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实在也不是一件什么稀奇的事。据这里的主人褚老三说,到了春季,这山上出的竹笋就和萝卜地里的萝卜一样,遍地都是。这山居的人,以养竹子为第一项职业,竹子养得好,便有碗口粗,卖去很值钱。要养成这样粗的竹子,在出笋的时候,就要挑选一番。把细的竹笋拔了,把肥的竹笋留着,因为笋太密了,竹子是不肯长的。所以到了春季,山上人要拔着好些竹笋回来。这竹笋并无别样用法,只有煮了吃。山上人是向来不用油下锅的,只将水来煮着笋片略微加些盐花在内。天天吃这个,餐餐吃这个,怎样地不烦腻?大人为了生活问题,只有勉强地吃。小孩子吃不下去,却只有哭了。两个博士听了这话却还罢了,只有这位诗人徐彬如听着,便发生了一种新的感想,天下无奇珍,物以稀为贵。他心理如此想着,那十个字就脱口而出。欧阳朴道:“我看天下最能作伪的,是莫过于文人,尤其是诗人。以先大家爬山的时候,彬如不曾念着什么,‘蜀道之难,难于上青天’,这个时候喝过了茶,吃过了饼干,才来一唱三叹。”彬如笑道:“爬山的时候,我虽没有诗兴,可是我得了一个新感想,假使有电影家在面前,他可以得了一个极好的镜头。”余侃然将烟斗敲着灰,笑问道:“是不是卓别林新寻金记?”欧阳朴笑道:“对了,有这样险峻的山景,就更可以衬托出山贼的威风来了。”百川在一边听着,不迭地叫苦,这三位先生有这样的闲情逸致,直到现在大家还饿着肚子。他们又由谈论学理,变到互施笑谑了,因道:“山上人是睡得早的,几乎是太阳不见了就要上床,我们要吃什么,让这里的主人翁赶快给我们做,时间延长了,人家眼睛睁不开,恐怕支持不住。”为了他这样说着,三位先生才决定了还是炒笋吃,而他们围了桌子,还是坐了不肯站起来。百川只好进进出出,料理一切。

忙着吃过了晚饭,大家就上床安歇。山居人家别的没有,竹篾和茅草是极有富余的。竹子架的床,上面叠了一尺来高的茅草。一间草屋里,设了两张竹床,让四位先生睡着。大家头落了枕,感觉到睡这件事比任何事情要舒适甜蜜。就以睡觉而论,生平也不曾有过一晚,是像今晚舒服的。大家在厚草上打了两个翻身,都把脚伸得直直的,以便周身的筋肉舒展,更是舒服些。而这位余博士还微微地“哎哟”了两声,这也就是表示着痛快之至的意思。徐彬如躺着抖文道:“自有睡以来,未有甜睡如今晚者也。”大家笑着闹着,又有一小时,方才睡定。大家正蒙眬睡稳的时候,忽然人声大呼,放出那鸣唆鸣唆的声音。接着狗吠声、鸡叫声,闹成一片。欧阳朴博士自以为是机警不过,顺手摸了放在床面前的猎枪,走到房门口,就对了外面比着,看看外面。那草堂外的天井,露出一片星光,其余都黑沉沉的。余博士在床上拍着盖被道:“电筒!电筒!”徐彬如也坐在床沿上,两脚伸到床下乱涂,找他的鞋子。百川在床上笑道:“不相干,这是山上的豺狗到人家偷鸡吃,不关我们的事。大概是这里的主人翁被我们闹昏了,忘了关大门,让豺狗闯进来了。这样的事,山居人家是很多。有时候,老虎乘着大雾跑进人家来拖猪吃,还是白天的事哩。”说时,听到褚老三咒骂着,接着又有关大门声。有人问道:“拖了鸡去了吗?”又有人道:“我一棍子把畜生打跑了。”大家听了这话,才知道果然是闹豺狗,并非有什么变故。余侃然已经摸到了手电筒,放出光来,见欧阳朴博士还夹了猎枪在胁下,笑道:“快睡下吧,躲在房门后放枪打豺狗,让人家笑话。”欧阳朴道:“我还夹了枪在房门口等着呢,你只是在床上大叫电筒,若是有什么变故,你这种态度,岂不糟糕。”彬如觉得自己的脚底板又粘又湿,大概是踏在地上的缘故,这话说出来了,更是笑话,只好是不作声了。大家安睡下了,余博士用电筒一照手表,便道:“还只是十点钟,这个时候,野兽便出来了?”百川道:“在山上本也就是半夜了。”余侃然道:“豺狗这个名称,大概是山上人叫的,其实这也是狼之一种,它不群居,也没有狼群那样凶猛,这完全是因为环境的关系,将它的生活改变了,远远看去,和瘦小的狗没有什么分别,只是嘴尖,牙长,毛色多棕黄色。”欧阳朴道:“我在江西南境考察地质的时候,看到有一种野狗,也许和这种豺狗差不多。中国境内很少发现狼群的,你说这是狼之一种,改变了生活,但是我们知道生物改变生活那不是短时间的事。”余侃然道:“这有什么疑问?当然是狼之一种。”百川正想再安稳地睡着,不料这两位博士大谈其狼之种别,大有相持不下之势,便笑道:“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的,我们在山上设法猎得一头豺狗,拿来解剖一下,这就可以明白了。主人翁被我们闹昏了,半夜里放进豺狗来。若再要闹,恐怕他头脑不清楚,更会放进老虎来。”谈到一个虎字,大家多少有些害怕,果然就把谈锋停止了。

大家睡了一觉,醒的时候,却听到许多人说话,仿佛是天亮了。但是睁眼看看屋子里,却又是黑洞洞的。余侃然用电筒照着手表看了,已是六点钟,因道:“照说这个时候是该天亮的了,何以屋子里还是这样子黑?”百川笑道:“没有山居过的人这又是一种新闻。山上下雾的时候,往往是把白天变作黑夜,不点灯就不能看见。主人翁已起来了,我们都起床吧。”他首先下床点了一支烛,大家陆续地起床。到外面一看,果然是天亮了。只是天空里昏沉沉的,没有太阳,没有星光,也没有下雨,仿佛这山谷里是个蒸笼,半空里不住地冒着蒸气,那蒸气里面,也带有些水分。走到大门外,看看对过的山,都被这蒸气笼罩了,一些看不出来。别的地方,也是这样。欧阳朴博士正在大门口观望,余博士道:“你不带猎枪就站到大门口来,也不怕危险吗?昨天百川说了,大雾里面是出老虎的。”欧阳朴知道他是打趣,却也没有理会,依然在门口呆望着。忽然一种奇怪的呼吸声,不知在何方发出,只是哼呼作响。对面山沟里,一阵铃铛响,有一样东西,向这边直冲过来。这大门外云雾熏蒸着,一二丈路以外就是昏沉沉的,直等那东西冲到面前来,才看出是两头牛。两位博士神志混乱着,呆了说不出话,直到看清楚了这两头牛,才定了一定神。然而这大门外正横了一棵老树,唏唆一声将树叶冲动着,又嚇了人一跳。余侃然笑道:“这个样子,简直是草木皆兵啦。”欧阳朴笑道:“你这才知道草木皆兵啦,我以先看那些外国的探险小说,说到生番吃人,就毛骨悚然,但希望我们的对象秘密谷,不要有生番才好。”二人正在门口就着闲话,只听到远远的一阵人语喧哗之声。同时云雾深处,有许多火焰,似乎有人擎着火把前来。余侃然笑道:“说生番,生番真到了,进去吧。”就到这里,恰是彬如由里面走出来,猛然听到说生番来了,也就转身向里面跑,和出来的一个挑夫撞了一个满怀。两个博士,起初以为是大家开开玩笑,后来只见那一大群黑影子,随着大大小小的无数火把,直拥到面前来。他两人吓了一跳,不敢再站在大门口,也向里走去。然而那一群黑影,果然不是到别处去的,人声喧哗,一直闹到大门口来。余侃然问百川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他们是些什么人?山上有……”百川笑道:“这山上全是和我们一样的良善好百姓,没有生番。”说着话出去一问,回来报告着,大家都笑了,原来这山前山后的居民,传说着山下来了许多洋鬼子,他们邀合了一大班人前来参观。这都是四位先生的衣服和他们的吃东西太让人家注意了。徐彬如笑道:“我们虽没有到秘密谷,但是山上这些人情风俗,也就够我们玩味的了。”他有了这种意思,那两位博士也未尝不是如此想着。因之这些山上人在大门外挨挨蹭蹭地看他们,他们也就对那些山民看得出神。那些民,看了既不敢前来,望了两个博士,指指点点,只管交头接耳地说着。后来余侃然在屋子里拿出猎枪来,预备收拾行李登程,那一群人看到了枪,呐一声喊,全跑走了。余侃然对大家道:“这样看起来,这山上乃是天字第一号的良善百姓,不会有什么凶恶的集团。”百川笑道:“这话难说,这个秘密谷的所在,土人叫作万山尖,提起了万山尖,他们一样地和我们抱着神秘的态度。这里过去三十里,土人叫着道人庵,道人庵的后面,就是钻不进人的杉木矛竹林子,也就是秘密谷和外面分界的所在。我们与这疑怪疑仙的所在,只差三十里了。好像并没有神怪的事物,但是你要问这些山民,万山尖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形,他们一定更要说出许多八仙漂海一类的故事来,你就更会觉得神秘了。”大家听了这话,也就是将信将疑。

吃过了早饭,天色慢慢晴朗。在云雾里面,吐出林影山光来。大家督率着挑夫们,又继续地前进。百川觉得扰了人家一晚上,心里过意不去,临别送了一块钱的房火费。褚老三生平未曾见过如此大手面的人,喜欢得眉开眼笑,将他们直送过两个小山头。由这里前进,路上就没有石级可登了,全是在砂地草皮上露出一道较平或光滑些的痕迹,这就算是人行路。昨日所走的山路,不过是吃力,要在什么地方站住,就在什么地方站住。今天所走的,倘若你是站着的话,你的身子得半歪斜着。倘若你是走,就得将身子伸得和斜坡成一平行线。那种难受,尤其是无言语可以形容。因之大家遇到路线平正,可以立足的地方,就要休息一些时候。行了大半天,仅仅翻过座大山。这山的对面,有一个峰头,恰是像这边一样高。两山对峙,中间凹下一个深谷去。由这边看那边,只见得青隐隐的,树木岩石都分不出来。向下看时,深谷里更是昏黑,只觉烟雾弥漫,深不见底。行走的所在,右边是削壁,左面是悬崖。在上下陡立的山腰,有这样一道可以插脚的路。那悬崖下面,泛出一道白光,轰轰的响声,向耳朵里传来,那正是崖下的涧水声。初走的时候,大家还不住地说笑着,互相说地方很险,大家要小心。久而久之,大家只有喘气的分儿,寂然无语地手扶了山壁,身子歪着向里,一步一步地向前移挪。大家心惊肉跳地弯过了这一道山腰,才得了一条较平整些的山路,路边有一片平地,草皮烧成焦糊色。百川道:“我们在这里休息休息吧,大概前面的路是更不好走了。这里有砍柴采药人烧火打尖的痕迹,就是我们的旅行指南。”大家巴不得这一声,就纷纷地在草皮上坐下了。

这路边有这小小的清泉,在山壁的深草流着响下来,到了人坐的地方流成一道小沟。百川道:“由这里前去,不但是没有茶棚山店,怕是种山地的人家,也很少了。我们可以把烧水壶拿出来,就在这里烧水吃干点心。再过去找水喝,恐怕是不能这样的方便。”于是让挑夫们拔了许多干草,就在地上堆着,地上有人家摆着现成的三块小石头架着水壶,点了草,塞到壶下烧起水来。大家围着火远远地席地而坐,当大家正静静地坐着,望了火苗,等水开的时候,忽然哗啦一阵很响亮的声音,由半空里传来。欧阳朴道:“这是什么声音?”彬如笑道:“你这是笑语了,游山的人,难道松涛的声音你都没有听说过?”欧阳朴道:“松涛的声音我有什么不知道?只要有松树的所在,就可以听见,不用得到这深山里才听到。你听,这声音遥遥而来,若有若无,并不发生在这附近的松树上。”彬如道:“那应该是瀑布声了。但是这前前后后,并不看到有多大的瀑布。”百川笑道:“这种瀑布声也就是这山上的一种神秘之物,但当人心静止的时候,这声音就由半空里传了过来,可是游山的人很少看见这瀑布是在什么地方。我们这回来,必定要找到这个瀑布。响声如此之大,这个瀑布必定不小。”欧阳朴道:“这是很显然的事。这秘密谷,若是居住有人,没有饮水如何安顿得住?我们不能看见秘密谷自然也就不看见这瀑布了。水在土里,它和土面上一样,是要平均的,决不会像鼓儿词上的话,半天云里,会安上一个天河。”余侃然笑道:“地质学家的话,那是没有错的。我们就决定这瀑布在秘密谷。”欧阳朴道:“我身上并没有挂上一个矿物标本采集箱,这不能算是我卖弄。”余侃然正要用话去驳他,远远地看到两个人,身上累累赘赘,背了许多东西。走了小半日的路,并没有看到人,现在看到两个人由前面来,这是可以惊异的事,大家都站了起来看着。这两个人走到近前,却看明白了,乃是两个采药的。长的树枝,短的草茎,扎了一大捆,在背上背着,手上更又提了两个大篮子,里面装着野果子、蛇蜕、草根。欧阳朴忽然拍手大笑起来,向余侃然道:“Beautiful,你的同志到了。”大家都笑起来。余侃然道:“这无所谓……”说时,用手伸到那连鬓胡子里去搔着。那两个采药的看到这一大班人,带了行李网篮,衣冠不像乡人,也就站着望呆了。徐彬如就问那两人道:“请问二位,这里到道人庵还有多少路?”那个人道:“还有十几里路。转过这角,就可以看到了。”彬如道:“二位常到这里来的吗?”他二人也放了东西,就地坐下,答道:“我们一年有半年在山上找药材,怎么不来?”彬如道:“还有半年呢?”其中又一个叹了口气道:“诸位想想,有法子还有吃这样的苦吗?还有半年,我们在外面混饭吃,就是做叫花子头。”徐彬如望了余侃然笑道:“他这几句话,续在欧阳博士的话以后,写了起来,大可以编入幽默文选。”欧阳朴和百川都禁不住大笑,把这位余博士臊得面红耳赤,不住地搔他的连鬓胡子。这两个采药的,倒有些莫名其妙。徐彬如怕引起这种人的误会也有些不妙,便问道:“我们说家乡话,你不懂。我和你打听一件事,我们在路上走着,一路都听到响声,轰隆轰隆不断,二位是常到这里来的,一定知道这是什么响声。”他道:“这万山尖后,有个神仙洞,这是神仙洞里的仙乐。”徐彬如笑道:“这是笑话了,仙乐的响声若果是这样的,仙乐也就不过如此了。”那个采药的正色道:“实在的这是仙乐。各位在远方来的,哪会知道山上的事情?我们终年在山上走,还有什么不明白吗?”彬如笑道:“仙乐自然是仙乐,我们也不否认。但是这仙乐未免不如凡乐好听。”那采药的又正色道:“我们是凡人,凡人的耳朵怎样可以听得懂仙乐?我们修炼成仙了,自然也就好听了。这并不是仙乐不好听,是我们没有听到仙乐的福气。”他如此说着,精神很是奋发,猛然地站了起来,眼望了前面,用手不住地向神仙洞那条路上指着。似乎他这几句话,是可质诸鬼神无疑的。彬如道:“二位既是常到山上来的,神仙洞里的事当然知道的比别人多。请问到了道人庵那个老地方,可以看得见神仙洞里什么事情吗?”他道:“看见的。我们若是回不了家,住在道人庵的时候,半夜起来,可以看到两盏通红的神灯悬上半空。”彬如笑道:“我又有点儿疑问了,既是凡人的耳朵听不到仙乐,何以凡人的眼睛又可以看到神灯呢?”他答复得更妙了:“因为我们是凡眼,只看见两盏红灯。若是仙眼就可以看到神仙在半天云里来来去去了。”这话在徐诗人又不得不认为是幽默的了。