一会子。与其在这里说风凉话,我觉得还是预备着精神留待后用,这更觉经济一点儿。”欧阳朴道:“这话我却也赞成,我们公推你先守更吧。”彬如道:“我先守更是可以的,但是这应当定出一个时候来。难道让我三点三刻,你们三位各守五分钟,共凑合起来四小时不成。”欧阳朴道:“一个人守三十分钟吧。”侃然道:“但是这竹林子里面挡住了月光,看表有问题。”欧阳朴道:“可以找个漏亮光的地方看去。”彬如道:“我实在懒动得了,就公推你先守更吧,你去找漏月光的所在去。”三个人如此一研究起来,说话又是没有完结,百川却没有作声。侃然道:“小康,你怎么不作声?”百川并不答应,依然默坐在一旁。侃然道:“我们正在这里商议,你倒安然地睡觉了。未免不平等吧,醒醒吧。”说着,走近一步,去摇撼他的身体。百川这才笑了起来道:“三位先生说是睡觉,可是只管讨论起来,据我看,恐怕讨论到了天亮,这个问题还不能解决。我就不如老老实实地先睡起来吧。”欧阳朴笑道:“不用睡了,你看,这竹林子外面,已经发现了一丛丛的火把光,必是前山人已经向国境来布防了。我们且警戒着,若他们真布防到这竹林子里面来了,我们可也要避开。不然,就不容我们作壁上观了。”大家由竹林子缝里向外看去,果然地,有许多散漫的光焰,在远处来回地徘徊着。虽是隔了竹子看不清楚,也有一二里地远。欧阳朴看了许久,忽然站起来,悄悄地道:“了不得,前山大有能人。”其余三人,听了他那一种惊讶的口气,也不免随着吃上一惊,一齐站了起来。欧阳朴道:“那河边的梆声,到如今未曾停止,火把倒是照耀得红过半边天。在黑夜行军,这就是把那个老大的目标来告诉人。自然他们由哪里到哪里,前山的人一定是看得很清楚。可是前山人自己呢,把人召集齐了,梆声就停止了,火把也只疏疏落落的几丛,远远地摆着。据我看来,也许这是布的疑阵,根本上就没有什么人在那里。他们的人可是暗暗地向这山涧边布防来了。他那边人来了,这边就会在暗地里先下手为强了。所以我们这样地想着,也许在我们身边,已经埋伏下战士了。”大家听着他所说,很是有理,绝对不是笑话。不免同时寂然着怔了一怔,心里都各捏着一把汗。侃然道:“这可没法子,我们若是觉得这里不妥当,再去找藏身的地方,也许误打误撞,正撞到漩涡里去。从即刻起我们停止说话,专听消息了。”百川见情形忽然紧张起来,他第一个是不能忍耐的人。就半蹲了身子分开竹竿,向原来的路,钻了回去。彬如一手把他衣服扯住,扯到身边来轻轻地喝道:“坐下吧,你非惹出祸事来不休手吗?”百川道:“我不声不响的,能惹什么祸事?”彬如道:“你虽然不说话,你手上攀住了竹枝响,脚下踏着草皮响。你想,这种声音,能够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吗?”百川对他所说的这话,也认为有相当的理由,只得靠近了彬如坐下。这时,大家心里头都在那里悬念着,究竟揣想的情形,是不是会实现。一面由竹林子缝里向两边张望。果然,河那边的人,大概已经知道了他们毛丞相,是被四个会放掌心雷的客卿打倒了。这是仅仅亚于国王被刺的一切事情,如何可以轻易放过。所以那边的火光一时拥到东,一时又拥到西,人声嗡嗡的只管嘈杂得分不出话音来。大家坐在草地上,也就竭力地镇定着,要听出一两句话。

不久,就听得有人说话了。有人道:“他们那边的人,只是纷纷攘攘的,好像自己要办一件什么事倒并不要奔向这里来,这是什么缘故?”又有一个人道:“山外头来的那几个人,让他们捉去了的,不要是和他打起来了吧?这四个人有邪声,是不容易对付的。”这说话的声音,非在山涧那边的群众里边,就是在竹林子外边。向山涧去的路上,这是不必去怎样犹疑的,必定是前山的人,已经布置到国境边了。于是四个人慢慢地坐到一处来,彼此握着手轻轻摇撼了,这是大家心照,形势有些严重了。那外面的人又道:“他们过来了也好,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们这里埋伏了有人,等他来了,我们射他娘的,不管好歹先让他吃个眼前亏。”另外一个人道:“唉,说起来,我们都同是一辈祖宗传下来的,不是一家人也要算一家人,何必这样对拼起来。那蒲望祖也是想不开,在山上做了皇帝,又怎么样,也不过是吃一饱穿一身,为了一个人想过皇帝瘾闹得全山都不安起来了。”这两个人一面说着话,一面向前走。他们的声音,也是不大高,渐渐地也就不听到他说的什么了。侃然将头伸到三个人附近,低低地道:“看起来,这一块干净土,今天晚上,是非大大地流血一番不可,我们可是导火线呀。”彬如道:“关于这层,我们倒不必抱歉。他们一方面要革新政治,一方面削平叛逆,早是骑虎之势。我们就是不来,这一场流血,也是免不了的。”欧阳朴突然伸出两只手来,分握着彬如和百川,口里便道:“来了,来了,快要动手了。”大家向山涧那方看去,果然有一丛火把,在空中拖着一条火龙似的,带了青烟,向这边蜂拥过来。竹林子里看不到人有多少,但是人的喊叫声,很是杂乱,决计不是少数的人。这时,四个人心里都有些慌乱,但是明知战局揭开在即,马上就是一场大热闹,大家也急于要看一个究竟,因之四个人不约而同地,都半弯了身子。半晌,向前试探着走一步,那一条火龙,这时似乎已降到山坡下面去。空际只有那火焰和青烟,倒映着树林上射出光来。也不知什么地方,猛然发生了一片敲铜铁的声音,接着有人大喝道:“对着火光放箭啦!放箭啦!”也不知道这里预备下有多少人放箭,但是就在这附近,已经是刷刷刷,箭的冲破空气声,听得很清楚。那火把光下的人,哗然一阵呐喊起来,这就飞奔着跑开去了。他那边跑开,这边就同时听到竹林子周围,有人哄然大笑。彬如伸着手,拦住了大家向前走,低声道:“危险,那边是一班糊涂虫,这边可有预备,若把我们碰到了,又是一件大大的麻烦。依我说,我们是不能观战了,再说这边先射箭,把人家轰跑了,那边也是在天不怕,地不怕的时候,又哪里肯放过。他们也有弓箭的,不会射回过来吗,依了我的意思,趁着竹林前面还没有人声的时候,我们由那里走吧。”侃然道:“竹林前面没有声音,就认为没有人,那也不见得,依着我,可以在这竹林子里找个有掩蔽的所在,当了战壕,看那边怎样报复。现在夜很深了,他们再来时,天快亮了。我们索性到那个时候再走吧。”其余三人还没有答言呢,竹林子外面有人道:“咦,这竹林子里唧唧哝哝,好像有人说话,是山那边的人,藏在这里面了吧。我们打了火把,进这林子里去搜搜看。”四人又听一个人道:“这个事情,我们不要胡乱做主,应当去问一问队长。”竹林子里四个人听了,大家正吃一惊,忽然那铜铁器的撞击声,又发生出来。原来河那边的人,簇拥了火把,呐喊着,直扑过来。这边就应了呐喊声,敲起铜铁器来。自然,这边的弓箭跟着声音出发,这边的人似乎很有训练,一点儿也不听到嚣张,刷刷刷,那箭声就向隔河岸射了过去。这箭发出去以后,便见对面那火光,是整个一团的,就猛然裂开成三四处。这边的人声和着杂乱的脚步声,在深林乱草里,也就分散开来,没有多少时候。那边分散来的火光,在箭声刷刷里面又分散起来。有一部分照着上一次样,向同路跑转去了。他们一跑,这边的人得意之下,又哄然一阵地笑了起来。侃然道:“笨贼,这样点着火把让人家来射,焉有不失败之理,怪不得人家要笑了。”他这样说时,那边的人似乎也有些乖觉,所有的火把渐渐稀少,不到十分钟的时候,就完全熄灭了。刚才那一番紧张情形,立刻消沉下去。就是在竹林子里面藏躲的人,到了这时,紧跳着的心房,也跟着宁静下来。月亮下面的晚风,由竹叶丛里吹过,便是飕飕作响。就是那深草里面也唧唧喳喳发现了虫声,大自然露出了本来的面目,恐怖空气完全收拾起来。但是这也只十几分钟的时候,接着一片狂喊声,在对岸发生着。那声音是既忿怒,又惨厉,自然让人听到了刺耳,这战事好像又要发生变化了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